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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亮 拍一头丛林法则里的母豹

2016-05-21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15期

邓郁

5年的筹备、13个月的审查,被导演孙亮定义为“犯罪类型片”的《判我有罪》 终于定档在这个5月。虽然遇上《美国队长3》这样的对手,身兼编剧、导演和制片人于一身的孙亮还是乐滋滋地做着全国路演。然而,反响却有些“失控”了。

片中的金句不断被引用:“一边是金钱,一边是良心,你总不能两个都要吧?”“从(天台)这个角度看下去,人像小黑点,像蝼蚁,你真的关心有哪个小黑点被抹去吗?”

因为莆田系医院引发的讨论和愤怒,影片被寄托了它原本没有承担的功能。“我走了10个城市,眼看着‘医疗黑幕这个点被不断地放大,越来越受关注。直到4月30日魏则西事件出来,更加无法绕开。在郑州,一位记者在看过前边的黑幕案情之后,眼里只有那个点,丝毫不关心后面的情节了。”孙亮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但她真心觉得,医疗腐败不应当成为《判我有罪》的卖点。“那些一心奔着医疗黑幕故事而来的人,恐怕会很失落。我不觉得电影要成为社会情绪的出口,承担公器或者檄文的功能。至少我不是这类型的导演。《判我有罪》是用医疗做了外部事件的压力,真正内核是为女儿做了安乐死的女医生,在绝境之中的人性选择。”

浩劫

医疗腐败只是一个壳。那为什么会选择医疗事件作为切口,且会嵌入安乐死这个在国内外都存在争议的话题?在孙亮工作室,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对安乐死特别感兴趣,它是剧本张力的需要。”孙亮起身离开温软的沙发舒适区,走到对面的白板。那上面画着横纵两条坐标轴,分别对应着家庭关系和重大事件。“X轴是关系轴。在一对人物关系中,最亲密的关系就是血亲关系。Y轴是事件轴,想象两个人之间能发生的事件,最大值是什么?是死亡。如果我们要在一对最亲的血缘关系之间形成一个最大的死亡事件,合理的情感归宿就是这儿。”她指着X轴那条线上的“母女”关系,两个字往下的箭头指向了——安乐死。

从影片开头便悬在空中的秘密,到临近剧终才告分晓。扮演冯雪辉的李昕芸说,这也是全片她最需要突破的关口。“我没有孩子,完全不能理解,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亲手送掉孩子的命。我没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

孙亮和她第一次见面,就长聊了几个小时。如果一对夫妻的爱情结晶是有残缺的,他们的感情会是怎样?当医学诊断孩子已无治好的可能,究竟是选择放手,还是始终不放弃希望、却给孩子无尽的疼痛?“这事儿到今天也是一个很多国家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在电影里,导演做了一个选择——母亲被判有罪,虽然法律给的罪名并不是这个,但她的心里选择入狱,这个事儿是真正打动我去演这个角色的原因。”李昕芸说。

影片里,冯雪辉是第一主角,却是主要人物中台词最少的一个。大量的情绪,靠特写镜头来支撑。恍惚、隔绝、惊惧、痛苦,全在脸上。但她的两眼又很少和人对视,全然封锁在一个自我的空间里。

“结束女儿生命是冯雪辉经历的一场浩劫,她无法从这场浩劫中走出来,或者她不允许自己安然地走出来,同时她也不允许外人对她的这场浩劫作为看客来评说。所以形成了她这样的一个面貌——我拒绝被别人了解。”

孙亮欣赏的导演哈内克风格冷峻。“像手术刀一样去看人,对人毫不留情。尤其是他早年间的电影《隐藏摄影机》、《白丝带》,根本不放过人类的弱点。”

作为导演,她也不希望演员“过度使用情感”。这种控制甚至会有些“过度”。李昕芸说,冯雪辉的哭戏,90%最后都被剪掉。“她觉得这是很复杂的感情,当你把它哭出来,就变得浅薄了。”

但孙亮还是留了一手。影片的结尾,冯雪辉在阳光下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我们还是没有办法摆脱好莱坞对我们的影响,最终还是希望有一个不同程度的圆满。定格之前冯雪辉微微一笑,其实她内心也圆满了。她达到了自我惩罚和救赎的目的。”

黑色

影评人赛人在一年多以前就受邀观看了《判我有罪》,有些情节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但画面的诗意和残酷、影调的统一让他难忘。编剧史航说,观影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小时候妈妈工作忙,等妈妈忙完了,天都已经黑了。我一个人要在那个绿墙围子的医院里待很久。所以那个空间给我带来的是不适。”

《判我有罪》

孙亮一直强调自己想做纯正的黑色电影。尽管关于这个片种的定义莫衷一是,她始终认为美学风格的统一是先决条件。“现在中国缺少在美学上讲究的电影。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国内电影多数在美学上是极其混乱的。”

在她的黑色美学里,一定要有蛇蝎美女,道德暧昧,不会黑白分明。受到康富荣威胁后,女主画上重重的红唇亮相,孙亮解释为“心理外化”:她要主动出击了,不再任人摆布。“外化”的效果仁者见仁,但孙亮不曾动摇她的坚持。

身边的演职人员都说,孙亮是个完美主义者。在电影开拍之前,有着漫长的拉投资、找演员的过程,她便去做分镜头剧本、机位图本、美术设计方案、效果图、平面图、施工图、调度图,好几百页。“至少我很自豪有一点,就是剧本里的每一页、每一个字,我都把它们完整地呈现出来了。”

冯雪辉穿着裙子去找蒋医生拿关键证物的那场戏很关键。造型师里翌锴回忆,为了那场戏,他给角色买了一百多条裙子,导演都没有选上。最后是在网上买了这一条才通过的。李昕芸说,孙亮经常从监视器后面过来,拿着水壶把地面喷湿了。

湿的目的是什么?

“湿乎乎带着灰尘的脏,不是那种干净光鲜的感觉。是她想要的影调吧。电影一开始泼在地上的血,她让道具去准备好几种不同颜色,会拿色板来对。所有使用的病历,每一页都得写明白了,道具得准备很厚的材料。”

孙亮承认,在片场她特别愿意做一些“非案头”的工作。有一个镜头里,污浊的血水漫过冯雪辉的高跟鞋,那也是她亲手推出来的水纹,“因为想要明确的节奏”。发现画面中有的光不太对,也不打招呼,就跑过去调一下,她明知这会惹人讨厌——是灯光师的事情嘛。可就是忍不住。

也包括声音的处理。康富荣威胁冯雪辉时,一直在把玩手里的硬币,嘴里说着“当一个女人变得愚蠢的时候,她的智商几乎为零”,硬币与桌子摩擦的声音清晰到有些刺耳。“我知道她这样想体现出对女性生理、心理的刺激。”李昕芸说。

孙亮非常推崇李安的一句话,真正到了片场,没有那么多学术问题,最需要的往往是街头智慧和人生积累。审讯室那场戏,李昕芸在讯问的桌上反复写了一串对情节推进有用的数字。但当时现场准备的桌子太光滑,演员蘸着水写不出来。临时换桌子、买桌子都不现实。怎么办?孙亮灵机一动,让人去拿了点砂纸。“把桌子磨了磨,OK,可以写出来了。最后解决问题的就是人生经验。”

对于剧本和演员呈现、画面和节奏,孙亮都有着绝对的自信,对影片效果也会有母性一般的爱护。

“导演给这个女人设了好几个埋伏,丈夫的冷暴力,和警察的对冲,康副院长直接的胁迫,一个若即若离的爱人(蒋医生),这个爱人还掌握着她最致命的秘密,再有一个外围是曾经在她手上死掉的病人的家属。进入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觉得:这样一层层的关系,如果都讲清楚,真太棒了。”李昕芸表示。

豆瓣上有评语说线索太多,哪条都没讲好。还有人吐槽存在逻辑漏洞。孙亮对这些反馈心态复杂。她说从路演和宣传里,她分明感觉到,自己被各种既定标签捆绑——“医疗腐败”、“女导演”、“处女作”。

“因为我的身份,所以就很轻易地下结论。那些说手法稚嫩的,能不能说明白,哪里稚嫩了?”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新人女导演这个身份带来的各种效应和结果,即便内心再硬朗也抹煞不了。“我能感觉到片场里那种质疑的存在。其实大家想看你是否真的能承受来自拍摄的压力。有一场戏,原本定了手持拍摄,由于地滑不安全,摄影师不同意原定计划,现场就僵住了。”

没有方案,所有人都在等她做决定。她去了场地前面黑暗的广场上,一个人走了一会儿,回来就拍了。“在黑暗中消化掉自己的情绪,消化掉可能被不公正对待了,消化掉你认为的所有不能继续工作的东西,同时还要有一个新的方法来继续拍摄。那是整个戏中最感悲凉的一个时刻。”

纠缠灵魂

33岁才开始学电影,40岁拍出第一部长片。大学生问孙亮拍片的初衷,她说当你脑袋中有一个idea,就要贼心不能死,一直惦记着。

在军队大院里长大,孙亮从小去的电影院不是简单的露天场地,而是分上下两层、还带乐池的一个大影院,“可以把电影银幕放下来,上去之后还有三幕,大幕的那种剧场。还时常会有京剧、歌剧的演出。”

《判我有罪》海报的片名题字出自孙亮的父亲。她眼里的父亲,文学和艺术修养都很高,却被时代压抑。孙亮学画到十六七岁,自认“天分不算卓越”。

17岁那年,考大学分班,父亲才跟她聊起这个话题——也是惟一的一次。“他就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是天才吗?父亲告诉我画家不是说画得普通人那么好,而要是一个天才,有一天你才可能靠绘画来养活自己。当时我还是一个17岁的糊涂少女,完全没有信心说自己是个天才。”

孙亮就这样在父亲的盯视中放弃了,选择自动化专业,后来又进了经济领域的杂志社。到2008年,突然觉得应该去做些别的。33岁的她去了北京电影学院。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

她觉得所有的文学和艺术创作,都有一个野心,就是去纠缠灵魂。心里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些让你愉悦,而是让精神境界非常纠结的东西。

童年时她看过一部《太阳浴血记》,一对炽烈的恋人最后互相打死了对方,临死的时候,在一个叫人头石的地方,爬着又抱在了一起。“还在上小学,可能不懂,但就完全被震惊了。好像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还有初中时看过《爱情故事》,女主角跑到宿舍和男朋友缠绵,露出完整的裸露的后背,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它其实是给你惊吓的。做电影的也有这样的野心,你希望你有机会去震惊别人。”

说完这句,她又笑着想收回。“这会不会被人骂呀,你凭什么震惊我呀?”

“你还会在乎被人骂吗?”

“我蛮在乎的,我从不去搜关于我的任何消息,我希望原来的状态是最好的,最好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

在尤伦斯,观众问,你的第一部作品,怎么不拍纯爱或者偶像题材?

“哈,像我们这样酷酷的女生怎么全得仅仅去拍个小清新?”她爽朗地回答。

精干的短打发型,白衬衣和黑色七分裤,以一抹红唇和一双高跟鞋出场的孙亮,几乎就是拿自己来诠释这样一句回答。

“她是很追求美的。比如说她现在去路演,她也化妆,红唇也是她的利器。”李昕芸说。

提前点映和路演的观众交流环节,不像很多同龄导演的内敛或寡言,孙亮积极热忱,常常抢过主持人的话头。去工作室采访那天,她会把身子卷进墨绿色的天鹅绒布帘里,顽皮地探出脑袋。当摄影师示意在钢琴边照相,她说可以坐在琴面上,并打趣,“你们可以把图说写成:导演说这就是装X。”

不过,李昕芸觉得孙亮也是一个很难走入的人。“她似乎不太喜欢拥抱、接触这些,相对会容易紧张和个人主义。也有挺软弱的一面。比如拍一场戏时,我在里头哭,她就在监视器外面哭。”

好朋友亓昕从事心理学研究和诊疗。她认为,身为女性,很难脱离性别赋予她们的根本性的特质。女性导演做黑色审美的电影,本身也是一种超越。它需要你花费一定时间和力量去打破女性原初的东西。“人是很多面的,孙亮对人性的善恶很敏感,她很关注人内心的困境。但她的外在,又打破了一般人对于导演的固有想象。飞起来的时候很飞,down的时候也会down下去。她总是真实地呈现自己,这种即兴,是很可贵的。”

孙亮曾希望在片尾做一个重金属摇滚乐,因为预算的问题搁浅。但片尾曲的歌词早就写好:

母豹/我令人生畏/你恨我令人生畏/我也曾是小猫/蜷缩在他膝头/他的抚摸就能安慰

我穿行在丛林/花瓶里的花会枯萎/让他走开/他已不知我的美/丛林会令他生畏

我令人生畏/我恨我令人生畏/丛林的美/我爱我令人生畏/他已不知我的美

在孙亮看来,电影就是比喻。她认为歌词表达了她心目中的冯雪辉式的女人:有挣扎、有承担,又满是性感和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