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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肠冷眼

2016-05-14韩羽

书屋 2016年7期
关键词:姚安公道意识流

韩羽

“重复”之秘

“重复”,是了无新意,依然故我。口语是“老一套”。可是看那水珠,一滴一滴反复滴在石头的同一部位上,结果是“水滴石穿”,“重复”又颇有力度。

近读刘心武的《揭秘〈金瓶梅〉》,中有如下的话,大意是:武大被灌进了毒药,她又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当西门庆已是疲惫不堪时,还是不顾死活地骑在他上面,弄得西门庆死而复苏者数次。作者两次用了“骑在上面”的笔法,大有深意在焉:两个丈夫虽然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但都是被潘金莲的“骑在上面”送上了西天。

小说家刘心武以小说家的眼,一眼瞅上了潘金莲的两次“骑在上面”,这就是文学艺术将“重复”为手段运用于创作之中。

且以阅读体验来看,当潘金莲第一次骑在武大身上时,对人们来说可能浮光掠影,印象未必深刻。及至又读到骑在西门庆身上时,才恍然憬悟,想起她以前也曾骑在了武大身上。一再地“骑在上面”犹如“水滴石穿”,加深了人们的印象,进而憬悟到“骑在上面”竟是潘金莲的惯性动作。其性虐狂、性饥渴之状,使她判然有别于书中的其他女性,这就是潘金莲之所以为潘金莲。

在绘画上也有妙用“重复”者,且看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父与子》。

顽皮的儿子,踢球踢碎了窗玻璃,父亲大怒,吓跑了儿子。半天时间过去了,不见儿子回来,父亲到处去找,不见踪影,心急如焚。

儿子先于父亲回家了,照样顽皮踢球,又踢碎了第二块窗玻璃。按说刚进家门的父亲将会暴怒了,欲知端的,您去看那画儿吧……

两次踢碎两块窗玻璃,是“重复”,可是没有这“重复”,也就没有了对比,又哪能显出那父爱来。

一样话,两样说

每画《女起解》里的崇公道,就会想起他的两“有”并一“有”。

且听他和狱官的对答:

崇公道:“苏三起解啦,请您把公文赏下吧。”

狱官念公文:“长解一名崇公道。”

崇公道:“有。”

狱官:“护解一名崇公道。”

崇公道:“有。”

狱官:“嘿,我说你一个人怎么当两个人的差事?”

崇公道:“老爷,没您不圣明的,这趟差事苦点,一个人不够,两个人又有点富余,况且又是个女犯,没有什么油水,您招一招手就过去啦。”

狱官:“我招招手你就过去啦,真会说话。”

谁都明白,这是吃空饷,是贪污。可听他俩的对答竟像是拉家常。你听“我说你一个人怎么当两个人的差事”?明知故问,打趣他哩。圣人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别看崇公道是个老粗,却比读书人还机灵,一听那狱官打哈哈,立即明白了此位爷也是个中老手,是“可与言”者。怎样与之言,最上策,是掏心窝子,直话直说,俗谓之“瞒上不瞒下”意也。解差得便宜,狱官落人情,皆大欢喜。

再看会审大堂上,不是小狱官,而是按院大人了。

文书念公文:“长解一名崇公道。”

崇公道:“有。”

文书:“护解一名崇公道。”

崇公道:“有。”

按院大人:“长解是你,护解又是你,一人担当二役,分明是一刁棍。”

文书:“请刘大人用刑。”

刘大人:“扯下去打。”

崇公道:“且慢,小人有下情回禀。”

文书:“有话往上回。”

崇公道:“小人好比大人胯下之驹,扬鞭就走,勒缰即住。公文上面有小人的名字,方敢应声,无有小人的名字,不敢应声,三位大人详情。”

堂上三位大人:“长解回明,其刑可免。”

这一回,崇公道不但不再说真话,而且振振有词起来了,的是“分明是一刁棍”。可是三位大人听后,像商量好了的,异口同声:“长解回明,其刑可免。”这却是为何?还是圣人那句话“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崇公道在这场合如若照搬和狱官说的那一套,就是“失言”了,肯定地要“扯下去打”了。崇公道狡黠就狡黠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别处。这个“别处”必然牵连到公文上的两个相同的名字是谁写上去的,肯定不是崇公道自己,是谁?不言而喻,是他的上司,猫儿腻出在他的上司。上司的上头还有上司,树从根脚起,水从源处流,这么倒腾上去,怎么得了。官越大,胆越小,三位大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长解回明,其刑可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有惊无险,天下太平。

崇公道的两“有”并一“有”,在整出戏里似乎是插科打诨,可有可无。其实这是出之写戏人的匠心,于不经意处闲中着笔,并不大声以色地把那大官儿、小官儿的心态抓个正着。实是贾宝玉看《西厢记》——戏中有戏。

小议“意识流”

“意识流”是指写作中的一种叙事技巧。不局限于单纯描写人物的合理思想,而是去捕捉其意识的全部流动过程,集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和下意识的诸多影响,并与其合理的思想倾向一起形成他的认识的一部分。因了西方几位有影响的作家成功地运用了这种叙事技巧,似乎“意识流”就是洋玩意儿,其实这种洋玩意儿在我们的土玩艺儿里也并不罕见,不只文学中,甚而还在戏曲里。

我看过川剧《梵王宫》,少女叶含嫣与其嫂去梵王宫逛庙会,与青年猎手花云相邂逅,少男少女一见钟情,两相爱悦,色授魂与。而嫂嫂在侧,又不得互倾情愫,只能“足往神留,遗情想象”了。当她与嫂嫂雇车儿正要回家去,“遗情想象”竟激发出了一场好戏。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推车老汉上场了。你猜这推车老汉是谁,就是那个花云,只是脸上多了一把白胡须。当叶含嫣抬步正要登车,两相一照面,那白胡须倏地没了(演员的特技),真真切切的就是花云。叶含嫣一愣怔,倒退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推车的把头一低再一抬,又是一脸白胡须的老汉了。你看,多么简单,只用了一把白胡须,就把叶含嫣的“遗情想象”达于痴迷了的心理状态给活画了出来,你说这“意识流”流动得妙不妙?

再说个我个人的体会。是多年前了,钟惦棐先生倡议画《聊斋志异》插图,其中一幅选自《姚安》。这姚安是个性变态狂,当他因妒生恨神智狂乱杀了妻子之后,蒲翁是这样写的:忽而看到“女(妻子)与髯丈夫狎亵榻上”,忽而听到“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按蒲翁的说法是“新鬼为厉”,按我们现今的说法是变态心理的幻视幻听,即所谓之“意识流”。

怎样画姚安这个活宝?惦棐先生问我:“姚安最不放心的是什么?”我说:“书上明写着哩,‘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怕别人瞧他妻子。”“再说具体一点。”我一时语塞。他说:“他最不放心的不就是他老婆的裤腰带,你就画姚安用锁头把老婆的裤腰带给锁上如何?”用锁头锁裤腰带可谓荒唐透顶,可是姚安的变态狂何尝不也荒唐透顶,这把锁头正好投合了他的愿望,成为他思想倾向的一部分,不亦是他的心理状态的形象化?看来“意识流”也能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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