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薏珠发箍

2016-05-14丁丁小河

少年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花衣裳凉粉裁缝

丁丁 小河

碰到别人问起,你哪里的?我们镇上的人总是抬头挺胸、无比自豪地回答,闹子上的!

闹子,就是集市,方圆几十里,只有我们镇上有闹子啦。

赶闹子那天,嘿,四周的山山岭岭,人们像蚂蚁出行一样,一队一队朝着镇上匆忙而又快活地移动。不到九点,那条长长的石板街摩肩接踵全是人。想从街头挤到街尾,你得挤出油来!

不过我不怕挤哦。我不仅不怕挤,反而怕不挤。越挤,闹子越热闹,越热闹,就越有看头。有时会看到卖老鼠药的,拿着一根有锯齿的竹片,用快板刮拉刮拉,就会发出“嗒呀嗒呀”的声音,好像人在颤舌头。有时会看到表演功夫的,把铁钉立在木板上,嗨的一声喊,一巴掌拍下去,铁钉就钉进板中,钉得平平的。有时还会看到围得严严实实的帐篷,门外广告牌上画着一条大蛇长着美女脑袋!不过我没法进去参观,门口有人卖票呢。

那天实在太挤了,我给大人夹在中间,四面八方全是肉柱,前面一坨胖嘟嘟的大屁股顶着我的鼻尖,抬头望见一口又狭又深的“天井”,上面一张大脸俯视着我,气恼地说:“小孩子,凑什么热闹!”那张脸好丑,鼻孔里全是毛,牙齿黄黄的,嘴里喷着难闻的气味。这人用大手把我往边上推,我借力一挤,来到人群最边上,差点碰翻摊板上堆放的瓷器。瓷器老板是个外地人,冲我呵斥说:“走开走开!打烂东西要你赔!”我才不想回到人堆里给肉柱夹成肉饼,身子一蹲钻到摊板底下。

哈,街边那些摊板,一副紧挨一副,底下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呢!我蹲着,一步一步往前挪,而后干脆跪地爬行。摊板外侧腿杆那么密,好像签筒里晃来晃去的签,而我却拥有一条专用通道,爽极了。

头顶传来讨价还价声呼朋唤友声,成百上千张嘴同时开合,成百上千条舌头同时弹动,成百上千个嗓门放开了嚷嚷,好像浪花在河面喧哗。而我好像一只小螃蟹,在水底悄悄行进。

经过一个卖蔗糖片的摊位,地上扔着一张包过蔗糖片的旧报纸,纸上沾着不少糖渣,有一块比指甲盖还大。我双手是脏的,就低头去舔糖渣,抬头发现前方出现一个小女孩,也在摊板底下。她蹲得很低,朝摊板内侧望着,没有注意到我。火烧天,她却穿着一件秋衣,打着绑腿。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山里来的,只有山里人才打绑腿,山路两边荆棘很多,不打绑腿,裤脚和皮肤很容易划破。她脸庞给太阳晒得红里透黑,还沾着尘土。眼睛特别秀气,眉梢长长连着鬓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薏珠串成的发箍,发箍上还垂着红流苏。薏珠是薏苡种子,又坚硬,又光滑,像珍珠一样,而且天生就有小孔,串起来做手链项链最好不过。荷姨还用薏珠做佛珠呢!我早就想要一串薏珠,男孩子不兴戴手链项链,我是想把薏珠种在屋后菜园角落上,看看薏苡什么样子。我虽然见过薏珠,却从未见过薏苡,这种植物长在山里,镇上的薏珠都是打柴人从山里采回来的。哼,等我的薏苡长起来,年年结薏珠,多少人要来讨好我!

如果我问山里姑娘要,她会给我吧,山里人家,屋前屋后都长着薏苡。

我向她爬过去。

砰!头顶磕着摊板反面的横木,我啊哟叫了一声。

摊板内侧,立时有一根长长的黑辫子荡下来,然后我看到一颗倒悬的脑袋,一双弯弯的眉毛,眉心长着一颗紫色的痣,好像点上去的。

这是荷姨,跟妈妈是好姐妹,织毛衣剪鞋样经常凑到一起。

荷姨的胳膊好长,伸下来将我捉出去,说:“想吃凉粉吧,躲在摊板底下做什么。”

我想要解释,鼻子却闻到清新的薄荷香,眼睛看到了摊板上排列齐整的白瓷碗,白白的碗里盛着冰一样透明的凉粉,点缀着两三枚碧绿的薄荷叶,又素净,又好看,在这样的夏日又是多么诱人。

接过凉凉的白瓷碗,接过小小的白瓷勺,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凉粉咕噜一声就从喉咙滑下去了,比坐滑滑梯还快。

喉咙顿时凉凉的。

肚皮顿时凉凉的。

既想快快吃掉,爽爽地凉一回,又舍不得快快吃掉,要细细品味。

等我放下碗勺,往摊板下低头一瞅,哪里还有山里姑娘的影子。

说起来我有一大缺点,就是贪吃。每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花生呀,白砂糖啊,蔗糖片啊,不给我看到就算了,看到了就要吃,一天吃不完就天天吃,妈妈藏起来我就到处找。柜子里,床底下,稻草堆,阁楼上,谷仓角落……不管妈妈藏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实在没有好吃的,酸菜我也吃,锅巴我也吃。从外面玩回来,或者要出门玩,都要扯一根长豆,要不就抓一块锅巴。这么贪吃的人,吃到了免费的凉粉,叫我如何不想呢?何况我临走时荷姨诚心诚意嘱咐说:“赶闹子我就卖凉粉,想吃就来。”

第二天就盼着下次赶闹子。

第三天盼得更厉害。

好在镇上隔两天就赶一次闹子,第四天我就有凉粉吃了。

凉粉要天热吃才爽,这天太阳争气得很,刚从山头跃上天就热得炙人。吃过早饭,我从石板街上走过,闹子上的人越来越多,却都是摆摊卖货的,买的人还在路上呢。经过荷姨门口,看到摊板上搁着一摞空碗,一把水壶,凉粉薄荷什么的还没有摆出来,荷姨人也不见,是在屋里忙碌吧。

“还没有开闹子,就想吃白食!”这个声音忽然从我心里响起,我的脸一下子热热的,好像给红铁烙了一下。

赶紧跑开。

脑中却浮现一只白瓷碗,盛着冰一般晶莹剔透的凉粉,鼻子似乎也闻到了清新醒神的薄荷香——啊,我记起来了,镇子北边田野上有个坡脚长着一片薄荷,从坡脚走过香得人打喷嚏。

立时看到自己站在摊板前,笑吟吟递着新采的薄荷说:“荷姨,我给你采的。”荷姨接过去闻一下,赞一声“好香”,赶紧招呼我吃凉粉,那一碗凉粉满得都溢出来了。

嗯,要付出劳动才心安理得,妈妈知道了也不会数落我。

我兴冲冲来到目的地,找到那丛薄荷,挑最嫩的掐了一把,看看时间还早,又去井边将薄荷清洗干净,用一根金黄的稻草扎上。

回到镇上,闹子已经热闹起来。我想给荷姨一个惊喜,快到荷姨家门口时,像上次那样钻进摊板底下。

咦,又看到上次那个山里姑娘了,没错,就是她,跟上次穿一样的衣裳,打一样的绑腿,眼睛特别秀气,眉梢长长连着鬓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有红流苏的薏珠发箍。她待在上次那个位置,像上次那样朝摊位内侧瞅着,姿势神色也跟上次一模一样。

若非手里拿着一把香香的薄荷,我简直要产生幻觉,以为这次就是上次。

奇怪,她在看什么?

那个摊位在裁缝铺门口,她是在看那些美丽的衣服布匹吗?

为了不惊动她,我钻出摊板,随着人流挤到荷姨那儿,放下薄荷就走。荷姨很意外,也很高兴,招着手说:“来吃凉粉呀!丁丁!”

我摆一摆手,像鱼儿入水一样游入人群,来到裁缝铺门口。那副摊板上面摆着许多布匹,红布蓝布青布花布,彩虹一样一杠一杠排列,看得人心里五彩缤纷。摊位内侧没有人,鲁裁缝正在铺子里给一个乡下老头量尺寸。鲁裁缝又高又胖,乡下老头只齐到他的肩膀。

我蹲下去,山里姑娘没有发现我,兀自望着铺子里,眼巴巴的,面颊上挂着泪珠。

我来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朝铺子里望——哦,是那件美丽的花衣裳她特别想要,大人又不给她买吧。那件花衣裳蓝布打底,绣着梅花,花枝用黑线,花朵用红线,还用白线绣出雪花飘飘,领口和下摆花边层层叠叠,好似落花被波浪推到水边。袖子做成喇叭形,袖口还坠着银铃铛,一晃动就会发出动听的声音。这么美丽的花衣裳,挂在高处,正对街道,光彩把一个铺子都照亮了。别说女孩子,就连我也看得眼馋,第一次对女孩子羡慕起来。做女孩子也有好处,能穿多少漂亮衣裳呢。

鲁裁缝我熟,我身上的衣服就是他做的。每年过年之前,妈妈都要带我到这儿来选布料,量尺寸,做新衣。我虽然年纪小,却是他的“老主顾”,是他自己这么叫我的。嗯,要是我带山里姑娘进去,对他说:“那件衣裳给她试穿一下。”他明知我们不会买,也会同意吧。人家只是穿一下下,又不会弄脏,更不会弄坏。

我对山里姑娘说:“喂,要不要我带你进去?”

山里姑娘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我在身边,想要逃,却被我拉住了。

我解释说:“这个裁缝我认识,要是你喜欢那件花衣裳,我叫他给你试一下,过把瘾。”

山里姑娘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眼珠子一转,点了点头。

我拉着她钻出去,进入铺子。

鲁裁缝正好送走乡下老头,见到我,笑笑说:“老主顾,你来做什么?”

刹那间我有些胆怯,然而我挺一挺胸脯,手臂伸得直直的,指着那件花衣裳,高声说:“那件最好看的取下来,给她试一下。”

鲁裁缝瞅瞅山里姑娘,又瞅瞅门外,摇摇头说:“叫大人来,大人来才许试。”

我拉着鲁裁缝的衣角,目光掠过他那高高凸起的大肚皮,眼巴巴望着他的脸,“你不给她试,我以后再也不穿你做的衣服,不许你叫我老主顾。”

鲁裁缝乐了,俯视着我,笑眯眯地问:“她是你什么人?”

我答不上来。我根本不认识人家,这话却又不能说。

鲁裁缝又是一笑,用那种捉弄人的口气说:“你叫她一声老婆,我就给她试。”

我的两颊一下子滚烫,好像变成了两片红铁。

“叫呀叫呀,你叫声老婆我就给她穿一下,还让她照镜子。”鲁裁缝大声笑着,转身拿衣叉去取花衣裳。

我想要叫山里姑娘一声老婆,却见她快步走到墙角——那儿挂着一只鸟笼,罩着黑布,她踮着脚尖,一把揭开黑布。

笼里有一只鸟,先前见不到光,不声不响,此时扑腾着,用喙拼命啄笼门。这是一只画眉鸟,羽毛是黄褐色,喙和脚爪是金黄色,眼珠像两粒小小的黑珍珠,眼圈是白色,眉线长长的。

“干什么!”鲁裁缝一只手拿着衣叉,一只手拿着花衣裳,腾不出手,神色变得凶神恶煞,可吓人了。

山里姑娘吃了一惊,想要打开笼门,指头却在哆嗦,哪里打得开。她竟然取下鸟笼,逃出铺子,钻到摊板底下。

原来她要偷画眉鸟!

她这么蛮横,简直是抢劫!

我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跟着山里姑娘钻到摊板底下。

“回来!小混蛋!”

身后传来鲁裁缝的咆哮,像打雷一样,多么吓人。

我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鲁裁缝蹲在摊板外边,双手支着地,想钻进来,可他那么高,那么胖,摊板对他来说太矮了。

好多大人低头瞧发生了什么事。

山里姑娘钻到摊板外侧,挤进了人群。

我也挤进人群,不顾一切地追。

前面有个小巷,尽头就是田野,山里姑娘逃到田野上去了。

我追到田野上,山里姑娘回头望着我,打开了笼门。画眉鸟飞出去,在她头上欢快地盘旋,鸣叫,声音多么动听,我的耳朵都要化掉了。

这只鸟是她养的吗?正这样想呢,她把鸟笼放在地上,双臂一展,也变成一只画眉鸟,一只小小的画眉鸟,跟先前那只——那是她的爸爸或者妈妈吧——欢欢喜喜朝山上飞去,越飞越远,然后就看不见了。

我愣在那儿,像个木桩。

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那么沉,是鲁裁缝气喘吁吁追来了。

我赶紧逃跑。

鲁裁缝拾起鸟笼,见笼中空空,愤怒地骂道:“你跑到哪里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傍晚时分,我们一家正在吃夜饭,鲁裁缝上门来了。一进门就指着我鼻子,气咻咻地说:“你还我的画眉!那是一只金画眉,我花了好大价钱才从捕鸟人手上买到的。”

爸爸妈妈对一对眼,都瞅着我,妈妈的眼光锥子一样扎人。

爸爸起身对鲁裁缝说:“老哥坐下来说话,喝一杯酒。”

鲁裁缝哪里肯坐,对爸爸说:“今天上午,丁丁带着一个山里来的小丫头到我店里,要试一件花衣裳。那是人家寄在我店里卖的,是传家宝,贵得很。换了别家小孩我早赶出去了,看你和弟妹的面子嘛,我就拿叉子取衣裳。他们两个趁机取下鸟笼,从摊板底下钻过去,逃到田野上,等我追上只剩一只空鸟笼。”说了这许多,鲁裁缝气顺了一些,盯着我问:“那个小丫头是谁?拿着我的金画眉逃到哪里去了?你说出来我就不怪你。”

妈妈赶紧催促我:“快说!听到没有?说出来就不怪你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回答:“她也是一只金画眉,飞走了,两只都飞走了,飞到山上去了。”

大人哪里肯信呢!

妈妈操起扫帚,褪下我的裤子,要抽屁股。

“怎么啦怎么啦?”荷姨来得真及时啊,双手捧着一个大海碗,里面装着大半碗凉粉。她把大海碗放在桌上,把我抱在怀里,拉上裤子,责备妈妈说:“丁丁多乖的孩子,你怎么打他?”

妈妈拿扫帚在手上拍一下,说:“你让我揍他,他偷了鲁师傅的画眉鸟!”

鲁裁缝赶紧说:“也不是丁丁偷的,一个小丫头偷的,他跟着一起去的。”

荷姨对妈妈说:“丁丁多乖的孩子,爱还爱不完,你还揍他。你不知道,今天上午丁丁帮我采薄荷,我叫他吃凉粉他也不吃。”又笑着对鲁裁缝说:“你也真是的,鸟儿长着翅膀就是要飞的,你硬把人家关在笼子里。实话说,我早想劝你不要养鸟。”

“我是养鸟,又不是杀鸟。”鲁裁缝脸上现出理亏的神色,悻悻地离去了。

我好生感激荷姨,又好生羞愧,因为上午我是为了贪吃才给她采薄荷。第二天上午,我又去采薄荷,我明明知道荷姨不赶闹子不会做薄荷凉粉卖,采了她也用不着,仍然要去采——要是赶集那天我送薄荷去,她以为我还是贪吃呢。

当我来到上次采薄荷那个坡脚,一眼看到一株薄荷上挂着薏珠发箍,那是山里姑娘的,红红的流苏太好认了。

我拾起薏珠发箍,向四周寻视,不见山里姑娘的影子,也不闻金画眉的声音。

我相信这是山里姑娘送给我的,可是她怎么知道我想要薏珠?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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