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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2016-05-14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尼古拉耶维奇金东升

牡丹 2016年6期
关键词:实情谎言眼睛

列昂尼德·安德烈 耶夫 ·尼古拉耶维奇 金东升

“你真能说谎!我的天,你真能说谎呀!”

“你为什么喊叫?难道想让人们听见我们吵架吗?”

她在这儿撒谎,因为我没喊,说话声非常小,握着她的手,小声地说,这句恶毒的“谎言”就像小蛇发出咝咝声一样。

“我爱你,”她继续说,“你应该相信!难道这样说你也不相信吗?”

她吻了我。但是,当我想用双手抱住并搂紧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了。她从半明半暗的走廊走了,我又跟着她往刚过完快乐节日的地方走去。我怎么知道,这是哪儿?她说让我去那儿,我就来了,看见整晚一对对人跳舞旋转。谁也不靠近我,也不跟我说话,所有人我都不认识,我坐在靠近乐师的角落。一个大铜管口直接对着我,有人塞住了铜管,从那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每过两分钟传出断断续续不礼貌的哈哈笑声。

有时候像云彩般的香气袭人、皮肤白皙的姑娘靠近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学会爱抚我却让别人看不出来的,但是她的肩膀紧贴我的肩膀,足有一分钟,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我看见她垂下了眼睛,白净的脖子垂进白连衣裙的开口。当我抬眼时,看见了她的轮廓,如此地白皙、严厉、老实,姑娘的表情忧伤,就像沉思的天使可怜埋在坟墓中被遗忘的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很大,那是一双渴望幸福的眼睛,眼睛很漂亮,眼神很安详。蓝眼仁、黑眼珠,不管我怎样看它,它都是这样的乌黑、瓦蓝,很深邃。也许,我看它的时间太短,以至于我的心还没来得及发生一次心灵的碰撞,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永远也不明白,无限是什么意思,从来没有感觉到无限。我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痛苦。我感觉,当我变成空虚时,当我对死亡般的沉默感到陌生时,我的全部生活像一道细细的光线射入她的眼中。那时她离开了我,夺走了我的生命,又和某个高高的、傲慢漂亮的人跳舞。我研究每个细节:他的鞋的形状、微微翘起的肩膀的宽度、匀称后背的分开一绺绺头发,他用淡漠的漫不经心的目光似乎能把我压到墙边,我在她的眼中变成了平淡无奇、无足轻重的东西,就像墙一样。

当蜡烛开始要熄灭的时候,我走到她跟前,说:

“该走了。我送您回家。”

她却很吃惊。

“但是要我跟他走。”她指了指那个高大漂亮、没有看我们的男人,把我领到一个空屋子,吻我一下。

“你撒谎。”我小声地说。

“我们今天见面。你应该来。”她回答道。

当我回家的时候,高高的屋顶后面露出青色的寒晨。整个大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马车夫和我。他坐着,耷拉个脑袋,把脸藏起来,坐在他后面,垂着头,我把脸也藏起来,只露出眼睛。马车夫想着自己的事,我也想着自己的事,在厚墙后面睡着上千人,他们有着自己的幻梦和思想。我思考着她,思考着她撒谎了;我思考着死亡,我觉得,这些爬着昏暗灯影的墙壁已经预见了我的死亡,我的心情像笔直悠长且阴冷的墙壁一样。我不知道马车夫思考什么呢,也不知道藏在墙后的那些人做啥梦呢。可是他们也不知道,我正在思考什么,幻想什么。

我们沿着漫长的笔直的街道行驶,房盖后面升起了朝霞,周围的一切是静止的一片白。一个冷漠的散发着芳香气味的人靠近我,好像他对着铜管直接冲我耳朵狂笑起来:哈哈哈。

她撒谎了。她没来,于是我白白地等她了。灰蒙蒙的均匀凝固的昏暗从乌黑的天穹罩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变为夜晚,什么时候夜晚又变成深夜,心想这一定是一个漫长之夜。在长时间的等待中,我迈着单调、均匀的步伐来回走动。我既没有走近我的心上人居住的高楼前,也没有走近黄色屋檐下面的发黄的玻璃门前,我在对面迈着均匀的步子来来回回地走。向前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门,往回走,我经常停下来,回回头,雪像锋利的针一样刺痛了我的脸。长长的锋利寒冷的针刺到我的心口,无能为力等待的忧愁和愤怒刺痛了我的心脏。冷空气从晴朗的北方无拘束地吹向暖和的南方,在结了冰的房盖上呼啸,从那儿沉下来,锋利的小雪花扑打着我的脸,轻轻地打在空心灯的玻璃上,孤零零的黄色火焰微微发颤,冻得蜷缩起来。我也怜悯起只活在夜间的孤零零的灯火,我想,所有的生命在这条街道上都结束了,于是我将要离开,只有小雪花将在空旷的空间刮来刮去,黄色的火焰将在孤独和寒冷中颤抖,并向下弯去。

我等她,她却没来。我觉得,我就是孤独的火焰,我们之间太相似了,只是,我的灯不是空的:我用步丈量的那个空间有时候也来人。他们悄悄地出现在我的背后,高大的模糊不清的东西从我旁边跑过去,变成了灰色,像个幽灵,突然消失在白楼锐角的后面。他们又从角落后面出来,跟我走得平齐,慢慢地消失在充满静悄悄地移动的雪的灰色空间。包得严严实实的、轮廓模糊、沉默寡言的他们很相像,他们很像我,我觉得,几十个人像我一样,来回走着,也像我一样等人,冻得哆哆嗦嗦,沉默不语,他们在思考着自己的事,莫名其妙悲伤的事情。

我等她,而她没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喊叫,心痛也没有哭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高兴起来,攥紧手指头,它们很像脚扣,好像我在手指中抓住了小蛇一样咝咝响且很小很恶毒的东西——谎言!它在我手中盘卷起来,咬住我的心脏,由于它有毒,我感到头晕。一切都是谎言。未来和现在的界限,现在和过去的界限消失了。我活着之前和开始活着的时间界限消失了,我想,我是永远活着还是从来没有活过之间的界限消失了,她主宰着我,我奇怪地想,她有肉体,她的存在就有开始和结束。她没有名字,她就是那个说谎的人,她就是那个永远迫使你等她,从来不来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锋利的针扎入我的心脏,有人塞住了铜管,从那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冲我耳朵哈哈哈地大笑。

睁开双眼,我看见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的窗户,窗户泛着蓝光,吐着红色的舌头悄悄地对我说:

“你被她欺骗了;她,非常漂亮,很突出,爱撒谎,她在这里,正在听高大漂亮的鄙视你的男人对她低语。如果你闯入这里,打死她,你做得很好,因为你扼杀了谎言。”

我紧紧地攥紧握着刀子的手,笑了起来,答道:

“是,我将杀了她。”

但是窗户忧伤地看了看我,忧伤地补充道:

“你永远也不要打死她,永远也别打死她,虽然你自己的手中有武器,但这种谎言就像她的吻一样,武器也打不死它。”

默不作声的等候者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了,在一个人留在寒冷的室外,严寒把我冻得哆哆嗦嗦,孤单绝望的火舌在跳动。不远处,在教堂的钟楼上,开始打点报时了,发出凄凉之声的金属钟在颤抖,如泣如诉,飞到空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我开始数敲钟次数,大笑起来:钟敲了十五下。钟楼很古老,钟也很古旧,尽管指示的时间完全正确,但是敲击的次数太多了,有时候敲很多下,花白头发的老敲钟人往上爬,用抽搐的双手抓住正在打点的钟锤。使人艰于呼吸的被寒冷漆黑的黑夜笼罩的颤巍巍、古老忧伤的声音为谁而撒谎呢?这个不需要的谎言真可怜,太荒谬了。

最后一下撒谎的钟声在敲着玻璃门,一个高个的人从台阶上往下走。我虽然只看见了他的后背,但我依然认出了它,因为我昨天刚刚看见过它,高傲的看不起人的后背。我认出了这个步态,它比昨天还轻盈和自信:这样我一下子离开了这个门:说谎的女人嘴唇刚吻过的人正走过来。

III

我做梦,咬牙,要求道:

“给我说实话吧!”

一副像雪一样冰冷的面孔,吃惊地稍微扬起眉毛,眉毛下冷淡、深邃乌黑的瞳孔显得更加乌黑,她问我:

“难道我骗你了吗?”

她知道,我不能拿出她说谎的证据,我费力想出来的东西可能被她的话,还是一句谎话给破坏了。我等她说出谎话,这句话从她嘴中说出,表面闪着实话的色泽,实则是谎言。

“我爱你。难道我所有的一切不是你的吗?”

我们离城市很远,雪原映入漆黑的窗户。雪原上方漆黑一片,周围也是漆黑一片,沉默静止的漆黑,但是雪原闪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光,就像黑暗中死人的脸。烧得很热的大房间只点着一根蜡烛,火红的烛光与死寂的原野里苍白的反光交相辉映着。

无论实话如何令人忧伤,我也想知道实话。也许,知道了它,我将会死去,但是死了也比不知道实话好。我感到你的吻和拥抱都是假的。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谎言。“请跟我说实话,否则我永远离开你。”我说。

但是她沉默不语,她冷漠好奇的目光,射入我的内心深处,向我倾吐衷肠,好奇地洞察我的内心。于是我开始喊起来:

“请回答我,要么我杀了你!”

“杀吧!”她平静地回答,“有时候活着太没意思了。难道恫吓就能得到实话吗?”

于是我开始跪下,攥住她的手,哭了,我祈求她可怜一下我,祈求她说出实情。

“可怜的人,”她说,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可怜的人!”

“可怜可怜我吧,”我祈求,“我太想知道实情了。”

我看着她干净的额头,想,实话就在那里,就在这道薄薄的头皮后面。我非常想掀开颅骨,看见实情。在这里,在白皙的胸膛后面跳动着心脏,我非常想撕开胸膛,哪怕看一次裸露的人类的心脏。快燃尽的蜡烛的火焰尖端变黄,一动不动,接着又变黑,墙壁看不见了,太忧伤,太孤独,觉得很可怕。

“可怜的人,”她说,“可怜的人。”

一阵痉挛似的乱跳,黄色的火焰衰微下去,变成了蓝色。然后它熄灭了——我们周围一片漆黑。我既不能看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的手抱着我的头,我已经感觉不到这是欺骗了。闭上双眼,我没有思考,我不存在了,我只对她的手有感觉,这种感觉我认为是真实的。在黑暗中发出她轻轻的低语声,胆怯而奇怪的低语声:

“请拥抱我,我很害怕。”

又是一阵寂静,又是悄悄的充满恐惧的低语声:

“你想得到实情,难道我自己知道实情吗?难道我不想知道实情吗?请保护我!噢,我感到十分恐惧!”

我睁开眼睛。苍白的黑暗从高高的窗户战战兢兢地溜进房间,聚集在墙边,隐藏在角落,有个硕大的死人般的白东西默默地瞧着窗户。好像某个死人的眼睛在寻找我们,眼神冷若冰霜。我们微微颤抖着,相互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低声说:

“噢,太可怕了!”

IV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当她无精打采地平躺在窗旁,窗外死一般寂静的原野变白的时候,我开始用脚踹她的尸体,我大笑起来。这不是疯子的笑声,哦,不是!我笑起来,我的胸部呼吸均匀且轻松起来,胸内很快活、很平静、很空虚,心脏里折磨啃食它的小虫子也消失了。我俯下身看了看她毫无表情的眼睛,大大的渴望幸福的眼睛,眼睛是睁开的,很像蜡制娃娃的眼睛——圆圆的无神的眼睛,像涂了云母的眼睛。我能用手指头碰她的眼睑,合上眼睛,睁开眼睛,我不害怕,因为在黑色、深邃的瞳孔中已经不存在那个谎言和怀疑的魔鬼了,魔鬼长期、贪婪地吮吸我的血。

当有人抓住我的时候,我笑了起来,抓住我的人觉得太可怕和荒唐了。一个有所防备的人看见我扭过身去,走到一旁;其他人嘴上说着喋喋不休的责备话,令人生畏地直接朝我走过来,但是,当我明亮快活的目光落入他们眼中的时候,他们的脸变得苍白,他们的双腿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疯子!”他们说,我觉得,这个词能使他们得到安慰,因为它帮助弄明白了这个谜:当喜欢她的我杀死心爱的人的时候,是多么好笑!只有一个人,一个两颊绯红、充满快乐的胖子,用另一个词定义我。这个词狠狠地打击了我,遮住了我眼中的光。

“可怜的人!”他不带恶意、充满同情地说,因为他是一个肥胖而快活的人,“可怜的人!”

“不要!”我喊起来,“不要这样说我!”

不知为什么,我扑向了他。当然,我既不想打死他,也不想碰他,但是这些把我当成疯子和恶棍的被吓破胆的人们,更加恐惧了,又开始喊起来,我又觉得很可笑。

当他们把我从躺着尸体的房间带出来的时候,我看一眼那个肥胖而快活的人,大声而固执地重复道:

“我是幸福的人!我是幸福的人!”

这就是实话。

V

童年的时候我曾经在动物园看见了豹子,它使我大为惊奇,激发了我的想象力,很长时间都使人入迷。它跟其他只会毫无意义的打盹或凶恶地看着参观者的动物不一样。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沿着一条线走来走去,这条线仿佛经过准确的数学计算一样,每一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转身,每次用金黄色的身体侧面碰到同一支栅栏金属条,眼睛看着自己的前方,永远也不会、一次也没有把目光转向旁边。很多人在它笼子的前面整天挤来挤去,交谈着,喧闹着,可是它仍然走着,它的眼睛一次也不看观看动物的人们。人群中只有几个人微笑起来,大多数人认真地、甚至是忧郁地看着这幅活生生的画面,限入无尽的痛苦和沉思之中,叹息着离开了,但不久,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好奇地回头张望这只豹子,再次叹口气,似乎自由的人们和这只不幸被捕的野兽的命运有某种共同之处。后来人们、书籍以及已经成年的我谈论起永恒,我便想起来了豹子,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了永恒及永恒的痛苦。

在我的石头笼子里,我变成了这只豹子。我一边走一边想。我沿着斜对着笼子的一条直线走,来回走,我的思绪是想沿着一条短的线路走,我的思绪是如此地沉重,好像我把整个世界都压在了头顶,担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它由一个词组成,但是这个词太大了,太折磨人,太令人可怕了。

说出一个词——谎言。

又是它,发出咝咝声,从所有的角落爬出来,缠绕在我的心脏周围,但是它不再是一条小蛇了,而是变成一条巨大发亮的、残暴的蛇。它盘成了一个像铁一般坚硬的圆圈咬我,缠我,当我疼得开始喊起来的时候,从我那张开的大嘴里传出蛇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咝咝声,就像我的整个胸部都爬满了蛇:

“谎言!”

我边走边想,我眼前灰色的平地上的沥青变成了灰色透明的深渊。双脚感觉接触的不再是石头,我梦见,在无限的高空中我翱翔到了烟雾之上。当我的胸中传出咝咝的呻吟声时,从下面,从这个稀疏的、但穿不透的雾幕底下慢慢地传出可怕的回声。如此地慢,如此地低沉,好像它走了一千年,在每一分钟,在每个雾粒子中,回声失去了力量。我明白,在那里,在下面,它像吹断树木的风一样呼啸着,但是它进入我的耳朵,发出可怕短促的低语声:

“谎言!”

这句卑鄙的低语声使我愤怒起来。我沿着石头跺脚,喊了起来:

“别撒谎了!我打死谎言。”

我故意转过身去,因为我知道,它会回答的。它回答得很慢,从无底的深渊深处回答道:

“谎言!”

正如您现在看到的那样,遗憾的是,我错了。我打死了女人,可谎言却是永生的。当用恳求、拷问和火烧,你从她的内心也得不到实情时,请不要打死女人!

我一边想,一边提着笼子来回走!

VI

她带走实情和谎言的地方很黑暗,也很可怕——我将去那里。在撒旦供桌旁边我碰见了她,我跪下了,开始哭起来,我说:

“跟我说实话吧!”

但是,天啊!要知道这是谎言。那里漆黑一片,那里几个世纪都是空虚和无限的,她不在那里,哪里也找不到她。但是谎言留下了,谎言永生。我感觉在空气的每一个原子中都存在着谎言,当我呼吸的时候,谎言咝咝地进入了我的胸膛,我的胸膛感到剧痛,很剧痛!

噢,为了寻找实话,人是多么疯狂痴迷啊!又是多么痛苦啊!

“救救我吧!拯救我吧!”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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