程玮

米兰犹犹豫豫地站在爱丽丝家门口，她的手几次抬起来，又放了下去。她有点拿不准，她今天是不是应该来跟爱丽丝聊天。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妈妈的事情告诉爱丽丝。到现在为止，米兰还没有把妈妈的事告诉给任何人，连妈妈自己也不知道。虽然妈妈是妈妈，米兰是米兰，但米兰总觉得这件事情跟自己有很大的关系，而且这件事情讲给谁听都不好，只能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可是它在米兰心底里越压越重，弄得她一点聊天的兴趣都没有了。

可是，门自动打开了。门后传出爱丽丝的声音：“请进来吧，米兰。”

米兰惊了一下，再跑开已经来不及了。她走了进去。

圣诞花环上已经点亮了三支蜡烛。客厅里温暖、安静。

爱丽丝：“给爸爸妈妈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米兰情绪低落地说：“没有。”

爱丽丝：“没找到合适的？”

米兰看着自己的鞋子，低声说：“还没有找。”

爱丽丝沉默地看了米兰一会儿，她抚摸着米兰的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小米兰，世界上有些路啊，只能靠自己一个人走。很抱歉爱丽丝帮不上你的忙。”

米兰说：“是的，我知道，谁也帮不上我的忙。 可是，爱丽丝，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为什么要有一个家？我想，如果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跟谁也没有关系，那该多轻松？”

爱丽丝想了想，把米兰带到一幅画前面。“米兰，今天我想让你看这一幅画。也许，你知道这幅画说的是什么故事？”

米兰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这幅画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动物农庄。说它是迪士尼乐园，看上去又不太像。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地方一定不是迪士尼乐园。”

爱丽丝继续启发她，“这是美国画家爱德华·希克斯的作品。这个画家也许你没听说过，他是一个民间画家，没有鲁本斯那么有名。你不要马上摇头，你先看看这背景上的东西是什么？”

米兰情绪不高地回答：“一座房子。”

爱丽丝：“再仔细看看。”

“当然是一座房子，一座带着小窗子的木头楼房。”米兰肯定地说。

爱丽丝：“错了，米兰。这不是房子，这是一艘船，是我们这个地球上最有名的船。”

米兰不服气地反驳：“世界上最有名的船是泰坦尼克。我可以肯定，这个绝不是泰坦尼克！”

爱丽丝笑起来：“米兰，你好莱坞电影看得太多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条船比泰坦尼克有名得多，也古老得多。”

米兰不服气地问：“它叫什么？再说，既然是船，它为什么在岸上而不在水里？”

爱丽丝：“因为水还没有到来。米兰，它叫诺亚方舟。”

米兰：“哦，我听说过，这又是《圣经》里的一个故事。”

爱丽丝：“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故事，它跟我们整个人类都有关系。”

米兰：“跟人类都有关系？”

爱丽丝：“小米兰，现在让我们从头讲起。

“《圣经》里说，很多很多年以前，上帝创造出了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很不美好，充满了暴力、血腥和屠杀。于是，上帝决定要毁灭这个世界，重新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他对一个叫诺亚的好人说，你给我造一艘大船，这艘大船上面要留有透光的地方，门要开在旁边。船要分成上中下三层， 每一层都隔出一间一间。你带着你的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住到船上，凡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所有天上的飞鸟、地上的昆虫和畜生，每样两只，一公一母，你要把它们带到船上，要保全它们的生命。诺亚就按着上帝的话去做了。

“你看画上，那些动物都一对一对地正排着队伍登上诺亚方舟。”

米兰：“哦，这就是移民嘛！”

爱丽丝笑起来：“可以说是移民，但他们并没有打算离开他们生活的地方。说得准确一些，他们是去避难。”

米兰一团糊涂地看着爱丽丝，她不知道这个诺亚，还有这艘装满一对对避难动物的大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跟她爸爸不回家过圣诞节有什么关系。

爱丽丝继续着：“后来上帝发了四十天的大水，水涨得那么高，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了。方舟跟着洪水一起升高，停到了山顶上。过了很久很久，洪水慢慢地退了。诺亚想知道地上的水退了没有，他打开方舟的窗户，放了一只鸽子出去。但是，遍地都是水，鸽子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很快回到了诺亚的身边。又等了几天，诺亚再一次把鸽子放出去。这次鸽子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傍晚才飞回方舟，它的嘴里衔着一枝橄榄叶。诺亚知道，水退了。那些躲在方舟里的人和动物都回到大地，他們开始繁殖后代，重新建立世界。”

米兰：“这是《圣经》里面的一个故事，跟上帝有关系，跟我们人类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她最想问的是，跟她米兰有什么关系呢？

爱丽丝神秘地说：“有关系，米兰，太有关系了。因为这个故事说出了一个秘密，一个人类的秘密。”

米兰不明白：“什么秘密？”

爱丽丝：“它告诉我们，家庭是怎么出现的。”

米兰还是不明白，“对不起，爱丽丝，我今天一点也不理解您的想法。”

爱丽丝让米兰在壁炉前面坐了下来，给米兰倒了一杯橙汁，然后平缓地说：“从人类社会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面临一个重要的使命——生存。人类社会要生存下去，就需要繁衍后代。繁衍后代需要一男一女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上帝要让诺亚把一切活物，一公一母，带到方舟上保护起来。”

米兰很平静地点点头。老师在生物课上已经讲过精子卵子和孩子的关系。这样的话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新奇的地方。

爱丽丝：“当母亲怀孕和哺乳的时候，她没有能力去寻找食物养活自己和孩子。所以，为母亲和孩子寻找食物的任务，就落到了父亲的身上。这就是家庭的起源。为了生存，为了繁衍，所以有了家庭。”

米兰：“您的意思是说，建立家庭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生育后代，为了让后代有食物吃，能够存活下来。”

爱丽丝赞许地笑了：“你说得很对。”

米兰想了想，问：“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我一直以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相遇后在一起，是因为有爱情。他们互相爱着，想生活在一起，所以才建立起了家庭。”

爱丽丝：“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我们现在讲的是家庭的起源，我们从最简单最基本的家庭功能讲起。20世纪中期有个美国的心理学家叫亚伯拉罕·马斯洛，他从心理学的角度对家庭做了研究。他说，一个家庭实际上就建立在三个因素上面：父母、孩子和食物。”

米兰迟疑地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是不是同意他的观点。按他这么说，没有孩子的家庭就不算一个家庭了。”

爱丽丝：“从人类学的角度讲，没有孩子的家庭不能算是家庭。”

米蘭：“为什么不能算是家庭呢？”

爱丽丝：“家庭的责任就是把生命延续下去。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孩子，生命的链条到他们那里就‘咔哒一声中断了，没有了。”

米兰：“可是，就是有孩子，也不一定是一个家庭，因为做父母的随时有可能会离婚。”她鼓足勇气，才把“离婚”这个词说出来。她觉得这个词就像一个炸弹一样，一不小心就会炸得惊天动地。

爱丽丝：“米兰，你真是个会思考的孩子。确实，马斯洛讲的是形成家庭的最基本的因素。而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福利制度的建立，食物的获得成了一件很方便的事情。现在，没有父亲提供的食物，当母亲的也一样能够养活孩子。所以，在现代的社会里，家庭的结构就变得很脆弱，它就像一个鸡蛋那样，一不小心就会摔破。这一点其实也从反面证实了马斯洛的观点。”

米兰暗暗想，这话真没错。他们家现在就像一个放在桌上的鸡蛋，而且正在晃来晃去，一不小心就会落到地上，“啪”一声，碎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那么，您说，怎么才能让这个鸡蛋不摔破呢？”

爱丽丝：“米兰，这就需要这个家庭的成员尽心尽力珍爱它，呵护它。一个家庭的成员，不能光想着向家庭成员索取，也要对家庭成员付出。所以，我们一年中会有这么多的节日，儿童节、母亲节、父亲节、圣诞节、复活节……它们让大家在匆匆忙忙的日常生活中停顿一下脚步，关注一下身边那几个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这些节日是把家庭紧紧连结在一起的纽带。”

米兰暗暗想，那么，如果一个家庭成员不准备回家参加这样的节日，另一个家庭成员跟着别人去逛圣诞市场，那又意味着什么呢？有一瞬间，米兰很想把圣诞市场看到的一切告诉爱丽丝。但是，她还是忍住了。这样的事情别人是没法帮忙的。既然帮不上忙，那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爱丽丝把手搭在米兰的肩膀上，看着米兰的眼睛说：“米兰，鸡蛋打碎了就很难复原，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别让它打碎。”

走出爱丽丝家的时候，米兰突然想，爱丽丝怎么会知道她家正像一个鸡蛋那样在滚来滚去呢？

这个爱丽丝，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这个星期六中午，妈妈很早就从理发师那里回来了。妈妈这次买回来一个待降节花环。碧绿的松枝上，红红的丝带柔软而优美地把四支深红的蜡烛缠绕在一起。

米兰有点意外，“你终于买了待降节花环，真漂亮啊！”

妈妈没有马上回答，拿着花环，在客厅里寻找放花环的地方。终于，她在壁炉前面找到了位置。她心情很好地点亮了花环上的三支蜡烛，然后好像下了决心，说：“米兰，下个星期天，也就是第四个待降节，我请了客人来我们家里喝咖啡。”

“是谁呢？”米兰放下手里正在读的书，很有兴趣地看着妈妈。

妈妈没有看米兰，她俯身仔细地整理着花环上的丝带，简短地说：“一个朋友。”

“中国人还是德国人？”米兰好奇地追问。

“德国人。”妈妈还是简短地回答。

“我猜猜，一定是邻居汤姆先生。”

“不是。我已经回绝了他的邀请。也许，圣诞节以后，我们可以邀请他来吃一次饺子。”

“那一定是爸爸以前的教授？”米兰很有把握地猜测。他们虽然在德国住着，主要的朋友还是中国人，德国人朋友并不多，扳扳手指就能数过来。

“也不是。”妈妈很简短地否认。

“那是谁呢？”米兰非要问出一个明白来。

妈妈把落到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甩到后面，就像狠下了决心一样，“是我的理发师。我每个星期都去麻烦他，圣诞节快到了，我想请他喝一次咖啡。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米兰松了一口气。她其实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更坏的准备。妈妈的理发师，喝咖啡就喝咖啡呗，她一点也不在乎。

妈妈看了米兰一眼，补充说：“还有，他带他儿子一起来，他叫托马斯，好像比你大几岁。到时候，请你陪他说说话，尽一尽主人的义务。”

米兰心里有点吃惊。妈妈早就习惯了大小事情跟米兰商量。这样的自作主张，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而且，请理发师来喝咖啡，为什么还要带上他的儿子？而且，就为了请他们喝咖啡，所以妈妈还特意买了待降节的花环。

三支蜡烛静静地燃烧着，好像三只诡异的眼睛在看着米兰。米兰站在那里想了又想。她安慰自己，妈妈只是请人家来喝咖啡而已。如果她请人家来吃饺子，那米兰就应该认真对付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彼得老师请米兰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

米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她心里有点上上下下的。很少有学生被彼得老师请进办公室的。

彼得老师让米兰坐在他对面。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米兰，没有马上开口。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圣诞卡。一个疲惫不堪的圣诞老人正坐在壁炉前休息，他的面前放着一杯啤酒。米兰忍不住要笑起来。跟那些坐在雪橇上神采飞扬的圣诞老人比，米兰觉得这幅画很有意思。

米兰等了一会儿，见彼得老师还不开口，她不安地笑了笑。

彼得老师也跟着笑了笑，他终于开口了：“米兰，我觉得你这半年的变化非常大。当然，你一定明白，我不是说你的个子长高了，而是，而是……”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找个适当的词出来，可又没找到，“这里，变化很大。”他指了指头脑。“作为你的老师，我真想知道这个可喜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或许，你看了什么书？结识了什么朋友？总之，我有点好奇。我这么问，你不会反感吧？如果涉及到你的隐私，你有权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米兰当然不反感。她一直很喜欢彼得老师跟学生的谈话方式。那种朋友式的，平等的。但她没有马上回答。因为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爱丽丝的事告诉彼得老师。

彼得老师继续说：“比如说你上次在脱口秀里说的礼貌礼节那些道理，让我很吃惊。而且，说真的，很佩服。有些事情连我都不知道。我真的开了眼界。还有荷马史诗的话题，差点让我嚇了一跳。”彼得老师笑得很坦诚，“我肯定没有在课堂里教过这些。而且，我也不认为，那完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米兰还在犹豫，她继续保持着沉默。

彼得老师等了一下，又说：“你这次关于家庭主题的作业，它更让我惊奇。”

米兰急忙问：“有哪里说得不对吗？”

彼得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有不对。只是，太奇妙了！弓和箭，诺亚方舟，马斯洛的理论，还有在平滑桌面上滚来滚去的鸡蛋，你打的那些比方，很奇特，很不一般。我从来没有读过或者听过这样的观点。我想知道一下，你是在网上查到的，还是书上读到的？”

米兰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回答：“都不是。”

彼得老师惊奇地扬起了眉毛，“那么，我猜一猜，是你爸爸，或者是妈妈告诉你的？”

“也不是。”彼得老师坦诚的笑容让米兰觉得已经到了揭开秘密的时候，米兰终于开口说出真相，“这就像我的那些礼貌礼仪的知识一样，是一位老太太教我的。她住得离我们家不远，我周末经常去她那儿聊天。”米兰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她叫爱丽丝。这个人和她的名字，除了你，我还没有告诉过别人。”

彼得老师心领神会，“保密。我明白了。”他笑起来，挤挤眼睛说：“说实在的，我差点以为你交了个大学生男朋友呢。”

米兰也大笑起来。没想到彼得老师联想这么丰富，怪不得他刚才问得那么小心翼翼的。

“这位爱丽丝一定是一位非常智慧的老人。”彼得老师说，“如果方便，请转达我对她的敬意。顺便说一下，纪伯伦的那首诗写得非常美。坦率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诗人的名字。看了你的作业以后，我上网去查了一下，他写了很多很好的诗。还有那个姓孟的中国诗人，可惜我在网上没有找到他的资料。不过，真的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些名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欧洲中心论在作怪，总觉得除了波特莱尔，除了雪莱，世界上没有别的诗人了。其实，诗歌就像一条大河一样，各种源头汇集在一起，才变得波澜壮阔。我以后上课的时候一定会注意这个问题。”彼得老师很诚恳地说。彼得老师很受学生的喜欢，主要原因就在于，如果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会很直截了当地说他不知道，从来不像有的老师那样装模作样。

上课的铃声响了。

彼得老师站起来，说：“米兰，这次作业我给了你一个最优等。很可惜没有更高的分数了，要不然我还会给得更高。我请你在家庭专题的讲座上，把你的这篇文章读给大家听，可以吗？”

米兰点点头。

在她离开的时候，彼得老师又补充一句：“另外，希望你一切都顺利。特别希望那个鸡蛋很安全。米兰，尽管桌面很平滑，但只要桌子放得稳稳当当，鸡蛋也不会轻易滚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