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文超

走馬樓吴簡祠祀牛皮蹄甲枚數簿整理與研究*
——孫吴地方祠祀管窺

凌文超

一、 簿 書 整 理

在《竹簡〔柒〕》發掘簡第18盆中有6枚與祠祀相關的竹簡，兹按整理號列其原釋文如下：

1. 領吏黄諱五年祠録山牛皮一枚(柒·2538·圖22-20/18)*本文所列簡號如“柒·2538·圖22-20/18”依次指卷次、出版號、揭剥位置示意圖编號和盆號。所引吴簡簡文出自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吴簡·嘉禾吏民田家莂》、《長沙走馬樓三國吴簡·竹簡》〔壹〕〔貳〕〔叁〕〔肆〕〔柒〕〔捌〕，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3、2007、2008、2011、2013、2015年。下同，不另出注。

2. 領五年祠明星牛皮一枚(柒·2540·圖22-22/18)

牛皮麂皮蹄甲寅甲寅柒·2572貳·8902柒·2578叁·1528叁·2286□五年祠明星祠明星録山皮録山柒·2577柒·2577柒·2540柒·2577柒·2538

圖1 吴簡集字及釋文對照

從校訂後的釋文來看，該簿書是吏潘有羅列的祠祀録山、明星後入庫牛皮、蹄甲數目的帳簿，與麂皮等物資無關。

再來分析各簡的編連。這6枚竹簡長約23.9—24.1cm，寛約1.1—1.3cm，内側編痕間距約8.0cm，形制齊整，符合編連的基本條件。簡1、2與簡3— 6分屬於Ⅱc⑤與⑥(即發掘Ⅱ區c段第5坨與第6坨)。這兩坨竹簡皆屬發掘Ⅱ區c段，編號相連，揭取之前當黏結在一起，故可合并起來進行整理。考察這兩坨竹簡對應的揭剥位置示意圖：

(柒·圖22： Ⅱc⑤簡牘揭剥位置示意圖)

(柒·圖23： Ⅱc⑥簡牘揭剥位置示意圖左半部分)圖2 簡牘揭剥位置示意圖

8. 領吏黄諱五年祠録山牛皮一枚(柒·2538)

9. 領五年祠明星牛皮一枚(柒·2540)

二、 内 容 解 析

關於這件簿書的年份，簡10不僅記録了“嘉禾二年”，還記録了“五年”，應與簡8、9所記“五年”年份一致，很可能是這件簿書的製作年份，即嘉禾五年(236)。

“吏潘有”即臨湘侯國庫吏潘有。庫是皮、布、錢等物資收藏、管理的部門，潘有(珛)任“主庫掾”，舉二簡如下：

潘有曾負責收繳嘉禾二年十二月至三年征調的襍皮。*參見拙作： 《走馬樓吴簡庫皮帳簿整理與研究》，《北大史學》第16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頁。至嘉禾五年十二月，潘有仍在庫吏任上，嘉禾五年吏民田家莂記録了他收繳田畝布、錢：

入庫的物資有兩種： 牛皮和蹄甲。其中，牛皮分爲兩類： 一類是“吏黄諱五年祠録山牛皮一枚”(簡8)和“五年祠明星牛皮一枚”(簡9)，應爲官方祠祀録山、明星的牛皮，簡9可能承前省略了“吏黄諱”。另一類是“市吏孫儀所入吏民私祠祀牛皮五枚”(簡11)，應當是市吏孫儀購入的民衆私自祠祀的牛皮。

關於庫入藏牛皮、蹄甲的功用。吏黄諱入庫的二枚牛皮，不僅有對應的結計簡10，還可能有相關文書簡：

簡16記録了倉曹“入水牛皮二枚”，因黄諱長期擔任倉吏(詳後)，且入皮數量一致，簡16與簡10所記録的二枚牛皮可能指同一物品。簡16將“水牛皮”與“戰具”並記，説明他們的用途可能存在關聯。製作戰具應當是庫藏牛皮的重要用途之一。

至於蹄甲的來源，按《儀禮·士昏禮》：“期初昏，陳三鼎于寢門外，東方北面北上，其實特豚合升，去蹄。”鄭玄注：“去蹄，蹄甲不用也。”賈公彦疏：“云‘去蹄蹄甲不用也’者，以其踐地穢惡也。”*賈公彦等撰： 《儀禮注疏》卷四《士昏禮》，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第963頁。在祭祀、禮儀中，因爲蹄甲踏地不潔淨，供奉之牛需要去除蹄甲。孫儀入庫的蹄甲應當就是祠祀之牛去除的蹄甲。

這批牛蹄甲入庫的時間在嘉禾五年。據《三國志·吴書·吴主傳》載：“(嘉禾)五年春，鑄大錢，一當五百。詔使吏民輸銅，計銅畀直，設盜鑄之科。”*《三國志》卷四七《吴書·吴主傳》，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1140頁。吴簡中也有“吏民輸銅”的記録：

18. 言府三品調吏民出銅一萬四百斤事 七月廿七日兵曹掾番棟白(柒·3164)

據簡17，臨湘侯國在嘉禾四年就開始按户品調吏民出銅了。這可能是爲次年鑄大錢作準備。因大錢的價值要遠遠超過其實際價值，理應要製作得相對精緻一些。結合這些情形來看，嘉禾五年入庫的牛蹄甲很可能是用作鑄造大錢的備料。

干將作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而金鐵之精，不銷淪流，於是干將不知其由……干將曰：“昔吾師作冶，金鐵之類不銷，夫妻俱入冶爐中，然後成物。至今後世即山作冶，麻絰葌服，然後敢鑄金於山。今吾作劍不變化者，其若斯耶？”莫耶曰：“師知爍身以成物，吾何難哉？”於是干將妻乃斷發剪爪(指)，投於爐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耶。*周生春撰： 《吴越春秋輯校匯考》卷四《闔閭内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0頁。

干將、莫邪寶劍之所以能煉成，與毛髮、指甲在鋼鐵冶煉過程中産生滲碳滲氮的效果有很大的關係。*參見唐電、邱玉朗、陳再良： 《中國古代的鋼鐵滲碳和滲氮技術》，《金屬熱處理》2002年第8期，第50—53頁。而牛羊角、牛蹄甲等也能産生同樣的效果。*如茅元儀： 《武備志》卷一〇五《陣練制練·器械四·鋼鐵附》云：“刀方： 羊角、鐵石、硵砂。”《續修四庫全書》九六四《子部·兵家類》，第351頁。陳目耕著： 《篆刻鍼度》卷七《雜記·練刀法》(北京： 中國書店影印，1983年)云：“刀成乃礪。礪好煉用箬皮灰、牛角灰、青鹽、磠砂，各五六分，爲末，將醋調塗刀口，向燈火上，燒紅爲度。”春秋時期，利用毛髮、指甲鑄劍的技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這使我們有理由相信，三國時期，先民在冶鐵、鑄幣的過程中使用牛蹄甲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另外，按《本草綱目·獸部·牛》蹄甲：“主治： 婦人崩中，漏下赤白。燒灰水服，治牛癇。和油，涂臁瘡。研末貼臍，止小兒夜啼。”*李時珍： 《本草綱目》卷五〇《獸部·牛》，北京： 人民衛生出版社，1979年，第2761頁。牛蹄甲也有藥用價值。三國時期，民衆是否已經認識到牛蹄甲的醫療功用，以及其他一些用途，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再來分析納入牛皮、蹄甲者黄諱、孫儀的職事。“吏黄諱”曾任州中倉掾：

19. 出嘉禾元年新吏限米四百一十七斛，被縣嘉禾二年四月十三日癸卯書，付大男張忠運詣州中倉，忠以其年閏月七日關邸閣李嵩付掾黄諱史潘慮(叁·1344+1430)

21. 州中倉吏郭勳、馬欽、張曼、周棟起十月十四日訖十六日領受五年租税襍限米合一千七十二斛八斗五升*宋少華主編： 《湖南長沙三國吴簡(六)》，重慶出版社，第19頁。

此時，黄諱應已年過六十：

22. 縣吏黄諱年六十四 諱妻大女州年五十 諱子男原年廿九給縣吏*此簡文轉引自侯旭東： 《長沙走馬樓三國吴簡所見給吏與吏子弟——從漢代的“給事”説起》，《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3期，第37頁。

可能已不再直接參與州中倉的具體事務了。不過，可以確認的是，黄諱長期負責州中倉的管理，經驗豐富。

“市吏孫儀”，又見於下簡：

還有文書簡記録了孫儀傳送吏民牛：

孫儀在嘉禾五年還直接參與了倉米的入受事務：

這裏的“掾孫儀”并非“倉掾孫儀”，而是“監□掾”：

28. 書前言監運掾孫儀受吏民租税襍米起過五月十七日……(柒·4139)

簡28原釋作“監運掾”，從圖版來看，簡27該字字形與“運”相去甚遠，疑非是。市吏孫儀又見於一塊三州倉籤牌：

市吏五年租

29. 三州倉吏孫儀 税襍米斛數(捌·3795①)

萆本事

當即簡25、26所在簿書的籤牌。所記“三州倉吏孫儀”應讀爲“三州倉、吏孫儀”，“三州倉”標明這是屬於三州倉的簿書，而“吏孫儀”如下文所記，其本職爲“市吏”，并非“三州倉吏”。由此看來，市吏孫儀在嘉禾五年受差使，以“監□掾”的身份參與嘉禾五年租税襍米的入受。因三州倉的轉運職能突出，*參見王素、宋少華、羅新： 《長沙走馬樓簡牘整理的新收穫》，《文物》1999年第5期，第38—39頁；伊藤敏雄： 《關於長沙走馬樓簡牘中的邸閣、州中倉、三州倉》，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長沙三國吴簡暨百年來簡帛發現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114、118—119頁。“監□掾”一職可能與轉運事務密切相關。值得留意的是，簡25中與孫儀同爲市吏的“潘喜”曾任監運吏(叁·7279、7354)，“監□掾”與“監運吏”的職事應當相近。總之，嘉禾五年市吏孫儀受差遣參與了三州倉事務。*關於孫儀職事的具體分析，請另參拙作： 《吴簡中所見孫儀之職事》，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編： 《出土文獻研究》第15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6年，第443—449頁。

由上述分析來看，納入祠祀牛皮、蹄甲的“吏黄諱”“市吏孫儀”存在一個共性，即直接參與過倉米管理事務。

三、 祠録山、明星考

簡8—10記録的“祠録山”“祠明星”是哪一類性質的祭祀活動呢？關於“祠録山”，“録山”當即“麓山”，即今長沙嶽麓山。嶽麓山古稱“麓山”。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記》曰：“長沙西岸有麓山。”*《太平御覽》卷四九引盛弘之《荆州記》，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第241頁。《水經注·湘水》云：“湘水又北逕麓山東”，“湘水左逕麓山東”*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 《水經注校證》卷三八《湘水》，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894、895頁。。《高僧傳·晉剡葛峴山竺法崇》載，竺法崇“嘗遊湘州麓山，山精化爲天人，詣崇請戒，舍所住山以爲寺”。*慧皎撰： 《高僧傳》卷四《晉剡葛峴山竺法崇》，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191頁。唐李邕撰《麓山寺碑》稱：“麓山寺者，晉太始四年之所立也，有若法崇禪師者……特爲新寺。”

“麓”“録”上古音皆爲來母屋部，音韻地位一致。按《尚書·舜典》：“納于大麓”，孔安國傳：“麓，録也。”*孔穎達等撰： 《尚書正義》卷三《舜典》，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126頁。又如桓譚《新論·求輔》云：“昔堯試舜於大麓者，領録天下事，如今尚書官矣。”*桓譚撰、朱謙之校輯： 《新論》卷三《求輔篇》，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8頁。《後漢書·皇后紀》載劉毅上書安帝曰：“未有内遭家難，外遇災害，覧總大麓，經營天物，功德巍巍若兹者也。”李賢注：“麓，録也，言大録萬機之政。《書》曰：‘納於大麓’。”*《後漢書》卷一〇上《皇后紀》，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426、428頁。這皆是“麓”“録”字通的例證。*將“麓”寫作“録”在後世亦常見，如李昉等撰： 《文苑英華》卷八四四載李嶠《大周降禪碑》：“登庸納麓(一作録)，則舜有大功。”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1966年，第4461頁。傳世文獻中，關於嶽麓山的記載最早見於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記》，而走馬樓吴簡“祠祀牛皮蹄甲枚數簿”中記録的“録山”不僅將今嶽麓山的文字記載提早至孫吴時期，而且提供了另一種新名稱“録山”。

録山(嶽麓山)自古以來是長沙境内的名山。在古人的意識中，山林有興風致雨的功能，如《荀子·勸學》云：“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 《荀子集解》卷一《勸學篇》，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7頁。《説苑·貴德》云：“山致其高，雲雨起焉。”*劉向撰、向宗魯校證： 《説苑校證》卷五《貴德》，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96頁。《皇覽·逸禮》：“所以至四嶽者，盛德之山，四方之中，能興雲致雨也。”*劉劭、王象撰、孫馮翼輯： 《皇覽·逸禮》，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72册，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第3頁。由此萌生山神崇拜，如《國語·魯語下》載：“仲尼曰：‘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爲神。’”韋昭注：“足以紀綱天下，謂名山大川能興雲致雨以利天下也。”*《國語》卷五《魯語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3—214頁。《禮記·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雲爲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孔穎達等撰： 《禮記正義》卷四六《祭法》，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1588頁。

通過祠祀名山以祈雨，先秦以來就極爲常見。《吕氏春秋·順民》云：“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於桑林。”高誘注：“桑林，桑山之林，能興雲作雨也。”*許維遹撰： 《吕氏春秋集解》卷九《順民》，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200頁。《晏子春秋·内篇諫上》載：“齊大旱逾時，景公召羣臣問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饑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廣水。寡人欲少賦斂以祠靈山，可乎？’”*吴則虞撰： 《晏子春秋集釋》卷一《内篇諫上》，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55頁。《春秋繁露·求雨》云：“春旱求雨，令縣邑以水日禱社稷山川。”*蘇輿撰、鍾哲點校： 《春秋繁露義證》卷七四《求雨》，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426頁。《淮南子·時則訓》載：“命有司，爲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樂”，許慎注：“國之山川百源能興雲雨者，皆祈祀之也。”*何寧撰： 《淮南子集解》卷五《時則訓》，北京： 中華書局，1998年，第400頁。《東觀漢記》載，靈帝“使中郎將堂谿典請雨，因上言改崇高山名爲嵩高山”。*劉珍等撰、吴樹平校注： 《東觀漢記校注》卷三《孝靈皇帝》，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5頁。此事件又見於《堂谿典嵩高山石闕銘》：“熹平四年來請雨嵩高廟。”高文： 《漢碑集釋》，開封： 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21頁。

祠祀名山請雨在東漢碑刻文獻中也有不少記録，*如《祀三公山碑》、《嵩山太室石闕隸書銘》、《三公山神碑》、《封龍山頌》、《西嶽華山廟碑》、《堂谿典請雨嵩高廟銘》、《三公之碑》、《白石神君碑》、《平山神祠碑》(圖版、釋文可參考永田英正編： 《漢代石刻集成[圖版·釋文篇]》，京都，同朋舍，1994年)以及《無極山碑》等(洪适： 《隸釋》卷三，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4— 46頁)。相關研究可參看田天： 《東漢山川祭祀研究——以石刻史料爲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1期，第105—134頁。兹以《白石神君碑》爲例，以了解東漢末年常山國元氏縣祠祀白石山神的大致情形。其文曰：

蓋聞經國序民，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祭有二義，或祈或報，報以章德，祁以弭害。古先哲王，類帝禋宗，望于山川，徧于羣神。建立兆域，脩設壇屏，所以昭孝息民，輯寧上下也。白石神君居九山之數，參三條之壹，兼將軍之號，秉斧鉞之威，體連封龍，氣通北嶽，幽讃天地，長育萬物，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終朝日而澍雨沾洽。前後國縣，屢有祈請，指日刻期，應時有驗，猶自挹損，不求禮秩。縣界有六名山，三公、封龍、靈山，先得法食。去光和四年，三公守民蓋高等始爲無極山詣大常求法食。相縣以白石神君道德灼然，乃具載本末上尚書，求依無極爲比，即見聽許。於是遂開祏舊兆，改立殿堂，營宇既定，禮秩有常。縣出經用，備其犧牲，奉其珪璧，絜其粢盛。旨酒欣欣，燔炙芬芬，敬恭眀祀，降福孔殷。故天無伏陰，地無鱻陽，水無沈氣，火無災燀，時無逆數，物無害生。用能光遠宣朗，顯融昭明，年穀歲熟，百姓豐盈，粟斗五錢，國界安寧。爾乃陟景山，登崢巆，采玄石，勒功名，其辭曰：

巖巖白石，峻極太清，晧晧素質，因體爲名。惟山降神，髦士挺生，濟濟俊乂，朝野充盈。災害不起，五穀熟成，乃依無極，聖朝見聽。遂興靈宫，于山之陽，營宇之制，是度是量。卜云其吉，終然允臧，匪奢匪儉，率由舊章。華殿清閑，肅雍顯相，玄圖靈像，穆穆皇皇。四時禋祀，不愆不忘，擇其令辰，進其馨香。犧牲玉帛，黍稷稻糧，神降嘉祉，萬壽無畺。子子孫孫，永永番昌。

光和六年常山相南陽馮巡字季祖，元氏令京兆新豐王翊字元輔，長史潁川申屠熊，丞河南李邵，左尉上郡白圡樊瑋，祠祀掾吴宜，史解徹，石師王明。*圖版、釋文可參考永田英正編： 《漢代石刻集成[圖版·釋文篇]》，第238—239頁；《金石萃編》卷一七《白石神君碑》，國家圖書館善本金石組編： 《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石刻文獻全編》(一)，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第747—748頁。

漢代郡縣立祠祭祀山神需要得到朝廷的認可，即所謂“詣太常、上尚書求法食”。而名山能獲得法食的重要依據是“幽讃天地，長育萬物，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終朝日而澍雨沾洽。前後國縣，屢有祈請，指日刻期，應時有驗”。其中，最現實、具體的是祈雨應驗，用能“年穀歲熟，百姓豐盈，粟斗五錢，國界安寧”，“災害不起，五穀熟成”。

郡縣名山祠祀有定制，據“開祏舊兆，改立殿堂，營宇既定，禮秩有常”，“營宇之制，是度是量”，其立祠、祭祀的規模以及供奉皆有常式。從“縣出經用”來看，祠祀的費用主要由縣來承擔。四時供奉的物品主要有犧牲(純色全體牲畜)、玉(珪璧)帛、粢盛(黍稷稻糧)、旨酒、馨香。一旦旱災來臨，也會進行隆重的祠祀，如《後漢書·明帝紀》載永平十八年(75)夏四月己未詔曰：“自春已來，時雨不降，宿麥傷旱，秋種未下，政失厥中，憂懼而已。”於是令“二千石分禱五岳四瀆。郡界有名山大川能興雲(致)雨者，長吏各絜齋禱請，冀蒙嘉澍。”*《後漢書》卷二《明帝紀》，第123頁。《後漢書·章帝紀》載建初五年(80)春二月甲申詔曰：“去秋雨澤不適，今時復旱，如炎如焚，”其令二千石“禱五嶽四瀆及名山能興雲致雨者，冀蒙不崇朝徧雨天下之報”。*《後漢書》卷三《章帝紀》，第139頁。《續漢書·五行一》載：“靈帝熹平五年(176)夏，旱。”李賢注引蔡邕《伯夷叔齊碑》曰：“熹平五年，天下大旱，禱請名山，求獲答應。時處士平陽蘇騰，字玄成，夢陟首陽，有神馬之使在道。明覺而思之，以其夢陟狀上聞。天子開三府請雨使者，與郡縣户曹掾吏登山升祠。手書要曰：‘君况我聖主以洪澤之福。’天尋興雲，即降甘雨。”*《後漢書志》卷一三《五行一》，第3280頁。

簡8所記“吏黄諱五年祠録山牛皮”，應是臨湘侯國安排縣吏黄諱祠祀録山請雨，供奉犧牲後入庫的牛皮。據吴簡的記載，臨湘侯國嘉禾年間遭遇嚴重的乾旱，如：

“隱核波田簿”中也記録了大量陂塘田畝枯蕪的現象，*參見拙作： 《走馬樓吴簡“隱核波田簿”復原整理與研究》，《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1期，第107—145頁。下引隱核波田竹簡釋文校訂情况亦請參見該文。如：

36. □唐波一所長廿五丈深一丈四尺敗十五丈沃田□□頃五十畝枯蕪五年可用一千(叁·7239·43/37)

再從嘉禾吏民田家莂的記録來看，嘉禾四年吏民所佃田畝旱敗率高達75%左右，而五年仍約爲40%。*田家莂田地旱敗率李卿統計結果爲嘉禾四年75%，嘉禾五年40%(參見其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吴簡·嘉禾吏民田家莂〉性質與内容分析》，《中國經濟史研究》2002年第1期，第130頁)，阿部幸信統計結果爲嘉禾四年75.3%，嘉禾五年43.1%(參見其著《小型竹簡と旱敗率よりみた「丘」》【表5】，《長沙呉簡研究報告》第2集，長沙呉簡研究会，2004年，第23頁)。由於嘉禾吏民田家莂主體部分爲了采集簡，此數據爲不完全統計的結果，故我們取其約數。嘉禾四年至五年的乾旱現象並非長沙一域，據《三國志·吴書·吴主傳》“自十月不雨，至於夏”，*《三國志》卷四七《吴書·吴主傳》，第1141頁。嘉禾四年十月至嘉禾五年夏孫吴境内應遭遇了較大範圍的旱災。面對旱災，臨湘侯國官民一方面興修波塘，應對乾旱天氣；另一方面，則通過祠祀祈雨。

不僅祠録山，祠明星也是爲了祈雨。“祠明星”之“明星”有三解。《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始皇三十三年，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史記(修訂本)》卷六《秦始皇本紀》，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319頁。一説，徐廣《史記音義》引皇甫謐的意見，以爲此“明星”是“彗星”。*《史記(修訂本)》卷六《秦始皇本紀》，第320頁。不少學者指出，這是皇甫謐、徐廣的錯誤理解，可從。*辛德勇： 《秦始皇禁祠明星事解》，《文史》2012年第2輯，收入其著《舊史輿地文録》，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137—138頁。

二説，此“明星”爲太白金星。太白星司“甲兵”而“主大將”、“主兵革誅伐”、“主殺”，其位置所在，常常被視作一項重要征兆，來占測不同地域間相互征伐的勝負成敗。秦代官方和民間皆有祭祀。*辛德勇： 《秦始皇禁祠明星事解》，收入其著《舊史輿地文録》，第130—151頁。

三説，“明星”即“靈星”。王充《論衡·祭意》云：

明星非歲星也，乃龍星也。龍星二月見，則〔春〕雩祈穀雨；龍星八月將入，則秋雩祈穀實。儒者或見其義，語不空生。春雩廢，秋雩興，故秋雩之名，自若爲明星也，實曰“靈星”。靈星者，神也；神者，謂龍星也。*黄暉撰： 《論衡校釋》卷二五《祭意》，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第1063頁。

又蔡邕《獨斷》曰：

明星神，一曰靈星，其象在天。舊説曰： 靈星，火星也，一曰龍星。火爲天田，厲山氏之子柱及后稷，能殖百穀，以利天下。*蔡邕撰： 《獨斷》卷上，叢書集成新編本，第28册，臺北： 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31頁。

吴簡記録的“祠明星”應即祠靈星，同“祠録山”一樣，也是爲了祈雨。*關於祠明星(靈星)與農業之關係，可參看王健： 《祠靈星與兩漢農事祀典的幾個問題》，《中國農史》2008年第4期，第11—17頁。按《詩經·周頌·絲衣·序》云：“絲衣，繹賓尸也。高子曰： 靈星之尸也。”*孔穎達等撰： 《毛詩正義》卷一九《絲衣序》，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603頁。先秦可能就已存在靈星祭祀。不過，祠靈星作爲一項全國祭祀活動，并受到王朝的重視，始於漢高祖。《史記·封禪書》載：“其後二歲(八年)，或曰周興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於是高祖制詔御史：‘其令郡國縣立靈星祠，常以歲時祠以牛。’”《集解》注引張晏曰：“龍星左角曰天田，則農祥也，晨見而祭。”《正義》注引《漢舊儀》云：“五年，脩復周冢舊祠，祀后稷於東南，爲民祈農報厥功。夏則龍星見而始雩。龍星左角爲天田，右角爲天庭。天田爲司馬，教人種百穀爲稷。靈者，神也。辰之神爲靈星，故以壬辰日祠靈星於東南，金勝爲土相也。”《廟記》云：“靈星祠在長安城東十里。”*《史記(修訂本)》卷二八《封禪書》，第1651頁。

關於漢高祖立靈星祠，《續漢書·祭祀下》有詳細解説：

漢興八年，有言周興而邑立后稷之祀，於是高帝令天下立靈星祠。言祠后稷而謂之靈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舊説，星謂天田星也。一曰，龍左角爲天田官，主穀。祀用壬辰位祠之。壬爲水，辰爲龍，就其類也。牲用太牢，縣邑令長侍祠。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爲芟除，次耕種、芸耨、驅爵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續漢書志》卷九《祭祀下》，第3204頁。

從上述記載來看，祠靈星是漢代官方重要的農業祭祀活動，祈雨是其主要目的。縣邑令長參與祭祀，獻祭用舞、太牢(牛羊豕三牲)等，漢高祖詔書中尤爲强調“常以歲時祠以牛”。

祠靈星祈雨在文獻中多有記載，如《史記·孝武本紀》載：“(元封二年)夏，旱。公孫卿曰：‘黄帝時封則天旱，乾封三年。’上乃下詔曰：‘天旱，意乾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史記(修訂本)》卷二八《封禪書》，第1673頁。《論衡·祭意》云：“靈星之祭，祭水旱也。於禮舊名曰雩。雩之禮，爲民祈穀雨，祈穀實也。”*黄暉撰： 《論衡校釋》卷二五《祭意》，第1061頁。《益都耆舊傳》曰：“趙瑶爲閬中令，大旱，瑶請雨於靈星，應時降雨。”*《太平御覽》卷三五引《益都耆舊傳》，第167頁。

值得留意的是，漢高祖下詔“令郡國縣立靈星祠”，而《續漢志》僅言“縣邑令長侍祠”，有迹象表明，後來祠靈星逐漸成爲縣的祈農活動。北魏劉芳上疏云：“靈星本非禮事，兆自漢初，專爲祈田，恒隸郡縣。《郊祀志》云：‘高祖五年，制詔御史，其令天下立靈星祠，牲用太牢，縣邑令長侍祠。’晉祠令云：‘郡、縣、國祠稷、社、先農，縣又祠靈星。’此靈星在天下諸縣之明據也。”*《魏書》卷五五《劉芳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1224頁。

漢魏之際由縣令主持祠靈星，史籍猶有記載，《三國志·魏書·陶謙傳》注引《吴書》云，陶謙除舒令，與郡守構隙。“謙在官清白，無以糾舉，祠靈星，有贏錢五百，欲以臧之。謙委官而去。”*《三國志》卷八《魏書·陶謙傳》注引《吴書》，第248頁。從吴簡的記載來看，“祠靈星”的實際負責者爲縣吏黄諱；其目的與“祠録山”一樣，都是爲了應對嘉禾四年至五年的乾旱而祈雨；“祠靈星牛皮”(簡9)則表明祠靈星時亦祀以牛。這些都與漢代以來祠靈星的情形相符。

四、 結 語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三輯

2016年7月，1— 15頁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嘉禾吏民田家莂研究”(16CZS04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