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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都是尸体的一夜

2016-05-14蔡骏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冰柜尸体微信

蔡骏

我只喜欢跟尸体交朋友。

我不是法医,也不在太平间工作,更不是殡仪馆的入殓师。我在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普通的办公室职员,每月工资七千元,刚够付完房租,还有一些吃用开销。所以嘛,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只能一个人住,父母远在老家。

对了,我是男的。至于年龄,你自己去猜,但也容易想到。平常我是个闷葫芦,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公司开会常忘记叫我,出去旅游就算走丢也没人会记得。我不用出去跑业务,也不跟同事们私下来往,没人会问我扫二维码。我的朋友圈,每夜寂静如同坟墓。当然还有个小小的原因,我的微信名字叫“尸体的朋友”,微信号你自己搜一下:Dearbody。

你会问——我为什么喜欢跟尸体交朋友?

以前玩QQ的时候,有网友说我是恋尸癖,但我不承认。你懂的!跟尸体交朋友,怎么能跟恋尸癖放在一起呢?两种完全不搭界的兴趣啊。恋尸癖就是死变态!是对尸体的玩弄和亵渎,是丧尽天良的犯罪,不是吗?而我们跟尸体交朋友,则是一种包容和尊重,无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也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曾经是个人,就值得用心地对待,不带任何欺骗地交流。尸体并不可怕啊,许多人看到尸体就躲得远远的,还要趴在地上呕吐——全都是心理原因,这不是歧视又是什么?就像有的人歧视同性恋,有的人歧视农民工,有的人歧视残疾人,而绝大多数人都歧视尸体!哪怕死去的是自家亲人,恐怕都会有小辈嫌弃吧。

两年前,那天晚上真特别冷啊,当我要钻进冰窟般的被窝时,手机提示有人要加我微信。对方的名字很普通,不可能是女人,还附了一句话——你好,我是尸体。

刚开始我的反应与你相同,恶作剧吧?还是精神分裂的变态?手指犹豫了好几分钟,还是决定接受他为好友。

加上这个“尸体”,微信跳出一段对话文字——他说自己昨晚刚断气,现在医院太平间躺着,终年七十三岁,是个老头,死于心肌梗死。

我没有直接质疑他的身份,毕竟我的名字叫“尸体的朋友”,不能表现得叶公好龙啊。我先跟他寒暄几句,尊称对方为老伯伯。但他的头像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超过十岁,令人疑惑。再查看这个人的图片,最近的相距不到几天,转发老年人养生订阅号。一条条往后看,果然是个老头的日常生活——各种中央反腐消息,退休党员的组织生活,《环球时报》的新闻报道,黄金周的老年摄影展。至于头像上的女孩,是在读三年级的小孙女。他是有多喜欢小孩子啊,从家里玩耍到课外兴趣班的照片,还有学习钢琴和唱歌的小视频。但见不到儿子媳妇的,也不见老伴,倒是退休老同事们聚会的不少。

老头在微信里说,自己死得突然,早上送完小孙女上学,在学校门口就不行了。心脏仿佛被闷了一拳,立刻摔倒在大街上,窒息到失去知觉,送到医院已宣告死亡。

是不是很难过?我问他。

他说,全家人依次赶到医院,呼天抢地地号哭,他真想坐起来呵斥一顿,还让不让人好好去死了?当他看到小孙女从学校赶来,趴在他胸口哭得梨花带雨,尸体都忍不住要哭了,好想再抱一抱她,摸摸小羊角辫子,在脸蛋上亲吻个够,哪怕每次儿媳妇都会嫌弃老头子不干净。

我认真倾听他的描述,不时回他一个笑脸或是大拇指,有时也配合他的情绪,打上一串省略号,或发个哭脸的表情。

总体来说,老头还算是积极乐观的。他觉得自己属于幸运的,要是得了某种慢性病,在病床上折腾个一年半载,花费掉几十万的医药费不说,还得让老婆和儿子辛苦地守夜,被儿媳妇白眼,最后依然逃不了翘辫子的结局,还不如突发心脏病!死得一点都没有痛苦,也不会连累家里人,顶多就是死亡时有些大小便失禁,但这毕竟是短暂的。唯独临死前没能多看小孙女一眼,留了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老头详细介绍了太平间的环境——第一次在这里过夜,四周全是各种死因的尸体。虽说这鬼地方温度很低,但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烂味。这时有人进入太平间,将他推出走廊。深更半夜,医院里有些恐怖,我问他有没有见到鬼?他先说没见到,接着说不对,自己就是鬼!他被抬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车皮外是殡葬车的标志。他感到车轮颠簸,载着尸体来到殡仪馆。

微信对话持续了一整夜,我熬得双眼通红,只能先去上班了。老头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打扰到我的正常工作。我说不要紧,等到午休再联络。

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很担心尸体会烟消云散,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觉?我着急地在微信上叫他,老伯伯,你还在吗?

没等几秒钟,他就有回音了,在啊,我在化妆呢。

原来他正躺在殡仪馆里接受尸体化妆。在那个冷冰冰的化妆室里,有个中年妇女正在为他做面膜,这是他的儿子花钱增加的一项服务,让老爷子走时面色好看一些。

我和他继续聊天,他说过两天就要火化了,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天。我说我非常荣幸,可以在微信上陪伴你度过。

他从未发过微信语音,所有的聊天都是文字,因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忽然,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老人死后会在家布置灵堂,让尸体过一晚再送走。守灵夜,自然是最漫长的那一夜。大人们撑不住打了瞌睡,虽然不准我靠近尸体,但我会偷偷从床上爬下来,守在死去的爷爷或奶奶身边。老人活着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我,说我这孩子性格怪怪的,不讨人喜欢——没错,我不讨活人喜欢,直到现在都是。灵堂中一片寂静,我开始跟死去的老人说话。告诉他,我想再被他抱一抱。不骗你的,我能感觉到灵魂存在,他很想回到人间,跟我一块儿玩,教我挑棒棒,下象棋。这时候,大人们突然醒来,看着我在跟死人说话,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病?

是啊,老人们的魂一定都还在啊,离不开这个世界,那时候如果有朋友圈,成为尸体的他们大概也很活跃吧。

再回到我的微信,我问这唯一的好友:你的老伴呢?

沉默几个钟头才有答案:我不喜欢她,一辈子都不喜欢!

他们经常吵架,从“文化大革命”吵到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老婆样样管住了他,不准藏私房钱,不准乱交朋友,就是对男人不放心。快退休了,老婆经常突然袭击要抓奸,其实啥事都没有。六十岁那年,他提出离婚,其实已酝酿多年,离婚协议书都备好了。老伴当场哭了,看到她眼泪滴答的样子,他缴械投降,继续老实过日子。有人算过命,她很长寿,至少能活九十岁。

尸体的最后一天。

这是个周末,我的朋友在微信上直播了自己的葬礼。他穿着寿衣,躺在水晶棺材里,同时给我发微信聊天——我想是通过灵魂完成的吧。追悼会上来了七八十人,家属们哭声一片。原单位领导致辞,然后是儿子致辞。儿子四十多岁了,在政府部门做公务员,据说混得还不错,葬礼办得也不寒碜。小孙女没有太伤心,还在没心没肺的年龄阶段。爷爷并不怪她,只要孩子开心就好。三鞠躬后,哀乐响起,当他如此描述,我想起小时候参加老人葬礼,这音乐让人心里发慌,但我似乎能听到尸体在说话!躺在棺材里的我的朋友,不断发来微信,诉说每分每秒的感受。当老伴趴在棺材上痛哭,他想起四十多年前,他俩结婚正好是1971年9月13日。哎呀,她年轻时的容颜啊,老早就被忘记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重现眼前,仿佛一个小媳妇正在给英年早逝的丈夫送葬。

我还是喜欢她的吧——尸体给我发来了这样一条微信。

然后,他被送去火葬场,老伴和儿子一路陪伴,儿媳妇带孙女回家,还要管宾客们的豆腐羹饭。

我的尸体朋友,直到被推进火化炉,发了毕生最后一条朋友圈——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自此以后,我的微信忙个不停,每个礼拜都有人来加我,无一例外都自称尸体。大部分刚死不久,等待葬礼和火化的阶段。年龄普遍在七十岁以上。有男有女,但老头子居多,因为男的寿命比女的短。

我的这些尸体朋友啊,性格与兴趣也各不相同,有的人为丧命而徒自悲伤,有的人却有重获自由的快乐,更多的是舍不得凡间亲人。他们对我都很友善,因为在尸体们的世界里,我是唯一能和他们说话交流和解闷的人。就算是性情内向的尸体,也会跟我滔滔不绝地聊天,为了排遣无边黑暗里的孤寂。

我认识了一个中年尸体,四十四岁,死于癌症。他拖了三年,接受各种化疗与偏方续命,头发早就掉光了,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为治病家里卖掉了一套房子,老婆辞职在医院守夜。当他躺在殡仪馆里,却说自己现在很开心,终于解脱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在朋友圈发各种笑话和段子,尤其喜欢开死人玩笑,被烧掉前的几天,他成了我的开心果。

还有个家伙,年龄跟上面的一样,也是癌症。他放弃了治疗,取出所有存款,与老婆离婚,周游世界,吃喝嫖赌,也拖了三年。他的结局在大洋彼岸,金碧辉煌的赌场,昏迷在一个兔女郎的怀里,没送到医院就器官衰竭而死。成为尸体以后,他却说自己莫名地悲伤,躺在拉斯维加斯的太平间。他不是基督徒,等待被送入火化炉,家人早已不管他了,骨灰将快递回中国。

在我的朋友圈里,每个人出没的时间都很有限,长则一两个星期,短则几个钟头就销声匿迹。但他们留下了许多有意思的内容,比如有个阿森纳的球迷,死后还在分析今晚的英超比赛,继续为枪手们加油鼓劲。还有休斯敦火箭的球迷,不断发比赛的九宫格照片,全是哈登的各种英姿。尸体在朋友圈发照片,是怎么做到的呢?显然不是用手机,我想就是灵魂吧。对了,灵魂之眼!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角度,有时从空中俯拍,有时又从地面仰视,有的更像是鱼眼镜头,十分恐怖哦。有人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还拍了一张火焰爆烈的图片。

我还看到有尸体玩自拍,真是不要命了(我好像说错了什么)!那是具如假包换的尸体,三十多岁的女人,死于车祸,脸部完好,皮肤底下泛出铁青色,有些恶心——灵魂以另一种角度看自己,生前必是个自拍爱好者,死后纵然没有自拍杆,也忍不住要发朋友圈。

随着我的朋友圈发展壮大,突破了一千具尸体。我还遇到外国友人,用英文交流,头像是个欧美男人,在中国工作过几年,对朋友圈上瘾了。他被公司调去非洲工作,撞上恐怖袭击炸死。现在尸体还没被发现,孤零零地躺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群野狗正在啃噬尸体,同时激烈地撕咬缠斗,远处有头狮子虎视眈眈,让他想起了伟大的海明威。而他即将通过野狗们的肠胃变成粪便。他在朋友圈最后发的那句英文,我查了很久才明白——尘归尘,土归土。

有个最惨的人告诉我,他才二十四岁,刚自杀,炒股票,玩杠杆,欠了几百万的债。他说他不想死,从楼顶跳下来的一刻,就后悔得想要死!但是来不及了,他在地面撞得粉身碎骨,尸体分解成好几块。

事已至此,我只能安慰他,愿他早日被烧化了事。他说活着的时候,没什么朋友,变成尸体,我就是他唯一值得信赖的好朋友。现在他很想念妈妈。七岁那年父母离婚,妈妈开了间卖水果的小店,人家都叫她榴莲西施,却不知道她有多辛苦地赚钱,独自将儿子养大,还送去英国留学四年。他读初中那会儿,妈妈不到四十岁,打扮打扮也是美魔女。他的数学老师没结过婚,家庭条件不错,人也挺老实,不知不觉跟他妈好上了。人家不嫌弃她有个儿子,在学校格外照顾他,给他买玩具买漫画书。初三中考前夕,妈妈和数学老师快要结婚。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同学们取笑他,开些过分的黄色玩笑。虽说他不讨厌数学老师,但很介意妈妈再嫁人,尤其要嫁给自己的老师。做儿子的总想独占妈妈,就像所有男人对女人的独占欲。他给老师发了匿名短信,说妈妈是个烂货,经常跟不同的男人睡觉。他还买了几个安全套,偷偷放在妈妈的包里。没过多久,数学老师跟妈妈分手了。这件事让妈妈非常伤心,整个夏天瘦掉了十几斤。

在他葬礼那天,我悄悄来到殡仪馆。对于爱好跟尸体交朋友的我来说,这种地方并没有让人不自在。我用了共享实时位置的功能,很快找到了他——葬礼临近尾声,来宾寥寥,大概都被死者借过钱吧,对于他的自杀表示愤怒。我看到了他,原本破碎得七零八落,现在被重新缝合,但总跟正常的尸体不太一样,比例严重失调,躺着的姿势也摆不正。

尸体火化前,我找到他的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她并不像别人那样号哭,而是默默为儿子送别。看得出她年轻时很漂亮,不负榴莲西施的称号。我看着她通红的眼圈,随便撒了个小谎,就说自己是她儿子的大学同学,上下铺的死党。他曾经告诉过我一个秘密,如果他死了,就拜托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

当她听完,只是抹去眼角的几滴泪水,淡淡向我道谢。她说,她从不怨恨儿子。当年发生的那个事情,比如匿名短信把数学老师吓跑,她当时就发现了。只是她从未戳穿过儿子的秘密,也未责怪过他,因为她知道儿子是爱自己的。怪只怪自己不了解孩子的心,怪只怪那个数学老师不信任自己。

你早就原谅他了吗?

其实,我专门跑过来参加葬礼,就是为了代替我的尸体朋友,对他妈妈说声“对不起”。

当妈妈的点头说,是啊,他是我的儿子,我从来没恨过他,又哪里需要原谅呢?

尸体被推进火化炉的同时,我把这段录音发给了我的朋友——我想,他还来得及听到。

咳!咳!咳!写到这里啊,先让我找找餐巾纸,真不好意思,一脸的眼泪了啊。

我再想想啊,在我的朋友圈里头,那么多尸体好友们,哪一个跟我保持友谊最久呢?

那是一个姑娘。

跟其他尸体不同的是,她不是自然死亡,也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她是个高三学生,还没有谈过男朋友。有几个男生追过她,但没被她看上过,因为她只喜欢TFBOYS。有天晚自习,放学后她独自回家,哼着《小时代》的《时间煮雨》,很不走运地遇上一辆黑车。司机是个邪恶的中年男人,用迷药蒙住她的嘴巴,几秒钟就让她昏迷了。

在那个忧伤的春夜,细雨霏霏,晚风沉醉。她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等到苏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然后,她被强奸了。强奸之后,还没来得及痛哭,对方用铁锤重击她的后脑勺,然后狠狠掐她的脖子,杀死了她。

凶手是个变态,死亡的瞬间,她才第一次看清那张男人的脸。她还没工夫恨他,也没想到被强奸后怀孕之类糗事,整个大脑只剩下恐惧,如果自己死了怎么办?真的真的真的很害怕变成一具尸体。

她变成了一具尸体。

死亡是什么感觉呢?的确是有个隧道一样的东西,好像把一辈子所有的经历,全都变成电影在眼前回放,不仅是画面还有声音和气味,包括皮肤的触觉。自己出生时的啼哭,吃到的第一口奶的滋味,少女时代的喜怒哀乐,第一次暗恋上初中体育老师,哪怕最微弱的情绪,无病呻吟的叹息,都不会错过丝毫。

隧道尽头,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感到疼痛、窒息与绝望。丝毫不能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尽管很想尖叫,哪怕撕破嗓子。那个男人将她装入麻袋,刚死的身体还没僵硬,关节还可以活动,体温还残留在三十度。麻袋装入汽车后备箱,后半夜开了不知多久,也无法确知具体位置。她记得自己又被搬下汽车,被那个家伙从地上拖过。那里冰冷冰冷的,她很害怕会不会是殡仪馆?后来她才觉得,要是殡仪馆或火葬场的话,实在是件太走运的事了。

她被塞进了一个冰柜。

冷气很足,零下二十度,但在尸体界看来,这样的温度非常舒适。这个冰柜不大,最长不超过一米五,大概是冷藏雪糕的吧,被横躺着放在地上,像一口小小的棺材。她是个高挑瘦长的女孩,只能弯着膝盖塞进去,双手蜷缩在胸前,臀部顶着冰柜内壁,额头靠在门内侧,很快结上一层霜花。

她告诉我,她没有穿衣服,遇害时就一丝不挂,死后塞进麻袋又送入冰柜。当她在微信上找到我时,已成为尸体很多天了,习惯于光着身子,沉睡在冰天雪地的棺材里。但她保持了少女的矜持和尊严,对于自己身体的描述,仅限于此。

每个夜晚,我无数次想象她在冰柜里的模样,一丝不挂的睡美人,肌肤如雪,发似乌木。身体微微隆起与曲折,还有婴儿般蜷缩的姿态,将隐私部位掩盖起来,没有丝毫的肉欲。好像只要王子打开冰柜,一个轻轻的吻,就能将她唤醒、复活和重焕生机,仿佛枯萎的玫瑰再绽开,干涸的溪流再汹涌……

我看了她的微信图片,有许多生前的照片。她留过假小子的短发,在学校门口喝奶茶,逛小书店买漫画杂志和盗版书。随着姑娘越长越漂亮,头发渐从耳边长到肩膀,又慢慢拖到胸口。她学会了使用美拍软件,留下一张又一张朦朦胧胧的自拍照,不是噘嘴就是斜四十五度。

可怜的姑娘,为什么会被死变态盯上?大概就因为这些微信里的照片吧。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给了我一串可爱的表情,只打了两个字:小倩。

好贴切的名字啊,我问她在哪里?但她说不清楚,她在内陆的一个小城市,遇害以后被关在后备箱,不记得冰柜在什么地方。虽然能使用微信,但无法给自己定位。

我要向警方报案,她却说案子已经破了——朋友圈分享的新闻,花季少女晚自习后失联,全网发动微博微信的力量寻找。强奸和杀害她的那个变态,很快就被警察发现了。这个家伙持刀拒捕,被当场击毙。凶手没留下过多线索,但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四台冰柜,各自藏着一具女孩的尸体。至于小倩,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未必在她与凶手所在的城市,甚至远在千里之外。公安局的记录中,她仍是失踪人口,爸爸妈妈还在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

我想,只有办案的警察清楚——这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有一晚,她给我发了语音。

短短十几秒钟,我犹豫了大半夜,第一次感到害怕——我还没听到过尸体说话。熬到天快亮,我才在被窝里点开语音。

一个少女的声音,带有南方口音,嗲嗲的,柔柔的,像正在烈日下融化的一枚糖果。

“嗨!我是小倩,忽然很想你。我这里没有黑夜,冰柜永远亮着灯。但我想,你现在黑夜里。如果,我打扰你了,向你道歉。”

这声音令人无法相信她只是一具尸体,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柜里躺了无数个日夜,赤身裸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手机拿起又放下,按下语音键又退出。我走到镜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对面不是自己,而是那具美丽的尸体。

终于,我语音给她一段话:“小倩,感谢你!”

笨嘴笨舌的我,原本想好的一肚子甜言蜜语,还用记号笔抄在手掌心里,一句都没说出口。

半分钟后,收到她的语音回答:“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哦,你的声音很年轻,就像我喜欢过的男生的声音。对了,我问你啊,跟尸体交朋友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嘛,令人一时语塞。跟尸体交朋友什么感觉?就像跟志同道合的同学交朋友,跟单位里说得上话的同事交朋友,跟公交车上偶遇的美丽女孩交朋友……不就应该是那种平凡而普通的感觉吗?虽然,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出现过以上这些人,除了我亲爱的尸体朋友们。也许,当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我们更不会发现彼此的优点,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说过话也会转眼忘记。只有当他们成为尸体以后,才会看到我的各种闪光点,不仅仅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跟尸体对话的人,也不仅仅因为我是冰冷的停尸房里唯一的倾诉对象,还因为我像小动物般的敏感,以及玻璃纸般的脆弱。

我和她认识了一年半,共同度过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通过万能的朋友圈,我们愉快地玩耍着。而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赤身裸体的少女,宛如刚出生的婴儿,蜷缩膝盖和双手,保持冰柜里的姿态,每个夜晚躺在我枕边。而我只是默默地注视,与她保持五到十厘米距离,绝不会碰她一根毫毛。我的睡美人。

今年夏末,她告诉我,遇到一些麻烦——虽说还躺在冰柜里,但偶尔停电。你知道的,家里冰箱停电的后果。她说断电时间都不长,顶多一两个钟头,但她会特别难受。气温从零下二十度,上升到零上二十度。她不知道冰柜外面是什么。如果地下室或冷库还好些,要是普通的民房,甚至就在街边的冷饮店,几乎紧挨灼人的烈日,无疑就惨了。每次停电,她都会感到浑身不舒服,尽管死人是不会感受到疼痛的,也许是心理上的莫名恐惧。不过,原本雪白的皮肤确实有些变暗,经过断电后的高温,肌肉从冰冻的僵硬,渐渐越发柔软,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雪糕。她还能清晰地感应到,冰柜外面有苍蝇在飞,发出耸人听闻的嗡嗡声,就像飞临广岛上空的轰炸机。

她很害怕,自己即将腐烂……

从夏天到初秋,手机里不断传来这些可怕的消息,让我在每个深夜与黎明心急如焚。

老天哪,我不想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认了——我没有活人朋友,我的朋友全都是尸体,但其中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叫小倩的女孩的尸体。

于是,我通过微信告诉她——我可以说我爱你吗?

她回答,我也爱你。

第一次听到女孩这么对我说。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终于有一晚,她说冰柜断电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她快要完蛋,黑色彻底覆盖额头,像没有边界的夜。不知从什么缝隙里,钻进了一些肮脏的昆虫,苍蝇正在她的嘴唇和鼻孔上产卵……

突然间,她说出一个秘密:对不起,亲爱的,我欺骗了你。

冰柜没有断电吗?

不是啊,冰柜已经断电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看到她打出了一长串地址,原来是一家生鲜食品加工厂,就在她所在的城市。

她说,既然已经死了,对于世界也没有什么依恋,更不愿意被别人发现自己的尸体——如果离开冰柜的环境,肯定会很难看吧?爸爸妈妈看到她的尸体,无法想象他们痛苦的样子。

哎,我可不想看到我妈再为我哭了。

小倩接着说,她也不想在公安局做尸检。法医肯定会检查她有没有被强奸,那多么羞耻啊,好像又被强奸了第二遍。最后就是火化。我天生不怕冷不怕冰,却怕热怕火,虽然尸体不会感觉到疼痛,但是想想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实在是件令人恐惧的事啊!

她觉得在冰柜里也挺好的。永远这样下去,每天看看自己,刷刷朋友圈,了解天下大事,娱乐八卦,谁跟谁劈腿啦,哪个小鲜肉又出道啦,某个明星又被扒出来整过容啦。最重要的是,有我这个深深爱着她的男人存在,让她一点都不会感到孤独,还有种热恋中的感觉,这样度过剩余的漫长人生,直到我渐渐变老死去,同样成为一具尸体,依旧死了都要爱,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浪漫韩剧里才有的故事吗?

我在微信里打出无数个感叹号,发誓来帮小倩把冰柜的电线插上,并且保证不泄露她的秘密,不把她的尸体交给任何人!

当晚,我乘坐红眼航班,千里迢迢来到她的城市,找到一家食品加工厂。凌晨时分,偌大的厂子里没有人,堆满了各种冷冻食品,每天早上运出去供应市场。厂子最后面的小院,有个废弃的房间,门口锁着粗大的铁链子。我用铁钳铰断链条,闯入埋葬我的小倩的坟墓。

没错,我看到了那台冰柜,手电照射下发出阴惨的反光,横卧在地上如同棺材。

而我心爱的睡美人,就躺在这具棺椁深处,静静地等待我的亲吻。

打开冰柜之前,我发现电源线被拔了,插座上有台山寨手机在充电。我重新把冰柜电源插上——谢天谢地!冰柜没有损坏,很快重新运转,发出一如既往的噪音,宛如一支秋天安魂曲。

希望尸体还没有腐烂,苍蝇的卵也没有那么快孵化成蛆虫。我的右手放在冰柜的门把手上,左手整理自己的头发,不要弄得像个屌丝似的,努力保持想象中最帅的姿态。

时间无比漫长,仿佛长过我们每个人的一辈子。虽然我没结过婚,却莫名想起新婚前夜的恐惧与慌张。右手仿佛被凝固在白色的门把手上,我与她就这样结合为一体。

闭上眼睛,打开冰柜。

我还有一分钟的时间,用来停顿和想象,她蜷缩在冰柜里的模样——尽管是个裸体的少女,我却感受不到任何色情,而是像我们每个人,刚从妈妈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一样,赤条条得纯洁无瑕。

但我没有看到她。

冰柜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

没有尸体,更没有活人,包括人或者动物的器官组织。就连苍蝇都不剩,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污垢,像所有旧冰箱里的那种颜色,还有一股氟利昂泄漏的气味,不断刺激着我的鼻孔。

我用了半个钟头,才慢慢接受这现实——我的美人,我的新娘,我最爱的人啊,她不见了。

是她说的地点有误?还是在一夜之间,尸体意外被人发现,送到了别的地方?还是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包括作为尸体的她?

也许她还活着?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结局。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悲伤,我也躺进了这个冰柜,蜷缩成她说过的那种姿态。我重新关紧冰柜的门,让冷气环绕着我的四周。但我不是尸体,活人终究是怕冷的,就算穿着再厚的衣服,也很快冻出鼻涕。冰柜里的灯光照亮着我,而我只带着一部手机,以及无数个充电宝,默默打开微信,用流量刷朋友圈,与新认识的尸体朋友们打招呼,聊天,点赞,评论,抢红包……

亲爱的尸体朋友们啊,我很想拥抱你们每一个人,无论你们是冰冷还是炽热,我只想感受你们活着的时候,所有的喜怒哀乐,与家人共度的时刻。在与这个世界离别的时刻,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途中,有我这样的好朋友相伴,你一定不会孤单,也不会恐惧,而是面带微笑,还有幸福泪光,就像每一个春天的黎明。

然而,我在冰柜里躲藏了不到两个钟头,就感觉电线插头被人拔了,机器噪音归于平静,代之以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大妈的咒骂,冰柜门打开了。

CNM的!哪儿来的精神病?买不起棺材啊?干吗拔我的充电器,还让不让人玩朋友圈了?

大妈的双手孔武有力,准确地拧住我的耳朵,将我整个人拖出冰柜。

对不起,我无法解释我的行为,总之被食品厂值班的大妈扔到了大街上。她警告我要是再敢来食品厂的话,就通知火葬场把我送去烧了。

凌晨三点,气温下降到零度,月光如同尸体的双眼。我跟所有失恋的男孩们一样,躺在冰冷的街头,伸开双手,泪流满面。

这天早上,巡逻的警察发现了我,将我带到派出所,想要确定我是不是精神病人?或者是流浪乞讨人员?

最后,有个看起来像是警官的人,要求我说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因为我是在食品厂门口被发现的,警官调查了食品厂的值班大妈,确认我是从冰柜里被扔出来的。

你为什么躺在那个冰柜里?

面对严厉的警官,我不敢说,因为害怕一旦说出口,就真的会被关进精神病院。这倒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的手机会被没收,就再也不能在我的尸体朋友圈里玩了。

在派出所里被审问了一天多,我终于保住了自己的秘密,也成功地证明我与某桩凶杀案无关,至少我一辈子都没来过这座城市,就消除了我是同案犯的可能——

那是特大系列强奸杀人案,因犯罪嫌疑人拒捕被击毙而闻名。最后一个受害者,名字里有个“倩”,是个女高中生,晚自习路上被劫持,强奸后头部遭到猛击。根据办案的警察判断,凶手误以为杀死了被害人,将她赤身裸体运走,藏在生鲜食品加工厂的冰柜里。昏迷了二十四小时,女高中生被食品厂的值班大妈发现,紧急送到医院,尚有微弱的生命体征。

女孩还活着,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但她再没醒来过。大脑受了致命伤,在冰柜里的二十四小时,也严重伤害了中枢神经。爸爸妈妈决心拯救女儿的生命,鉴于这座小城市的医疗条件很烂,决定把她送到大城市的医院。

她第一次来到上海,在昏迷中转入全国闻名的脑外科病房。经过专家会诊,医生判断她的生命延续不了多久,也许十来天,顶多一个月,那算是烧高香了。几个月过去,女孩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病房里常年堆满鲜花,许多网友捐献了医药费,都想来看她一眼,但都被院方拒绝。除了父母家属,只有医学专家可以进入病房,但也提不出什么治疗方案,只能是听天由命,看这姑娘的造化了。

于是,名叫小倩的女孩,已经昏迷了一年半以上,经历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漫长的五百六十多天,几乎全在上海的医院里度过。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那家脑外科医院,就在我家小区对面,相距一条街的拐角,不到一百米远。每个深夜,我扒着窗户眺望外面的夜色,都能看见住院楼的几排灯光,也许她就躺在其中一扇窗后。

这是她昏迷的第五百六十五天,我离开这座长江边的小城,坐了三小时的大巴,再换乘七百二十公里的高铁,回到上海的虹桥高铁站,打了七十七块钱的出租车,直到我家门口的脑外科医院。那里有个大脑结构图的雕塑——制作这尊雕塑的艺术家,也是根据尸体标本做出来的吧,我的大脑在想。

清晨七点,我走进医院的九楼,那间被各种鲜花包围的病房,来看她。

她醒了。

小倩,你穿着白色的病号服,理着一头病人常有的短发,正在病床边沿站起来。护士搀扶着你的胳膊,帮助你艰难地保持平衡,还有个康复治疗的架子,让你缓缓迈动双腿,重新找到站立行走的感觉。昏迷了五百六十五天,你应该过了十九岁生日,容颜还像个女高中生,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需要更多的营养。乌溜溜的黑眼睛,盯着被晨雾笼罩的窗外——相隔一百米之外,恰好是我的那扇窗户。

昨天凌晨,大约三十个小时前,事先毫无征兆地,她醒了。

太突然了,从漫长的植物人状态中醒来,医生和护士都已惊呆,没人能解释这件事。过去几个月间,她的病情非但没好转,反而几度恶化。最糟糕的那几天,病房里出现了苍蝇,各种手段都无法消灭。好多次危险时刻,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心电图几乎变成直线,差点被医生拔了管子。爸爸妈妈跪着求医生再等一等,结果又自动恢复了呼吸。仿佛一场艰难的拉锯战,无数次走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水,走到奈何桥再转回头。

当她醒来,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他打开冰柜了!

她不清楚为何在医院,更不晓得已远离家乡到了上海。她以为自己早就死了,被坏人强奸后杀害,变成一具赤裸的尸体,塞在食品厂的冰柜里,始终没被人发现,度过了一年半时光。但她并不孤独,因为一个神秘而遥远的朋友。那个人很有趣,也有男人魅力,经常跟她说起外面的世界,偶尔也说他自己的故事,陪伴她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晚安道别,早安问候……

医生只能告诉她——这是一场漫长的噩梦,但你是个超级幸运的女孩,很高兴你能醒来,这又是一个足以写入医学史的奇迹。

此时,此刻,我最亲爱的朋友啊,第一次,不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喘气会眨眼还有心跳的,嘴里的热气喷涌到你鼻尖,突然害羞到脸红的女孩子。

她在我的面前,触手可及。而我的手里,捏着一枝饱满的玫瑰。

你好!

女孩凝视着我说话了,就像语音里听到过的声音,好像还在那个无边无际的梦里。她的双眼泛动情人般的泪光。我确信无疑,她认识我,虽然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刹那间,我放下玫瑰,转身飞奔而去,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

再见,朋友!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徐福伟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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