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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的房子

2016-05-14刘云芳

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姨父小姨房子

刘云芳

三轮车下山、过河,又上山,河这边的山路虽然同样颠簸,却从视野上明显宽阔起来。这里是秦蜀古道,多年来竟然没有废弛,听说某些山崖上还能找到古时的车痕。路旁的植被随着车速不停地往后退,山腰上的田地,一层一层,交错罗列,近了又远去。许多地里的杂草和庄稼混在一起,有的地垄被前几日的雨水冲垮,出现了形状各异的沟坑,这原本是秋收的季节,却给人一种破败荒凉的感觉。父亲边开车,边半闪着脸往后大声喊,挺好的地没人种了,人都跑进城去了!我望着那些临近山体的土地,不只是杂草,就连一些灌木也往地里靠拢。似乎入侵者完成了占领的重任似的,在风里得意地摇晃着。

忽然,从一片蒿草里走出个老人来,手里拎一个大南瓜,缓慢地往前走。父亲说,那南瓜也不是种的,应该是去年的南瓜没收净,烂在地里,它们的籽粒今年又结出的果。我觉得父亲是为了维护他前边没有人种地的说法。可父亲偏说,你要去地里,也能找出几个来。

小姨他们村倒不一样,几乎所有地里都长着一人多高的棒子,有的棒子地边上围着土墙,扒拉开棒子,再扒拉开来回缠绕着的豆角,能看到几孔被废弃的旧砖窑和老土窑。

我们到了小姨家,却见房门紧闭,窗户也被砖石砌上了。院子里铺了石灰,上边踩满了人和羊的脚印。院子东边那棵大槐树下坐着的老人说,他们家啊,搬走了,住到后边那个沟里了。父亲只好又一次发动三轮车。

在一个大斜坡的底端,远远就看见一处院子,院墙一半是老式的泥坯,另一半是带刺的酸枣树围拢起来的栅栏,小姨听见狗叫就跑出来。

这是一处老房子,三间完整的房子镶嵌在山体之中,蓝砖的颜色已经黯淡。门窗是笨重又结实的枣木做成的。这三间房子紧挨着的是三间只有房身没前脸的房子,一间塞满了杂物,一间是杂草和铡刀。另一间用长长的栅栏围着,里边铺满一层羊粪蛋,是羊圈。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当时出现了了什么样的变故,把快要建成的新房给废弃了。

小姨颇为得意地对我们说,这房子是捡来的,人家进城发了财,就不要了。

连房子都不要?我满心惊异。想当年,小姨初嫁我们村,小姨父兄弟七个,他们只分了一间房,中间的堂屋是跟婆婆公用的,屋子后边有个砖头叠起的石槽隔着,石槽旁边绑了木头栅栏,里边一头骡子呼哧呼哧喘着气。我们在里屋呆着,如果房门不关上,骡粪味飘过来再正常不过。有时,会有个骡子脑袋忽然从门帘与门框的缝隙里钻出来,瞪着一双眼睛向屋里打探。小姨在那间屋子里生了三个孩子,一年一个,跟台阶似的。直到小姨夫的七弟要结婚,他们才不得不搬出去。当时村里刚建了新校舍,学校的老房子闲下来。小姨和小姨父跟村大队借了学校的房子住。好歹是两间,好歹告别了骡子的味道。学校院子边上的矮崖上有个小土洞,是我们村里的土地庙。孩子们一哭,小姨就去叫神婆,先是拿颗鸡蛋放在镜子上,再挨个给村里死了的人点名,没准叫住谁,鸡蛋就稳稳站住。之后,又是炒菜,又是送鬼。到后来,小姨自己都能把这一套熟练掌握了。

小姨父每天去山里挖矿,后来小姨也去。两个人在矿石沟里没命地挖。他们挖出的矿能砌成好几套房子。

但在借来的房子里,他们总是叹息,所有的聊天都能刺疼小姨的自尊心。他们像没壳的蜗牛一样,觉得到处都不安全。所以决定盖新房。砖石是三舅烧的,砖坯在一个秋天运进砖窑。三舅日日夜夜守着那些淡蓝色的火焰。小姨多么欣喜,天天给三舅做他爱吃的刀削面,并在面里埋进两个白嫩的鸡蛋。

新房的地址选在我家房顶上边那块地里,那是别人家的地,种了许多种果树,春天有花香,夏、秋有果香,就等一座房子落在中间,做最好的陪衬。小姨父给那家人拉麦子,拉水,小姨又时不时送些吃食,帮人做做针线,费尽心思才把这块儿地换过来。

为了省钱,沙石都从山下的河里拉。工期也拖得长,几乎是挣点钱买点材料。可最后一年不行了,他们借住的房子一到夏天就漏雨,小姨把锅碗瓢盆摆了满地,连炕上也是。白天,满炕都铺了塑料布,生怕雨水把被子浸湿。孩子们只好吃睡在我们家。即便这样,小姨也总说,晚上常梦见吃了满嘴泥,睁开眼才知道天花板上的雨水滴到嘴里了。黑灰色的霉花爬满了被褥,小姨说,她感觉自己也要发霉了,总是奇痒无比,怎么抓挠都不管事,似乎是骨头里痒。

小姨父把更长的时间放在矿洞里,别人下矿了,他开着三轮车去山下的钢厂送矿,有时是一趟,有时是两趟。不知道为啥,那年夏天的雨特别多,一下雨,矿上也不能去了,小姨父看着房子犯愁,只好东家凑,西家借,准备先把房子盖起来。

可借钱哪有那么容易,幸好有一家远方亲戚有个建筑队,小姨父跑去央求着,不管怎么样先动工再说。越求对方越不说话,最后,他只能耍起赖。你不给我盖,现在的房子坏了,出人命怎么办?

盖房子的时候,所有亲戚朋友都是帮工,我十二岁的弟弟,一下学就成了搬砖的童工。

那时候,小姨和小姨父的眼里蓄满了温暖,他们像宣誓似的,在灯下,跟我的父母说,以后得加倍干活了,争取赶紧把大家的钱还上。

那套新房终于落成,大窗户宽敞明亮,外墙贴满了瓷砖,在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房子盖好以后,屋里的湿气还没被完全风干,他们就搬了进去。再没有钱装修客厅了,客厅的地面上全是泥土。小姨生起火,一做饭,墙上便开始往下淌水。她一边撕了旧衣服擦墙,一边说,这房子像是有啥冤屈似的,有流不完的泪。

从挖土烧砖到房子落成,真是操碎了心。那一年钢筋涨价,又加上装修房子,他们欠下了不少的债,小姨父没日没夜在矿石洞里挖矿。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穿着满是布丁的工作服走了,到晚上了,却迟迟不见人回来。第二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小姨挨家挨户找,那些平时挖矿的人大都三五成群挤在一起打扑克,却不见小姨父。

在矿石沟,小姨父和另外两个小伙子静静躺在矿洞里,父亲进去找的时候,里边一股阴风吹来,差点把他手里的灯扑灭。那是许多年来,村子里最悲壮的葬礼。人们在这三户人家里轮流帮忙,去哪儿都悲伤。

小姨父死后,小姨睁眼闭眼都看见他在屋子里转悠,赶都赶不走。她没法逃离他的目光,就离开了我们村。那套房子一直空着,各种关于它是凶宅的传说不绝于耳。小姨改嫁了。

我们这一辈人都管新姨父叫小姨父,唯独我还坚持他们婚前的称呼,叫他阚叔,似乎那个人是别人不能代替的。我们来的时候,阚叔出去放羊了,说是放羊,却也不能闲着,羊在坡上吃草,他在地里掰棒子。小姨说,他们在春天几乎把能捡的地都捡着种了。这些地那么荒着也怪可惜。要不也没什么好活计,他们的女儿还在北京读大学,儿子虽然工作了,但过几年还要娶媳妇。不攒钱怎么行!

这捡来的房子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依着山势而建,用蓝砖做拱形顶,那时的砖虽然相对现在要大一些,显出陈旧,却有一股朴拙的味道。小姨的家当塞满了屋子,村里给大女儿发的锦旗,二女儿绣的十字绣,还有儿子的艺术照挂得满墙都是。地上是刚洒扫过的水痕,母亲腿脚不好,在不平整的地面上走得小心翼翼。阚叔刚回来,正在门后蹲着洗手。小姨说,阚叔本想把这地面都用洋灰铺一遍的,可她硬是拦住了,得把钱省下来,给在北京打工的儿子买房用。

这口气跟十几年前比是大变了样的,那时,小姨二十几岁,瘦长身材,心也清高,住进大房子是她最大的梦想。她瘦弱的身子在矿洞拉筐,绳子和骨头相磨,把肉皮都勒紫了。晚上回家洗澡,叫我去搓背,说她是搓衣板,一点也不过分,等转过身来,脸色黝黑,哺乳过三个孩子的乳房完全贴着骨头,如果不是被吸吮过的乳头怪异地贴在那里,绝不会让人想到这是一具女人的身体。

小姨大约记不得那个下雨的晚上,我用手电筒照着送她和小姨父回家,路很滑,她一声尖叫之后,小姨父立马将她扶住。他们到了光探不着的暗处,那些地方充满了泥泞,我听见小姨父说,拉着我,别撒手。

小姨此刻给我们砌茶,茶杯还未倒满,她就开始说今年的年景,算是不错了。又念叨自家如何穷,钱是北京打工的儿子给寄来的,儿子还要供女儿读大学。她嘴里的儿子跟我们听到的不像一个人,我听说的那个版本是,他早早辍学,混迹于小城,后来跑到北京打工,不朝家里要钱就不错了。

记得小姨以前最讨厌女人没完没了地说话,现在她也变成了自己讨厌的唠叨女人。母亲说,这是小姨父死后,她受了刺激的缘故。

小姨还是忍不住提起他。拿起外孙女的照片给我们看,你看,多像她死了的姥爷!又念念叨叨说,今年孩子们都在外边,没去给他上坟。忽然,她又说起他们以前的那座房子。那可是小姨父用命换来的房子。

这跟小姨没关系了,她感叹,那时候,她也想跟阚叔住在新盖的房子里,可住在那间房子里,她总看见小姨父,他坐在那棵树苹果树上吃苹果呢,他在柴火垛旁劈柴呢,他蹲在门槛上抽烟呢……她觉得跟新结合的男人在一起简直就像偷情一样,满心负罪感。

多年来,她的妯娌一直惦记那套房子,那个女人才不信什么鬼呀邪的。她把自己的骡子拴在一棵榆树上,把猪拴在门前的苹果树上,让这个院子充满了粪味。新收了的麦子堆放在门廊下边,农具也放进小姨家的小土窑里。弄得小姨回到那里以后,都没处下脚。

这个女人,是小姨父的哥哥娶的第二个女人。她刁蛮跋扈,为了跟几个妯娌争斗,不惜给自己的孩子取了她们的名字。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在院子里叫着这些名字骂,如果哪个妯娌敢学嘴,她马上还过去,我骂我娃哩!又胜一筹。她家里就有跟小姨同名的女儿。

小姨说,我可以把房子让给她。但是他们家得出个人。小姨说的人是他们哥哥的第一个妻子,那女人死于难产。按规矩,小姨百年之后应该回到我们的村庄,跟小姨父葬在一个坟里。小姨说,他们能舍出亡妻,她就能把房子给他们。那房子是花了不到二十万盖的。找个结阴亲的女尸也花不了两万。她想让母亲当说客。母亲没等她说完,就开始打岔:“快别说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在旁边坐着的阚叔一句话也不说。他不停地抽烟。

小姨想跟他永远在一起,毕竟是他帮着把三个孩子养大的。

可在我看来,人心就是一个房子,里边住了谁,这事儿由不得自己。小姨担心死后,孩子们把她的尸骨拖走,去陪伴他们的父亲,所以早早为死去的小姨父找个伴儿。其实,她一次次提起他,甚至说起以前的鸡毛蒜皮,包括一些不满和旧恨,这些只能成为她思念亡夫的力证。她惧怕跟他在一起,只是自己无法面对过去的山盟海誓。当然,这只是我猜的。

我猜想小姨面对两个男人的时候,也像面对两座房子。老的沧桑,百爪挠心,新的有生命力,屹立在当下。老房子坍塌,新房子建起,哪怕是在原地建起,谁也顶替不了谁。

阚叔这时说,在城里买了房的李老二还说要把房子卖了呢,那么好的房子,根本没有人买,白给都没人住了。这几年,人们疯了一样,往城市里挤,哪怕没有工作也要租房住在城市里。他们生怕变成跟大多数村民不一样的人。

像小姨和阚叔这样愿意捡别人房子的人是少数的,在那些老人眼里,别人的房子再好,也不如住在自己房子里踏实。这几年玉米的价格不错。他们把所有没人要的地里全都撒了玉米种子,一粒肥也没施。结果今年还真撞上了大运,老天爷给面子,收成还不错。只是一天天在地里忙碌着,连个歇息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长辈们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了儿女什么都豁得出去,为了给儿子娶妻不惜外出打工,过着自己不太适宜的生活;为了帮儿女带孩子,常年跟自己的老伴分居。更多的父母在家里辛苦攒钱,虽然他们的收入对于买房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但还是不断努力着,一遍遍自责自己和孩子不该投生在这山沟里。他们说怎么也得给孩子一套房子的时候,一脸欠意,好像忘了自己就是带儿女们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套房子。

其实小姨还很年轻,还不到45岁,她就开始把自己的愿望全都抹掉了。临走时回头看她,顿时觉得她也像被时间住久的老房子。还没太老,就已经满身沧桑,手上裹的泥和头上沾的庄稼叶都跟孩子们有关。而那些听见三轮车响,隔着院门向这边窥探的老人们,哪一个不是如此。他们不仅带儿女来到了世界上,在年老之后,心里装满了与孩子有关的各种事情,只要跟他们聊聊天,他们就能清楚说出某一个城市的天气和新闻。这都是因为他们的孩子在那里。这村里有多少老人,就有多少被暂时遗弃的老房子。小姨在一张纸上算起账,假如今年的棒子卖不出好价钱,他们是不是应该像别人那样迁出村子,像别的女人一样,当保姆,或者保洁员。阚叔干保安,或者去搬家公司,他还是有把子力气的。过了好久,阚叔才说了句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舍下家。

临走时,从原路返回。夕阳铺满了山坡,远处的小村落在三轮车的震动下抖动着,摇晃着。母亲说,她说啥也不会住进别人的房子里的。所以有一年说要把我们全村拆迁到城市,她听到消息就抹了眼泪。在山顶上,我看到一个古老的石碑。我让父亲把车停下,我临近石碑站立,看到那一片灰色的浓稠的地方,便是城市。多少人曾在这座山里捡柴、牧羊、看风景,也像我这样望向远处,我想到我们千里之外的家和那些在外漂泊的乡亲,想到这座山里我那些活着的、死了的亲人,忽然感觉所有的人和生命都像是借宿者。

我的父母依着三轮车唤我,说风大,要我快回。我一路小跑着过去,帮母亲整理好围巾,帮父亲把帽子正了正。天色很快暗下来。父亲把三轮车的灯打开,四周的山好像忽然凑过来,看着我们一家人被一束光带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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