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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房

2016-05-14龙治忠

民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霸王花狗屎豹子

龙治忠

我住的房子是租来的,为了结婚。房东每月十五号清早,都会准时地敲响我的房门。每个月的这一天晚上,无论有钱还是没钱,我心里老是想着这事,以致一整夜都睡不好。到天快亮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房门被擂得震天响,我才从梦中缓过一丝神来,一把捞出枕下的钱,来不及拢上拖鞋,冲过去,打开一条门缝,一手揉着眼屎,一手把钱递出去。

因为房租,每天晚上,我都搂着老婆念房子。可房子还没有着落,老婆的肚子就慢慢地隆起来了。星期一中午,正当我美滋滋地摸着老婆那挺着的肚子时,房东进来了。

“限你们七天搬出去。”她说。

她是一个胖寡妇,一头黄卷发,恰似一头母狮。

老婆问她为什么要赶我们走?她斜着眼,那目光就像一只流氓的爪子,一下子把我扒得精光。然后又瞟了我老婆那隆起的肚皮,很不耐烦地说:“留下为什么去问你老公吧。”

老婆瞪着一双牛眼,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审讯一个刚刚抓到的嫌疑犯。

“狗屎,长本事了?”

我说,我从来没有欺负过她。

“我跟你说,我受够了!”

这时候,我的画眉鸟不合时宜地欢叫起来――“离了就好,离了就好。”老婆一脚踢翻了我的鸟笼,她不顾鸟儿的惊恐,收拾衣物,气鼓鼓地走了。

看着滚在地上的鸟笼,很是心烦,这个家我也呆不下去了。咣当一声,我重重地关上门,下了楼,来到龙泉大道,再往南走,直接来到农贸市场。我在这里租有个十六平方米的门面,每天我都得在市场入口处打埋伏,猎人一样,专盯那些从乡下来的大爷大娘。他们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卖菜,卖笋,或者卖果子,还急着赶回去,我得抓住这个时机,以最快的速度最毒的眼光挑到好东西,找准那些货上的瑕疵,把价格砍到最低,再转手高价卖出去,好捞到更多的油水。

请不要骂我心肠太黑,这就是生活。现在的大爷大娘们,你认为他们还那样老土吗?他们早已变得油精油精的了,有时候比耗子还滑头。上一次,我看准一位大爷,他卖的是两篓沾着鸭屎的土鸭蛋。你知道,现在城里最受欢迎的就是原生态。沾上原生态的东西,价格要高出不少。我和那大爷磨了半天嘴皮,弄得口干舌燥,才把鸭蛋弄到手,然后又以每个高出市场两毛的价卖给一位老客户――他是这座小城里的大款,出手大方,从不讨价还价。

谁知道,第二天早上,他鼓着眼来到我的摊子跟前。

“你个先人,敢抹老子?”他两手一伸就想掀翻我的摊子。我可不敢招惹他,他是我的财神爷。做生意就是这样,发财才是硬道理。我慌忙上前给他递上一支烟,点头哈腰地问他有啥事。他反问我,你那蛋是原生态的吗?我说绝对是。

“是你个头。”他气呼呼地从蛋篓里抓了一个,啪地一声砸在地上。蛋黄浅浅的,蛋清一下子流了出来。哼,是饲料蛋!那老头抹倒我了,他只在蛋壳上涂上一层鸭屎。

今天的运气很糟,在农贸市场入口守了半天,才来两筐杨梅,我和几个摊主猛地冲上去,连筐端了。付了杨梅钱,我正要摆摊,就听到豹子在对面喊我,狗屎,狗屎。我不搭理,他横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丫的,还挺能装啊?”豹子块头大,他轻轻一提,我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搞啥子?”我的声音抖了一下。

“哟,还挺凶的嘛!信不信我把你扔进垃圾桶里?”豹子从小就横,没有什么事他做不出,内心的恐惧让我两条瘦腿软成了两根泡水的面条。

“跟我到打马山庄去,不会让你个兔崽子吃亏的。”豹子说。忘记告诉你,豹子和我从小就是同学,一直都在一个班上。他见到我筐上红得发乌的杨梅,两眼放光,伸出油腻腻的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扔进鳄鱼般的大嘴里。

“真他娘好吃。”他又抓了一把。那只大手就像伸进我的心窝里。

我把摊子收了,与豹子打了辆的士来到打马山庄。豹子说,开钱。

我从衣兜里摸出钱来,递给的士。

我是第一次来到打马山庄,想不到这里还有这番美景。

真他娘不错。豹子说,你看那水,清清的,你看那林子,深深的。豹子又指了指远山,你看那山,该肥的肥,该瘦的瘦。我说豹子你能舞屠刀都是你父亲前世修来的,现在还想学诗人抒情?发情吧你!豹子嘿嘿一笑:“妈的,这个地方就是好看,可惜说不出来。”

我和豹子顺着小路走去,一溪清水,一帘飞瀑,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山庄依山而建,四面鸟声回响。豹子左顾右看,吐了泡唾沫说,如果花点钱找个人来陪,多爽。我说,找刘翠花。刘翠花是豹子的老婆。

“别说那头老母猪。”豹子笑了笑,然后问我,“这几个吊崽在哪儿呢?”我刚想问他是哪些人,这时,一间屋的门呀地打开了,霸王花从屋里走出来,一席碎花裙,正往下泼水。见到我和豹子,放下盆子,往屋里大喊,毛炮,出来,豹子他们来啦。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那都是我高中的同学――除了毛炮、还有麻杆、铁撬和油罐。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每一个绰号都有相应的一个故事。但为了保守我们的秘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或许在将来,在我无意中漏了嘴,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豹子进得门来,大声地问,你们几个不等老子来就开牌啦!几把了?他指着还没有和的麻将。

“就你这糙手还想玩呀?不怕我们把你玩死?”这话是毛炮说的。毛炮头光,贱亮,趴在牌桌上,像农妇放在案上的干葫芦。屋里,霸王花忙着拉开支架,嚷着再开一桌。豹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褪下上衣,扔在屋角里,露出比西瓜还圆滚的肚子来。

“狗屎不会打牌,倒茶水。”豹子和着牌,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我给豹子他们倒好茶水,站到霸王花身边,悄悄地问她今天是谁请的客。霸王花把嘴凑近我的耳根,低声地说,我。我警惕地看着霸王花,上次她请我们一个同学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酒足饭饱之后,霸王花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可怜兮兮地对我说,狗屎,我钱不够,你先垫上吧,我还你。

账,我结了。可后来每一次见面,我挖空心思地暗示霸王花还钱,她就是装聋作哑。这事一直挂在我的心头。钱虽然不多,也就一千二百五,但却是我近一个月的毛收入,这怎能不让我耿耿于怀呢?

既然惹不起,那就躲吧。我正想远离霸王花,霸王花却一把抓住我的裤带。别跑,这次不要你垫钱。我只好问她要请谁。

“班长。“霸王花说。

霸王花一松手,我又跑到毛炮那一桌去看,麻杆和了,点上一支烟,脸皮舒展开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对面的毛炮从包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来,甩到麻杆面前。

“退我五十。”毛炮说,“今天手气怎样这么霉呢?”

我正想拖把椅子到豹子旁边坐坐,霸王花接到一个电话,她一边像猫守耗子一样紧盯桌上的牌,一边把手伸进坤包里,摸出车钥匙,递给铁撬,头也不回地对我说:“狗屎,你和铁撬去接班长。”

我和铁撬一路无语,直接来到行政中心大楼。

班长的办公室在一楼。他的耳朵正贴在话机上和别人通话。铁撬呼地把车飚到班长的办公室窗前,按了一声喇叭。班长站起来一看,摆了摆手,又陷进老板椅里泡电话去了。

“等吧。”铁撬说。

“那就等吧。”我说。

快到下班,霸王花打来电话,咋还不来?这时候班长夹着公文包正走出大门。

班长一边上车,一边给人打电话:“我下乡检查了,图纸那事,你们抓紧。我不听解释,只要结果!”人一进车,手机就挂了。

“就是忙得很,让你俩久等了。”班长说。

班长现在是建设局的局长。我们这个班,就他官大。铁撬把车开得飞快,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打马山庄。豹子他们在楼上,把牌和得哗啦哗啦地响,铁撬按了几声喇叭,不见人出来。忙摇下车窗,朝屋里喊:霸王花,豹子,毛炮,你们快下来,班长到啦!霸王花推门,提着裙子碎步跑来,嫩嫩地说:“班长,你可来了。”毛炮的光脑袋在窗户一亮,也尖叫一声:“班长!”

屋里所有的人朝外蜂拥。

班长快步走向前,一把拍了豹子那圆滚肚子:“拿屠刀,肚子圆像猪尿泡。”又摸了毛炮的光头:“光毛炮,含着猪奶睡大觉。”我们一下子笑了起来。我们笑的是毛炮。前年的一个晚上,毛炮终于请动班长来喝酒,一高兴,就喝高了,回到家里,已是稀里糊涂。等毛炮的老婆一觉醒来,发现毛炮不在,却听到圈里的小猪仔叫得很惨,忙着披衣下床去看,只见毛炮正搂着母猪,含着大奶头呼呼大睡。一群猪仔,抢不上奶,无奈地嘶叫,在毛炮的身上拱来拱去。这事被毛炮的老婆无意中抖了出来。霸王花嘎嘎地笑,说毛炮,猪奶比人奶好吃吗?

毛炮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可能是太口渴了。”

班长哈哈大笑:“你没有白吃啊,要不然,你会得到那套房吗?”

毛炮嘿嘿地笑。霸王花说,班长到了,大家进去吧。我们簇拥着班长走向包间。

现在我们与班长的关系比铁还铁,已经不像当年在学校那阵了。那时我们都不懂事,不会想到将来。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那时,已经长得比熊大熊二还壮的豹子,最好逃课,打架,就连脑子比猴子还好使的班长也怯他。可偏偏两人都喜欢上了霸王花,因为她是我们学校最出色的舞者,每次学校有文艺演出,只要霸王花往台上一站,我们的手就会拍得掌心发麻。为了争霸王花,豹子与班长成了一对天敌。

就在高考前一个月,我的父亲从广东回来,把我关在屋里,每天拿着一根棒子守在门口,迫使我复习功课,我再也不能跨出家门半步。直到高考的前一天,我到学校去领准考证,看不到班长,悄悄地问豹子,豹子没有回答,只是坏坏地笑,我怀疑班长不见与豹子有关系。

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成绩就是那么回事。领了毕业证,回到家里,豹子跟他父亲当了屠户,我也和父亲来到广东顺德的一家砖厂,只有霸王花考进了一所商业学校,后来分到供销社当营业员,这是后话。

此后,我和班上的同学一直没有见面。直到我吃不消砖厂那繁重的体力活,父亲缠着砖厂老板结了一个月的账,把我送回家,亲自为我锯了几块板子,钉了两根长凳,逼着我到县城里摆摊,我才有机会见到豹子。这离我们高中毕业已经过了七八年。当我再次见到豹子的时候,豹子的父亲已经把摊子交给了豹子,回家养画眉去了。

有一天,我正翘着屁股与一位大爷砍价,忽然听到有个久违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真是我多年未见的班长。也正是这一次见面,我才知道,班长已经在乡党政办上班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豹子时,豹子正在猪肚里剔出猪尿泡,啪地甩在案板上。我把话重复了一遍,可豹子还是不理我,捋着衣袖,拾起一把锋利的砍刀,轮圆肩,一刀劈开了两道排骨。我白了豹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往我的摊子走去。

后来的某一天,下着大雨,我正弯着腰,气喘吁吁地搬石墩想把雨伞固定,屁股不知被谁顶了一下,一个趔趄,我双膝跪地,正想骂娘的时候,我看见了地上的那只大脚,所有要出口的脏话全被我硬咽下去了。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膝盖上的泥水,问豹子要我做什么。豹子说,想不到那狗日的班长还当上建设局长了。丢下这句闷话,豹子头也不回地返回他的肉摊去了。那一天我也很高兴,打电话给毛炮和铁撬,毛炮又告诉了霸王花,我们相邀到农贸市场边的一家小吃店,点了一锅麻辣烫和几斤苞谷烧,围着铁炉子,慢慢地喝开了。半斤酒下去,我们又聊到了高中的那段日子。我问他们,高考前班长去哪了?毛炮没言语。霸王花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只有铁撬说,都是豹子那杂碎闹的。

豹子有了钱,要修一栋房子。他要我从乡下找来一帮农民工兄弟,点了三炷香,用一只大公鸡敬过土地神就开工了。房子刚下好基础,建设局的人开着皮卡车来了,发了停工通知书。那帮由我叫来的农民工慌了,忙去叫豹子。听了工人的汇报,豹子轻描淡写地说,怕逑?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工人回到工地,继续施工。建设局又来了执法队,他们收缴了所有的工具。刮好猪毛的豹子,提着还滴着猪血的尖刀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正要挥刀,却被人一脚绊倒,刀咣当一声落地。

豹子被拘留了,豹子的老婆刘翠花没了神,立即找毛炮、铁撬和我去商量。我们叹了半天的气,实在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班长。毛炮说,还得加上霸王花。我们一口气跑到行政中心,找到了班长。听我说完话,班长黑着脸,什么也没说。后来霸王花又领着刘翠花单独去班长家里跑了一趟,回来后,霸王花神秘地笑笑,班长说了,叫我们回去,不要心慌。

豹子在派出所里呆了两天,就出来了。

出来后的豹子知道是谁帮了他。他提着一桶杨梅酒和据说许诺好的谢礼找到了班长。东西留下,两人把酒喝光了,醉了,豹子的房也顺利地建成了。自此,班长到哪里,豹子也就到哪里。

我们走进包间,豹子正想挨班长坐,班长一把推开豹子,这地方是你这生猛的家伙坐的?见到你我就发怵。霸王花拖动椅子紧挨着班长,班长又把我拉到他的另一侧,我顺从地坐下来。班长笑着说,豹子,下回你少欺负狗屎。豹子大笑。

菜上来了,霸王花给每个人都斟满了酒,举起杯子,班长,干!豹子也积极响应,干!我硬着头皮,把杯中的酒往嘴里灌,辣辣的味儿像一条火龙,一下子从喉咙往下窜,直入我的肺腑,然后把五脏六腑烧起来,熊熊的火焰顿时吞噬了全身,汗水出来了,泪水也出来了。看到霸王花没有把酒喝尽,豹子放下杯子,绕过去要灌霸王花,霸王花白了豹子一眼,豹子红着脸,但没退下来,两人在那儿僵持着。班长上来解围。霸王花喝不得酒,我替她喝吧。豹子忙说好,我们给班长鼓掌。

我们先干了三杯,后来又互敬,直到一泡热尿把我胀得难受,站起来,想上卫生间的时候,我才感到头重脚轻,两腿无力不听使唤,心想站起来,人却倒地了。顶灯在旋转,桌椅在旋转,豹子在旋转,所有的人和物都在旋转。我又定了定神,发现在班长身边的霸王花倒立起来了。我说霸王花你怎么倒立起来了呢?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我忽然记得,每一次霸王花登台,舞到高潮处,都是一个倒立,她那雪白的裙子常让我想起空灵而又洁白的云。

豹子第一个起哄起来,说,霸王花你给我们倒立一个吧。班长说,倒立就倒立吧,我已经好多年不见你的倒立了。

大家又给霸王花鼓掌,拍得她的脸烧出一片红霞。

那我就来一个吧,不过,很久没有下腰了。霸王花甩了甩手臂,扭了扭腰,踢了踢腿,退后两步,刚想做,却又不敢。这时我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班长护。”豹子说。只见霸王花两手着地,双腿颤悠悠地往上伸,那碎花裙哗啦啦地往下倾泻。大伙哄地笑了起来,霸王花这才发觉上了豹子的当。

“豹子,你坏死了。”霸王花一边擦眼泪,一边走到阳台,班长也放下筷子跟着出去。两人靠的很近,班长一只手扶在她的腰间,我隐约地听到霸王花说,你帮我催催那张房子图纸。班长说,刚才我跟他们说了。我迷瞪着想,什么时候也该做东请请班长。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我老婆打来的――狗屎,你死在哪里了?还不赶快回来找房子租?

我应了一声,忙着把手机放进衣兜里,想站起来,却又咚地一声跌下去了。此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是梦见,我和老婆有了很多很多房子,就像一个农庄,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看着工蜂一样的工人在劳动,说着很下流的话,连鸟儿都害羞了。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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