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岚

老子向来主张贵柔、处弱。他认为，人生在世，不可逞强斗胜，而应柔顺谦虚，有良好的处世修养。他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意思是说，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柔软的，死了以后身体就变得僵硬。草木生长时是柔软脆弱的，死了以后就变得干硬枯槁了。所以坚硬的东西属于死亡的一类，柔弱的东西属于生长的一类。

南美洲厄瓜多尔的雨林中有一种类似马蹄莲的植物，名叫海芋。一种名叫巢蛾的毛毛虫最喜欢在这种植物的叶片上产卵。虫卵吸收了植物叶片的营养而得以孵化，而植物则因叶片萎缩、糜烂而坏死。为了对付巢蛾，海芋就采取“装病”的示弱策略：主动在自己叶片上生长出一些色斑，伪装成已经遭受过虫蛀的样子。巢蛾一看，以为这种植物有病，不适合自己产卵，就选择别的植物侵扰了。

老子说：“曲则全，枉则直。”意思是说，委曲反而能保全自己，弯曲反而有助于伸直。示弱未必真弱，有时示弱是为了避险，有时示弱只是为了等待时机。韩信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屡屡遭到周围人的歧视和冷遇。一次，一群恶少当众羞辱韩信。有一个屠夫对韩信说：你虽然长得又高又大，喜欢带刀配剑，其实你胆子小得很。有本事的话，你敢用你的配剑来刺我吗？如果不敢，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韩信自知形单影只，硬拼肯定吃亏。于是，当着许多围观人的面，从那个屠夫的裤裆下钻了过去。这就是史上著名的“胯下之辱”。我们想象一下，如果当初韩信头脑不够冷静，选择硬拼，那很可能遭遇死亡的结局，也就不可能有以后叱咤风云的经历了。韩信功成名就封侯后，回了故乡，那个恶少惶恐不安，害怕遭受韩信报复，准备举家外逃。韩信却很大度地专门接见了那个屠夫，很诚恳地对他说：如果没有你当年的羞辱，就不会激励我发愤成才，我还得感谢你呢。不仅没有处罚他，还赏了他一些钱，封了他个小官。后来这个恶少感恩涕零，愿为韩信尽效死力。你看，退让、包容换来的是死心塌地的忠诚。所以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意思是说，虽知阳刚的好处，但仍能守住阴雌的柔静心态，就可以成为包容众溪的大海。而项羽为了不失英雄气概，不愿接受失败的现状，拒绝回江东重整旗鼓，只能落个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结局。所以老子说：“强梁者不得其死。”意思是刚强的人不得好死。

生活有时需要不甘示弱，有时却需要示弱，两者都要懂，不能割裂啊。物极必反，过于强势可能就会走向反面。反过来说，看起来很柔弱的事物，在一定条件下却可能战胜强大的敌人。在我国古代，中原汉族历来是较为文明的。但文明似乎并不能阻挡外族的入侵，如匈奴的入侵、鲜卑人的入侵、党项人的入侵、女真人的入侵、蒙古人的入侵等。有的少数民族甚至入主中原，奴役汉族人民。无论是入侵还是入主，其结果往往是：汉族主体并没有消失，少数民族作为一个主体却消失了，融入了中华民族之中。这是为什么？这个同化的力量来源于强大的思想，来源于先进的中原文化。思想和文化看起来是柔弱的，但实际上却是强大的。文化统一强者，就是以弱胜强的极好范例。

当然，中原文化也没有追求自身的纯正、强大，而是兼容并蓄，吸收着外来文化的精华。一般认为，华夏文明柔性有余，刚性不足，外族文化的融入恰恰弥补了这一不足，使得中华文明刚柔并济，更加圆熟。可以说，中华文明的发展就是中华各族人民互相学习、互相接受、彼此融合的过程，所以，我们倡导“国学”，绝不应该故步自封，追求所谓的“纯正”而排斥外来文化。

相对于傲慢，谦卑也是一种柔。老子说：“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意思是说，江海所以能够成为众多川谷之水归向的地方，是因为它善于居于低处，所以能够成为百川之王。中国的语言中有许多表谦的词语，比如君王称自己为“孤”“寡”“不谷”，都是“示弱”的表现。就拿“不谷”来说，本义是不结果实，比喻人没有德行，所以绝后。君王拿绝后来称呼自己，实际是对自己的警示，提醒自己不忘修养品德。

谦虚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我们在与人交往的时候，只要一提到自己，就总免不了表谦的词语。我们称自己的时候往往用“鄙人”这个词，意思是见识浅陋之人。说自己的见解为“愚见”，自己的作品是“拙作”，自己的家室叫“寒舍”，就连自己的孩子也要叫成“犬子”“犬女”。先发言叫“抛砖引玉”，对别人付出再多也是“绵薄之力”，自己比别人努力叫“笨鸟先飞”，自己学问再深也是“才疏学浅”……

嘴上吃点亏，身子不吃亏，所以老子说：“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就是说，凡是强大的，总是处于下位；凡是柔弱的，反而居于上位。

对于统治者来说，这个“柔”就是不要对人民自然安定的生活横加干预。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统治者离不开人民大众。对人民没有畏惧感，甚至向人民示威，最终就会被人民抛弃。秦灭六国一统天下建立秦王朝，从而结束了几百年的纷争和割据状态，可以说是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但是刚刚建立的秦王朝，不是想着如何收拾百废待兴的战后残局，不是想着为百姓提供安居乐业的生活环境，而是对内横征暴敛，对外穷兵黩武，稍有不从，便酷刑相加。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导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云集而响应，羸粮而景从”，短短15年，秦朝就覆灭了。这有利地论证明了老子的先见之明——向人民“示弱”，才是政权强大的根本。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所以老子感叹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意思是说，弱小能战胜强大，柔软能战胜坚硬，这个道理天下没有人不知，但却没有能够实行。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统治者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