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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面具

2016-05-23孔维越

北方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马夫花脸豆渣

1

女友从站台上走下来,手里捧着一件黑色的雨具,吞吞吐吐地说:“雨越下越大了,下次再和你回去吧,你一个人路上小心些。”她把雨具塞在我手里,转身走进进站的人群。

这次我也只好一个人独自回老家,好些年了,我都是一个人回去。其实来不来都无所谓的,不回来也无可牵挂的,只是有时还想回来看看,沿着寨子的路走走。

回到老家,第二天就晴了。晌午的时候,我走出寨子,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小河边,河岸边柳树的叶子已早早地落了。我若无其事地捧着相机,打算拍几张照片带回城里,从照片上告诉女友哪里是我小时候常玩的地方,在哪里我们又做了什么。

刚拍了几张,小时候和豆渣、马夫在河边玩耍的情景慢慢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此时,太阳收敛了刺眼的光芒,变成金灿灿的光盘挂在房背后的山尖上。秋天,天空蓝蓝的,万里无云,像一个明净的天湖。慢慢地,颜色越来越浓,恍若河水在加深。远处巍峨的山峦,在晚霞中,涂上金黄色,格外瑰丽。太阳宛若一张浅黄的羊披毡,被风刮在头顶飘着。远处,几朵绽开的云,沉甸甸地躲在了山背后。

记得小时候,到了冬天,我们经常去河湾里捞鱼,在背阴的地方,水特别凉。捞的时间长了,裤子就会湿到裤裆,几个小伙伴常冻得瑟瑟发抖。以前,女友生气时我会学小时候冷得打哆嗦的样子逗她笑,开始几次她真的笑傻了,可没逗过几次,她不但不觉着好笑,还觉得我有点犯神经病。

小时候常听寨子里的老人说,娃娃的屁股上有三把火。这话并不见得,冬天下河去捞鱼,太阳稍微遮过去,脚手就冻得像块木头,冷得受不了,小孩子也是很怕冷。

此时回到老家,站在河边,秋天的河水很清澈,只是绿色日渐萧条,远近一片颓唐,彰显出毫无生气的样子。不过,眼眸深处显现出的模样很澄澈,三个流着鼻涕的小孩提着桶,光着脚丫,踩着硌得脚掌生疼的石子,一颤一颤地走在铺满阳光的河滩上。我看着河对岸发呆,恍恍惚惚,总想把女友想进小时候的生活,我们过家家,背她过河,青梅竹马,背她长大就做我媳妇。

闭上眼睛,我恍惚看到豆渣、马夫和我提着桶,卷起裤腿,爬上小坡,挨个把桶放在收了庄稼的地里,站作一排,迎着太阳躺下了。裤子冒着气,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身上,暖暖的。

我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裤子,干燥,穿透着秋天微凉的气息。猛然才意识到,和小伙伴们捞鱼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把女友给我的雨具放在河坎上,提起相机漫无目的地走,努力寻找一个比较满意的构景。

我跟女友说过几次,来我小时候的老家走一回。有几次本来说好了,等到了出发时她就反悔了。在一起三年了,我们没有见过彼此的家人,对今后的日子也没有长远的打算。每一次对彼此特别依赖时都会说好要跟彼此的亲友见见面,熟识熟识,可过了说的那一会儿,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在这座城市,曾几次意外怀孕,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去做了,理由都很充分,我们还没有达到要生养孩子的物质条件。

听到有牛铃铛响,我回头看,马夫赶着两头牛顺着河滩下来。我有点激动,赶紧举起相机,打算取一个牧童晚归的镜头,咔嚓拍了一张。出乎我的意料,闪光灯刚闪烁,马夫就怯生生地躲到牛背后去了。

我放下相机急匆匆地问:“你是马远家的娃娃吗?”马远就是马夫,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叫习惯了他马夫。

“嗯。”我听到他憋出一小声就看到举起手里的棍子打在牛背上。

“你爸爸回家了吗?”

他摇摇头,来不及追问,他已经赶着牛爬上村口的小路了。一年前我和马夫在城里见过一面,我请他去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饭,他苦闷地和我聊,他和老婆去沿海打工,老婆跟别人跑了,没了老婆,回了家也不像个家。聊到未来,聊到生活,气氛就很压抑,只能简单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很难聊到一个欢喜的话题上,就各自闷着头喝酒,没喝几杯他就醉了。走出餐馆时,马夫偏着脑袋指着我的鼻子说:“杜康,是兄弟就给我三百块钱,老子今晚要去找小姐,要去嫖娼……”

我掏四百块钱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醉醺醺地说:“够兄弟,等我有钱了就还你!”他转过身一摆一摆地走下台阶。

我站在餐馆门口看着马夫醉醺醺地穿过斑马线,东倒西歪地从霓虹灯下走远,慢慢消失在城市夜晚的雾霭中,湮没在人海,从此也就没有联系。

以前我们经常躺在河岸边的庄稼地里晒太阳,现在庄稼地没有种了,变成一条破烂不堪的公路。这两年回家,经常看到一辆辆拉矿的大货车歪歪跌跌顶着一片黄灰驶过,车轮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黄灰奔跑。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们正躺在地里晒得正昏昏欲睡,听到牛铃铛响,三个都支起头,用手遮着阳光。看到吕岩跟在牛后,挥着鞭子,牛甩着尾巴,一纵一纵地溜着跑下了河。铃铛在牛脖子上叮叮当当地响着,格外悦耳。

豆渣很恨吕岩,在那个傍晚之前,豆渣曾无数次跟我和马夫说过:“日他妈,吕岩打了我爷爷,咱们要想办法弄死狗日的。”

我们当时嘴上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他每次生气都会把这事提出来说,经常指着我和马夫的鼻子破骂:“狗日的两个,说好帮我整死吕岩算不算数的?”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就对我和马夫咬牙切齿地说:“妈的,不帮算了,爷爷不能白白地被他打了,等我长大,一定把吕岩揍个半死。”

去年清明节我去后山给爷爷上坟,看到坟地下来的黄泥坡上多了一座新坟,我顺便问妹妹寨子里谁又死了?

妹妹翘起脚,用脚尖指了指低矮的坟堆,叹着气说:“小爷爷,死得可怜,发丧时豆渣也没在身边。”

我蓦然想起,妹妹说的小爷爷是豆渣他爷爷呀。我拿起酒水,跑去坟前磕了个头,烧了些香纸。妹妹很小声地对我说:“哥,你还给他烧纸点香,他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你坏话呢!”

我没有搭妹妹的话。不管怎么说豆渣的爷爷以前是我们寨子的寨老,只是世风骤变,记得在我很小时候,寨老的威望和地位就不比从前了。

2

我以前也跟女友说起过我们寨老的事,没说前女友很好奇,胡乱猜想,她很肯定地认为我们寨子是一个原始的部落,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大小事全由寨老拿捏,寨老就是我们寨子的权威。

可我记忆中最深的是村长经常指着寨老的鼻子破骂:“寨老,老不死的,你说的话还不当老子放个屁用!”

我告诉她寨老在我们这一代随便被人指骂,被大伙批斗时,她叹着气说:“一群没有敬畏和信仰的生灵,白白活在这世上,真是猪狗不如。”

记得小时候,寨老不是完全没事可做,也还会组织全寨子的人杀牛祭山,当然那也仅是流于形式罢了。现在寨子不再有寨老,也不再杀牛祭山,大伙各自走东闯西,只为了能赚钱养家糊口。祭山在我印象中还算隆重的是我七岁那年,那时吕岩刚来我们寨子不久。寨老认为宁可全寨子不去杀牛祭山,也不可落下一家一户,要恢复全寨子杀牛祭山的习俗,人丁才会兴旺发达。寨子里的人不好推辞,都答应去了,可吕岩说什么也不去。

寨老去他家动员过几次,吓唬他不祭山会发生灾荒,整个寨子就鸡犬不宁。好话歹话说尽,寨老磨破嘴皮子,吕岩还是说什么也不去。

祭山那天,一场隆重的仪式在老鹰山脚下的破庙里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全寨子的人把破庙简单修缮了一下,在庙前杀了全寨子凑钱买来的牛,祭祀就开始了。各家各户抬弄着贡品,屏住呼吸,寨老颤巍巍地端着一坛子酒,郑重其事地对着天说了很多字句模糊的祷词。全寨人神色僵硬而又虔诚地烧香,祈祷。那天,人群聒噪,怀有不同目的的默契,远远的半空中烟火缭绕,酒肉飘香。

祭祀时,豆渣站了挨着寨老,我站了挨近豆渣,寨老的祭辞含糊不清,不过最后几句我还是听清楚了,好像是说:“……顺风顺雨往老鹰山来,狂风骤雨往别处去……”

祭祀完,锣鼓喧天地敲了一阵子,大家开始分食酒肉,跳地戏,耍花枪,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到了傍晚,喧闹了一天,各家各户搬弄起自己的家什扯成一条线就叮叮当当地回寨子了,人们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恍若一批浩大的丧葬队伍。

回忆起那一天回来的场景,可能谁也没有想到,天上突然就雷声隆隆,闪电一阵接着一阵,暴雨瓢泼似的落下来。一顶顶黑色的雨具,刚撑开就被大风吹翻了,人群像断了线的珠子,七零八落地奔跑在回家路上。

人群沿着河岸奔跑,河里洪水漫过梯田,翻着巨浪,波涛汹涌,浪渣起伏,河水在庄稼中间流窜着。

几天过后,洪水终于退了,寨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发臭的腥味。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如何跟女友去描述那场洪水。此时看到洪水冲了留下的漩涡,二十年后依然可见,只是里面长满了苦蒿、蕨草之类的植物。

洪水过后,庄稼说没就没了。那些日子,寨老闲得发慌,就背着手,扛着烟袋,走家串户地去说:“他娘的,就怪吕岩那狗娘养的没去祭山,老天才惩罚我们寨子的……”

大家眼看没了收成,眼睛红红的,听寨老一说,全寨子的人开始拿吕岩家开涮,路上遇着总要吐他家人几口唾液。出人意料的是,面对全寨人的愤怒,吕岩总保持着不大正常的沉默,大家想着吕岩这个外来杂种应该会学乖了。可当所有人发泄完,家家户户开始在淤积了泥沙的田里种上荞麦,挽救一点收成时,吕岩仿佛被疯狗咬了一样,发疯似的跑去豆渣家,抓着他爷爷的衣领就把寨老往死里打。

寨老幸好命大,滴水没喝躺了三天,寨子里的人感觉不对劲,才带着豆渣去外乡抓几服中药熬了喝下后,才渐渐能吃一些东西,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还是活了过来。

看着低矮的坟堆,我又折几份纸烧在寨老的坟前,想到这事,突然心口憋得堵。我掏出烟,点了一支插在坟头,自个儿也点燃一支,把瓶子里的酒水全部倒在坟前,抬起头看着山下的寨子,恍若隔世。

关于吕岩,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据说二憨大爷的大女儿被人贩子卖到江苏给人做老婆。二憨大爷难过了几年,担心小女儿长大要是和大女儿一样嫁远了,自己和老伴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心里磨蹭了两年,才通过亲戚介绍把吕岩招姑爷进门,这样,他才来到我们寨子。

去年清明回老家,碰巧遇到了二憨大爷的大女儿雪姑。想起小时候听人说她被卖到江苏,于是我当面向她求证了多年的疑惑。

雪姑告诉我,她不是卖到江苏,而是浙江,在那边也有两个小孩,算起来她大女儿和我同岁,现在可能为人母了。雪姑说,她在那边生活不习惯,前些年又回到了寨子,嫁给寨子里已经四十多岁的干宝,又生了一个小孩,八岁了。她在浙江办过结婚证,没离婚,回来虽再婚,但结婚证也办不了,现在孩子户口也还没上。

她很难为情地笑着说:“哎,前几年不知发什么神经跑了回来,现在寨子里多少人想着去浙江打工,回来比在浙江过得清苦多了。”

她告诉我,浙江那个男人对她很好,干宝喝醉酒就骂她是破鞋,挂羊头卖狗肉。

“阿康,你现在还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据说你小时候有点调皮,老是捣鬼,连吕岩也常被你们几个小屁孩欺负?”

“小时候不懂事,吕岩姑父还好吧?”

“前年去深圳做水泥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已经死了!”她说完叹了一口气。

3

想起雪姑说吕岩死了,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拿着相机对着河对面的山崖拍了一张,除了一层一层的岩石,光秃秃的。我突然又想起贺花脸的牛从山崖上滚下来的情景。

记得那天傍晚,我们裤子晒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看到吕岩赶着母牛下河饮水。这时,贺花脸家的牯子牛正在山顶上啃着草皮,看到吕岩家母牛在河里遛。偏着头叫了几声,吕岩家母牛听到有牯子叫,仰起头看着山崖上叫了几声。

牯子牛听到了,一个黑影在山顶晃动着,似乎在往河里跑。我们看到贺花脸提着鞭子在前面拦,贺花脸往这边拦,它往那边跑。牯子牛乜着眼睛,仇视着他。贺花脸没留神,牯子牛乱窜几圈,没跑几步就像一个皮球一样从山崖上弹跳几下,几跟头就滚了下来。

我,豆渣和马夫站了起来,山崖上冒出一团黄灰,腾空而起。

母牛受惊了,脚一蹬,跳几纵,甩起尾巴就跑进田里。吕岩跟在牛后,挥着鞭子追着跑了进去,回头望了望那团腾起的黄灰。母牛在田里遛了几圈,吕岩就把母牛撵回家了。

我们看到贺花脸也从山崖上跑下来了,我们也跑到牛面前,牛趴在水中,被水冲击着,眼睛无力地眨着。贺花脸看了看牛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们,过去摸了摸牛脑门,拉着牛角,用力推了推,牛还是站不起来。贺花脸转过脸,看着我们说:“去,去帮我把吕岩叫下河边来。”

马夫看了看我,拉了一下豆渣,似乎有点儿害怕。我看贺花脸脸色阴暗,嘴角在抽搐,憋了满腔的怒火。我说走,他俩就跟着我往吕岩家方向跑去。在路上,豆渣说:“我爷爷打不过,让贺花脸收拾他,狗咬狗最热闹了。”

跑到吕岩家阴沟后面时,我们就听到有人出来把他家槽门抵住了。豆渣问我还要不要喊他开门,我点了点头,豆渣就拖着腔喊了:“吕岩,开门,吕岩,开门,贺花脸家牛滚了站不起来了,他叫我们来喊你。”

吕岩家没动静,豆渣故意吆喝着,拉长脖子大声喊,我和马夫用劲推门。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们推门的力越来越大,吕岩家腐了的槽门不小心就被我们推歪了,吕岩没出来,倒是听到吕岩的婆娘出门了,后面还跟着豆豆。

我放下相机,远远地望了望吕岩家的房子。围墙已倒塌,老瓦房的屋顶上出现了几个窟窿,椽皮朽了,瓦片散落在墙檐下。旁边有两间新修的平房,由于没有人住,门槛边的苦蒿长得比人还高了。

听妹妹说,雪姑前几年虽回来,但和她妹妹合不来,自从嫁给干宝后,两家就很少往来,仿佛成了仇人一样。今年,他娘也和豆豆去福建打工,豆豆的弟弟据说也去外地修高速公路去了。

豆豆和我年纪差不多。记得小时候,他人虽小,做事却活像一个大人。每次在寨子里看到我们就跑,从来不和我们玩。在寨子里看到他,总跟着他爹干活。

那时好奇他为什么就不和我们玩,总故意躲着我们。有一天傍晚,看到豆豆和他娘在他家水井边洗菜。我让马夫趁他娘回家的时候悄悄去他家水井边跟他说,只要他下河来,我们三个就每个人送他几条鱼。那次,他果真信了,跟着马夫来到了河边。我和豆渣跑过去,三个人把他按在河边的荆棘树后面,豆渣利索地就脱了他的裤子。豆渣提着裤子踩着河水跑到对岸,我们才放开豆豆,没想到他光着屁股一边哭一边叫着他娘回家去了。

由于他没有追着我们抢,我们感觉很受挫败。我们回家要经过豆豆家阴沟后面,就顺便把豆豆的裤子送回去。我们到他家阴沟后面时,他娘拉着光着屁股的豆豆站在路上,拦着我们。我们走近她,她就气势汹汹地开骂:“小杂种些,断子绝孙的娃娃,养得起教不起嘞……”

我们觉得理亏,埋着头,缩脚缩手地把豆豆的裤子扔在她脚下,提着桶就回家了。我回到我家吊脚楼上,听到有哭声从马夫家里传出来,有棍子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马夫身上,之后就听到马夫鬼哭狼嚎。我担心自己会被父母揍,到家就装作肚子痛去睡了。其实,母亲干活回来并不知道我们挨过吕岩家婆娘骂,回到家听说我肚子痛,就着急地去煮了一个鸡蛋拿到床边,把壳剥了哄着我说:“康儿,肚子再痛也要把鸡蛋吃了,吃完鸡蛋明天肚子就不痛了……”

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我又想母亲了。

4

女友有段时间心情抑郁,睡不着。她喜欢听我小时候寨子里的经历,我也给她讲过贺花脸家滚死寨子祭山牛的事,但是,她听了就只是傻笑,但我还是把它说完。

那天我们站在吕岩家槽门外,他婆娘出来,就不再推槽门,从门缝里看里面。她在院子里看着槽门,骂着说:“短命的娃娃,不要推我家门,滚远点。”

我跟豆渣和马夫使了一个眼色,又推了一下槽门。吕岩的婆娘恼了,抽下抵槽门的木杆,拉开了槽门。我们慌了,就放声哇哇地假装哭起来。

贺花脸从河边跑上来,我们知道救星来了,我们三个冲过去拽住吕岩的婆娘,哭闹着说:“是贺叔叫我们来喊你的,你为啥打我们。”

被我们一闹,吕岩家婆娘也懵了,我从没有看到她那样无助过。她对着屋子里喊:“吕岩,胆小鬼,门后头的弯刀背,你出来难道他们会把你吃了?”

我们揉着眼睛,看到吕岩出来我们就闭嘴了,三个一起躲到贺花脸身后。贺花脸上前两步,偏着头说:“祭山的牛滚得半死不活的,下去看看吧。”

来到河边,贺花脸指着牛说:“吕岩,这是族里喂了祭山的牛,你不祭山便罢了,为何还放你家骚母牛出来惹它?”

女友踢了我一脚,笑着说:“恶俗,他真这样说一头母牛?”

我忘记贺花脸有没有这样说,我点了点头,只想把言语说得挑逗一些,给女友增添一些笑点。其实,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女友怎么了,不仅心情差,连做爱都感到厌恶。唯有讲一些我经历中觉着有趣的故事给她听,使她心情不觉着烦闷。

吕岩结结巴巴地说:“我每天都放牛下河饮水,这……与我……无关。”

寨子里有人陆陆续续地就赶到河边。寨子里的赤脚医生李高龙提着医药箱也赶到了,看了看,叹着气说:“哎,也就这口气在,四肢粉碎性骨折,肚子里的肠胃一团糟。”

贺花脸歪过头说:“老哥,看来牛是站不起来吃草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吕岩红着脸说:“牛是畜生,与人无关,别想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贺花脸从牛身上收回手,凶猛地站起来,用劲推了吕岩一掌,把外衣一把脱了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什么?我的牛不看到你家母牛它会自己滚下来吗?”

吕岩缩着手说:“这是你运气不好,怨不得我家牛,别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也别想让我赔你!”

贺花脸冷漠地在人群中笑了一声,对着周围的人说:“吕岩,你还有老小,我单身汉一个,别说不赔的话,我还怕了你不成?”

女友拍了我一掌,追问说:“啊?你们寨子的单身汉是不是都很无赖?”

我的故事被女友打断,我点了点头,把上次回家听说的告诉她:“上次我回家,据说隔壁寨子四十岁以上找不到老婆结婚的单身汉就有八十多个了,寨子里的姑娘出去打工就嫁远了。我们寨子不光是单身汉,无儿无女的寨里人都要让三分的。”

接着,我又接着把贺花脸家滚牛的事讲完。

李花狗靠近贺花脸,挤着眼睛,小声地说:“这狗日的,别和他讲道理,讲了有屁用,先揍他一顿再说。”

贺花脸自己也乱了分寸,看着周围的人。耗子又凑过去说:“这狗日的你难道打不过他?打不过的话我们帮你。”贺花脸歪着头,看着吕岩,也没有行动。

人群中又有人站出来,走到吕岩身旁,用手拐子拐了一下吕岩说:“吕岩,你说一点服软的话,他不要命了你还要命呀,你放得下老婆孩子啊?”

李花狗走到贺花脸的身边,拉了拉他。贺花脸似乎谁的话也不听,故意把脸转过去,仰起头看着山崖。

我和豆渣挤进人群,听到过去拉的李大爷小声说:“别这样,人家一个从外地来的,生活也不容易,有事大家摆在桌面上说,要好好商量。”

李花狗冲过去大声说:“叔,你都多大年纪了,他们的事会自己处理,不麻烦您老。”李大爷看上去有点儿委屈,扒开人群就走到石坎上去坐着,掏出烟包,拿出烟杆,一个人卷起旱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眼看太阳就落到山尖下面去了,昏黄昏黄的。河边的小孩子越聚越多,吵闹着,听不到大人说什么,两伙人把贺花脸和吕岩拉了坐在河岸的石坎上。寨子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劝起来。劝了好一会儿,有人掏出旱烟抽了起来,贺花脸吐着唾沫,咂着嘴说:“你看一下,你赔我多少?”

吕岩不吭声,旁边的人推着吕岩说:“哎,吕岩,你倒是说呀,都成这样了,你不赔是说不过去的。”

贺花脸说:“你不说是吧,那你就赔三千六吧!”

这时李大爷从石坎上站起来,大声说:“这个数多了,你的牛好好的时候也只值得这么多,大家都是一个寨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也要对得起良心。”

马夫的爷爷也来了,也站到李大爷的身边附和着说:“小贺子,我看这个事情这样吧。吕岩赔你一点儿,你今年没有喂年猪,牛既然好不起来了,不如就宰了腌着自个儿吃了吧。”

贺花脸苦着脸,眼睛一瞥一瞥地打量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后,扒开人群看着坐在石坎上的吕岩说:“你倒是说呀,你赔我多少?”

吕岩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吕岩的婆娘出现了,她挤进人群,指着贺花脸说:“贺花脸你这杂种,我家哪里有钱赔你。摔死了都不赔,何况还没死。”

见贺花脸不理她,吕岩的婆娘又走上前,踢了贺花脸一脚,拖长声音说:“寡公子,上次在寨子口摸了我的奶,你赔多少?”

女友呵呵地笑起来,用力掐了我一爪,仰起头看着我说:“你编的吧,那女人真当着那么多人说?”

“当然是真的,我们几个小孩听她那么一说就只顾着笑。前年我回去遇着她了,看着她干瘪的乳房,回忆这事都有罪恶感呢。”

她说完,很多年轻人开始打着呼哨,我们笑了一会儿才发现马夫没笑,我踩了他一脚,呵斥他说:“狗日的,你为何不笑?”

马夫委屈地说:“爷爷在,我不敢笑。”

听他一说,我和豆渣都原谅了他。我们忙着问马夫,却没有听到吕岩他们说了什么。我们挤进去,吕岩瞟看着贺花脸,咬着嘴唇,憋着一口气说:“我最多赔你六百六,多上去就一分也不赔。”

寨子里人开始骚动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吕岩说的实在,这个数很适合,很公道了。”

吕岩的婆娘冲过去打了吕岩一巴掌,哭闹着说:“你有钱你赔,你这个窝囊废。”

吕岩站起来,一巴掌打在他婆娘的脸上,嘶哑着声音说:“你这不要脸的,你还不滚回家去,在这里丢人现眼。”

吕岩的婆娘转过去就拽住贺花脸说:“你这狗娘养的,你摸了我你赔多少?”

贺花脸甩开吕岩的婆娘,不屑地说:“何出此言呐,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不要说了让吕岩脸上无光。”

“无聊,这都是什么破事,你们寨子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吗?有没有淳朴一点的,有趣的?”

我发觉没什么有趣的,抱紧女友,转过头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感觉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同样特别寂寞。

5

抱着女友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把那个故事讲完,因为好像自贺花脸的牛滚了之后,寨子里谁家也不愿拿出自家牛来杀了祭山,后来我们寨子就再也没有祭山了。

吕岩站起来,拉了拉贺花脸说:“花脸,别和她一般见识,我赔你就是。”

贺花脸冷笑了一声,转过头说:“呵呵,马夫爷爷让我把牛宰了腌着吃,你家祖传不是世代不杀牛,不吃牛肉吗?牛请你帮我宰了,破例吃一顿牛肉,钱不要你赔,咱俩扯平。如果你杀牛,又不想吃牛肉,那就赔钱,一分钟都不能拖。”

吕岩对着他婆娘说:“回家找钱来,他要我们就赔他。”

吕岩的婆娘哭闹着说:“你哪里有钱你去拿,他要赔你的你怎么不给他要?”说完,手不停地在脸上擦着鼻涕和眼泪,拉着豆豆就回家了。

“是不是他家的钱也是他老婆保管啊?”女友甩来我的手,打趣着,伸一只手搭在我的胸脯上。

“不是,那个年代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我记得小时候很多人家去街上打煤油来点灯都要凑鸡蛋到街上去卖呢。”

吕岩很无辜地站着,贺花脸倒是回家把宰牛刀扛下来了。

这时,村长骑着马从上河下来了。看着河两岸站满了人,眯着眼睛问了问周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花脸也走到吕岩跟前,吕岩还坐在石坎上,贺花脸打趣着说:“赔钱就给我,不赔就帮我宰了这牛。”

村长接过宰牛刀,咂着嘴说:“吕岩你这怂人,你怕个卵,杀了今晚咱们好下酒,你他妈别磨磨蹭蹭的。”

吕岩颤巍巍地接过宰牛刀,看了看牛脖子,闭着眼睛,用力举起宰牛刀。举起的瞬间,夕阳照在刀上,看起来贼亮。

吕岩的手慢慢落下,周围的人一哄而散,牛安静地躺着,随着手起刀落,刀在吕岩的手里前后一拉,牛头就落地了,只有一点皮牵着脖子。大股的血飞溅出来,飞溅在吕岩的脸上,喷了一地,像一股很大的泉水淌进河水,河水一下子就变红了。牛的眼睛白泛泛地睁着,吕岩睁开眼睛看到牛的样子,一屁股就坐到后面的河滩上。

村长从石坎上跳下来,吆喝着说:“牛杀了,大伙儿抓紧时间剥皮,割肉拿去炒几个小菜下酒。”

很多人很听村长的吩咐,开始手忙脚乱地剥皮,剔牛肉,几个提着牛肉回家做饭。寨老在人群中张望着,悄悄跟人说:“我们祭山的牛就这样没有了呀,不祭山我们还有收成么,还吃什么呀!”

寨老见没有人理他,无望地看了看大家就尾随着人群往贺花脸家去了。

寨子里的小孩争先恐后地接过割下的牛肉往贺花脸家送去。送了几个来回,豆渣叫停马夫和我,小声说:“我们悄悄放两块牛肉在刺笼里,明天去捞鱼的时候带上盐巴,烧火烤了吃?”

“豆渣这个人有意思,现在应该混得很好吧?”女友打断了我,打趣着说。

我叹了一口气,不大愿意提豆渣。豆渣虽没读多少书,但有心眼,敢闯敢干,前些年成了寨子里的暴发户。就在五年前,他和镇上的几个“老板”合伙开小煤窑,埋了几个人,成了替罪羊就进去了。其实他的命挺苦的,他爹在他几岁的时候就跟人喝酒打架被人踢断肠子死了,他爹死了后他娘也改嫁到外乡去了。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可妹妹说他爷爷死了可能都还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要在牢里坐多久才出来。

我,豆渣,马夫和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凑做一桌,我们不喝酒就拼命地吃肉。我边吃边往火塘边看,看吕岩究竟吃不吃。有人进屋里说:“谁丢了那么一大块牛肉给狗,门前有几条狗拖着一大块牛肉抢着吃。”

豆渣掐了我一爪,我才想到我们藏在刺笼里的牛肉可能被狗发现了。豆渣从板凳上站起来,慌忙说:“我们的桶还在河里呢,会不会被人提走?”

跑出门外,豆渣拉住我和马夫说:“别去了,我刚才提到我家院子里去了,我是担心狗拖着吃的是我们藏的牛肉。”

我们关了电筒,悄悄走到刺笼边,豆渣爬进去摸了摸,在刺笼里说:“妈的,这狗鼻子真灵,明天的美餐没有了。”

我们走进贺花脸家槽门,贺花脸正追着几个狗打,手里提着一块被狗撕扯过的牛肉。我们经过他身边时,贺花脸就抓住马夫说:“你们提肉回家有没有看到谁把肉扔给狗了?”

豆渣扬着声音说:“没有,我家没喂狗,不舍得扔肉给别人家狗吃。”

贺花脸进屋,走到火塘边,挨近吕岩说:“牛也杀了,大伙吃点肉,喝杯酒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在这里不吃不喝我也有想法。”说着就伸手拉吕岩,吕岩甩开了。

贺花脸喝了酒,憋红着脸说:“吕岩,如果牛肉都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就是在生兄弟的气,那你还得赔我三百六。”

村长醉醺醺地走到火边,伸手拉开贺花脸,指着吕岩说:“吕岩,大伙儿都吃,你不吃这不行!吃了又不会死人,怕什么?”

寨老摇着头说:“他不吃拿去喂狗!”

村长歪过头瞪眼看着寨老说:“寨老你别胡搅和,吃饱喝足就滚。”

吕岩被村长拉了坐到桌上,村长倒一碗酒递给他,他喝了一小口。村长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牛肉,喂在吕岩的嘴里,吕岩闭着眼睛咽下去,站起来就往门外跑。

村长醉醺醺地拉他,吕岩挣脱撒腿就跑。村长倒在地上,吐着酒气骂:“狗日的,太不给老子面子……”

那天我给寨老烧完纸,祭拜了爷爷就下山了。回来的路上,我问妹妹寨老说了我什么坏话。妹妹笑着说:“他活着的时候老是在寨子里说你去城里找了一个富婆,后来你把富婆毒死,霸占了富婆的家产,你又重新找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我跟女友说了这事,女友笑着说:“是不是你们寨子的人认为你在城里就很有钱啊?”

“也许吧。”

“呵呵,那我是富婆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他们一定不知道我和你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里艰难度日吧?”女友又蹬了我一脚。

我站在河边,往事浮现,犹如天空飘过的云。我拿起相机,对准贺花脸的房子拍了一张。我看了一下照片,瓦片发黑,古老的瓦房空寂地定格在镜头里。妹妹昨天告诉我,贺花脸前一个月去敬老院了。

和女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本来打算去她家那边走走,来我老家看看,就把婚结了,简单生活,简单做爱,再生养一两个子女。可好几次说妥了,可临走时,她要么嫌老家路不好,要么说坐车太累,一直就这样拖着。

我站在柳树下,似乎找不到新奇的构景带回去让女友了解这个寨子。远远地看着在站台上女友递给我的黑色雨具,让我回忆起当年下暴雨时寨子里的人逃跑时撑不开的雨具,心里隐隐掠过一丝凉意。过两天我可能又要回到城市,蜷缩在出租屋,给女友编造过去。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孔维越,贵州省威宁自治县人,毕业于贵州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山东文学》《飞天》《鹿鸣》《星星》《雨花》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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