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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理人情

2016-05-16

美文 2016年8期
关键词:医理手术台上性命

父亲偶得闲暇,趁晚灯初上,对月煮香茗。我在灯下将笔尖与作业纸磨得窸窣作响。熟悉的喟叹又在耳边响起:“唉,你说你表亲堂亲这么多,怎么就没人愿随我学医呢?”话里问的是别人,暗藏的言外之声却拐着弯冲着我的耳朵,幽幽地不容许我默不作声。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太累。”

父亲拍桌长叹:“三百六十行,哪有不累的?”

我不再作答。再提笔,却又不知从何而落,最终对着满天繁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是因为累呢?只是紫外线下,那份生命难以置信之重,让我无从面对。医理即真理,手术刀起,手术刀落,模糊了多少生死。

父亲书房里靠墙的一排书架,半排都是医理书,随手翻开一本,不是黑白的骨骼,便是淋漓的血色。偶然扫过一眼,总要匆匆别过头去;然而父亲翻着那些几斤重的大部头, 逐字逐图细细研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有面对血肉模糊方寸不乱的医生,才能在一方手术台上冷静沉着地救人性命。然而对于生命,我总存着三分敬畏,不愿将其等同于一道方程一般,一步一步,理尽,题解。 于我,那些图片中堆积的是悲戚,是苦楚,是无数家庭寤寐辗转的残情;于父亲,那些文字中陈列的是学术,是医理,是装进胸中用以挽救性命的知识。我在两种思维中徘徊懵懂,终至无措。

我怀着无措,从红十字下一天天穿过,听救护车笛长鸣,看轮椅担架穿梭,渐渐沉淀了少时的疑问,任由时光将它包裹成茧。我期待着,期待着流年回答我一个美好。然而流年尚未作答,便有一把利刃,残忍地割开茧壁,让我触目一片狼藉。

那个下午,蝉声嘈杂,被酷暑晒化在树梢。六月的太阳下,一群人围在急诊室门口,麻衣染出一片苍白。

我不敢久留,单车直奔学校而去。直到暮霭沉沉,我背包回家,问及那群名曰“医闹”之人,父亲说,那病人断了股动脉,血溅三尺,送来时已没了心跳和呼吸。病人家属为求一个赔偿,找来一群人,三伏天里,披麻戴孝地闹——我扫过那儿一眼,人头中,有人已年逾古稀。

我缄默。父亲话中浅浅的一丝凉薄,在我心头缠来绕去。原来性命在那些人眼中,是用来交换手中银两的。我不信,医院何曾是交易所,可以用人命做买卖?

我为此抑郁了几天,连茶几上摆了寻常爱吃的红薯干都提不起胃口。母亲催我多吃,随手指了指墙角的小麻袋。我这才想起问这红薯干的来历。母亲喝了口水,似是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说,几年前,一场车祸,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丈夫带着她转遍当地市里大小医院,都被贴上“命不久矣”的标签,拒不接收。其实也无怪,医闹多了,医院自是寒心。这样九死一生的风险,不愿冒。后来经多方介绍,辗转交付到父亲手里。父亲说,都是老乡,收下了。后来,真是在鬼门关捡回她一条命。只是脑子里留下后遗症,有些不清醒。故事还说,那丈夫家里穷,人也朴实,不会城里人的道谢花样,只是年年送些农货来,雷打不动。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也不多说话,放下东西,牵着自家的傻媳妇就走。倒是那媳妇,总是呵呵呵地笑着,说要找父亲“耍”。母亲说的时候,语气浅浅的,却满是骄傲。

我心底微微一疼,又有点点温暖漾开。后来问父亲,父亲说,那时就想着,一条命,不能就这样没了。

我却总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哪怕无人留意。那样的人,木讷而单纯,守着不再聪慧的糟糠之妻,不离不弃,对着多年前的恩情,永记于心。那双瞳孔中,一定有什么,在当时,便被父亲读了去。

原来人情不是用银两交换的,换得来人情的,只有人心。

人人皆道医患关系艰难,这段往事,在不见波澜白衣白墙白床间,开出一朵暖色的温情。

原来白衣之下,医者仁心;原来医理之外,尚有人情。

父亲喟叹又起:“我这把手术刀,怎么就没人接呢?”

我笑笑:“太累。”

依旧是借口。只是这次令我无从面对的,是那方手术台上,生命无法承受之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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