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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意义的写作,途经词语

2016-05-14张艳梅

雨花·下半月 2016年5期
关键词:弋舟小说世界

张艳梅

究竟什么样的写作是真正有意义的,一千个作家可能有一千个答案;究竟什么样的作品是真正有价值的,一千个批评家可能有一千种标准。然而,无论在何种意义、何种标准上,弋舟都是当代中国非常优秀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既是最个人的,又是普世的。认识弋舟以后,常听他说“我在这世上太孤独”。或许,我们都是孤独的。只是很多人没有说出来。孤独,是走进弋舟精神世界最近的那条小路,虽然近,但是荆棘丛生。弋舟第一篇让我注意到,并且颇感惊奇的小说,是刊在《人民文学》上的中篇《怀雨人》。安徽文艺社最近新出了弋舟小说集,就叫《怀雨人》。弋舟有次开玩笑说,这个集子算是给你如此喜欢这篇小说的一个交代。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写下那么多小说、随笔,以及各种文字,是弋舟给这个世界和自己生命的一个交代?

弋舟,一个忧郁的小说家,面对异己的世界,有很强的代入感,又特别容易把自己抽离出来,像一个时代的游子,流亡在微温的世俗生活内部,任世间种种生死聚散、灵肉悲欢在指尖缓慢燃烧,一截一截灰烬跌落,光阴就在他笔下忽明忽暗,一瞬间仿佛洞若神明,转眼又化作万千幽暗。他从不魔幻,只是空茫游离,然而又自有其稳定感和深邃从容,于实存和虚无之间,生长出两无挂碍的诗意。读弋舟的小说,很容易被他小说语言的美感和节奏感所俘获。他对词语有着不同寻常的洞察力,像一个推理高手,沿着词语的蛛丝马迹,追踪到绳结的核心;又能够穿越词语堆砌的世界,敞开一个时代浮躁沉郁的内里。《怀雨人》、《我们的踟蹰》,还有他第一部长篇《跛足之年》,后来的短篇《等深》、《平行》等,皆以一个核心词语贯穿始终,并且不断演绎出连绵层叠的象征意蕴。踟蹰,穿越千年,带着时间的斑驳锈迹,置放在当代人面前;跛足,跨越千年,携着世纪末的惶惑忧伤,跟随当代人进入一个新的世纪。“雨人”,是自闭症患者的代名词,是一个准医学概念;“等深”是一个地理学概念;“平行”则是一个数学概念。这些小说,从词语出发,沿途经历隐喻、暗示、象征、意识流、心理分析、理性思辨,由日常细节到达观念层面,由时代局部到达生活整体。从词语自身漫漶出来的延长线,朝向作家指定的暗示性的终结点,其间曲折幽微,倘恍迷离,读者能否顺利抵达这一小说艺术及思想的落脚点,实难考证。反过来看,这些携带着作者复杂情绪的小说本身,同样传递了上世纪初知识分子彷徨于无物之阵的精神基因。

关键词之一:情感

踟蹰,在能指和所指层面上,可以阐释出更多丰富的意味。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踟蹰,或许只与爱情有关;一个人面对生活的踟蹰,则隐含着对自我和生活双重的怀疑和否定;一代人面对时代、世界和生活的踟蹰,就具有了隐喻的整体性和象征的复杂性。踟蹰,多少还是不甘心的意思。对李选、曾铖和张立均来说,都缺少斩钉截铁的感情,夹杂着太多现实的取舍,利益的计算,拖泥带水的生活常态里,隐含着不乏优越感的自我厌弃和世事敷衍。舍得用无形的去换有形的,还得心里真有才行,只怕大多数人心里也惶惶然没个安稳处,也就不知道如何去和世界对抗,因为无路可退,所以踟蹰更像是个姿态,留着个退路。带着对世事的参悟,也带着内心深深的迷惘和恐慌。

宏大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对作家的影响,不仅是生存状态的制约,更主要的还是精神层面的渗透,而这种苦闷的象征,也因之成为当代作家寻求精神突围的原动力。李选、曾铖和张立均这一组人物很有意味。三个孤独者,不彻底,不纯粹,李选并非单纯追求物质享乐的女性,张立均也算不上资本专制时代的代言人,曾铖则始终在世俗和艺术之间摇摆,就像他酒后的滑翔。弋舟没有在他们的社会身份和生存处境上,落更多笔墨,倒是小说呈现的那种当代人感情世界的跌落与不确定,伪装与逃避,来得如此触动人心。社会生活清晰而冷峻,人性混沌而冷漠,伪装出来的安全感里深藏的是破碎的世界观。惟有年轻的黄雅莉,在她身上,没有自救的纠结,更不会以医者眼光去看这个世界的病态,虽然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沦为病态世界的一部分。

《我们的踟躇》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这个时代,谁能告诉我们,什么是爱,如何去爱,历尽沧桑之后,我们该如何相爱?我们自己不能,作家也不能,作家可以讲述很多奇情艳遇故事,但那不是生活,也很难触及人心人性最深处。在泛滥的当代情感小说中,弋舟可以很容易地被区分出来。他的辨识度之高,不仅源于他卓异的艺术表现力,更重要的是他敏锐的世事洞察和淳挚高远的精神情怀。由针上舞蹈的微观世界,澄明出大时代的宏阔纵深,弋舟擅长勘测世事,试探人性。他不确定人性的本源和边界,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这成了他特别好奇而又执着的思想路径之一。

曾铖是李选小学同学,当年曾经友好,多年别离,曾铖如今成了画家,网上重逢,李选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跨国婚姻,曾铖也是孤家寡人。二人各自关在厚厚的壳里,偶尔探出感情的触角,悬置的心呼吸着喧嚣和孤独。老板张立均对李选照顾有加,李选只当是物质交换,并没有把多少感情放在二人之间。曾铖出现后,张立均对李选忽然像是用了心,而李选也莫名地生出骄傲和愧疚。直到一场交通肇事,曾铖逃避,李选回到现实生活的逻辑之中。张立均最终打定主意帮助李选渡此难关,曾铖却突然返回西安支付了赔偿款,经过此番变故,李选也并没有找到感情归宿,三个人的故事,没有结局。李选的心,却是经历了百转千回起伏跌宕。关于爱,李选自问过,张立均追问过,曾铖说起过。爱,到底有多艰难,有多长的路阻隔,是三十年幼稚童年与沧桑中年之间,隔着中韩美三国的漫长时空?还是无非一杯祁红,三五深夜短信,数行酒后短诗,一段冰面上的滑行?

若“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算是交响乐的序曲,那么,“我爱你是因为你符合我的审美,你爱我是因为命运的安排”是主题曲,还是终乐章?真是我们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对于悬空太久,孤单而且痛苦的心,世间芸芸众生真的有什么慰藉与启蒙吗?小说的波澜起伏精雕细刻都在人物内心,然而通往这部小说意义终点站的关键一环,并不是爱,而是肇事逃逸。

肇事逃逸,背后跟着的,是一代人的感情逃逸和精神逃逸。虽然对于大时代来说,我们无处可逃,这个社会任何层面的毁坏,我们不是肇事者,也难免同样共谋。呼啸的世俗生活里,即便没有多少称得上固若金汤的东西,也总归有着微妙的内在平衡和稳定。一场交通肇事,破坏了原有的关系结构和心理定位。曾铖说“我只是难以忍受生活的平庸”,这句话初看起来很共鸣,细细想来,如果我们与生活和解了,也谈不上忍受,抑或不能够坦然面对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辽远的不安,而是不能遗忘的那些时光里,没个安置处的自己,被时光赤裸裸地照出各种伤痕。彷徨,有时候并不是因为缺少弃绝这个世界的勇气,而是依然心存改造外在生活的幻觉,所以,终其一生,我们能够坦然面对的,不过是一种过渡性,迁就生活,也接受生活的包容,所有意气风发的枝头踟躇,最终还是逃不过萧萧落木、叶叶蹉跎。

关键词之二:精神

弋舟喜欢概念小说,以一个词语作为原点,辐射叙事的疆域,成为时代精神症候的词典。当年读到中篇小说《李选的踟蹰》,我曾写过下面这段文字:喜欢弋舟的小说,一种智性写作。也就是说,他对人生,对尘事,对世界,有种独自探索的执着和深刻。情感勘测之外,弋舟小说还有个母题,即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关切和追问。面对自己所属的那一代人的遭遇,他更愿意深入时代的内心,在那些纵横交织的小径深处,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

在《所有路的尽头》中,他写人到中年的一群人1980年代的经历,以及那个时代给这些人的生活道路、生命感觉、心灵世界的深刻影响。叙事从死亡开始,回溯生命历程,一代人经历的诗意年代,物质年代,直到迷失在雾霾深处,所有路走到了尽头……昆德拉说到过生存雾霭,那么,穿过弥漫生存雾霭的小路,前面是什么?海子写下答案: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为什么路就走到了尽头,是个人生命意识的自我质询,还是公共话语空间的执着追踪,弋舟反复提到博尔赫斯“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小说写出了超越生命本体和时代笼罩的最深的孤独。强大的时代,以不容反抗的侵犯方式,把个人置于弱者的位置,对于那种被冒犯的生活的反抗,是细雨中携带着屈辱的恐惧出走,还是风暴里携带着死亡的恐惧亡命天涯?在生活的雾霾中,正常呼吸成了最艰难的事,那些始终无法克服的漂泊感和失重感,究竟源于何处,让自己发抖的是对世界的恐惧,还是对自身的恐惧?诗歌,酒精,音乐,绘画,性爱,爱情,政治,金钱,宗教,弋舟在小说里,几乎涉及了精神层面的各种可能,没有救赎,注定失败。母校还有大门,祖国只剩雾霾。

《而黑夜已至》则把都市人的内心挣扎,精神困扰,情感折磨,疲惫状态,表现得同样意味深长。每个人都身处生活的洪流和心灵的孤岛,快乐相似,忧郁万千。这个时代正处于一种持续的断裂、离散和晃动的过程中,怎样才能够重建活着的信念,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精神支点。然而我们面对的,恰恰是思想和思想者一起失踪的时代。弋舟是小说天才,他那种流畅细腻的表现力,敏感细锐的感受力,深刻而睿智,朴素而纯净。母亲去世时,刘晓东在儿子的老师杨帆床上,母亲去世后,刘晓东离了婚,从此,带着罪感,无法直面自己。咖啡,药物,琴声,拍照,微博,包括拥抱,亲吻,都是救赎的尝试和努力。小说中提到了黎明将至。或者弋舟始终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走出生命暗夜,看到精神的微光。小说还提到一段歌词:“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词。”忧郁,作为贯穿弋舟小说世界最重要的关键词,在“刘晓东三部曲”中,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气场,与压抑、迷茫、反抗,获得了精神同构性。

《等深》写到了患有癫痫的周又坚,以及特定情境中具有同样病态可能的刘晓东。周又坚出走,周翔复仇,都是对污浊生活的不合作,以及对时代既有观念的反抗。正如小说中所言,“我们这一代人溃败了,才有这个孩子怀抱短刃上路的今天。”这篇小说写到了风暴之后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周又坚不再对世界咆哮,安静地与世界对峙,成为一个异己分子,一个格格不入、被世界遗弃的病人。周翔敢于承担的选择算是一种希望吗?显然不是。暴力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小说结尾写道:“兰城被一条大河分为了两半,当我从河的南面跨桥走向河的北面时,我只是再一次感觉到了‘度过的心情。”这大约可以看成是弋舟的救赎了,回到心灵,自我泅渡。弋舟的语言是智性的,有种沉郁微凉的诗意,这种诗意往往透过生活和生命表象,直达本体,读他的小说,似乎是一场漫长而又孤独的精神之旅,走进他的文字世界,就会被那种缓缓流淌的诗意所牵动,所有小说中人物遭受的、背负的精神苦难,如同亲历,然后试图超越一切人为的复杂,回到生命的单纯和静美。他既是在哲学意义上思考写作,又有着祛除了一切非文学因素的纯正的审美品质。

关键词之三:生死

弋舟的文字,有种远离喧哗的冷峻峭拔和宁静幽深。在小说《走失于葵花之间》中,弋舟对被生活抛弃,渴望把世界装在瓶中的边缘人的心理和处境有精准的演绎,叙述很有耐心,不经意间锋芒内敛的智慧,让我们看到了他抽象思辨的兴趣和探究世界本相的好奇。黄郁明和潘冬子的形象也很有意思,黄郁明的心理没有过多的正面表现,这样一个自卑而又虚荣的人,对阿莫的占有是那样坚决,只是为了求生而已吗?弋舟喜欢写有些苍白的少年,潘冬子最有意思的是那两个游戏,铁轨上的硬币,啤酒瓶里的火车。弋舟在他的小说中反复写到这个游戏:把世界装在瓶子里。《谁是拉飞驰》开篇就写一个少年躺在铁轨边上,试图把一列一列轰隆隆开过的火车装在瓶中,是想拥有世界的渴望,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变形的?抑或是想把飞逝的时光紧紧抓住?阿莫是这篇小说刻画的核心人物。弋舟喜欢写长脖子的女主人公。《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中那个徐未脖子长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阿莫让人迷惑,她懵懂,混乱,对生活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直觉,既面对千山万壑,又似乎如履平地,很微妙,支配她人生状态的不是理性,也没有方向。不过这株植物有画面感,稍微有点拉长变形的古怪,小说叙事是那种现实白描其外,现代主义缠绕其里的风格,会说话的色彩,夹杂着有声音的文字。人物的魅惑就如暗夜的大片向日葵,幽光闪烁,孤独而喧嚣。莫迪里阿尼画布上的女子,哀伤痛楚,有着动人的冷漠;路边一朵黄色野花寂寥渺小,它要历尽多少磨难,才能找到自己的太阳?“我是在求生,而你,是在游戏。”这句话从黄郁明口中说出,真是令人气短,等到阿莫说出来,简直催人泪下。这篇小说就此超越情爱,达于生死。

《怀雨人》是以回忆的方式,记述了大学时代的一段独特的经历。中文系学生会主席李林,哲学系高干子弟潘侯,物理系魅力四射校花朱莉。三人中,真正的主人公是潘侯。这是个“雨人”。“雨人”一词来自于汤姆·克鲁斯主演的影片《雨人》。影片讲的是兄弟之间深藏的手足之情。“雨人”因此片而成为某一类人的代名词———即具有某种特殊才能但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也有人称之为“白痴天才”。达斯汀·霍夫曼在影片中饰演的雷蒙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具有超乎常人的对数字的敏感性和惊人的记忆力,但是却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和别人交流。成长在警卫森严侯门府第的公子潘侯有着过人的聪慧,同样对数字非常敏感,高考成绩非常好。但是日常生活却需要别人照顾和引导,尤其欠缺方向感而不断撞墙。李林受命成为他在学校的监护人。二人渐渐了解,直至相互信赖和依赖。一场爱情,缓慢改变了彼此的性情;一场事故,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与李师江的《中文系》比较,同样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故事,同样隐约着一个成长的主题,如果说《中文系》是氤氲着感伤情调的抒情诗,《怀雨人》则是蕴含着宗教意味的哲理诗,如果说《中文系》是背对成长的离歌;《怀雨人》则是直面存在的寓言。

潘侯的自闭,还有他的奔跑,撞墙,他的黑壳笔记本,他的荒芜的教堂,他朗诵的阿赫玛托娃的诗,都是隐伏在幽暗深邃的生存深处的寓言。在正常人的眼里,潘侯是个白痴,换个角度看,这个内心非常敏感丰富的“雨人”,他关闭了一扇门,却从来没有失去内心的自由,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和世界。他存在的哲学意义,不在于流畅背诵唐代帝王,也不在于滔滔不绝说出小数点后上万位数字,而是他以拒绝和对抗的方式,以他特有的单纯和执着,让我们这些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感到羞耻。小说结尾,浪迹在尘世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依然可能在每一株大树,每一堵高墙对面撞得伤痕累累,可是,他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潘侯那位孪生兄弟官场上的潘伯,那个永远带着面具活着的人,可能从来都不是他自己。活着的喧嚣表象里,有多少深藏的自私冷漠和宽大慈悲?李林和潘侯的感情,朱莉和潘侯的感情,其实都是纯净的,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的伤害,每个人内心的善从未改变。只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不同了。某种意义上说,潘侯是个哲人,超现实的,生命的哲人;李林是个诗人,唐朝的,忧郁的诗人。小说充满了隐喻:那个黑壳笔记本,那个水泥地上脚印,两种记录方式。众生和个人,尘世和生命,简单的线条,深刻的烙印。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那个完全没有方向感的人,和我们这些自以为路路通达的人,二者之间,到底谁迷失得更彻底呢?弋舟的语言特别好,特别有味道。小说写得轻松甚至幽默,初读的时候,几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在耀眼的阳光下,内心总是流动着说不出的忧伤。弋舟把一个关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把一种埋葬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把一种生命里不断凋零不断重生的情感,写出了神性。

《被赞美》中,仝小乙童年的记忆,最终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他不喜欢舞台,不喜欢闪光灯,不喜欢被关注,甚至不需要更富有的生活,夏天有绿豆汤,冬天有热鸡汤,足以,他执着地为了一个目标舍生忘死,愿意用生命去维护那种纯洁;而汤瑾诗有着同样的记忆,却从未形成精神和心理上的困扰,在周瑶石和康至之间,她没有自责,也没有太多追问,小时候的往事,已经模糊,那些瓷片也早就丢掉。她之所以和仝小乙在一起,是因为仝小乙对她的赞美,让她短暂地找回自我和微薄的生命暖意。对于仝小乙来说,生命是连续的;对于汤瑾诗来说,生命是跳越的。在生命的河流里,仝小乙像一棵树,汤瑾诗像一片落叶。那片碎瓷,那个单薄如纸的身影,那种跑向车流的决绝,仝小乙最后那两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追问,真是让人心碎。生命不断败坏,谁能让岁月和灵魂再次完整如初?小说结尾那一句:“小时候自己和仝小乙把那些瓷片拣出来时,其实是基于这样一种怀有某种被赞美之情的朦胧的寄托: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被一双大手从严酷的败坏中安然无恙地挑拣出来。”虽然明知道没有上帝之手,读到这个结尾,仍旧被弋舟睿智而温润的内心深深打动。

《平行》写到了一个独居老人缓慢的死亡过程。老年痴呆,缺少关爱,思维渐渐混乱,生活自主能力不断下降。老人固执追问衰老的标志,同事,朋友,前妻,没有人能给他明确的答案。离开儿子和保姆的帮助,他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冰箱里的速冻饺子,水槽边上的蜘蛛网,寂静的房间,漫长的时光,没有生机,没有笑语,生活和生命同时被衰老的废墟缓慢埋葬。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老人被公务员儿子送进了养老院,养老院的生活枯燥乏味,站在养老院门口的老人,让人想起《放牛班的春天》中的佩比诺。被遗弃的老人,最终飞越了养老院,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家中,打开煤气,躺在床上。死亡,让这个对生命充满了疑问的老人,最终获得了与世界平行。小说在现实关怀之外,显然还有着关于生死的隐喻表达和哲学思考。

时光的叶片凋零然后重生,转眼又是一个春天。这个世界貌似生死循环,而又从未老去,我们笨拙地守着陈旧的岁月,生命里那么多孤独一再破碎。坚硬的时代混合着懦弱的人性,在弋舟笔下循环上演,整个世界都在参与一场演出,语言,声音,调值,充斥着华丽的天真和混沌的欲望。无论怎样的踟蹰,没法视而不见,也没法找回真相。疼痛,笨拙,悲伤,倔强。灵魂已经碰壁千万次,肉身依然能够在各种障碍里通行无阻。孤独是越不过去的他们,更是我们,等待唤醒,然后谢幕。感谢弋舟的小说,是深陷暗夜的精神囚禁,也是不合时宜的一往无前。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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