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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

2016-05-17高巧林

雨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头

高巧林

苏南有个小镇,叫王庄。

三个来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静静地躺在湖河港汊的波光里,悠悠地睡在田园乡村的梦幻里。

因为偏僻,也就躲避了旧时的兵燹之灾和眼下的城市喧嚣,镇上的建制格局也就一如既往地古老,包括六条傍水而筑的石板街、二十来座年迈苍劲的石拱桥、数百幢粉墙斑驳的老屋和数不清的幽巷曲弄。民风也很古朴纯净,包括慢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和知足常乐的处世心态。

当然,几辈辈人挨挨挤挤生活在一起,户与户、人与人之间是藏不了几多秘密的。东家长,西家短;你在被窝里掐死个跳蚤,他在街头放了个屁。尽人皆知。

有人觉得生活过于清闲,喜欢去街头巷尾闲聊,杂议,碎听。而所聊所议所听者,无非是那些真真假假的桃色新闻和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这样,果然有些乐趣。但一不当心,就会带来吵嘴挟舌之嫌,甚至引来骂街结冤之憾。

镇上住户大多是外来的。来得早的已经记不清年代,来得晚的有数十年之久的,也有才几年的。开茶肆,办酒馆,摆小贩,做匠人,当保姆,摇摆渡,撑大船,玩耍杂,算八卦,当教员,事公职,站柜台,搞装卸。行当众多,各得其所。

有人算过,镇上足有上百个杂七杂八的姓。姓陈的最多。姓张的第二。最寡的,是刁姓,只有一户人家。

至于为啥叫王庄?谁也说不清。

记不得哪年春天的一个午后,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披粗布夹袄,脚穿芦花草履,撅着半斜半驼的身姿,背一口沉甸甸的大木箱,咯得咯得走进王庄的石板街。

本是被春睡之意撩得慵慵懒懒的店员行人纷纷睁大眼睛看他。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位小伙子来自何方?将去哪里?做啥行当?更因为,小伙子的长相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个头瘦长如竹,削骨脸,尖下巴,招风耳,稀疏的眉毛底下鼓起一双快要爆出来的“金鱼眼”。

小伙子逃也似的,来到镇北福来桥畔。愣了半天后,才咔地一下打开大木箱,故意将藏在里头的斧头、锤子、趟刨、线刨、槽刨、拉钻、胡琴钻、斜凿、圆凿、榫凿、花凿、粗锯、细锯、绕锯、墨斗、曲尺等一应俱全的工具展示于人。

人们这才明白,是个小木匠。

“哪来的?”

“苏北。”

“打算留在镇上找生活?”

“是的。”

“做细木,还是粗木?”

“都做。”

行人一听这最后一句,不免将信将疑起来—年纪轻轻,行吗?

细木,通常指打家具的,要求胸有巧思,手艺精湛,所有框架接缝全凭形形色色、严丝密缝的榫头,不用一钉一胶,甚至,还会雕花板,镶饰品。粗木,通常指修船造屋的,大刀阔斧而别有匠艺,上得了屋顶,操得起“龙锯”(锯大木头时使用的龙状大锯),甚至拿得起丈杆(一根丈把长的简易刻度尺,修船造屋时用以量木,丈地,拟制框架),当得了筑头师傅(统筹整个工程的木匠)。一般而言,细木和粗木是分开的。只有那些脑袋聪明、精明能干的木匠,才有可能双艺兼得。

“小师傅贵姓,叫啥名?”

问话的人是个老头,六十来岁。

“免贵姓陆,名四男。”小伙子回话。

“请小陆师傅去我家做些生活,阿好?”老头问。

四男听到有人喊做生活了,自然高兴。否则,吃在哪?住在哪?都成问题。

而且听口音,老头好像也是个苏北人,只是僵硬的舌头上稍稍掺着点半生不熟的苏南音。

顿时,四男心里有了几分“他乡遇故人”的亲切感。

老头的家就在福来桥南堍。一幢三开间、七路头的扼舍式草屋,坐北面南。门前是狭长的泥场地,长着一棵有些年头的香樟树,放着一大堆旧梁杂木。东山头(也即东墙头)边上围着个青葱葱的菜园,密匝匝的竹篱笆边探出一朵朵洁白的蔷薇花,走着几只羽毛溜光冠头通红的母鸡。西山头边上是一条通往河桥头的碎石路,很窄,两人交身过有点难。草屋背后是一条清洌洌的小河,不时有麻鸭游过,扁舟划过。

当然,草屋终究是贫苦人家的窝。就拿老头家的这间草屋来说,也只是毛竹梁,泥巴墙,稻草盖,除了还有几分冬暖夏凉之宜,其他方面是远远比不上砖木屋的。好在,这草屋搭在镇郊边缘地界,不太碍眼。

老头把四男引进客堂,请坐,沏茶,敬烟。然后,指着门前泥场地上的一大堆木料,对四男说,想做一张八仙桌,如果料多余,再做四条长板凳。

四男一愣!不说老头口中的八仙桌工艺复杂,掂人分量(通常,能否做得了一张像样的八仙桌,是衡量木匠出道与否的一个标准),眼前那一堆家伙可是费工不出料的。而且,初来乍到,万一迁就了这一大堆旧梁杂木而做破了“牌子”(名声)咋办?

谁敢揽下这趟生活?

老头赔着笑,好说歹说。

四男迟疑再三后,终于婉言谢绝。

走到西山头边上的那条碎石路时,一位姑娘冷不丁挡住了他的去路。

姑娘胖嘟嘟,矮墩墩,穿身溅着斑斑点点水泥浆的工作服。汤壶子一般的大圆脸,一双仅留出两道线缝的肉里眼。幸好,从眼缝里溢出来的温柔之光替她保留了几分女人味。

“金凤,你回来了。”老头说。

“是的。”金凤说,“爸,这位是?”

“是我请来的木匠师傅。”老头说。

“他要走?”金凤惶惑。

“女儿,你也劝劝这位师傅。”老头说。

“请这位师傅帮帮忙,留下来做吧。”金凤恳求。

四男心软了,神差鬼使一般重回草屋。

……

老头也是外来户。一直靠劈洗帚(洗铁锅用的竹丝把,巴掌大小)过日子。

说是劈洗帚,其实还做吃饭搛菜用的竹筷子、炖蛋蒸糕用的竹碗架、洗马桶用的竹丝把、水风车水戽上的竹键子和担绳上的竹钩子。有时,还会兼卖从铁匠店里批发来的火钳子、门搭链等小件。赚钱不大是其次,最头疼的是居无定所,一年到头走村串户,风餐露宿。后来,好不容易娶上了老婆。这才急着想法子,在福来桥南堍占了一方栖身之地,搭了一间孤零零、颤巍巍的草屋。

老婆挺勤劳,人也贤慧。只可惜,生下女儿金凤后生病走了。

眼下,时代发展了,劈洗帚这一行早已从三百六十行里退了出来。老头呢,老了,干不了什么了。垂垂暮年,别无他想,唯一巴望的是,让女儿早点找个女婿进来,将这个家支撑起来,续了金家的香火。

招女婿,也即入赘。通常,凡招女婿的人家都是有些优越条件的:或闺女长得漂亮;或家底比较殷实;或前后两者兼备。这样,人家小伙子才愿意走出家门,改换姓氏,尽心尽力替你支撑门户。

显然,老头家没啥优势可言。

这些年,老头眼看金凤一岁一岁地往上长,心里很着急。当然,也曾悄悄委托邻居王阿婆和远亲李表妹等人提过亲,当过媒。王阿婆、李表妹等人也很有积极性。一则以为,天下人最大的善举莫过于修桥铺路做媒人;二则,说不准真能吃到娶亲人家的十八只酥蹄髈呢。

只可惜,小伙们一看这草屋,一看金凤这人,也就没了下文。奈何?

再说,金凤在镇上水泥预制构件厂当临时工,每月才千把块工钱,家境很是拮据。到时,恐怕连办喜酒的钱也是够呛的。

也有人看中金凤的。譬如家住福来桥北堍的孙来根,三天两头来草屋转悠。可是金凤看不上他。这怪不得金凤,谁叫你孙来根非但不务正业,还不时干出些偷鸡摸狗的事?

……

四男扒开一大堆旧梁杂木,一配,一算,果然缺料。因为,八仙桌是非常尝(费)料的。四条米把高的脚,四块八十来公分长的边框,一块或独结(整块的)或拼接的台面板,再加零零碎碎的横档木、轮子花柱饰件,几乎所有材料都得由圆料出成方料,由长料锯成短料。

老头哆哆嗦嗦掏出钱,带着四男去南棚头的木材店。

金凤怕老爸年纪大,没力气搬,也担心四男一个人搬不光,于是跟着去了。

走在石板街上时,四男发现又有一束束闲散异样的目光向他投来。但他知道,这下,不只因为他长得丑,还因为……

木材店里货源充足,方料、板材、棍子、条木,应有尽有,只管挑。但四男有些手软,因为,他想起了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体谅东家的老话—“吃菜看碗头,穿衣看门头”(量力而行量材而出之义)。最后,尽量挑便宜实惠的料。只是,越是便宜实惠的料,越是堆作大。

幸亏,金凤力气大,百来斤重一捆方料被她轻轻地扛在了肩上。

回到草屋时,已是夕阳西下。

金凤戴上饭单和袖套,走近西间屋南半间(北半间是金凤的卧室)厨房,开始做晚餐。平日里,父女俩一直以既省粮食又省小菜的稀饭充当晚餐。现在来了木匠师傅,好歹也得做米饭备小菜的。

坐在客堂里跟老头一起喝茶抽烟闲聊的四男不时将目光把投向厨房。别看金凤长得笨重,手脚倒是麻利。淘米,洗菜,搬柴,引火,起油锅,下佐料,一道道工程犹如电影里放出来似的,有条不紊,一闪而过,伴着噼噼啪啪的锅勺瓢盆声和哗哗啦啦的油爆酱沸声,伴着从灶台上升腾而起、混合着菜鲜饭香的乳白色蒸气。

才两支烟工夫,就听得金凤在喊:“吃饭了!”

小菜不算丰盛,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木兰头沫(是金凤凑着轮休日去镇郊田埂边挑的,挑回来后,慢慢地拣净,焯水,晾干,切细)拌豆腐干丝、螺蛳头肉(是金凤去自家河桥边洗碗时顺便从石缝里近摸得的,然后,放在清水盆里净养一二天,再放在锅里煮个半熟,最后,用缝衣针剔去靥,将螺蛳头肉挑出来)炒春韭和新鲜鸡蛋煮蚕豆爿,再加上一碗榨菜粉丝汤。

就是这些家常土菜,让四男吃得个打耳光不肯放。

金凤偷偷地笑。

夜深了。四男跟着老头去东间屋,睡在临时铺设在南墙一侧的柴地铺上。柴地铺是以稻草为垫子、没有木架而贴着地皮的简易床。四男苦出身,睡着挺知足,也很舒适温和。而且,跟老头的木架床紧挨着,可以在黑洞洞的夜色里说说话,解解闷。他们说的,是各自的家境身世。老家在哪?家里还有哪些亲人?都是干啥行当的?等等。说着,说着,两人的心一点点地靠近了,甚至,好像不分彼此地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原来,老头的老家与四男的老家离得不远,只隔开三四个村,十来条河。而且,老头依稀记得,当年,四男爸曾多次去他那里买洗帚呢。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外边起风了,本是悄无声息的草屋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细响,本是暖融融的空气变得凉飕飕的。

突然,一个黑影撞到柴地铺边上。四男睁开惺忪的眼帘,一看,是金凤的身影,还有一个往他被面上压的棉被影。

四男狡猾,佯装熟睡。

后来的日子里,老头乐得笑口弥勒似的。理由很简单:四男干得挺卖力,而且一点点地显露出不俗的手艺。

没错。四男虽说年纪轻轻,但已经干了七八年木匠生活了,包括“学三年、帮三年”在内的六年。而且有幸,四男所拜的师傅是以手艺精湛、严厉有加闻名四乡的。譬如:凡四男用竹钉暗榫拼接起来的桌凳面,都会被师傅高高地抛向空中,看它们落在砖地石级时会不会破碎?再譬如:凡四男做的木箱、八仙桌,都会被师傅放到河面上,看它们会不会渗水?

结果呢,应验了“严师出高徒”这句老话。

现在,四男凭借手艺来苏南小镇闯荡,不只想站稳脚跟,赚钱度日,还愿意深深地扎下根来。因为,苏北老家对于父母双亡、家产全无的他而言,只是一个没有了内核的果壳,或者是一个出了蛹的空茧。又因为,苏南这地方比苏北相对富庶些。

……

天气一天天地回暖,金凤也就越穿越单薄,原本毫无曲线可言的身材,也在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美观来。一次,金凤操着扫帚簸箕,清扫堆积在木匠凳底下的一大撂木花。殊不知,就在金凤背对着四男弯腰时,一个非常性感的特写镜头闪入四男眼帘—短扎扎的衬衣与紧绷绷的裤腰之间,赫然露出一长溜一冬没见太阳光而显得白嫩如雪的皮肉,之下,是一个饱裹裹、圆润润藏匿在裤子布里的肥硕臀部。这下,四男脸皮厚,一眼不眨地看。反正金凤看不见他的目光。

金凤是否有心,四男不得而知。

心长在别人胸膛里,哪能见?

老头阅历多,冷眼尖,也就看得清清楚楚—从四男来草屋做木匠生活那天起,女儿变得更加勤快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倍。

四男使大锯子锯粗木、断长料时,金凤会主动趋上前去,蹲下胖嘟嘟的身子,将粗壮有力的双手伸到大锯下面的锯当上,啦哧啦哧拉上一把。这样一来,本是凝重不堪的锯条一下轻松起来,雪花般的木屑从锯缝里哗哗地飞溅出来,挺好看。

见了四男换下的衣服,金凤准会一声不响地往木盆里一放,然后,不等四男红着脸上前劝阻,已经带上肥皂和捣衣槌,兴冲冲往河埠头走了。

……

不知从哪天起,四男戴了一副魔力眼镜似的—金凤的形象竟然一点点地起了变化:从难看到耐看,从耐看到好看,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落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窠臼。

一个多月过后,一只虎蹄脚、内圆角的十六矮柱八仙桌、四条拐子龙插角的长板凳和一口上配镜子下饰香炉脚的五屉橱,让本是空荡荡、灰乎乎的草屋熠熠生辉。

……

第二年年底,四男和金凤拜堂成亲。

众人都说,这一对新人很般配!

当然,这“般配”两字并非全是通常意义上的褒义,而更多指的是:他俩都是苦出身,谁也不嫌谁穷;一个长得出奇地瘦长,且瞪着一双“金鱼眼”,另一个长得柴油桶一般矮胖,大圆脸上眯着一双肉里眼,谁也不嫌谁丑。

好在,所有这些都没有影响小两口子的恩爱与甜蜜。

四男的木匠手艺已然名声在外。四乡八村的人们都愿意请四男做生活。而且另有贪图—四男不抽烟(抽了一阵,后来戒了),不喝酒,省了东家许多。于是,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逢年过节,四男一直在外边忙。近些的早出晚归,远些的干脆吃住在东家那里。

金凤是寂寞了些,但一想到四男非但在外挣工钱,还赢得越来越多的好口碑时,心就平和了。

或许,是“距离产生美”;也或许,是“小别胜新婚”。总之,夫妇俩的感情非但没有因日子的延伸而变得淡漠生腻,而且还在常过常新、日益加深呢—多少个清晨,金凤总是很早起床,替四男熬米粥,烤面饼,煮鸡蛋,还要替四男端上一盆洗脸水,递上一个衣物包。四男背起大木箱走出家门时,金凤必定会走到场角上默默地送行,或者,轻轻地说上一句“慢点走”。多少个傍晚,金凤总是一边忙着做晚餐,一边静静地听福来桥上的脚步声,因为福来桥是座响桥,也就是,人走在桥面石板上时,会传出咯得咯得的石磕声(据说,旧时人以此防备夜间盗贼)。而四男的脚步声呢,早已在金凤的听觉里刻下了某种特殊的标记。四男懂得感恩与回报,常常把金凤爱吃的糖炒粟子、焐熟莲藕、盐水花生等美味小吃买回家,常常把来自于千人百嘴的种种奇闻趣事说给金凤听。

“夫妻一条心,泥土变黄金。”那年,他们终于把草屋翻建成了粉墙黛瓦的砖木屋。

只是,天下没有像心(称心)人。四男和金凤结婚都快三年了,竟然还没生孩子。

老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经营得像像样样的家重新坠入郁闷的深渊。

一桌子上了年纪的妇女聚在一起吃阿婆茶,边吃边聊时自然会扯到金凤不生养这事上(按旧俗,凡不生养,首当其冲被指责的是女方)。有的煞有介事,从生理角度分析,说,金凤忒胖,肚皮里火气旺,成活不了胚胎;有的神神叨叨,从居家风水角度寻找“症结”,说,金凤是吃了朝北河桥的螺蛳,阴气盖过了阳气,所以不生养;有的故作深沉,用天象神卦来阐释,说,金凤每每得胎之初,都是逢着“天狗”(民间传说中的一种诡异凶恶的动物)出来吃日头、食月亮那一刻,顺便,把好多良家妇人腹中的胚胎也给吃掉;有的……

通过七转八弯的传话管道,金凤一点点地听到了阿婆茶桌上的这种丝毫不怀坏意的谈论。她觉得,众人说的都有些道理,但就是不知哪人说的更有道理。无奈,求子心切的她干脆一条条地照着行事。一是减肥,每餐从三碗减成两碗,每天有事无事都会绕镇走一圈;二是不再如往日那样,图便利去自家的朝北河桥边摸螺蛳,要吃螺蛳,也会跨过福来桥,去对岸人家的朝南河桥边摸;三是祭上苍,驱“天狗”,也就是,每逢日食月蚀时,必定往门前泥场上设一只临时祭台,供上鱼肉蔬果米糕面团等祭品,点上一炉“天香”,对着上苍跪拜再三;四是……

可是,一年过后依然不生养。

金凤偷偷去医院,找刘医生作了一次检查。刘医生四十来岁,念过名牌医科大学,擅长中西医结合诊疗法。而且,又是金凤表舅家的大女儿,早些年来过金凤家。

检查结果,正常。

“会不会四男那东西没用?”这个猜测在金凤心里盘绕了好一阵子。不只是金凤,镇上不少人都在这么猜想,甚至包括四男本人。

夫妻俩悄悄商量,阿要去哪里领养一个?可是,难。一来,眼下人家孩子少,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哪里去领?二来,即使领到了,也保不证一定养得乖,弄得不好,养大后也会鸟一样飞回到生父母那里去。

一位要好的小姐妹向金凤建议,暗地里委托刘医生,看看医院里阿有不想抚养的私生子?要是真领到了私生子,那么,既无后顾之忧,又有引生带子之吉。金凤真去医院跟刘医生说了。刘医生也是答应的。

只是,时间很快,一年多又去过了。

一天,曾经替金凤当过空头媒人的邻居王阿婆特意走到金凤跟前,说了一阵咬耳朵话。不知为何,金凤急了,哭了。

王阿婆只得灰溜溜走开。

王阿婆说了些什么,外人始终不知道。

只有四男,才在夜里睡觉前听金凤气鼓鼓说—王阿婆撺掇她“放鹁鸽”,甚至还替她合适了男人。

“放鹁鸽”是个老掉牙的民间旧俗—出于传宗接代之急,哪家男人那东西没用,女人就可以偷偷去外边找个相好,借一颗“种子”。

四男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金凤,合适哪个男人?金凤脱口而出,喏,就是常来我们家伸头望颈的孙来根。

四男漫不经心追问金凤,你看孙来根好不好?金凤愤愤说,好个屁!

接着,金凤反问四男,你真以为我愿意“放鹁鸽”吗?

这一夜,夫妇俩叽叽咕咕、亦笑亦骂地折腾到头通鸡叫。

第二天清晨,四男照例背着大木箱出门了。与往常不同是的,没说去哪村哪户做生活,也没说是当天回家,还是隔几天回来。

这不说不要紧,真正要命的是,这一去竟然如同断线风筝,没了音讯。

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

金凤哭了,是亲娘病故以后的第一回哭。

老头安慰女儿,别哭,或许四男生活忙,一时脱不了身。

好久不见的孙来根披夜色又来了,摇头耸肩,嬉皮笑脸,而且,来的时候正好老头去街上转悠了。

“你来干什么?”正在灶台上洗漱的金凤一点也不给他面子。

“嘿,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孙来根阴险兮兮的,一边说,一边趋近金凤。

金凤急了,端起一盆脏水,对准孙来根直泼过去。

孙来根野狗似的,哇哇惨叫。

……

夜半,阴风瑟瑟。

金凤依稀听到,西山墙上的玻璃窗上传来细微的磕响。凝神细听后发现,不是风吹的,而是人为的。哦,又有人来听壁脚了。是的,金凤有数,从她与四男结婚那天起,不时会有“不正经”的男人,趁着夜色,趴在这扇低矮又单薄的玻璃窗上,偷听他们的悄悄话,听到床板上的吱嘎声。

“喂,窗上的‘猪头,四男不在家,你偷听个屁!”金凤摸着黑一步步走近玻璃窗,大喊一声。

“嗖—”“猪头”离开了。

金凤撩开窗帘,往外一看,但只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然后,伴着一串怪异的脚步声,消失在月色朦胧的夜空里。

回来床上,金凤怦然心跳,泪水潸然。因为她断定,那个人影是四男。而她想不明白,四男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连几天,金凤脸色苍白,呕吐不止。

老头劝金凤快去医院,金凤不肯,说,死掉算了。

正纠结时,刘医生不邀而至。

金凤勉强打起精神。

刘医生说,领养孩子的事有眉目了,还说……可是一看金凤脸色不佳反应异常,也就转过话题,问金凤,身体有啥不舒服?

金凤沉默着,只顾流泪。

老头趋上前,插话说,金凤吐得厉害呢。

刘医生随即伸手,将中间两个指头轻轻地按在金凤的腕脉上。不一会儿,惊喜道,金凤有喜了。

老头又是高兴,又是着急。最后,顾不得什么,急匆匆踏上寻找女婿的路。

李家村、杨树湾、肚甸庄……直到第三天,老头才打听问讯,知道女婿的“藏身地”—沈家浜村沈氏人家。

老头悄悄地把女婿叫到边上,把情况一一地说了。

四男一听,立即“阴天转晴天”,并答应,马上回家。

……

七个月以后,金凤生了个千金。

沉寂已久的小家园顿时生机勃勃起来。

一个月后,家门前搭起一个很是喜庆的“勃倒厅”(用木架、油布等搭成的临时性餐厅),邀来包括苏北亲戚在内的百来号宾客,热热闹闹办了十二桌满月酒。

金凤献宝似的,把女儿抱到众人跟前。

众人一看,都说这女孩长得白白嫩嫩,脸蛋娇好,不胖不瘦,尤其是一双眼线流畅、眉梢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更是让人称赞不绝。

但也有人心直口快,说:“这小女孩怎么既不像爸,又不像妈?”

另一位打趣说:“这小女孩是把父母的长相折中调和了—1个瘦长个头与1个矮胖个头相加,除以2,不就等于不胖不瘦、不长不短?1张尖巴脸与1张大圆脸相加,除以2,不就等于鹅蛋脸?1对“金鱼眼”与1对肉里眼相加,除以2,不就等于桃花眼?”

众人朗声大笑。

唯独四男,非但笑不起来,还在幽幽地想—按照女儿更像父亲的说法,怎么会有这样一位漂漂亮亮的小仙女?

是夜,金凤又在床上抽抽泣泣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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