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淝上人物志

2016-05-14张建春

安徽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彭先生厂子

张建春

彭先生

大学毕业,阴差阳错分配到了一家工厂,做了厂子弟学校的老师,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彭先生。

对彭先生开始是喊彭老师的,很久后才尊称为彭先生。彭老师是上海人,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诸多习惯和当地人不同,一股子上海人的做派,我见到彭先生时,他略略的欠身和我打了个招呼,接着就去忙自己的事了。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子人,男男女女一大帮,热闹得很。

彭先生的光环和吸引人的地方,在于除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外,还说得十分地道的牛津腔英语,他对美式英语的发音、句式不感兴趣,常常找美式英语的毛病,说得头头是道,听得人晕头转向。

围着他转的是跟随他学英语的人,学生收多了,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时间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平时走路一阵风刮过,很少有聊天说话的机会。他并非是任何学生都收的,他的考查方式很独特,对求学者,他鹰隼般的目光要和你对视三分钟,对于对视中低下头的一律不收,他说他的目光能通过人的眼睛看到骨髓里。他的教学方式也简单,写上几行英语句式,勾勾划划要你去理顺,下次再写上几句,重新颠倒了,理顺了,一课也就结束了,据说效果很好。他曾试图要收我为徒,但那些日子我迷上了诗歌,对他的好意也就一笑了之。

我所知道的彭先生,有两样爱好,一是喝酒,再一就是听广播。彭先生的酒喝得“烈”,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是少不了的,常在醉态中。彭先生喝酒是不需花钱的,他的一大帮子学生,这人送两瓶,那人送两瓶,酒的牌子五花八门,却从没断过。彭先生教学生不收费,收上几瓶酒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没有人议论,反过来说彭先生够意思。他的酒时常带我们喝,不过喝时我们也是点到为止,看着他大杯狂饮,敬佩中多了份提心吊胆。听广播他只听英国BBC,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了,津津有味地听,听得忘乎了周边的世界,学生们装模作样的跟着听,似乎都入迷了,有不识时务的问上彭先生几句,彭先生瞪着眼睛,用近乎BBC播音员的音调回答,提问者仍是云里雾里,估计听懂的也难以找着。

彭先生酒醉时会说自己,说自己是东吴大学国际法专业大学生,东吴大学全用英语教学,他的专业是国际法,英语仅是他的副产品。刚解放时,他还年轻,国家要送他去苏联留学,他不愿意,要追随老师去英国,组织者给他扣了个帽子,说他里通外国,是英帝国主义的走卒。彭先生说,他一时义愤,一拳打断了组织者的鼻梁骨,因此获罪,先劳教后劳改,直至流落到了现今的厂子,做了子弟学校的老师。彭先生说时仍很激动,即便醉了,拳击动作比划得地道有力。他说,东吴大学每个学生都练习拳击的,且是英式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五十多岁的彭先生孤身一人,也没有结婚的迹象,热心人为他牵线搭桥,他手一挥就将做媒作伐的人拒之了门外。不过他做了一件事,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他认养了一个女儿,女儿进他门时,已有十五六岁。女孩长得漂亮,家境却贫寒,在厂子的子弟学校求学,英语成绩出奇的好,彭先生自然偏爱三分。彭先生主动提出要认她作女儿,女孩家长自是乐意,自此,女孩户口转到了彭先生名下,她的生活、学习就由彭先生全包了下来。女孩进进出出,非议不知由何而起,风言风语说得难听,传到彭先生耳朵里,他全当没一回事,坦坦然然的喝酒,自自在在地听BBC,没事样让大群学生围着自己转。好在时间过得快,女孩知上进、懂努力,大学考得顺利,竟一举考上了武汉大学的国际法专业,连带起了不小的轰动,女孩知恩图报,真的把彭先生当作了亲生父亲,彭先生的晚年过得有滋味,和认养的女儿有关,这是后话。

在我调离厂子的那年,发生了两件和彭先生有关的事,差点让他栽得头破血流。彭先生名声在外,外出授课,同时编英语复习材料,可谓桃李满天下,厂党委感到要为他做点什么,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一顶副校长的帽子。恰好,首度给教师评职称,高级教师对彭先生而言应该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两件事加在一起,调调他的档案是必须要做的。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翻阅彭先生的档案,却没见他上东吴大学的任何记录,能见的仅是他读东吴中学的学籍档案,吓得我一身冷汗。我向厂党委书记汇报,他一把捂住我的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党委书记是个忠厚人,长长的叹了口气,说:老彭一辈子不容易。

彭先生做了副校长,职称却评为中级,两件事一中和,彭先生仍是高兴的,酒喝得比过去更畅快,收音机的音量调得更大。我调离厂子时,彭先生单独请我喝酒,一瓶酒见底,彭先生突然泪流满面,向我鞠了一躬,几近哽咽地说:那年我考上东吴大学,家父却被逮捕了,说是英国特务……慌得我忙忙站起,喊了声彭先生,尽管慌不择言,却是由衷的。

水 爷

和水爷结识纯属偶然,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厂子当老师,单身汉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吃食堂,自己不生火,去水锅炉打水是一天中少不了的事。厂子发水票,一天两张,超过了得自己花钱去买,五分钱一瓶水,算得上便宜。一天打水忘了带水票,和烧水锅炉的水爷好说歹说,把手表压在他的面前,才同意打了两瓶水。水爷干事认真,否则几千人的厂子天天打水不断,水票也难以收上来。年轻人忘劲大,加上周六、周日外出和同学们疯玩,忘了送水票、兑换回手表。周一,水爷竟找上门来,那天我正在给职工业余学校的学员们讲三角函数,只见教室门外光亮闪闪,水爷拿着手表向我示意,我匆匆出门,掏出两张水票,换回了手表。手表劲上得满满的,“滴滴嗒嗒”走得欢快。水爷头也不回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泛起难以说出的滋味,自此和水爷熟悉起来。

水爷个子高高挺挺,黑黑瘦瘦的有精神,快到六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带着旋风火烧火燎,倒像是四十来岁的人。水爷整天和热气腾腾的水打交道,却爱酒如命,一天时光里,时时刻刻离不开酒,不要碰面,相隔多远,一股劣质酒味就冲了过来。水锅炉房地小,他整天守着,除了添煤加水、收收水票,大多时间他都蹴在门前,一张破败的桌子,摆着豆子之类的下酒菜,酒瓶浑浑噩噩的杵在那,转过身来一杯,转过去又一杯。水爷泡在酒中,厂里的人都说。问他能喝多少酒,他幽幽地回句:酒瓶不倒人不倒。

水爷本名叫刘大水,喊他水爷是有讲究的。一来他整天烧水、冲水,做着水的营生,名号中又有水。二来就和他喝酒有关了。厂里喜欢喝酒的人不少,酒鬼也有一群,喝“摽”酒的大有人在,看着刘大水左一杯右一杯的喝,酒瘾难免上来,讨好刘大水,喊声“爷”,算不上丢人,讨杯酒喝最重要。时间一长,想喝酒不想喝酒的都“水爷”“水爷”的喊将起来。

在喝酒的事情上,水爷大方,酒杵在那,想喝的人走过来,凑上独一的酒杯喝上一气,水爷看上一眼,眼光漫漫的浮上层水气,之后就咧嘴一笑,巴不得人喝醉,水爷有钱,几杯酒喝不穷,爱喝酒的人这么说,不爱喝酒的也这般议论。

厂是大厂子,三五千人的规模,自是藏龙卧虎,奇人、怪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何况厂子的前身是劳改农场,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不乏“政治犯”,能人一大堆,迎面碰上一个“歪歪倒倒”“稀里哗啦”的人,细细打听,弄不好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曾做过了不起事的人,因了区区小事送了一辈子的前程。水爷来自浙江,据称刚解放时,做过地区一级的公安局长。不过水爷绝无公安局长的气派,与人善善的无有筋骨,唯看中的是水票,看中的是热气腾腾的热水,再有就是酒。水爷喝酒最烈时是市场上没酒的日子,酒馋难忍,他拿出了当公安局长时的手段,时不时去厂子的医院“偷”酒精,兑上水过酒瘾。一次、两次直至很多次,医院的医生只见酒精少了,找不到去处,偶然发现,是水爷半夜三更悄悄去“顺”,报告了厂保卫处。案子结了,水爷的日子难过了,倒不是因为受批判关禁闭,而是在“黑咕隆咚”的房子里没酒喝。

酒是水爷唯有的寄托,他无法不喝酒,在送还我手表之后不多日子的一天,我去打水,夜已深了,月亮高高的爬上树梢,他还在有一杯无一杯的喝酒,看到我,少有的让我坐下,让我喝上一口。我本不会喝酒,劝来劝去,我倾头喝上一杯,酒透过五脏六腑,只想把心吐出来。水爷哈哈大笑,对着月亮头说出了一串故事。他说,他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如果活着,或许也会干教书之类的事,可惜死了,死在他戴上手铐时。那天,他正破了个命案,和同事们高兴得喝酒,酒没过三巡,地区的书记带着省里的人宣布他为历史反革命,“咔嚓”一声手铐带上了,扔进了他常关犯人的牢房。儿子是他的命根子,他做牢的日子,不知什么原因,掉进水里淹死了,随之是老伴,一根绳子寻儿子走了。历史反革命的他,一头被扔进黑暗里再也不见光明,一关就是二十年。月光下水爷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小酒喝得“吱吱”响,临了说了句:醉了好,什么也不想。那天,我是摸着黑回家的,厂子停电,路不好走,眼前却是水爷偶而发亮的目光。

没过多久水爷死了,死在了酒上。仍是没日没夜的喝酒,下雪天,天冷得出奇,他坐在水锅炉边喝酒,火引燃了他的衣服,又点燃了酒,醉中的水爷被活活烧死了。烧死的水爷缩成一团,焦糊的躯体却张显着自己的骨架,张张狂狂的呈显出大大咧咧的醉态。

水爷的丧事办得隆重,送葬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除了喝他热水、喝他酒的厂子人,更多的是一些头头脑脑。实际上,水爷的身份在这之前就明晰了,早认定为老革命,级别明确为市厅级,他可以有更好的去处,在退休之前“混”个一官半职。水爷拒绝了,只想烧水,一天里左一杯右一杯,有的无的喝酒,把醉一天又一天地进行到底。酒是水的身子,火的性格,水爷喜欢,喜欢得彻彻底底。

迷一般的水爷在他的灵堂前终于解开了。抗战时水爷受命于共产党组织,打进了日伪机关,和他的上级单线联系,送出了一份又一份价值极高的情报,直至抗战胜利;随后又打进了国民党军队,继续干着潜伏的事情。全国解放前夕,已是国民党军队师长的他,率队起义,共产党重用他,做了浙江一地区的公安局长。新生活、新气象、新活力,水爷充满了斗志和信心,谁知运动来了,潜伏的事被忘得一干二净,汉奸、国民党军官的帽子却戴在了他的头上,判刑坐牢成了他跑不了的深渊,一坐就是二十多年,到留厂就业时,陪着他的就只有一壶老酒了。平反时,他再也不愿离开几乎是干了半辈子的厂子,把自己隐藏起来,像若干年前的潜伏,咬着牙什么也不愿说起。每天把水烧沸了,收取一张两张的水票,再有的就是晚酒,醉醉的打发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送别水爷的日子有俩人哭得呼天抢地,一个是他单线联系的上级,一个是做过他交通员的女子。上级说来迟了。女交通员扑在他的遗体上,捶着他焦糊的遗体,半天没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天放晴时,我和几个厂子里的人清理水爷的遗物。水爷的身后寒酸得让人流泪,没一件像样的衣服,更谈不上家具之类,几口破纸箱子,齐齐的码在床底下,打开了除了品种不一的酒,好酒不少他没舍得喝。再就是破铜烂铁,有刀状的,有枪形的,间杂着还有子弹壳子弹头之类,也不知他是从何处拣来的。纸箱里一个纸袋封得死死的,他没有家人,征得领导的同意,我们打开了,竟是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数了数竟然有五万多元,那时这不是小数字,时下万元户就了不得了。

人民币下一张纸条写得明白。党费,刘大水。

刘大水的名字好久没人叫了,水爷自己喊出了。

责任编辑 木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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