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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师累了

2016-05-14蒋子丹

长江文艺 2016年6期

蒋子丹

拜湖南著名中医彭坚为师,是十年前的事情。

我在长沙市天心阁的一家酒楼里,摆了一桌所谓的拜师酒,请来几个旧时的发小和朋友,见证这个半真半假的事件。

说它假。我并非像许多朋友猜测的那样,真想活到老学到老,打算头悬梁锥刺股,把自己培养成末路出家的中医师,时不时也能装模作样诊诊脉开开方,弄个半仙儿的名声。只不过从实用的角度来考虑,学不会开药方,学会吃药是必须的。

说它真。我的确是个中医粉丝,多年前就零敲碎打兼道听途说,凭着小聪明浅涉医道一两分,给亲朋好友当个健康顾问,倒也有过些歪打正着的成绩,正好比一个斜眼儿的人打靶,有时候也能打个十环。多接触到一些中医的书和人之后,忽发奇想要写一本跟中医有关的书,深知凭自己贴着桶底儿的这点水,不学习不充电很难成就这份奢望。以中医的博大精深、流派纷纭,要想明其道,不能对其术完全不知不晓,若无高人指点,误入歧途也许比步入正道的机会更多。故尔真心诚意要找个师傅请教。

至于怎么就成了彭坚的学生,却还另有机缘。

2001年我在《天涯》杂志当主编,曾经发表过彭坚的一篇文章。里边记录了彭家祖上自1850年前后,在长沙市白马井64号挂起“彭氏医生”的招牌,这一百多年里家族四代多人从医,其中不乏饮誉三湘的高手,他早年则师从解放初期在湖南几乎坐了中医头把交椅的二伯彭崇让,最终成为严师高徒之往事。文中有一个细节最为令人震撼:年迈的二伯直到临终一刻,还不忘抓紧彭坚的手,朝自己背上摸去,连声问:“摸到没有?摸到没有?这就是绝汗,绝汗如油呵!”话音刚落,即气绝身亡。且不论彭家二伯一生医术了得,门徒甚众,老人油干灯尽之际,还在为薪火相传竭尽全力的传奇一幕,已经将中医师徒之间血脉相通的历史窥斑见豹跃然纸上,让我等行外之人也要闻之动容,故记忆颇深。

按照如今八竿子搭不上的亲戚都能拿来撑门面的惯例,彭坚实在是可以借题发挥,大大将自己身世炒作一番的。他的大伯祖父彭韵伯,曾在各路医生束手无策之际,用上等高丽参一枝烧炭,加保和丸煎汤,退下了时任湖南省主席、军阀何键之父那要命的高烧。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的二伯彭崇让,根据明代《名医类案》中所列“尸厥”一案,以黄芪一两、防风五钱,浓煎鼻饲,治好了毛泽东师母、徐特立夫人四十多年屡治不愈的“癔病性昏厥症”。然而家族先长与此类通天要人的交往,以及他们被传为佳话、让彭坚从小耳熟能详的光荣业绩,却被彭坚在从事医学史研究时,认真作了考证,并在文章中指出曾祖父用马蹄皮治疮,方书未载,大伯祖父以人参烧炭消滞,经传无考。

多年从事编辑工作的经验,已然将我训练出了一种从字里行间甄别作者为人的嗅觉,彭坚对家族历史可扬却抑的描述,让我与其未曾谋面便清晰地看到了他朴实真挚的面容,认准能写出这等文字的人,定然品格不俗可师可友。从此我对中医的认识,也开始从单纯的文献方剂,拓展到对人和事的关注。自古道:医者仁心,所谓医术高低,跟医心良劣相关甚要。通其道,需晓其术,更要知其人。对一个中医粉丝来说,这种视角的开阔,真是不可小觑的功课。

记得自我发愿要浅学中医之后,总是在找机会接触各式各样的医生,还曾混迹于中医的高级学术会议,听讲也发言。写书的事情八字没有一撇,自然不敢声张于前。因此每每问及医术之事,对方都觉奇怪,老想打听我目的何在。我呢,回答起来也老有点躲躲闪闪,语焉不详,这就难怪人家无论怎么客气,总带着点敷衍的意思来打发我。只有彭坚不然。

当年还只跟彭师有过一面之交,听说我想学点中医常识,并不问及意欲何为,就很是鼓励我说,自古有言道:秀才学医,笼里捉鸡,学中医的类型本来就有两种,一种是练就童子功,刚刚发蒙就死背汤头,等到长大了再回头去理解运用;另一种是成年才接触,不靠硬记而靠理解来学以致用。这种说法给我带来不小的动力,有一段时间对开方子治小病兴趣极大,动辄发邮件去讨教于他,现在想来,彭师对我所提出那些非常幼稚的问题,总是回答得扎扎实实,绝无应付之意。于是才有了我的拜师酒,以及后来的师生交往。

当初拜彭坚为师,与其说是听闻他的名声而来,不如说是冲着他为文为人的诚恳与友善去的。后来我专门抽了两三个月工夫,每周三次到长沙市艽菜园的百草堂旁观彭坚坐诊,方知这位老师的知名度可是了得。

且不说他每个半天的门诊号要挂到五六十个,其中不乏外省及地市远道而来的求医者,长沙城里的各路诸侯亦常常在他的诊室里露面,时不时遇到些旧时机关大院或文坛画苑的熟人,说起彭坚都把他好一番夸赞。实不相瞒,最初看到他与这些社会名流交情甚好,我还动了怀疑的念头。要知道如今的社会,但凡有些名气的医生,特别是能给人们延年益寿的愿望助力相帮的中医大夫,身边总会围着些高大上的人物,出有人请入有车送。以身份来取人,按等级以待之,已是不少医者人际交往的惯例,中国杏林曾经最为崇尚悬壶济世不分膏粱布衣的传统,早被有些人弃如敝屣。而以我本人的处世准则而言,对朱门柴扉过于分清的人,至少不是最投缘的一类。因此在随堂观诊的那些日子里,我旁听彭坚向身边的年轻医生授业解惑之余,也在暗中察言观色,想看看为师者做人的段位到底有多高。很快我就清楚了,至少在彭坚的诊室里,他对病人从未有身份高下之分,给谁看病都只按病情轻重分配时间,脸上的表情与说话的口气也一模一样。有次,一位妇女在给孩子看完病之后,坐在椅子上不起身,要求彭大夫顺便给自己也开张单子。所谓顺便就是挂一个号,看两个人,这种做法显然精明过了头。我注意到彭坚脸上一点愠色也没有,认真替她诊了脉开了药,还很耐心地作了医嘱。事后我提起这件事,彭坚淡然说,她肯定是家境不好呀。

在此之前,我对跟彭师随堂坐诊,很有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以为既然拜了师,至少能听到师傅即时对某些病例做出分析,然后有机会伸手去为病人切切脉,再被老师指点一二。一直以来,我对中医师带徒的传承方式,就是这样理解,也是这样设想的。可是等到近身体会我才明白,这种学习方式不只是在彭师门庭若市的诊室里,更是在整个现代中医的框架中,根本不可能实施的。到中医院求医的病人,最想看到的情形,是走进窗明几净的诊室,由慈眉善目白须如雪的老人接诊,被亲切地询问病状,稳稳地搭脉三分钟以上,再在沉吟之间展开药笺,以蝇头小楷慢慢写下方子,十几味药品不多不少,君臣佐使各有讲究,算起来价钱不贵,吃下去效果奇好。其实这只可能是电视剧的情节,现实和想象之间的落差总是让人无奈。当下医患的供求比例,以及中医教育的制度设计,决定了这一点。虽然医者和患者都从不同的角度,对此有所忧虑,或有所诟病,不少业内有识之士甚至认为这关系到中医传统的生死存亡,从眼前来看完全无济于事。

一个如彭坚这等有名气的中医,听到的最多抱怨,当是挂出的号过多,以至问诊不能精细,切脉时间太短,有时候甚至一只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在写方子了。而我在百草堂看到,彭坚一大早开诊,临到中午还有病人要求加号,应诊时间一再延后,有时过了一点钟还吃不上午餐。彭坚总是安慰病人说:“我一个小时顶多看十个病人,你们耐心等待吧,无论看到什么时候,看完最后一个人我才下班。”记得有一天,彭坚已经收了摊洗了手,挎上书包打算走了,走廊里又听得一阵沓杂的脚步响起,两个农民模样的汉子,架着个病人东倒西歪地闯将进来,说是刚从某边远的县城坐火车赶到这儿,希望彭教授破例一诊。彭坚二话没有,马上重新坐下,从包里掏出块巧克力,边吃边问病。后来我每逢回乡探亲,总在海口机场免税店买两盒巧克力带上孝敬老师,正是出于这个缘由。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节奏,年复一年,彭坚安之若素地过着。每周七天,六个半天出诊,周三休息,间或约几个旧朋故友,到他家附近的茶餐厅打打麻将吃简餐,其他时间用来写文章,整理医案,还要花大量工夫回复病人咨询,据知光是他的微信群就有两千多个名录,临时发来的短信更是不计其数。不管是求过诊的老病人,还是远在外地从未见面,只是发个信息来寻方问药的准病人,彭坚每信必复,每复必有药方医嘱,有的信因为对方病情复杂,一写就是几百字。如此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一丝不苟地做下来,经年累月不曾间断,对于一个已经声名在外、医务繁忙的大医生而言,彭坚的做法真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近些年,随着他的著作《我是铁杆中医》一书在读者中影响日隆,彭坚需要应北上广深等大城市有关机构邀请出门讲学。为了保证门诊不空堂,他不得不把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常常是出了诊所上火车,下了讲坛奔机场。我曾问过彭师,长期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在几近七十的年龄,是否会让自己的身体不堪重负?是不是应该相对减少坐堂的次数?彭坚笑曰:没有办法,病人太多。再说,开方子你们看着觉得累人,其实方子开好了是一种享受。我脑袋里储存的汤头,至少有三千首,病人往跟前一坐,脑细胞就异常活跃,能迅速扫描对应,找出最合适这个人的方案,也跟你们写成了小说一样,有成就感。

在自我评价方面,彭坚素来低调,他这么说,我当然信。以他家传师授的从医背景,加上孜孜不倦的学习充电,其临床底子深厚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对中医事业有种近乎痴心的热爱。每当谈起二伯彭崇让,彭坚总是怀着满满的感恩之情,冬夜里的诀别之夜,那一声“绝汗如油”,几十年来仍余音绕梁般回响在他耳边。

五十年前,彭坚以病退知青的身份,从插队落户的农村返回长沙城,是一个无业青年。二伯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期收他为徒,对他说:一旦咬定中医这个目标,就不要轻易舍弃,要准备为之付出毕生精力。当同龄人谢幕下台的时候,中医临床医生才开始登上更高的境界,一个名符其实的老中医,肯定会比其他老年人多几分精神的充实,少几分身体的痛苦。当中医不必受社会环境的制约,不怕横遭厄运,也无须借助任何物质条件,三个指头,一根银针,一把草药,仅凭自己的一技之长,低标准则可赖以糊口谋生,高标准可藉以实施仁者爱人之志向。能够与中医职业相伴始终,是人生的一种机遇,一种福气。

彭坚总说,是二伯的严苛训练成就了自己。入门之初,平日给学生讲起课来口若悬河的二伯,对亲侄儿却是三缄其口,不授业不解惑,只是命其将张仲景的《伤寒论》,在完全不看注释的情况下反复研读。等到彭坚已经将那397条原文背得滚瓜烂熟,才把他带上临床耳提面命,而彭坚历时大半年孤灯苦读的惶惑,立刻化作了一经点化满盘皆活的欣喜。二伯告诉彭坚,清末陆九芝说:“学医从《伤寒》入手,始则难,继而大易;从杂症入手,始则易,继而大难。”培养中医临床医生,从《汤头歌诀》开始,属循序渐进,从《伤寒论》开始,为高屋建瓴。前者是培养一般人才的办法,后者是造就临床高手的途径。对你,我取其后者。《伤寒论》是中医临床圣典,历代注家见仁见智各有各说,所以务必先自己面对原文用心体会,以免被前人注释弄得无所适从。时至今日,二伯当年朴实恳切的教诲一一得到了印证,彭坚也用自己的业绩回馈了二伯的良苦用心,所为与不为早已远远超出了当年预定的低标准,在向着医者仁心的高标准迈进。

寒寒暑暑,朝朝暮暮,波澜不惊的日子,伴随彭坚从壮年步入了老年,熟悉他的人都认为彭坚老得慢,除了身板硬朗肤色清明这些外观条件,大约还因为他不言不语时脸上总是挂着温和平顺的浅笑,而开腔谈话时这种笑容里又会添加些如童颜般纯真的成分。让你一见之下很难相信,眼前这位爷也算是阅尽了江湖各方神仙好汉,目睹过世间无数生离死别,理当炼就城府心机与老谋深算的人物。反过来或可以说,有过这番经历还能保持这等笑容和模样,当是德才兼备之人。唯其有德方能心宽面善,有才方能自信自谦,故尔与谁交往都坦荡诚恳不卑不亢,留得赤子之心君子之诚,自会驻颜有方延年有益。而彭坚也对自己把握健康的能力坚信不疑,但凡身体有何不适,哪怕是叫人闻而生畏的疑症,他都能泰然直面,自拟药方以应之,不会束手无措。在他看来,为良医者有病医病无病养生,他人尚得其益,况自家乎?

我以为彭坚这辈子会一直这样,怀着对自己职业的热爱之情,本着知足常乐的人生之道,波澜不惊自然自在地过下去。不期有一天,收到他的一条微信,转发了他的同学金世明先生抱着孙女的家常照。金先生是彭坚私交甚好的同窗,在广东中医界也是位搅得动风云的专家兼社会活动家。跟着这张照片,彭坚写道:金大侠这张脸,这副身段,简直就是中医养生学的标谱,真是羡煞人啦!几十年的修炼,才成这副模样,要想学得,为时已晚,除非时光倒转。世明只比我小两岁,十年前我还敢与他比年轻,但近年来,他渐入佳境,我陷入苦海,忙于看病写书,忽略了修身养性,想来很不值得,待今年上半年《彭坚汤方实战录》出版后,我也要收敛凡心,去追赶金大侠了!了了数言,让我兀然之间看到了他内心疲惫的另一面,不得不承认完全超然物外的圣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我马上给他回复,只写了一句话:彭老师,您太累了吧?这是大实话。

彭老师不曾回话,估计是默认了。

十年徒弟当下来,我不知道彭老师除了打打麻将,还有什么业余爱好。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他最为惬意的事情,就是在天气尚可的傍晚,出得诊所的门,沿着华灯初上的街市走上五六公里,回到那个天天为他亮着灯、升腾着饭菜香味的家里,去享受老伴精心烹制的晚餐。这一个多小时的步行,既是他锻炼身体的休息时间,也是回顾白天病例、思考晚间写作的工作时间。每周三次,这条路被彭坚踩着不变的脚步丈量,年复一年,几近二十载。在路上他可能收获似曾相识的笑脸和充满敬意的问候,是受益的病人在向他报喜;也可能遭遇愁眉不展的询问或近乎绝望的哀告,是久恙的患者在向他求助。作为一名老大夫,他不知为多少人康复了身体,带来了新生,亦不知陪多少人度过了最后时光,走向往生。

兴许是天性使然,年近古稀的彭坚至今似乎还不能将病人的所有感受,都视若寻常不为所动,也就是说这些无论叫人欢喜叫人忧的消息,仍然会影响他的心情。

如此,不累也难。

记得有一次我回乡探亲,按惯例约请彭老师去茶馆叙谈,一见面就发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问及原因,方知是一位淋巴癌晚期的病人,今天没有按约定前来复诊。估计是走掉了。彭老师这样说。

那位病人我听说过,是个家境贫寒的外地女孩,刚刚二十岁,身患晚期淋巴癌之后,全家举债为她治病,终因倾家荡产不得不放弃治疗。女孩求生心切,慕名从几百公里外的地县到省城来找彭坚。彭坚第一次见到她,看到她不光神情坦然,还精心地打扮了自己。当女孩徐徐解下脖子那条靓丽的围巾时,彭坚被吓了一跳,原来她的颈项右侧,长了一个巨大的肿块,坚如岩石,推之不动,皮下血丝隐隐,即将溃破。

虽说彭坚的诊室里,常年出没着各类癌症病人,其中亦有不少是在大医院几入几出,折腾得筋疲力尽囊内空空的晚期患者,为他们止痛、退烧,消除化学药物带来的不适,提高其生活质量,延长其生存年限,已渐渐成了彭坚潜心研究的方向,并且成效日显。这个女孩子惨烈的病状,仍然让他触目惊心。女孩也看到了彭坚的表情,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已经低声抽泣起来。彭坚明知到了这个程度,现有的药方顶多只能止痛疗伤,要挽留这个年轻的生命,已经不可能,但深深的恻隐之心,使他不忍说出拒绝的话来。

双方约定每月一诊,调方换药,医患同心协力与死神一搏。大半年下来,女孩的病情居然一度好转,而她家庭的经济状况已连吃中药的费用也支付不起。彭坚决定为她义诊,不光不收她的诊疗费,还陆续寄赠了上万元的药品。

以往无论阴晴寒暑,约定的复诊女孩儿从来不会耽误,彭坚抱着一线希望,两次推迟了下班时间,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俏丽而羸弱的身影。

我问彭老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太可惜?可是你当初完全预见到了这个结果呀?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的问题太过功利。换言之就是既然预见过结果,当初如何还要这么努力?

彭坚回答道:的确可惜。但可惜的不是我做过什么,而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怎么也活不下去了。说话间,他端起跟前不曾续水的空茶杯,喝了一口,缓缓放下,又喝了一口,眼神中流露出几丝哀伤与惆怅。

一问一答之间,我突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连忙补台:也许作为医生总在期待奇迹发生?

对这个说法,彭坚认可:是呵,奇迹常常在人们绝望的时候发生。上海那个女教授潘肖珏,你还记得不?当时也是死里逃生,后来不光活了下来,生活质量相当不错。

潘肖珏写的《女人可以不得病》,彭坚推荐给我看过。她起死回生的经历,着实是一部传奇。当年潘肖珏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同时还患有心脏病、糖尿病、股骨头坏死等好几种重病,各方面条件都很恶劣。

一个偶然的机会,潘肖珏读到了彭坚的《我是铁杆中医》,对他的理念和经验都非常信服,就设法联系上他,在电话里仔细谈了读后感,并恳请彭大师务必亲自去上海走一趟,为自己诊病。面对这位舍上海之近求湖南之远,同时堪称知音级的患者,彭坚无法拒绝,还真的在那年春节利用长假亲赴沪上,做了次特殊的出诊。

后来发生的奇迹令人拍案惊奇,十来年过去,在彭坚及众多医生的帮助下,潘教授的身体从病危状态回归了健康,还出版了四本自己的书,创建了“粉红玫瑰爱心公益”微信公众号,帮助有相同病患的女性求医问药,进行心理辅导,在全国乳腺癌患者中影响越来越大。我在这个公众号里,看到了潘肖珏第四本书《冰河起舞》的首发式现场,这位女教授神采奕奕全无病容,似乎在亲身演示从“去病”到“起舞”的过程,真实地见证着生命的奇迹。

对这类奇迹,彭坚也很清醒地认为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能企图所有在绝望中的努力,都能导致奇迹的发生,反之也不能因为奇迹发生的概率有限,就不去努力。面对患者,特别是那些命悬一线的危重患者,彭坚一旦接诊便会竭尽全力,有时候开出的方子因某味药品性烈或剂量太大,药店非得让他再次签字,才敢照单来捡,这对医师的责任无疑是一种非常强调。这样的字彭坚着实签过不少,但凡稍有自保之心,此等风险完全可以通过调方减量得以化解。彭坚的态度是方照开字照签,他不止一次说道,开这些非常规处方,真是全心全意想治好这些患者的病。而且我之所以敢这样开方,完全出于我对中医中药的信心,对自己医术经验的自信,所以说这种胆量和担当都不是无凭无据的。直到现在这个年纪,我从未停止过对经方时方的研究,以求触类旁通治好更多人的病,是这些研究给了我自信。这道理那道理,医生能治好病人才是硬道理。

哪怕多次的努力,只换来了一个奇迹,或许还是不完整的奇迹,也值得。这就是彭坚对待奇迹的态度。他从来不像有的名医那样酷爱讲故事,借此神化自己,往往只把奇迹当成特例医案来记录。

近年来,被全民保健亦可称为全民保命日益高涨的声浪裹挟,中医界出现了不少令人瞠目的乱象。一方面神医辈出鱼龙混杂,秘方频现真假难辨,天价诊费天价大方愈演愈烈;另一方面,望闻问切四诊正被体温表、听诊器、血压计、X光、CT所取代,中医不开方,开则开成药甚至开西药,还有不少制药厂家,明里暗里将西药成份加入中成药,美其名曰中西医结合。像彭坚这样有实力却不张扬的医师,在这一片喧哗声中敬业守责,需要很强的定力方能抵御种种诱惑。

我体会,彭坚似乎在许多事情上并不以成败论英雄,他只是凭着自己的初心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处处能顺应内心不纠结。起码,坐堂药号,如何在不影响疗效的前提下,从患者的角度出发把握药价的适中,就很让他费心。中药价格飞涨,但大部分中药店仍然经营惨淡,能保证药材质量,拒绝以次充好已经不易,聘请名医坐堂是药店很重要的一种经营手段,就受聘医师而言,帮助东家维持利润成了工作指标的一部分,其中有些潜规则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一剂普通的药,加上一两味贵重药材,价格顿时翻番或者更多,疗效并不见得与药价成正比,有的甚至相反。开方子,价格从高还是从低,须在药店与患者利益间掌握平衡,考验医师的智慧与良知。在这方面,彭坚想了不少的办法,其中被双方都认可的一招,是根据病人的病情开出处方,由药店按方制作丸剂,供慢性病患者长期服用。中药制剂分汤、散、膏、丸多种类型,其中丸剂药性缓和服用方便,特别适用于长时间服药的患者,也是中医院占比最多的患者。一张方子总价不低,药店还有加工费可赚,但每一料可满足一至三个月的用药,平均到每天的费用比汤剂要少得多,大大减轻了病人的负担,疗效也很不错。老患者们看一次病,一至三个月不用见面,对彭坚自己的收益是不是也会造成损失,他没说过,说得更多的是有了这办法之后,他面对那些为药费犯愁的患者时安心多了。

自古以来,做医师开方子,除治病救人之外,该是别无他念,现实生活中若是没心没肺,只把手中一支笔随波逐流写将下去,也可图个万事不探的轻松。但如彭坚者,心怀对众患的怜悯,本已多了几分在一般同行看来很不专业的关切,还要助力药店长存久安,纠结之间说不累人当是假话。

打从做了彭坚的学生,已反反复复将他的著作《我是铁杆中医》读了多遍。这本书分学术和临床两部分,若仅论架构,抑或是文辞,的确并无多少要让我等把栏杆拍遍的惊人之处。初一二遍读下来,抛开临床部分的实用效果不说,学术部分反让我颇有些芜杂零碎的印象,而且觉得他这个类似宣言表态的书名,也不怎么叫好。再三四遍读过去,才渐渐体会到这本看似信手拼接,并不拘泥所谓学术规范的文集,正是以形散神不散的方式,体现了彭坚特立独行的思想定位和忧国忧民忧中医的高士情怀。不同于只埋头于临床病案的郎中,也不同于在书斋里搞理论空转的秀才,他能以丰富的临床实践支持自己对中医理论的解释,又能从世界医学史的视角辨识中医的流变与方位,对全环化信息时代的中医生存与发展,做出具有说服力的探讨。其劳累,皆因为他考虑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医生或者是教授工作范围,而几乎对所有问题的思考,都会加深他的忧患意识,自诩“铁杆中医”,其实内里包含的是一种悲壮的情绪。

我们已经知道彭坚入门中医的方式,属于最为传统的家传师授一类,随二伯进行的临床实践,给了他独特的医术训练,甚至某些历代医家都颇为重视的私家密钥,可称之为得天独厚的基础。1979年,彭坚以本科同等学历考取湖南中医学院医学史专业研究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只是为了摘去“中医”学徒的帽子,毕业后留校当了一名医学史教员,似乎跟他热衷的临床有些隔膜。可是有谁能料到,正是这个在旁人看上去舍本求末的学术副业,却给彭坚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使他不仅善用经方,还熟知药方的来路,一些最著名的经典始出于哪一家,由何种史籍记载传播,有过什么重要的发挥和改变,曾为哪流哪派的格外推崇或贬低,都了然于心,给他的临床增加了切实的把握,为一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医师无法比肩,自是受益于中国医学史的学习。从另一个角度说,世界医学史的涉猎,又使他学术眼界与心胸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和提升。

近代以降,有关中医药的生存与发展问题的争论,从未停止过,眼下随着高端科技日新月异的成果效应,变得愈来愈激烈。质疑中医的主要观点在于:中医至今尚未步入科学轨道,对疾病个体化和动态化的考虑大于对规律的认识,医生的个体经验总结大于标准化的探索。

其中最出格的言论,认为中医理论体系与现代科学思想、方法、理论体系格格不入,应该总体上加以否定抛弃;各种中医具体疗法包括治疗经验,要用现代医学方法检验其有效性和安全性;中医中的有效成分应该被现代医学所吸收,成为现代医学的一部分。自诩科学通的大人物杨振宁,也曾经做出过非常轻率的结论:中医传承了《易经》中分类精简的精神,坚持阴阳、表里、寒热,这虽有一定道理,但将其看作整体框架的话,中医学一定没有前途。所以我们要抛弃中医理论,而代之以近代科学化的方法。

种种主张彻底告别中医中药的说法,引起的反响可谓巨大而复杂,仅在中医界内部出现的分歧就令人眼花缭乱。抛开小枝小蔓,大的派别无外有三:第一类强调中医的文化历史背景和特殊性,认为继承传统的意义远远大于创新发展,因此推崇玄学,极端的一支重新进入巫术和迷信;第二类在强大的现代科技发展的声势面前,被“不科学”的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全面向西医投降,急于用近代科学的方法即西医的理念,引领中医的临床、科研和教育,按照精细的分科来建立综合性中医院,推行不中不西的诊疗方法;第三类也是少数人倡导的新科学观念,即摆脱现代科学高于一切的思想掣肘,认识现代科学量化原则、实验原则、逻辑原则这三大金科玉律的局限性,呼吁不再使用现代西医的金标准,而是制定属于中医自己的金标准,从文化背景、哲学基础、治疗观念、诊断办法、药物来源等各方面,全面重新评估中医。

彭坚的许多论点正与第三类暗合。作为中医药的坚决捍卫者,彭坚参加过一些论战,但是他的文章并不像有些中医的拥趸,只凭尖锐的词辞或者偏激的态度来维护它,而是从中西医发展的历史、中医在现代医学环境下的地位等方面入手,阐述了中医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其存在的合理性、重要性,以及继续存在的必然性。他认为中医的方法论,既是古老的,又是前瞻的。就前者而而论,它具有古代自然科学的全部本质特征,完全不依赖现代科学成就和手段,独立于现代医学之外顽强生存着。中医的发展模式是滚雪球,从不排斥几千年的积淀下来的经验,经典的古方成药,沿用至今实效依然。就后者而言,从《黄帝内经》开始,中医就懂得将人的病患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心理因素结合在一起观察,来把握生命的规律,其实已包含了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模糊数学、模型方法等现代科学的诸多元素,但是因为中医理论话语至今不能与现代流行语言接轨,也没有形成符合现代人思维模式的框架,直接削减了它进入科学范畴的可能性。进而言之,因为中医所包含的内容,在有些方面超出了西医的边界,反而不能被纳入现代医学系统。与此同时,他毫不忌讳地对当代中医面临的问题进行了反思,指出其症结恰恰在于几十年来,置中医的理、法、方、药统一考虑、各科通用费用低廉的优势于不顾,一直在努力求证自己的科学性,却又屡屡遭遇西医金标准的瓶颈,不得其门而入。倘若以丧失中医的根本为代价,去搞所谓的中西结合,对中医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灾难。

诸如此类冒天下天之大不韪的言论,彭坚多有所涉,也很容易受到攻击。我虽不能判断这里边到底有多少成分属于彭坚的创见,甚至不知道我这种挂一漏万的梳理,是否表达了他最重要的思想,彭老师对中医事业的全心投入与倾力维护,仍让我了然如昭。在很多临床同行眼中,这都是些根本用不着他来操心的事情。说来也是,以他现在的名声,应诊、讲学、受访、出镜,忙得只恨分身乏术,人望高,口碑好,家事富睦,四亲安康,还有啥不称意的,非要去趟这潭浑水?

可是彭坚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家传师授的底子和科班研究生学历,让他亲身领受过两个不同教育方式的训练,坐堂医生和大学教授的两栖身份,使他对中医的临床和教育科研有更多深入的了解。既是了解了,自有思量,既是思量了,自有观点,若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得起“铁杆中医”的自称?彭坚长期教导学生们,做个好医生,心口同一、知行合一是起码的要求,己所不欲,何施于人?尽管彭坚喜欢自我调侃不过是一个坐堂郎中,一个三流教授,一个身处江湖之远的读书人,但他内心深处对个人修身治业的要求,确乎不低。他常说,倘若中医在我们这一辈人手中消亡,那可真是愧对祖先。

如此,不累才怪。

十年一晃而过,当年拜师的场景被这漫长的时光浸染,已经像一张旧照片,变得色浅纸黄。虽说彭老师对我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一直保持着有求必应的热情,我也完全可以猜得到,我的“学业”断不会令他满意。彭老师生性仁厚,又深得中医平和即是健康的要领,对人对事总是很宽容,我便也没有感到有任何压力,所以写一本关于中医的书,用最为时髦的话来说,还只是我的梦而已。如果要评估学习成绩,夸张点说也许达到了没学会开药方学会了吃药的程度,或许还可以斗胆加上一句,当不了医生学会了辨别医生的优劣。从这个角度说,已经收获颇丰。

每次回长沙探亲,按惯例约彭老师喝茶聊天。这种会面十年间有过多回,随着时间推移,话题从开初仅是病症处方的求教与指导,逐渐扩展到如今的天南地北,当然有关中医的大事小情,书目的推荐和读后感的交流始终都是主要内容。

彭坚向我推荐过的书籍和文章,中西不限,古今不拘,只要他觉得有真知灼见,便会如数家珍细说端详,并不甚看重作者名声大小以及年龄长幼。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彭老师特别向我推荐浙江老中医潘德孚的三本书,偏偏他手头只有一套,书又是作者自费出版用来送人的,外边根本买不着。回到海口不久,我收到了彭老师寄来的书,竟然是他叫学生到打印社去复印的。作者的小传记载,潘老医师自学中医出身,从医经历先是某国营工厂的厂医,退休后自己开了个小诊所。这套装帧有些粗陋的书放在书柜里,跟彭坚推荐的其他黄钟大吕级巨著并排陈列,真有一种特殊的效果。彭老师这种不拘一格的读书方式,会使得谈话变得自由。

春节回乡,仍约彭师茶叙。说话之间,我们说起在全球科学界引起震动的“可重复性危机”辩论。

去年8月,一个名为“开放科学合作”(简称OSC)的科学家团体,在《科学》杂志上公布了他们的一项研究结果:由270名来自世界各国的科学家,重复100项顶级心理学期刊发表的实验报告,发现只有36﹪的实验得到重现,据此,得出了当代心理学研究存在“可重复性危机”的结论。很快他们的研究被哈佛大学心理学团队质疑,其中一项疑点是OSC在样本选择时,没有注意个体差异带来的误差,比如某实验中原实验对象为美国人,而重复实验中为意大利人。

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本医学科普书《最年轻的科学》。作者刘易斯·托马斯,医学专家、生物学家、科学院院士,在美国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用一支行云流水的妙笔,写了半辈子科普著作,影响了几代美国人。在这本书中刘易斯记述了个人经历过的一次“可重复性危机”。1942年他在关岛给一些兔子注射含有链球菌的疫苗,以验证已经形成十五年的结论:链球菌感染对于引发急性风湿热和风湿性心脏病至关重要。结果试验异常顺利,所有接受注射的兔子都在两周因患心肌炎死亡,发炎细胞很像人类风湿性心肌炎中的典型损害。四年以后,他的试验受到风湿热领域权威人物的肯定,认为他已经在家兔身上重复了风湿热的标准病理学特征。然而他在纽约旧戏重演,用了几百只兔子,反复注射这种疫苗,却再也没有发现一只兔子患上哪怕是最轻微的心肌炎。

都是人,或者都是兔子,因为族群或生长地的不同,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直接挑战西医自认为严格的金标准,说明现代科学并非无懈可击呵。我说。

彭坚笑曰:我读过刘易斯·托马斯的几本著作,写得很好。其实这样的问题在中医学理中早就被关注到了。所谓同病异治,就是对同样的病症不同体质的病人,采取不同的方法来治疗。对不同地理气候环境下生活的人群,会有较大体质差异的认识,还形成了所谓扶阳派和寒凉派的各自的成方逻辑。许多这样的例子都可以证明,不是中医不科学,而是近现代科学还不够先进。

这种说法让我感到惊讶:这么说来,中医不能被西医认同,反而是因为在某些方面超出了它的范畴呀?

彭坚回答说:没错。我曾在文章中写过,西医是死的,中医是活的。前者以解剖为基础,看重人的形态结构,中医以生命活动为基础,看重人的功能状态。中医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生物医学,而是一种生物的、社会的、心理的综合医学模式。身心同治说,就是这样一个模式的精要表述。心智和环境早就被中医纳入了辨证论治的范围,而西医是在近一百年,才开始用心理医学和环境医学来填补这方面的空白。现代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确实让西医的工具跟着发生了惊人的进步,但不可否认的是西医的方法论,还停留在牛顿时代线性的、还原的、分析的、实验的水平,相对人体生命活动这样的复杂体系,这些方法显然是不够的。多年前,世界卫生组织就已呼吁,现代医学应当完成由生物医学模式到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转变,但实际贯彻起来却非常困难。

不知道还有多少类似“可重复性危机”这样的现代医学必须承受的质疑,至今仍被小心翼翼地遮蔽着。刘易斯非常尖锐地指出过:我感觉完全有把握的唯一一条硬邦邦的科学真理是,关于自然,人们是极其无知的……早些时候,我们要么假装已经懂得了事情是怎样运作的,要么就无视那一问题,或者干脆编造一些故事来填补空白。我相信这种情况在眼下也许变得更加严重了。如今科学至上主义愈来愈盛行,致使现代人丧失了对自然界敬畏之心,当然无法认识自身在这方面极其无知的缺陷,或者即使有所认识也不能公开承认。我说。

对此彭老师认可说:光就这一点而言,今人的确不如古人,那么西医也很有可能不如中医。大科学家钱学森先生就说过这样的话:中医理论是前科学,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中医自成体系,不能用物理学、化学等现代科学体系中的东西来阐明。西医还处在幼年期,还得发展几百年才能进入中医的整体论。人体科学的方向是中医,不是西医,西医也要走到中医的道路上来。我们要搞的中医现代化,是中医的未来化,也就是21世纪我们要实现的一次科学革命,是地地道道的尖端科学。

刘易斯把他这本以西医观察者视角撰写的著作,取名为《最年轻的科学》,正好跟钱先生的说法异曲同工。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奇怪,最尖端的不一定是最新的,有时候反而是最古老的。我说。

彭老师点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可是要建立一个全新的科学体系,必须建立现有科学标准之外的全新管理、评估、传授方法,得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语言,阐述古已有之的中医话语。颠覆性的系统建设,光靠中医界内部的人力和思想资源,显然不够用,须得通过顶层设计,调动多种学科协同运作,由具有统帅性气质的通才带领,才有逐渐开展推进的可能。我们也许看不到这天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当下的历史环境中,这样的前景就不能被憧憬被设想。

说话间,窗外暮色正在渐渐降临,好像要呼应彭老师有些悲观的慨叹。一个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突然闪现在我脑际:天黑了,劳作了一天的人肯定就累了。可是当他一睡醒来,看见一轮新的太阳,就完全是另一番风景了。假如我们把人类设想成一个整体,那么它总是能看见新的太阳,新的风景。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彭老师,他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这个想法不错。也许当年二伯捉住我的手,告诉我绝汗如油的时候,也把我和他看成了一个人。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