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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40年代小说的音乐叙事

2016-05-27陈丹玲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陈丹玲

摘 要:自20世纪80年代张爱玲的小说重新浮出文学史以来,对其小说的研究重点便长期放在了视觉描写上,而听觉描写往往被研究者所忽略。实际上,听觉描写在张爱玲小说中起着重要作用。本论文主要从小说叙事的角度出发,探讨听觉描写中的重要内容——音乐描写在张爱玲20世纪40年代小说中所起到的独特的叙事功能。进一步说,音乐描写有效构成了张爱玲40年代小说的情节结构,奠定了她小说的叙事基调,渲染了小说气氛,暗喻了人物心理。张爱玲尤其倾向于选用民族乐器来传递她小说中的悲剧意识和苍凉美感,且放置在现代主义小说家的目光下,形成了一种新旧杂糅的小说叙事世界。

关键词:音乐描写 新旧杂糅 苍凉 张爱玲40年代小说

20世纪80年代以来,张爱玲重新引起了现代文学研究者的注意,并由起初的文学界逐步扩展到大众视野中,无论是其人生经历,还是文学作品,一直是被人们反复言说的话题。她作为20世纪40年代海派文学的代表,以冷静犀利的笔致书写了20世纪40年代沪港两地的市民传奇,形成了一种独特苍凉的美学风格。在艺术特色上,张爱玲小说最鲜明夺目的莫过于其精致细腻的描写手法,而长期以来,研究者的重点大多放在了小说的视觉描写上,例如对于“月亮”“镜子”等的研究,而听觉描写往往为人所忽略。实际上,听觉描写在张爱玲小说中占据了一定比例。著名学者夏志清曾说过:“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1}张爱玲对音乐确实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方式与深刻的领悟力,音乐描写也在其小说中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本文即以其20世纪40年代小说为研究对象进行解读和分析。

一、音乐描写与小说环形结构的设计

在张爱玲40年代小说的叙事中,音乐描写对小说全文结构的设计起着重要作用,音乐描写时常穿插贯通其小说全文,使之成为首尾一致的乐章,前呼后应,使得小说结构严谨精致,井然有序。如其代表作《倾城之恋》中,胡琴的音乐一共出现过三次。首先,在小说的开头就提到白公馆里的时钟比上海的晚了一个小时,“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2}白公馆里无论物还是人都是陈旧的,它比外面的上海始终慢了一个步调。白公馆里的故事也好像旧戏台上的一幕大戏,随着胡琴声的响起,大幕徐徐拉开,各色人物纷纷登场,一个苍凉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第二次胡琴音乐的出现,是在流苏因受哥嫂嫌弃而备受委屈,加上对自己青春逝去的恐惧之时,她决定凭借自己还未衰老的美貌再次一搏,此时“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3}。胡琴声中,流苏的表演就如舞台上的戏子,而那不怀好意的一笑暗示着她想法的转变,为下文她不顾姐妹之情,借宝络和范柳原相亲的机会自己捷足先登与范柳原交好做铺垫。而第三次胡琴声的出现是在小说的结尾,流苏以香港的陷落成全了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范太太,此时胡琴依旧“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4}由此,张爱玲通过胡琴的音乐描写形成了这篇小说的环形叙事结构,白流苏和范柳原这幕倾城之恋的大戏随着这胡琴声拉开了序幕,并且贯穿始终,小说结尾胡琴声再次响起,二人的故事也在琴声中徐徐落幕,但是其他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却依旧还在继续。这就好似画了一个圆圈,兜兜转转最终依然回到了原点,带给读者的只有那说不尽的苍凉之感。同样这种手法在《封锁》中也十分明显。小说的开头,封锁的铃声响起,山东乞丐也唱起了歌:“‘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5}封锁期间,一切文明的面具都被摘下来了,人的真实的欲望在此时流露出来,男女主人公吕宗桢和吴翠远之间产生了单纯的爱情,但当封锁结束时,这短暂的爱情也结束了。小说结尾,解除封锁了,山东乞丐的歌声又再次唱起,而“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6}。一切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又都回到了原点,只有悲凉的气氛依旧挥之不去。张爱玲通过这种音乐描写所形成的首尾呼应、周流回环的叙事结构,不仅严谨缜密,而且由此在小说内部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给读者留下了回味思索的余地和空间。

张爱玲40年代的小说运用音乐描写进行小说结构的设计,所形成的环形叙事结构与当时的左翼与新感觉派小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左翼追求的是革命的现实主义,把文学作为斗争的工具,其小说注重社会结构剖析与人物心理剖析,通过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展现人物与社会错综复杂的联系,以此来表现人生世态。而新感觉派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着重于半殖民地大都市病态生活及畸形的两性关系与心理描写。其小说经常由一些互不相干的人物和事件构成,彼此独立,没有完整的情节,也没有传统小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线性叙事结构,而是以人物的感觉心理来进行小说结构的安排设计,通过想象、联想、隐喻、象征等手法创造出主观直觉的小说世界。而张爱玲的小说既不同于左翼,也不同于新感觉派短篇小说的叙事结构,她通过音乐描写所形成的周流回环的小说结构来表现现代大都市中人的存在的荒凉感与虚无感,并带有一种历史循环的色彩,以此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浮华与苍凉融为一体的美学风格。这种独特的小说主题与美学风格是左翼以及新感觉派所没有的,也是张爱玲小说独特性所在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音乐描写与小说苍凉基调与氛围的形成 小说基调是指小说的基本情调,“它是蕴藏在作品中的感情的潜流,是充斥在作品中的思想情绪”{7}。小说的基调是十分重要的,有了基调,才有情感的主旋律,才能使小说的情节、结构、气氛、节奏等因素获得和谐的统一。而氛围是指作品显现出来的某种特定的气氛,作者通过氛围的渲染,能够将读者带入特定的情境,引导读者进行想象或联想,沉浸在作品中,用身心来体验小说中的世界。此外,“氛围说到底是一种精神特质,是人物内心状态在外部环境的物化”{8},通过氛围的渲染能够将人物的情绪、心理活动等充分地展现出来。张爱玲在她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中,不仅运用音乐描写进行小说结构的设计,并且把音乐作为有效的叙事方式,通过音乐描写奠定了小说苍凉的基调,渲染了一种焦虑不安、哀伤或是阴郁的氛围,给人一种无限的苍凉与虚无之感。

《沉香屑·第二炉香》中,故事的开头,主人公罗杰正开着车去看望他的未婚妻愫细,“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9}。罗杰结婚前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天气被他形容为是一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充斥着光与音乐,这让人有一种幸福的眩晕感,但也有一种类似幻觉的不真实感,他的快乐像蝉一般高叫着,但又似乎流动着一丝隐隐约约的不祥:“细,细得要断了”{10}。张爱玲通过这段音乐描写奠定了小说的基调:一种不真实的、不安的,甚至有些诡异的氛围,这为下文罗杰因被众人误解虐待妻子而最终被逼自杀这个悲哀的故事预先做了铺垫。同样在《创世纪》中,女主人公潆珠与开灯泡店的青年毛耀球结识并开始恋爱,但一天下午药房里突然来了个女人要找毛耀球,并哭诉了毛的无情与负心。潆珠此时觉得“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11}他们俩的恋爱就如这音乐一样,被一股绵延不断的苍凉、悲哀的氛围环绕着。潆珠的祖母紫微,年轻时家道显赫,长得也美丽迷人,但她的命运却同样充满坎坷与波折。当已近垂暮之年的紫微回忆完她的一生之后,同样《阳关三叠》也在耳边响起。时代与经历完全不相同的祖孙二人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却对同一支曲子同样敏感,同样印象深刻,这似乎是对女性悲凉命运轮回的一个隐喻。

那么,张爱玲为什么大多使用传统的民间乐器和民间音乐来奠定小说的基调、渲染小说的氛围呢?她在《谈音乐》中曾提到,气味与颜色使人感到心安,“不像音乐,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到哪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而且才到就已经过去了,跟着又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12}。张爱玲对音乐的感受与《创世纪》里潆珠与毛耀球恋爱的感觉是完全相同的,充满了不安、冷清与茫然若失,这也是《阳光三叠》所要表达的内在意蕴,音乐的悲凉感与人物的心理完全契合,同时也达到了渲染苍凉氛围的效果。此外,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过:“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像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13}当时上海已经沦陷,战时的特殊环境、人类文明的陷落,很容易使人产生存在的虚无感。未来是不可知的,而现实也即将陷落,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性,就不得不借助于古老的记忆,在回忆中寻求一种安稳感。“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14}沦陷时期的上海人想要拥有的是存在的真实感与安稳感,而古老的回忆正好可以给人提供这种感受,尽管其中充满了人性的真实与苍凉。而传统的民间乐器与民间音乐所渲染的正是这样一种旧时的氛围,它可以把人带回到古老的回忆中去体会人存在的真实感。《创世纪》中祖孙二人对《阳关三叠》同样的感受就象征着一种生命的轮回,或是人生安稳的永恒性。因此,张爱玲使用传统的民间音乐来表现这种情感是再好不过的了。

三、音乐描写与小说人物微妙心理的表现

张爱玲20世纪40年代小说中的音乐描写不仅完成了小说结构的设计,奠定了小说的基调,渲染了小说的氛围,还在人物心理的刻画上起着重要的叙事功用。“音乐能够以特殊的力量和准确的揭示性语言表现所不能达到的最隐秘的情感运动、委婉的感情以及不可捉摸的流动的情绪。”{15}张爱玲充分发挥了音乐的抒情性特征以及心理暗示作用,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和联想,通过丰富多彩的音乐描写,细腻地刻画出人物微妙的内心世界,展现人物形象,暗示人物的悲剧命运,起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主人公佟振保爱着红玫瑰王娇蕊,但为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他狠心抛弃了王娇蕊而娶了自己并不爱的白玫瑰孟烟鹂。一次当他在公共汽车上偶遇娇蕊时,娇蕊已经再嫁并有了孩子。此时的佟振保肯定百感交集,情绪极为复杂,但张爱玲并没有在此时对其心理活动进行详细描写,而是等到他办完事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16}此时作者才通过笛声把佟振保复杂的心理活动充分地展现出来。张爱玲用“尖柔扭捏”“一扭一扭”来形容笛子吹出的歌声,形象地把佟振保遇见娇蕊后内心的别扭、懊恼、难堪、嫉妒种种错综复杂的心情展现在读者眼前。同样在《金锁记》中,长安听到的两次口琴声也细腻地刻画出人物微妙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口琴声的出现是在长安被迫退学时,夜晚“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17}。口琴声呜呜咽咽、忽断忽续、如泣如诉,充分地把长安被迫离开学校时内心的凄凉与痛苦表现了出来。第二次口琴声的出现是在长安的婚姻被七巧破坏而被迫与童世舫分手时,张爱玲没有正面写她如何悲伤,而是用音乐道出了长安内心深深的痛楚:“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成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18}没有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也没有过多的动作和语言,只有口琴声充塞于整个空间。长安生命中一个顶完美的梦就这么逝去了,其内心的哀伤和痛楚程度不言而喻,却被作者表现得如此简洁,又如此意味深长。苏青就曾这样评价张爱玲的小说:“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片断也会感动起来。”{19}“Long,Long- Ago”曲调所带给人们苍凉的启示,也将永远留在读者心中。

此外,《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当主人公薇龙在梦中试着衣服时,不同质地的衣服在触觉上引起的反应被形容成好像是在听不同的音乐。“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比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比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20}张爱玲在这里把主人公的触觉与听觉联系起来,以不同种类的音乐来形容不同材质衣服的触感,但音乐给人的感觉多是忧郁、阴冷的,以此表现出薇龙对上流社会奢靡生活渴望而又有些畏惧的心理。在运用音乐描写表现人物心理时,张爱玲兼用中西音乐的形式,以自己敏锐而独特的感觉方式,充分调动人物的感官意象,将人物的内心感受以音乐的方式呈现出来,揭示人物微妙的内心世界,暗示人物的悲凉命运。

综上所述,张爱玲凭借她对音乐独特的感受方式以及深刻的领悟力,将音乐描写作为表现小说主题意义和美学风格的重要叙事方式,实现了音乐描写对现代小说的全面渗透,发挥了音乐在结构设计、基调奠定、气氛渲染、人物心理刻画等各个方面的独特作用。同时,她对古典民族传统乐器的运用进行了独有的现代性的转换,以新旧杂糅的形式表现了她想要展示给人们的现代都市人生的“苍凉的启示”这一审美效果。张爱玲独有的浮华与苍凉融为一体的新旧交融的小说风格,区别于她所置身的写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大文学主流思潮,成就了她在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

{1}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页。

{2}{3}{4} 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页,第167页,第201页。

{5}{6} 张爱玲:《封锁·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49页,第159页。

{7} 赵捷:《衡量作品的标尺——基调浅谈》,《南都学坛》1989年第2期,第24页。

{8} 郑春元:《论文学作品的氛围创造》,《十堰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第45页。

{9}{10} 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5页,第55页。

{11} 张爱玲:《创世纪·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页。

{12}{13}{14} 张爱玲:《流言·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8页,第14页,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