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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谢

2016-05-14江耶

安徽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云裳振国小红

江耶

怎么这么多的农民工啊,你看看,这街上,这店里,还有那些洗头洗脚的,都是。云裳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全国的农民都跑到城里来了,能不多吗?章振国低着头,摆弄墙壁开关,“啪打、啪打”地摁下摁起。

全国的农民又有多少呢?我们全村的人都跑到一块,也没有这半条街上的人多。云裳的疑问似乎越来越深。

呵呵,你们村子?章振国的眼皮一抬,右边的嘴角很大幅度地往上扯了扯,嘲讽地说,你们村子相比全国,就像这街上的一粒灰星子,这一街上的灰有多少,你能算得出来吗?

我算不出来。你能算出来,就你能。行了吧?云裳噘起了嘴巴,好像生气了。她不再看章振国,而是面对着大雨。她在想,这灰星子再多,大雨像这样一倾倒下来,也把它们给浇没有了。这农民工要是灰星子,在这城市里一遇到什么事,倒霉的还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的他们。再想想,自己从村子里来到这个城市,也只能是一个灰星子吧,经不起任何一阵风雨。想到这些,她心里一暗,不禁感到一阵凉意。她把头抬了抬,向远处看,仿佛很不甘似的。

章振国当然不知道云裳的思想已经转了一圈,还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觉得很无聊,也面对着大雨发起呆来。他的小装潢材料店离快餐的摊子要远一些,没有人跑到他这儿来。云裳的花店在他的左手边,离快餐的摊子更远,当然也不会有人专门向她跑过来。说来也怪,刚才的人那么多,挤得满满的大街,大雨一下,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一阵暴晒之后,街面的水也很快没有了,太阳也很快出来了,好像这天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场暴雨。那些消失的人也三三两两地从各处钻出来,街道上很快就又是满满的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到了章振国的店门口,把摩托车往地上一支,闪身进了屋里。云裳看出是一个搞装潢的小包工头。他似乎与章振国很熟,进到店里后两个人头抵着头说着很小声的话,云裳想得出这两个人又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其实这里面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小包工头无非是从这里拿一些电器电线呀什么的,让章振国开个高价发票,他不仅吃了东家的工钱,还能吃上一笔很可观的材料回扣。云裳愤愤地想,我们农村人都是让这些人把名声给搞坏了。不过,她回头再想,现在占这样便宜的好像也不仅是农村人,来她这里买花的也有不少是为单位办事的,比如开个什么会,看个什么人,都要弄一些鲜花的,来的人买了花大都要开发票,只要是开发票的,无一例外要她在金额上多开一点,有的开票的数目是实际支付款的好几倍。她有时都为他们担心,难道单位的领导不明白吗?这花哪能值这么多钱,这要被查出来了可不就是贪污吗!那他一辈子还不完蛋了!想归想,一旦有人来买她的花她还是欢迎的,替公家买东西的人一般不还价,她要多少钱人家就给多少钱,能多赚一点,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个人拿了一些木线条走了,章振国踱到门口,侧过脸看云裳。云裳坐在矮凳子上,用手托住下巴,故意把脸撇过来,直愣愣的样子盯着远处,假装没有看到章振国的一切。章振国当然明白这只是一个假象,他笑嘻嘻地踱到靠近花店的一边,靠近云裳,顺着云裳的视线,也看着不远处并不存在的东西。时间变得无聊,街道上人的走动似乎变得不太真实,不断地来来去去的汽车响着喇叭,带着轻微的风把流逝的感觉弄得十分强烈。云裳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来,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章振国一眼,扭着身子进了自己的店里,走到柜台的后面,把身子缩在花丛之中,好像再也不想搭理这个世界。章振国也觉得很无趣,搞不清楚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变了脸,像这天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他撤离了门口,从里屋找出抹布,在柜台上来回抹着,抹完了柜台,又把货架上的大件擦拭一番,之后又巡视一遍,都亮晶晶的,像是刚出厂的一样,才放下心来。然后打开黑白电视机,在两三个频道之间反复地调换着。

“中国人自己的情人节:鲜丽的花朵,芬芳的爱情!”早晨一开门,云裳就在门口的一边打出了这样的标语,同时在门口的另一边,也就是靠近章振国小装潢材料店的这一边竖起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道:玫瑰花语代你张开爱的金口:1支,你是我的唯一;2支,你侬我侬,二人世界;3支,我爱你;9支,坚定的爱,天长地久;33支,我爱你三生三世;51支,我心中只有你;100支,白头偕老、百年好合;365支,天天想你;999支天长地久。标语是红纸金字,满满的一大张,十分醒目。

章振国站在大牌子前研究了半天,说你这些意思不还是人家老外的吗,怎么就成了中国人自己的情人节了?云裳把嘴一撇,你不懂就不懂,把你自己的东西琢磨透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章振国哈哈一笑,绕过牌子,向云裳踱过去,边走边说,小姑娘长能耐了,好像有多大学问似的,不就是一个七巧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对你说啊,我三岁就知道了,夏天的时候,天天晚上看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我就想啊,他们也够可怜的,两个人一天到晚站一条河的两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年才能到一块过一次生活,不说精神了,就是身体也会被憋坏了啊。可是你们为了卖花,居然把这么悲惨的事拿出来说道,好像还应该庆祝,真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疼啊。云裳没有看他,撇了撇嘴说,你就不能从另一面去看,人家对爱情多坚贞啊,你看看现在,特别你们男人,还有几个能为爱情守上几天的。就为此,也应该歌颂一下吧。章振国又是一笑,满脸的嘲讽说,我觉得这两个人也是够傻的,干吗非要在一棵树吊死啊,要我说啊,他俩不是身体上有毛病,就是脑子里有毛病,哪有正常的人一年才那个一次的。云裳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把手指到他鼻子上,怒气冲冲地说,你死去吧。我看是你脑子里才有毛病,你们男人,除了那个事,大概再没有别的正经事了。章振国很夸张地把手捂在嘴上,露出了一脸的坏相。云裳抱出一大把的玫瑰花,拿出剪子,一门心思地修剪着,也不看章振国的表情。

一个十五六岁中学生模样的小男孩走进了花店,这瞅瞅,那看看。云裳问他买花送谁。小男孩的脸腾地红了,没有说话就退了出来。云裳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紧跟着出去。果然,小男孩在写满了乱七八糟寓意的大牌子跟前站下了,像章振国一早的时候一样,歪着头研究牌子上的内容。过了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说是要买三朵玫瑰花。云裳说玫瑰花五块钱一朵,一共十五块钱。男孩子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硬币,堆在柜台上向云裳推过去。云裳从早上拿出的大把玫瑰花中抽出了三支,用玻璃纸斜着裹上,晶莹剔透的,非常好看。男孩子咧开嘴巴微微一笑,很小心地抱着转身就跑。还没有跑出两步,章振国在后面猛喊一声:站住,哪个班的?男孩子一愣,大红了脸转过来,两眼瞪着章振国,气恨恨地说,你管不着!说完,拔腿跑了。

云裳咯咯地大笑起来,说没想到吧,小男人就比你这老男人厉害多了,自找的吧。章振国叹一口气说,世风日下啊,我上学的时候,见到女孩子都远远躲开,从来不敢正面看人家,更不要说上前和女生搭讪说话了。现在可不得了,连小学生都搞上对象了。这小家伙,最多也不过是初中生吧,太不像话了。云裳笑道,你什么思想,人啊,只有这时候的感情才最纯粹,付出爱的时候什么附加条件都不会讲的,要是我,也会这样,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场。就像花儿一样,总要盛开一次吧,不认认真真毫无保留地恋爱一次,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章振国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感情呀爱的乱七八糟东西,要我说,在学生时代就应该好好学习,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上着学谈着恋爱,还开始送花了。这样的孩子能搞好学习吗?你看看你,你卖花也不分对象,这不是助纣为虐吗?云裳把手一摆,说你少来,我比你好多了,人家买花送花,怎么说也是有感情。再说了,现在的感情啊,也就这个年龄是最纯洁最美好的,用花来表达一点也不为过。你呢,天天和那些小包工头勾结在一起,坑的都是平头百姓。人家平头百姓,辛苦一辈子才能挣一户房子钱,临到最后装潢房子时,还要受勾结好的你和那些小包工头们的盘剥,你倒忍心!章振国哼了一声,似乎不想与她深入谈自己的事情,把话题又拉回到中学生,说他这大上午只能在学校送花,这一送同学老师不都发现了吗,难道现在的学校这事也不管吗?云裳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还是把你的店把你自己的孩子管好吧。

章振国真有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儿,现在也已经上初中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学校上学。这是云裳知道的。正常情况下,他的女儿小红是农村户口,是上不了这个学校的。章振国卖装潢材料,对居民家里的小修小理也很在行,特别是水电上的问题,他基本上能手到病除。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正好后面小区里有一家电坏了,几个房间乌漆麻黑的。小区物业放假了,找不到人。章振国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人家试探着找上门来,章振国就跟着到家里帮人家修好了。问题倒是很简单,是进门的开关烧坏了,章振国从自家店里拿了东西换上,整个屋子里就灯火通明起来,电冰箱、电磁炉、微波炉等等什么的也正常工作起来,这家人又可以立即热火朝天地投入到过大年的各项准备事业之中。一家人感激不尽啊,又是给钱又是送东西的,章振国那时还是很朴实的,只收了几块钱材料费,其他什么都坚决不要。后来这家人一有什么事都喜欢找章振国,章振国自然而然坚持原来方式,也很少要人家的钱物,关系慢慢地熟了。再后来,章振国的女儿小红放假了来店里长住,趴在凳子上做作业。在小区的前面就有一个市重点学校,这家的女主人正好是学校里的一个小头子,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主动提出帮忙,让章振国花了点小钱,把小红弄到这个学校里上学了。

女儿小红虽然进入了城市的学校,但章振国的心仍然在高高地悬着。具体担心什么事情,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女儿小红似乎没有获得上了城市重点学校的优越感,从来看不到她快乐起来的样子,像在心里总是掖着什么事情。学习倒是很认真,但成绩却一直不上不下的。在农村,光有一个女儿肯定是不行的。女儿大了要嫁人,嫁出去后就是人家的人了,将来生儿育女的都是跟着别人姓。一句话,女儿不能为自己传宗接代,养女儿就是白忙活一场。这一段时间计划生育的风声松了一些,章振国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落脚到这里,村里人也没有找到他,他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立即和老婆又偷偷制造了一个。在老婆的身子刚刚有所显现的时候,他让老婆转移到他姐夫承包的建筑工地上去了。那里的人也好工作也好流动性都极大,相比之下也更安全。现在他一个人带着女儿小红在这里生活,除了这半死不活的生意,他的心思就全在女儿小红的身上了。

云裳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女儿小红也上初中了,会不会有男孩子搔扰她呢?他平时与女儿小红说的话很少,除了给提供必需的生活学习用品之外,两个人很少交流。不少的时候,女儿小红和云裳倒是能叽叽咕咕地说上半天,说话之间偶尔还能爆发出一阵大笑来。如果他要是往前一凑,两个人反而不笑不说了,仿佛他是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硬契入进来后,使气氛变得不再协调了。有时他也追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啊?云裳马上就横过来说,女孩子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问。把章振国闹得下不了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女儿小红也从来没有帮他说一句话解围,让他一直尴尬着,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他想想也是,云裳比女儿小红也就大上七八岁,看上去也像没有长大的孩子,她们俩在各方面都应该是很近似的。再加上老婆不在这里,女儿小红和云裳走近也是必然的了。想到此,他急忙问云裳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云裳反问他什么是什么?他问你刚才说管好我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跟你说什么了?云裳想也没想就摇头说,没有没有,你又想歪了,你家小红好得很,比你正常多了。章振国一听就来气,怒气冲冲地说,什么叫比我正常多了?我怎么就不正常了?云裳也没有让着他,白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正常你自己心里明白,懒得跟你说了。说着,又是一个很经典的动作,大幅度地扭着身子,迅速走进了花丛深处,把章振国撂在门外发愣。

吴为来的时候照例还是半下午的这个点。这时候花店是基本上没有人来光顾的。吴为进了店里以后,云裳把那个写着玫瑰花语的大牌子挪到店门正中间,然后两个人就都掩在了高高低低的花束花瓶之中了。再过一会,章振国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很轻,但在章振国的心里却是很大的响动。吴为是云裳的姐夫,这个花店名义是云裳的,营业执照、纳税人登记证上都是云裳的名字,事实上是吴为投资的钱开的。吴为是一个公司的工会主席,他下面各个单位搞什么活动开个会什么的买花大都从这里买,所以云裳的花是不愁销的。十几年前,云裳的姐姐大学毕业分到当时还是某局的时候,被已经小有成就的吴为看上,很快结婚。过了十来年,家里最小的妹妹云裳高中毕业,在农村无所事事,就投奔到姐姐这里了。她先是辗转在姐夫管辖下的几个厂干临时工,干得都很不自在,后来就什么都不干。在姐姐家里呆着游手好闲的终不是事,于是在姐夫的支持下,就开了这个花店。章振国后来觉得,也许在云裳待在姐姐家里的时候,她就与姐夫有一腿了,可能在家里实在无法与姐姐和谐相处,只能再出来做事。从平时云裳的言语中可以发现,云裳对这个姐夫意见很大,闲聊之中,只要一涉及到她的家庭、她的姐姐、姐夫,云裳就缄口不语了,她不想提。特别奇怪的是,云裳在这里开店,她姐姐从来没有来过,只是她的这个姐夫吴为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有时在姐夫来过之后她也发牢骚,甚至偶然会冒出一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章振国想云裳接触到的男人应该很有限,他章振国现在还不够格被云裳这样痛恨,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她姐夫吴为了。他想云裳在感情处理上也是很稀里糊涂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啊,而且她到这个城市也是奔姐姐来的,怎么能在姐姐的感情生活中插上一足呢?她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纯粹感情、爱啊什么的,简直不可思议。

这次时间不长,吴为和云裳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不像往常那样很亲密,声音忽大忽小的,似乎还有点争吵。往常,吴为一来,云裳的眼睛马上放出亮光,吴为走后,她的脸上毫不遮掩地堆满了幸福。章振国不想被他们看成一个无聊的偷窥者,退回到屋子里面,却把耳朵支得高高的。他听到吴为说“我也没办法,我也尽力了”等一类的话,云裳说:“你看着办,你等着瞧什么的”。吴为走到门口,站在大牌子跟前瞅了半天,满面愁容的样子,然后又四下里看看,脚步沉重地走到马路边,招手喊过来一辆出租车,走了。

云裳的嘴巴噘得老高,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发呆。章振国也不敢惹她,躲在柜台后面假装忙碌着。两个人的店里都没有生意,各自呆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

春天,田地到处都是花,除了庄稼已经有了确切的叫法之外,我们随心所欲地给那些野花安上自己喜欢的名字。有时候,我们干脆把某个人的名字戴在一朵花的头上。也有一种花被别人喊成了我的名字,那朵花瓣特别薄,像透明似的,但开起来却非常艳丽。我特别喜欢!仿佛它就是我自己,是我的前生和后世,与我的命紧紧相连。

云裳的眼半睁半闭的,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章振国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大片田野,田野里是花的海洋,几个衣着朴素的小女孩在花的海洋里浮动、嬉戏。

这个美好的感觉没有多长时间就被打断了,章振国的浮想联翩随即被掐灭。一个哑着嗓子的男子像是质问地说,怎么这些花都没有开开啊?肯定是你们怕不好卖,想能多放一些时间吧?

朱自清老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微笑是半开的花朵。古时候也有人说,花看半开。这都说明花在要开未开的时候最好看。你看看人家形容少女的美丽叫“情窦初开、花蕾初绽”,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啊,这花啊在这个时候是最美的,要买花啊就应该买这个时候的花。云裳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把几个来花店买花的人说得直点头。

说话间,云裳已为客人包裹好一大束花,洁白的百合被纤长的茎秆支撑着,静静地躺在柜台上,仿佛身披白纱的仙子落入凡间。云裳看着花束,愣愣的半天没有动静,她自己有点痴了。客人看了一会,也笑了,说老板你要是舍不得,这一束花我们就不要了。云裳缓过神来,嘻嘻一笑,说你看你看,我真的是一点出息都没有,遇到好花自己都能被迷住了。这百合二十五块钱一支,总共二十六支,六百五十块。再加上六支红玫瑰,九块钱一支,五十四块。这一束花红白相配,既好看,也有意义,表示您对您要看望的人祝愿是,顺利、健康、有生命力。你看看怎么样,才不到七百块,能买到许多人高兴,值得吧。客人也笑了,说小姑娘年龄不大,很会做生意啊,行,我们买下了。

章振国一直在门口斜靠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他想云裳也算是半开的花吧,她自己的感情还没有定数,属于朦朦胧胧之际,所以他会觉得很美好的。客人终于走了,章振国立刻踱了过去说,你真会忽悠,小嘴巴“叭叭叭”地几下子,就把人家几百块钱忽悠到你口袋里了。

我哪能比得上你啊,手往人家肩膀上一搭,钞票“哗啦哗啦”的就进了你的抽屉,那才叫能耐啊。云裳眼皮也不眨,一张口就说出一大串。

章振国知道她又在说他与包工头勾结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正生着气想着怎么还她一句的时候,那个包工头竟然骑着摩托车过来了。章振国不敢怠慢,只好偃旗息鼓撤回身子,和包工头一起走进自己的屋里。云裳在后面“嘿嘿”地冷笑,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就怕他们听不见似的。

那个小男孩到花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大一会,云裳打算关门,上楼休息了。云裳的生活算是很有规律的,她租的这个店面分两层,一层是店面,二层是她的生活空间,上面用布帘隔开,里面是闺房,有床有小梳妆台,很典型的女儿家;外面是锅碗等用具,很整齐的。她在楼上准备晚饭时,听到底下有人低声叫喊。她赶紧下来,见是几天前的那个孩子。孩子问她,有表示死亡的花朵吗?云裳想了想,很不确定地说,应该是曼陀罗吧,黑色的,代表着恐惧,有的人认为黑色的曼陀罗就是死亡的意思。还有就是红花石蒜,也叫彼岸花,据说红花石蒜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花开落叶,叶茂无花,叶与花生生相错,永无相见之日。不过,这些花一般没有人买,我们也不卖。男孩子表现得很着急,说那你这有没有相近的花呢?云裳想了想说,只有白玫瑰了,一般是人们在参加丧事的时候带的,这样的花象征惋惜、怀念之情,表示对死者的哀悼。男孩子立即说,那我就买几支吧。他慌慌地掏出一把钱,扔在柜台上,说你给我包几支吧,我等着用。云裳也没有想许多,随手抽出九支,用玻璃纸包裹了递给男孩子。男孩子抱起来就跑,跑到门口被什么绊了一下,向前一栽,他站了一下,稳了稳神,继续往前跑。

男孩子走了以后,云裳就把卷闸门拉了下来,将一楼的灯也关了。上了楼,煮了点面条吃了。她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有意思,又下了楼,她在花丛中站了很长时间,用力地闻着花香。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觉得浑身发躁。她又打开卷闸门,站在门口犹豫了一时,再在外面拉下门,招了一辆出租车,向闹市区驶去。

第二天,章振国的装潢店门一直都是关着。早上,云裳注意了一下,以为他又睡过头了。十点左右吧,吴为又来了,说是要给她介绍对象,对象是吴为手下的工人。云裳坐在凳子上,头高高地仰着,把眉毛立了起来,像是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为什么你这么急,这么急匆匆地要把我打发掉。吴为一脸无奈地说,这是迟早的事,我们之间的事,你姐姐已经有所觉察,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大家都很难看。云裳把眼一瞪,说我不管,当初骗我上床的时候,你怎么不怕难看了?现在是残花败叶了,你说怕了!我看你是厌烦了,不想要我了,怕不好收场了吧!吴为盯着她的眼睛,愣了一会,软软地说,你想想看,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当然是喜欢你的,你年轻漂亮,可你也不能对不起你姐吧,毕竟是你姐把你带出来的啊。云裳冷笑了一声,话说得缓慢但语气坚硬:你现在这样说好像你很仁义了,要说对不起我姐早就对不起过了。你现在想的根本不是我姐,而是对我没有新鲜感了。她说着,站了起来,往里走两步,从地上拿一支蔫下头的花,摇着说,我就像这些过时的花了,要败了,对吧,没有味道了,你厌倦了。吴为赶紧把手大幅度地摆动说,没有没有。我们这样下去总不是事吧,你能让我和你姐离婚吗?云裳说,你惹下的问题你想办法解决。吴为说,这不也是一个办法吗?云裳说,在你手里我是残花败柳,可我名义上还是黄花大姑娘吧,我不干。吴为低着头搓着手,半天又说了一句,公司最近有风言风语的,我不敢再往你这来了,而且我手下的那些单位要来你这里买花,你不能再要那么贵了,不然对你我都不利。说完以后,也不管云裳什么反应,抬腿就走了。

云裳郁闷了一天,旁边没有了章振国,她嘴上的痛快也没有,只好把所有的不快都闷在自己心里。章振国今天怎么也不正常了,一般天不亮的时候,他就会在整条街第一个把门拉开;天黑后,他也是一直坚持着不关门,直到街上长时间的看不到一个人了,他才可能叹着气摇着头把卷闸门扯下来。他是不会放过挣一分钱机会的。虽然表面上云裳对他的种种做法表现得很看不上,但在内心里,她还是觉得章振国是一个好男人。他有责任感,有分寸,什么事自己都有一个度,把守得严严实实的。他用自己的百倍辛苦,努力经营好这个小店,努力改善着老婆孩子的生活,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身子,把他的一家护得紧紧的。这样的男人,现在的确不多了。今天怎么了呢?紧紧关闭的卷闸门,像是经常不停地说话的章振国的嘴巴突然闭上了,显得生硬、冷漠,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十分的不舒服。再远几步的卖盒饭的小摊子,今天似乎也在配合着云裳的情绪,冷清得几乎没有人来光顾。云裳心里更加不舒服了,仿佛赌气一样,努力着不向他那边看,像是章振国在那儿一样,接受她的冷战式的挑衅。

傍晚的时候,章振国才回来开门。云裳一看到他,没有好气地问,这一整天都死到哪去,把门关得紧紧的,许多包工头都哭着喊着砸你的门。章振国翻眼瞅瞅她,没接话,自己进了屋里。云裳跟着进来了,走上前去,踮起脚,把手放在章振国的额头上,然后说,这人好好的啊,没出毛病,到底怎么了?章振国猛地回转头,说小红到底有没有跟你说,那个男孩就是在追她啊?云裳一脸惊愕,没有啊,到底出了什么事?章振国怒气冲冲地说,那个男孩子自杀了,你知道吗,小红被带到公安局了,你知道吗?我们小红有什么错啊?你说说,我们小红有什么错?那天你为什么要卖花给他?浪漫,纯情,狗屁,一个在校的中学生,心思不放在学习上,要浪漫个什么?

黑色的曼陀罗。彼岸花,这些也是花吗?云裳的灯关着,屋子里是满满的黑,她的脑子里是起起落落的王菲的歌曲,“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天黑刷白了头发/紧握着我火把/他来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云裳喜欢王菲的歌,经常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的。谁是我的彼岸呢?是花总是要开放的,开放的花朵不管不顾地散发迷人的香气,无意识之间让世界为之沉醉。我呢?云裳想,我的短暂的芬芳会被谁闻见,会有人赏心悦目吗?章振国的农村老婆还是幸运的,即使是无意识的,章振国还是知道爱她疼她。那么我呢,我散发出来的一时美丽会被谁看见、收藏,被谁永远记住呢?云裳在黑暗中悄悄地流泪,绝望的情绪紧紧地抓住了她。云裳非常喜欢小红的,小丫头古怪精灵的,很多想法与自己一样,与她算是十分投机的。再加上她与章振国之间天天唇枪舌剑地来往,小丫头从不插话,只在一旁观看,像赛场看台上的一个没有倾向的第三国观众。她觉得她们俩很有缘分。小红曾经说笑地跟她说过,她们班里的男孩女孩之间的事情,她也问过小红有没有男孩子追她,小红都是一口否认,说像她这样土得掉渣的女孩当然没有人能看上眼的。云裳也是这样想的,这样的女孩就像一朵发育不良的花朵,俏不起来,自然没有人愿意多看上一眼。不过云裳还是像过来人一样教导了一下小红,你要注意啊,现在的男人都靠不住,至于小男孩子,还没有长成人呢就更靠不住了,他们要对你说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小红还在,也许明天就会回来,可那个男孩却没有了。花看半开,只有半开的花儿才能把香气集中起来,热烈地陶醉在自己的气息里。云裳想,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中间才有真正的感情吧。自己一开始以为吴为爱自己的,现在看来这也只是一场梦,甚至是噩梦。她想安慰章振国,她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悄悄地退出来,在外面帮他把卷闸门拉了下来,然后再到自己这边,从里面把卷闸门拉了下来。现在,两个人在一堵墙的两边,各自怀着深重的心思,无法入睡。

天还是按时亮了。两边的门几乎同时打开,两个人同时相向走过来,都说出了一个字,章振国说你,云裳说我,然后停下互相看着。云裳先开了口,说我马上就打电话跟我姐夫说,让他找关系跟派出所人说一下,让他们不要为难小红。章振国点点头,说我找你也是这个想法,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小区里的那个老师也不敢见我了,其实是我们对不起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学校也很难堪,昨天去了好多记者,都说学校管理不善,可这样的事学校能管得了吗?云裳说也是,一个老师看着一个学生也看不过来啊,怎么能怪学校呢?章振国又不言语了,他只是叹气。云裳立即想到了他以前埋怨过学校怎么不管这个事的,现在他心里肯定十分矛盾,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小红很快就回来了,之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不理她爸爸,也不和云裳说话,气氛像凝滞了一样。云裳在一旁劝了很长时间,小红依然眉头皱着,脸绷得紧紧的。后来章振国的父亲从老家过来,把小红带走了。章振国说让她回老家上学去,说老家的孩子老实,没有什么花花绕。云裳看着小红跟着爷爷一起走了,觉得心里突然空了许多,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掏了出来,被小红带走了。

云裳最终还是同意嫁给吴为的手下小秦。小秦开始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跑来后,在云裳的店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小红的事情发生后,章振国很少再和云裳打嘴仗,看上去好像总是无精打采的,做什么事都是蔫蔫的。云裳的婚期渐渐地近了,她坐在门前发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客人进了花店她都意识不到,也不起来招呼。章振国看到了,会过去提醒她,她会起来应付一下,对人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章振国打趣说,你真是花痴,一听说要嫁人就成这样子了。云裳也不搭腔,神情暗暗的,仿佛灵魂早已出窍了。

吴为还是来了。这次来的时间是晚上,云裳正要关门,而章振国一般晚上还要开门的,一直到九十点钟。吴为一来就主动把云裳的卷闸门从里面拉了下来,接着章振国就听到了里面的打斗声。章振国脑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想都没想就过去敲击铁皮,大声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吴为的声音没有了,云裳的哭声却一波高似一波。卷闸门拉上来了半截,吴头低着头从里面钻了出来,向章振国瞪了一眼,快步走到马路边,拦下一个出租车就钻进去走了。

大雨像是选准了时机,在吴为的身后很及时地到来了。那些本来就不很敞亮的路灯瞬间被雨水淹没,使整个街道一下子进入了混沌未开的状态。

云裳还在楼上哭泣,章振国靠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上去。云裳似乎知道章振国还在门口,故意把哭声弄得更大,仿佛心里伤痛正在剧烈地对她进行伤害,急需要一个人来把它止住,对她进行抚慰。章振国没有退路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绕过她的小灶间,再爬一段狭窄陡峭的楼梯,到了她的小闺房。云裳正趴在床上,她几乎没有穿衣服,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射出白茫茫的光。章振国看着这裸露的雪白,几个月没有沾过女人的身体一下子被唤醒了,他的血液在疯狂地奔流,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云裳抬起泪眼,定定地看着章振国,章振国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她也很自然地扑在他的怀里。云裳喃喃地说,振国,我喜欢你,我要你,现在就要你,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自己能像这花一样,能热烈地开放一次。章振国紧紧抱着她,把自己用力地抵上她。云裳眼闭着,嘴巴像吐气一样吐出一串一串的话,人一辈子,也就像这花一样吧,花开旺了,马上就要谢了,人的感情到最浓的时候,就要走下坡路了。谁也拦不住的。我知道,真的,我知道,我们已经到头了,或者从来没有过。突然就开了,很快就败了。章振国听着,他们共同经历的许多事情一起在意识之中涌了上来,又似乎听了半天他仍然在云里雾里的什么都弄明白。但很快,他在这喃喃的声音中清醒了过来,他脑子里出现了一道闪电,像一把雪亮的刀子切开了黑暗,自己的老婆、小秦、云裳的姐姐、吴为等一个个地向他走过来……

不行!他一把推开云裳,飞也似的跑下二楼,跑出了花店,经过门前满地的花瓣,跑进了自己的店里,“哗”地拉下卷闸门,第一次主动地在天一黑时就把店门关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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