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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

2016-05-14凌寒

西湖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程女上司麻醉师

凌寒

十岁那年,我搬离了我的出生地——华山路洋房里的一间带晒台的亭子间,来到延安西路的公房内,因为那里的住房面积大些,还有个客厅。我的新家在五楼,同一层面的邻居们都很面善。印象深的有两家,一家是丧偶的温和中年妇女,只是不幸的生活写满了她的脸庞,总是不经意流露出的苦难感叫人看了心疼。她靠着微薄的工资带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女儿很丑,儿子还是弱智;另一家的男主人是话剧演员,还拍过当年很红火的电视剧,那时就已经小有名气,现在早就已经成为某剧团的大领导了。

噩梦从我开始慢慢熟悉新的环境开始。每天早上去上学,途经三楼时,三楼那家长相干瘦的,在医院里担任麻醉师工作的中年女人总会拦住我,问我一些话。一开始我没在意,以为这只是出于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心。但是后来,我害怕了,她不但眼神越来越可怕,还总喜欢用她那坚硬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抓住我细瘦的胳膊。虽然问话还是那些再平淡不过的话,但是那眼神,那动作,足以摧毁一个小女孩的意志。我变得越来越害怕去上学。每天,她都会算准时间,在三楼的楼梯口等着我,用那可怕的眼神,用那坚硬有力的抓握来透露她的不正常。我也曾试图躲避她,比如飞身下楼什么的,但没有一次能够躲得过。我跑得越快,她出手也越快。她抓我胳膊的手捏得紧紧的,我觉得好像被饿虎抓着,只能可怜地缩着身子,想要缩进尘埃或者地洞里,却只能无望地面对着那可怕的眼神。

于是不管什么时候,她在不在我眼前,我总能看到她干瘦的形体,和她那肃杀的神情。我出现了幻听的症状,白天都过得像梦游,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老师和同学们很奇怪地看到小小年纪的我,眉宇间已经笼罩上了一层阴郁的颜色。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难展欢颜。我却无从诉说;无从诉说,日子便更苦。

小时候,我是个性格极其内向的女孩子,而父母工作也很忙,经常照顾不到我的生活和情绪,所以我跟父母都不亲,一般不会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对母亲说什么心里话。但是来自麻醉师的那种折磨实在让我受不了了,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没有体会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我想一个成年女人被强奸一千次的感觉都不会有这种感觉来得可怕,这种体会对于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小女孩来说无异于是人间地狱,面对妖魔鬼怪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无可躲避。多年以后我看到萨特的那句“他人就是地狱”的话时,我的脑子里跳出来的竟然就是麻醉师的形象和自己当年的感受。

那时的我只有十岁,却已经知道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疯。因为幻听已经一天比一天严重,那些乱七八糟出现的声音,那些在安静的时刻突然出现的某一个人在叫我名字的真实的虚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为了拯救我自己,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对母亲说,三楼的那个麻醉师每天早上都在楼梯口等我,我很害怕,你能每天都送我下楼去读书吗?

我的问题让母亲感到不可思议,她说是麻醉师碰巧也是这个时间去上班吧?再说,她对你做了什么,你要怕她?

我说:那个眼神。

母亲若有所思。我以为她不会同意,会认为我简直是莫名其妙。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一个男人。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从明天起,每天都送我下楼去读书。

母亲的承诺让我觉得她不再遥远,第一次,我对母亲产生了一个女儿该对自己母亲产生的那种亲昵感。

麻醉师果然又等在三楼楼梯口,穿着深色的衣服,面容冷峻,仿佛来自医院的停尸间。看到我跟母亲一起下楼,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阴云密布。看到她无奈又遗憾地退缩到自家门口,我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心花怒放,刹那间觉得母亲好伟大好高大。我得意地瞟了麻醉师一眼,我看到她的目光灼灼闪动着,迎着我的目光钉子一样扎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神赶紧逃开了,心中又是一凛——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有了母亲这把保护伞,我不再惧怕上学。我搞不懂麻醉师的精神头为什么会这么好,明知每天我都与母亲一起下楼,她依然能坚守在楼梯口,似乎就是在等我们偶尔一次的疏忽,她可以趁虚而入。但每次,我都让她无比失望。

我可以感觉到,她一天比一天焦躁,以至于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可怕。每次经过她的身边,我都不由自主地挺挺后背,告诉自己不要怕,我有保护伞。

我从来没有看见麻醉师的脸上浮现过笑容,即使是那段在向我表达“爱意”的时光里也没有笑过,只是严肃地掠夺,掠夺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心灵,让她那还没有成熟的人生观彻底扭曲变异。

一天天,麻醉师的耐心好得让我失去信心,难道要母亲一辈子都陪我下楼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可怕,另一种变异?而我只是想过正常的生活,为什么就那么难?我只是要一份平淡和平静,然而那个人依然每天都守候在楼梯口,虽然不敢再有动作,我却不愿意和她发生任何交集。

这样的日子,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可能对于麻醉师来说,这份煎熬已由文火变为烈火。终于有一天她失去耐心了,不是我期望的那种耐心,而是她自己的耐心。她当着我母亲的面,像以前那样,抓着我的手臂,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着我。这一刻,我的保护伞倒塌了,她把我的保护伞连根拔掉了。我心中只有一个绝望到极点的念头:为什么世界那么大,我就躲不开她呢?

她始终都牢牢地守着自己的思想,在她那枯瘦的身体里,隐藏着的是她那让人无法估量的能量。母亲也惊呆了。

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们期望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冲动。没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天天如此,当着我母亲的面来摧毁我的意志。其实我不知道,麻醉师这么丧心病狂,说明已是穷途末路了,她知道无法逾越过我母亲的保护伞,不如就垂死挣扎一下。

可我幼小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我病倒了,夜夜噩梦。那段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记忆里,我一个星期没有吃饭,吃什么吐什么,能吃下去的,只有药。躺在床上,我感到自己是一堆泡沫,白花花地漂浮着,附在天涯海角的礁石边缘,随时都有被海浪击破的可能。

在我病中的那段日子,我猜想到,母亲一定是跟麻醉师交涉过了。因为等我病愈后母亲便很自信地不再陪我下楼,我知道不是她忙,而是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底。果然,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梦魇一样的身影了,直到我再次搬家。搬家后,我一直绷紧的神经才总算彻底放松了。

我终于摆脱了噩梦,我那狂喜的心情,应该等同于一个成年人中了五百万的大奖。我很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跟那个人交涉的,但是那时的我性格内向到自闭,根本没法开口去问母亲。而母亲,也不再提起麻醉师,就像从未有过这个人,从没发生过那种事情一样。她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就能忘了一切不愉快,还能保持儿童的心态,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性也是纯洁的。我们都各自躲在自己的自以为是里,期待着把日子过得最简单。

但是童年的这次经历,却给我的身心带来了抹不去的创痕。我不能听到同性恋这三个字,听到就浑身发抖,起鸡皮疙瘩,想吐。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我都没法让女人触碰我,哪怕只是不小心碰到我的肌肤,我都会毛骨悚然。

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一家四星级酒店,我在财务部门上班,师父是个年长我三岁的女孩,脸上总是带着温和、谦恭、热忱的微笑,给人的第一印象极好。她五官不算很漂亮,但是身上的女人味浓得就像化不开的雾。整个酒店的男人都为她疯狂,她却一个也看不上。我可惜地心想:这么女人的女人,怎么可以没有男人?简直就是资源的浪费。

刚上班,什么都不会,还要师父手把手地教我,但她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师父给我亲近的感觉,每当我望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瞳仁,心就会平静下来,因为那里有两个明亮的小白点儿,闪动着温柔的光芒,照耀着我,让我心中因为刚刚新到一个地方的胆怯烟消云散。而她经常性的嘘寒问暖也给了我不少慰藉,让我在心里一天比一天更依赖她。

我好喜欢你啊,你身上的女人味太重了。师父总喜欢绽开热情的笑容对我说这句话。每当听到这句话,我总会哑然失笑,我的女人味重,那么你呢?

平时上班都是身穿制服,但是一天我看到师父穿便装的样子了,那是上班前在更衣室里碰到她,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我看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亚麻连衣裙的式样很简单,一点也不花里胡哨,完全就凭着布料本身的形状柔柔垂下,但是就是这么普通的一条裙子穿在她的身上,都能为她平添无限的韵味。

她回头看到我,嫣然一笑,朝我招招手。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温婉动人的气质流露出来。我看呆了,机械地朝她走过去。

妹妹,你穿自己的衣服好美啊,女人味好重好重。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惊叹着。而我,回过神来再次哑然失笑,这不正是我想对她说的话吗?

就在这天下班后,师父突然提出了一个请求:能和你一起洗澡吗?

一听这话,我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酒店的盥洗室是每人一个位置,挂着浴帘。我们下班的点并没有很多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挤在一个盥洗间洗澡,她该不会跟麻醉师是一类人吧?这个猜测把我吓了一跳。但当一接触到师父那张柔美的脸上温和的微笑和那双不大的眼睛闪动着如水的光彩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一点点恐惧心,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跟一个女人一起赤裸相对洗澡,这在以前我连想都不敢想的。童年那个麻醉师带给我的精神伤害太大了,让我怕女人,连碰一下女人都觉得恶心恐怖。想到要跟师父一起洗澡,我的心提了起来,可我已经答应她了,是怎么样也不能食言的。虽然紧张,心里却没有了以往的那种恶心的感觉。没有了那种感觉,我觉得是一大进步,心中还是暗暗高兴的。

洗澡的时候,我羞惭而拘束,但是看到师父很自然的落落大方的样子,我渐渐放下了心结。我看到莲蓬头里飞射出来的水珠在师父那挂着恬静笑容的脸上滚动,此时她的脸部轮廓分外温柔,而那笑容,是那么纯粹,没有一点点猥琐。

我感到身心都被洗涤了,还有一种被春风包围的温暖。师父把无限的春光带进我的生命,浇灌在我的心苗上,把我那颗被麻醉师摧残得千疮百孔将死的心给滋润复活了。

从这天起,师父迷上了跟我一起洗澡,一提到洗澡她就兴奋不已。虽然她不会像麻醉师那样有什么动作,也不会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一直都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即使是彼此赤裸相对时,她依然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色欲。但我知道,她跟麻醉师是一样的人。发现这个事实,我却对她无比感激起来,她治愈了我多年惧怕厌恶女人的毛病,听到同性恋这三个字也不再毛骨悚然了。这个突然的发现让我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原来美女可以是一剂治愈剂,我痊愈了,我可以是正常人了,以正常的心态面对一切的男男女女。

整个酒店的女人都在笑我们,她们一定以为我们是同性恋,但是那些笑为什么就那么善意?为什么她们可以理解,我却不理解?我只知道,师父以毒攻毒,治好了我害怕厌恶女人的毛病,所以,她是我的恩人,是让我获得重生的女神。

我跟师父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虽然我们的下班时间是不一样的,但是每天我们都互相等对方,然后一起回家。即使回家的路只有一小段可以同行,剩下的一大段路都要分道扬镳,但是我们都乐于等待对方,就是为了那一小段路。和彼此在一起,是那么的开心。师父说:上班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如果有一个想看到的人,那么上班就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她问我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告诉她:我现在心里每天都满载着快乐和幸福。她听了之后非常高兴。

师父告诉我,她以前有个男朋友,条件不好却背叛了她,这件事情让她想不通,也让她彻底伤透了心,从此以后不再相信男人。男人不会懂得珍惜,也不会因为自身条件不好而有所收敛,男人的心永远都是贪婪的。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她变得只喜欢女人,女人的心才是息息相通的,才可以惺惺惜惺惺。师父的声音轻柔,细细碎碎地讲着,有如细流。我听得入迷,待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眼神迷离且又炽烈地看着我。原来师父的性取向是这样转变的,而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天生的,说到底还是男人惹的祸。

我们就这样牵手共走这一小段路,每天如此。大家都有一种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几人的感觉。

如果生命就这样继续下去,该有多好。但是渐渐地,师父不再满足于这种柏拉图式的感情,她想要有一种实质性的关系。她多次提出来,都被我搪塞过去了。我一直疑惑,师父总说我女人味重,而她自己身上的女人味更重,那么我们两人究竟是谁做男人,谁做女人呢?

师父约我共度良宵,只要接受,那么谜底就会揭晓。我犹豫了,彷徨了。说心里话,我也很喜欢师父。可是一想到要跟一个女人上床,我的三观尽毁。也许这会是一条不归路,那么不如就把它掐灭在萌芽里。

在约定的时间里,我没有赴约。我独自面对着一杯茶,望着杯子里翠绿的茶叶一片一片地沉到杯底。看着看着,我仿佛看到师父那双不大的眼睛,妩媚而温柔,如同一对透明的水晶,不断闪动,熠熠生辉。在这样一双眼睛前,我内心的任何一丝变化都逃不出她的注视。师父锲而不舍的真情汹涌而来,让我终于在随波逐流中感到了窒息的恐怖。

望着被月光照耀着的石灰墙,我想到了一则新闻。有两个女人是好朋友,一个是离婚带孩子的,另一个是大龄单身女。她们关系很好,也经常会互相睡在对方家里。有一天晚上离婚女肚子疼,单身女就给她揉肚子。就这样肌肤接触到,两人产生了爱情,成了一对同性恋爱人。但是女人带来的感觉终究不比男人,离婚女又去找男朋友了。单身女想不通自己为这个家掏心掏肺,为她带孩子做家务,她为什么还要去找男人。几番劝解无效,单身女绝望地杀死了离婚女。

听说女性找到情投意合的女性情人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她们都很珍惜,一旦找到,就不会轻易放手。但是这种有悖人伦的关系,终会以悲剧收场。

我仿佛听到自己的灵魂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不!如果早知最后会是悲剧,那为什么要让它发生呢?在这一刻,我坚定了不去的决心。

师父在咫尺天涯的房间里,一直坐在窗边等待着我,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将窗户蒙上了一层雾。透过这层雾,她似乎想看到我的灵魂深处,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是雾气弥漫的窗玻璃。

师父心中升腾起的希望的火苗被我扑灭了,而且我不希望它再度被燃起。

想到这段日子与师父朝夕相处的过程,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虚幻事件,让我有一种混乱的感觉,分不清现实和梦的界限。我的心告诉我,我没有办法再面对师父了,只有选择辞职。我宁可留有遗憾,也要让回忆是纯洁美好的。

我永远忘不了辞职那天师父看我的眼神,那是失望,是愤怒,甚至是鄙夷。也许她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感情背叛了,第一次是男人,第二次是女人。

而我道别的声音亦是那样空空的,没有一丝力气。我看到师父的眼眶里含着泪水,但只是短短一瞬间,那眼泪就干了,随即甩给我一个离去的背影。

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只知道从今以后,再也交不到这样深厚、快乐、奇妙的友情了。我凝视着师父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怅然若失中,直到确定眼泪不会流下来,才敢迈开往反方向的步伐。

那天的雨在我空茫茫的脑海里下着,那是一种冰凉和残酷。想到师父眼中的泪,我的心像刀绞一样。恍恍惚惚的,一路上都不打伞,好像踏着浮云,直到回到家,才清醒过来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心里一阵悸痛。

爱情总会令人无视传统习俗,摘掉面具。师父已经把她的面具摘下来了,我却当了逃兵。不是不爱,而是不敢越雷池。

这么多年过去了,与师父相交的日子并不长,但是她却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有时在梦中,还能出现她那玲珑精致的娇媚样子,还有那个很有特色的笑容,好像蓝天上飘着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云彩。确确实实的,是她拯救了我,把我从那么深那么深的精神地狱中拯救出来。麻醉师极度的坚硬和师父极度的柔美是鲜明的对比,这是两个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女人。一个毁了我,一个救了我。

从酒店辞职后,我又辗转了几家公司,后来应聘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任文案工作,邻座是个明艳照人的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姓艾,同事们都叫她小艾。她比我早进公司一个月,但那感觉,却是比老员工还要老员工。在我以往的印象中,美丽的女子都是温柔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子成天像吃了枪药一样,一句话不合她的心意,就破口大骂。哪怕你战战兢兢地哪儿也没有得罪她,她都会瞪你一眼,损你一句。

我另一边的邻座小程,来这家公司已经两年了,是个和小艾截然不同的女性,长得又矮又胖,不会打扮,脸上常年架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让她仅二十八岁的芳龄看上去却与六十岁接轨了。但是小程的性子极好,有亲和力,人也聪明,就像一个邻家大姐姐一样。碰到小艾这样的神经病,她都有本事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好好的,我就从来没有看到小艾朝小程发过火。不过也有可能小程是老员工,小艾不敢造次吧。

有一天,天气很冷,小艾来上班时穿了一件新买的滑雪衫,是那种鲜艳的天蓝色。艳丽的色彩衬托得她的脸异常美丽,瞬间秒杀所有大明星。我遗憾地心想:如果她是一个更平常的人,不求有多好的脾气,只要普通就好,那么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形象啊。可惜,她又开口了,依然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玷污了她的美貌,我看她觉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丑。

这一整天,小艾那件蓝得耀眼的滑雪衫和那张动不动就飞扬跋扈的脸都在我眼前晃动,我的耳边时不时地充斥着她那具有攻击性的话语,令我头痛欲裂。平淡的工作因为有了这个人而变得一团糟。

企划部现在开会了。下班前半小时,企划经理突然通知我们。

于是我和小艾、小程以及企划部经理一同走向会议室。一路上,小艾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连脖子都是梗着的。她原本应该是天鹅的形象,却把自己变成了个令人讨厌的聒噪乌鸦。

主持会议的是公司副总经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台湾女人。台湾女人一看到小艾,马上就欢呼起来了:哇,小艾,你今天真是艳光四射啊。

小艾得意地一笑,脖子又是一梗。我心想,她肯定在肚子里说:他妈的,老娘不漂亮谁漂亮?你这个台湾老女人是投胎好才能做我领导,不然给老娘端痰盂都轮不到你这个丑八怪!

会议只进行了十几分钟就结束了,台湾女人让我们各就各位,独独留下小艾要单独跟她谈话。

离开会议室后,我隐约听到从会议室传来台湾女人满意的笑声。而小程,则捂着嘴巴吃吃笑着对我说:晚上台巴子肯定要请小艾洗桑拿去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小程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艾这个暴脾气不会去的吧?她说过最讨厌加班的。我说。

小程回答:小艾的脾气再坏也不敢冲上司发火呀。小艾跟我们一样,都是在工作中辛苦地挣扎着的小人物,我们的努力总是被上层当成是最基本的行为而忽略掉,而一旦有一点差错,哪怕是对不付钱的加班有所怨言,都可能迎来被炒鱿鱼的厄运。

听了小程的一番话,想到小艾这个女魔头也有任人宰割的时候,心中不由泛起一股恶意的快感。但想到我们同为小蚂蚁,我还是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收拾起东西,准备下班。到我出门时,都没看到小艾从那间会议室里走出来。

第二天一早,小程看到我,眉飞色舞地说:昨晚她们两个真的去洗桑拿了。

看来窥伺别人的隐私是绝大多数人的爱好,就连在性格上无可挑剔的小程都免不了。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小艾和台湾女上司了。此时小艾还没有到,我趁机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洗桑拿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台巴子是同性恋。

一刹那间我明白了,麻醉师和师父的形象再次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美艳如小艾,被有特殊癖好的台湾女上司看上了。

小艾来了,我惊讶地发现这一整天她都没有骂过人,确切地说是没有骂过我,她原本就不骂别人的。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竟然散发出了温柔的光,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昨晚发生了什么?竟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属于女人的柔媚,也让她能发现其他女人的美好?

小艾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女人,我开心到受宠若惊的地步,但是那种感觉为什么就那么不自然、不习惯呢?

从这晚起,台湾女上司开始频频约会小艾。而在背后,小程总在嗤嗤地笑她们,性子极好的小程,幸灾乐祸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亲和力。

我以为小艾就此可以飞黄腾达,但是——

小艾对我们说:我要辞职了。

怎么了,被上司重用还要辞职啊?小程问道,声音里满是诚恳。

重用什么?是加薪了还是升职了?小艾反问道。

我理解地望着小艾,这个女魔头再凶,也只是只小蚂蚁,她沦为女上司的玩物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有愤而离职的份。我理解小艾此时的心情,但并没有觉得台湾上司有多么可恶,至少,她激发出了小艾心底深处属于女人的柔情,让小艾不再与其他女人为敌。

小艾走的那天又穿上了那件天蓝色的滑雪衫,美极了,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太强烈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带着悲怆的表情离开,那个台湾女上司竟然没有挽留她。是铁石心肠,还是玩腻了,还是觉得性格不合,还是打心底里就看不起大陆人?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虽然小艾像个弃妇那样离职,但是她那华丽的风范仍旧尽显无遗;尽管华丽的风范依旧,却已经无力再掩盖脸上的悲伤和绝望了。

小艾辞职后的一个月,我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吃饭,仅仅是请我一个人,平日里看上去与她关系不错的小程,她并没有邀请。我满心疑惑,虽然很不想去,但是她一再邀请,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下了班后就直接赶到餐馆去了。

小艾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堆中非常显眼。看到我来,她很高兴,点了很多菜,让我再一次受宠若惊。要知道小艾一直是个很抠门的暴脾气女人,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且大方,一时之间让人感觉是在梦里。

酒过三巡,也没见小艾道出此次见面的目的,不能再等了,好奇心已经越来越强烈了,终于忍不住就问了。没想到她说:没有事情,就是想请你吃顿饭,你太瘦了,我想给你补补身子,你缺乏营养。

我心下惶恐,猜测是不是小艾找到新工作了,想起以前对我恶声恶气的,心中愧疚,所以想请我吃顿饭来弥补一下,并同时庆祝一下自己新生活的开始。

但是我想错了,小艾并没有找到新工作,她就是想请我吃饭。她说心里很烦,看到我,不由自主地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暖意。这句话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有一种如坐针毡、味同嚼蜡的感觉。席间,她始终含笑望着我,这种目光我太熟悉了,那根本不是女魔头小艾的目光,而是我那个万人迷师父以前看我时的目光。

是那个台湾女上司,把小艾的性取向变过来了,所以她对我的情感从一开始的嫉妒和轻视变成了爱慕和渴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不安,我想逃了。我连我所喜欢的师父都不能接受,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我所厌恶的人呢?

我岔开着话题,说起小程。但是小艾根本不想谈论这个以前在外人的眼里和她还算是一对好朋友的人。她一脸嫌恶地说小程看上去温文尔雅、宽厚善良,其实本性是个很自私的人。说完这句话,她的表情和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我还能不逃吗?

在一个人归家的途中,在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刻,我的脑子中乱哄哄的都是小艾的声音,她在饭桌上痛斥台湾女上司是如何如何的不堪,都是她们的事情。

小艾希望我跟她以后可以多多交往,下次她再请我吃饭。

我知道,没有下次了,永远永远,都没有下次了。因为我骗不了自己的心,过去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麻醉师、师父、小艾,她们是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们,虽然都是一些没有明天的邂逅,注定短暂的相遇后是离别,但是时光不能冲刷走对她们的记忆,只是当时那种微妙与尴尬,已被岁月制成标本,偶尔看到,只是一些个物件,早就没了生命,如同凋谢的昙花瓣,已经干了。

有时,大脑还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们,乃至我,是女人吗?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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