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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

2016-05-14张吉宙

延河 2016年7期
关键词:大发毽子大雁

张吉宙

八年前的一个深秋的夜晚,月光满地。

黄大发去村南的坟地里逮黄鼠狼,半路上,拣了一个孩子,一个尚未满月的孩子,粉嘟嘟的,胖乎乎的,在襁褓中蜷成一团,睡着了。

这是一个男孩,美中不足的是,他长了一副“兔唇”。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将他扔了?这些对黄大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快50岁的人了,一直打光棍,这回却白捡了一个儿子。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事呢?

该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字了,黄大发想啊想,用了三天时间,给他取了个名字:满仓。

满仓一天天长大了,会坐了,会爬了,会走了,会叫爹了,会跑了,会逮蚂蚱了,会撵蛤蟆了。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很可爱!只是说话不太清楚,嘴有点漏风。

“这孩子,哪都好,可惜长了个兔唇,连话都说不好。”村里常有人这么说。

黄大发不爱听,把这话当成耳边风。在他的眼里,满仓的“兔唇”很好看,就像一朵花。

四五岁之前,满仓成了黄大发的小尾巴。黄大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或牵住他的衣角,或拉住他的手,或抱紧他的大腿,或跟在他后头小跑,或围着他团团转,像个陀螺。那样子,生怕黄大发不要他似的。

甚至,黄大发下地干活,扶犁耕地,他都跟在身后,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刻也不闲着,翻几个跟斗,逗一逗大黄牛,装模作样地扶一扶犁,嗅一嗅鼻子,闻一闻新翻的泥土的清香。累了,就一个人坐在地头,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黄大发和老黄牛耕地,慢慢地走远,又慢慢地回来。

他只能跟着黄大发,除了黄大发,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姥爷,没有姥姥,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娘。

“这孩子,太粘人。”黄大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美得不行了。他喜欢满仓天天粘着他。

五六岁之后,满仓跟在黄大发身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天,抬脚就往外跑,去找村里的孩子们玩。村街上,孩子很容易扎堆儿,玩得欢天喜地。

可是,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嫌他长得不好看,不光是个“兔唇”,还是个“野种”。所有看他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哪怕孩子们正玩在兴头上,便“哄”的一声散开了,躲得远远的。他就像一块小石子,投向一群落地的麻雀,一下子惊飞了它们。

散开的孩子们,很快又在别处聚拢了。满仓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拼命支棱起耳朵,听远处传来的笑声。然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溜达,看蛐蛐搬家,看蚂蚁上树,看老母鸡觅食,看公鸡打架,看两只狗咬仗。看着看着,一抬腿,又奔向孩子们。

他似乎学乖了,不靠近他们,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靠动作和声音跟他们互动。他们蹦蹦跳跳,他也跟着蹦蹦跳跳;他们开怀大笑,他也开怀大笑;他们大喊大叫,他也大喊大叫……有时候,他们踢毽子玩,不小心踢偏了,毽子飞到他脚下,他赶紧弯腰捡起来,快步跑向前,讪笑着递上去,换来的却是一个白眼,他还得急忙退回去。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毽子不停地飞到他脚下,他就捡起来,递上去,捡起来,递上去,忙得满头大汗。孩子们玩够了,发出一阵哄笑,咚咚咚,都跑远了。

大人们似乎也不喜欢满仓,他们看满仓的目光,满是冷漠。他们会偶尔摸一下一个孩子的头:“真可爱!”或“真能闹!”但他们从来没摸过满仓的头。

满仓成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

有一次,孩子们在玩一种游戏:顶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两人一组,进入圈内,各自一条腿立地,双手抓住脚踝,搬起另一条腿,用这条腿的膝盖与对方对抗,或压、或抬、或顶,先被顶出圈者为负。

满仓站在离他们大约5米远的地方,呐喊助威。他看得太投入了,忍不住单腿立地,搬起另一条腿,吭哧吭哧地替别人使劲。

有个叫“三儿”的大孩子,是个“孩子头”。身高腿长,轻易不下场,只当裁判。因为,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歪头看了满仓一眼,用手一指:停!满仓立刻停下了。接下来,让满仓不堪其辱的一幕出现了:在三儿的带领下,孩子们停止游戏,齐声喊道:“兔唇!兔唇!”“野种!野种!”

满仓捂住耳朵,满脸通红,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吧嗒、吧嗒”泪珠儿落到地上。

“哭了?真没出息!”三儿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来,咱俩顶拐。”

满仓抬起衣袖,擦干了眼泪,跟着三儿走进圈内。

不等他准备好,三儿就搬起一条长腿,猛地一跳,屈膝顶向他,正中心口,满仓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惨叫,“咕咚”一声,仰面跌倒在地。“嗷”——孩子们叫起来,拍起巴掌:“兔唇!兔唇!”“野种!野种!”

满仓双手紧捂胸口,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滚了一身土,等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孩子们早不知跑哪去了,空留一个圆圈在地上。他守着地上的圆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黄大发发现他胸口上有块瘀青,瘀青的中间,隐隐透出一粒纽扣的印痕。“咋弄成这样子的?”黄大发摸了摸他的胸口,他疼得抽搐了一下,抿紧嘴唇不说话。“说呀!谁欺负你了?”黄大发两手卡腰,声音很高。满仓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他不想说,他觉得没脸说,谁让自己非要腆着脸跟人家玩呢。

“不说是吧?”黄大发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扬起巴掌吓唬他,他吓得把头一缩,只好将事情的经过说出来。“真没出息!”黄大发气得直喘粗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满仓深深地低下头去。黄大发重重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揉着他胸口的瘀青:“往后长点志气,离那帮兔崽子远点儿。”满仓不吱声。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满仓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没出息的东西!”黄大发摸了摸他的头。“往后跟爹玩,爹走到哪,你就跟到哪,看谁还敢欺负你!”

满仓又像以前那样了,成了黄大发的小尾巴。

黄大发找了块木板,给他刻了一把驳壳枪,枪把上系了一根长长的红布条,随风飘动。他拤着驳壳枪,神气极了!那副神情,就像电影里演的八路军。不过,他还会趁黄大发不注意,偷偷地溜出去,高高地举起驳壳枪,满村去找那帮孩子,威风凛凛地走到他们眼前。

可是,换来的却仅仅是几个男孩子羡慕的目光,在他的驳壳枪上停留几秒钟之后,又转向别处了。女孩子则不屑一顾,冲他吐舌头,做鬼脸。他依然是一个人,举着一把驳壳枪,在村街上,孤独地走来走去。

秋天了,满仓跟黄大发到地里收庄稼。收庄稼是大人们的事,他插不上手,也干不了。他能干的事大致有这些:捉螳螂、逮蚂蚱、捕蝴蝶、采野花、看老牛拉车、听马铃儿叮当响。时间久了,他觉得很无聊。

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件特别喜欢做的事——站在空旷的田野上,仰望湛蓝的天空,看大雁飞过。

大雁从北方的天空飞过来,越过他的头顶,飞向南方的天空。它们拉开长长的队伍,不断变幻着队形,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不时发出“啊啊”的叫声,在辽阔的天空下回荡,空远而悠长。

大雁飞得太高了。他看不清大雁长什么模样,只能看清“雁阵”的形状,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了:每一支雁阵,总共有多少只大雁呢?于是,他不光看大雁了,开始数大雁了。

一连几天,他就这么站在田野上,等大雁飞过来,便仰起头,擎起手,一下一下地点着天上的大雁,数来数去。

雁阵太长了,他数不过来,不等他数完,大雁就飞远了。有时候,一只、两只、三只……数着、数着,眼看就要数完了,大雁忽然变幻阵形了,他就数乱了,不等他从头另数,大雁又飞走了。

他最多数到过第15只大雁,雁阵就不给他机会了,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终于,他遇到一支小小的雁阵,几下就数过来了,总共8只大雁。他高兴得差点飞起来。

这一天,一支长长的雁阵飞过来,跟以往的大雁不同,它们飞得很慢,不停地鸣叫着。满仓抓住机会,飞快地数起来,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突然,又一只大雁出现了,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它发出阵阵哀鸣,拼命地扇动翅膀往前飞。前面就是快要消失的雁阵,它们之间,拉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

这是一只掉队的大雁!显得那么可怜、那么无助、那么孤独。它每扇动一下翅膀,满仓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

满仓在心里喊:快点飞啊!快点飞啊!快追上前面的队伍。他怕大雁听不见,干脆大声地喊起来:“快点飞啊!加油!加油!”

大雁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声,加快了飞行的速度。满仓笑了,目送着远去的大雁,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刚才的雁阵飞得那么慢,原来是在等这只掉队的大雁,它们的叫声,是向这只大雁发出的呼唤。这来自天空的呼唤,一直萦绕在满仓的耳边。

天高云淡,长空雁叫。

满仓突然觉得,不再孤单,因为他终于有了小伙伴,一群小伙伴!他再也不去找那帮孩子玩了。

黄大发夸他长志气了,他骄傲地说:“我有好多、好多小伙伴。”

黄大发一愣:“你的小伙伴在哪?”

他抬手往上一指:“天上!”

“天上?”

“天上的大雁就是我的小伙伴。”

“嘿!玩到天上去了。”

晚上,满仓做梦都能梦见大雁,大雁在天上飞,他在地上跑,大雁越飞越低,终于落到地上了,他拼命追上去,但什么也没看到,一抬头,大雁却在天上。

深秋,草黄了,地光了,大人们没有那么忙了。

晚上,等满仓睡熟了,黄大发就操起他的老本行,到村南的坟地逮黄鼠狼。这是他的绝活儿,黄鼠狼藏身的洞穴再隐秘,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甚至,漆黑的夜晚,不用打手电筒,他用鼻子闻一闻,都能找到黄鼠狼的洞穴。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他用来逮黄鼠狼的工具很简单:一张小网,一把干艾草。

黄大发在黄鼠狼藏身的洞穴的出口,支上网,在进口处点燃艾草。艾草冒出的烟,带有一股香味,但很呛鼻子。黄大发就用手当扇子,往洞里扇艾草烟,或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用嘴往洞里吹烟。浓烟往洞里飘,呛得黄鼠狼实在受不了了,就从出口蹿出来逃命,一头撞进网里。

黄鼠狼的皮很值钱,黄大发用黄鼠狼的皮,换点钱花。

这天晚上,天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黄大发拿着手电筒,走在路上,他并没有打开手电筒照路,一是为了节省电池,二是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走了不知多少来回了,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有道坎儿,哪里有道沟儿,哪里有个小坡。

路旁,有一棵梧桐树,“欻”的一声,一片梧桐叶落下来。真巧!落在他的头上。黄大发抬手摸下梧桐叶,随手摇了摇,梧桐叶“唰啦”一声就碎了,它已经干透了。

黄大发停下脚步,点了一根烟,打开手电筒照了照梧桐树,不由得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棵梧桐树下,他拣到了满仓。当时这棵梧桐树很小、很细、很矮。如今,它长大了、长高了、长粗了,满仓也一天天长大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拍了拍梧桐树,关了手电筒。继续往前走,上了一面小坡,离坟地不远了,他咳嗽了一声,突然,“啊”的一声,坟地上空传来一阵纷乱的声响,紧接着,呼啦啦,一阵狂风卷向天空。

他心里一惊,浑身打了个冷战。幸好他常走夜路,经常出入坟地,早就练出了一副好胆量,便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打开手电照过去,一道雪亮的光柱划开夜空,隐隐约约的,他看见一群灰突突的大鸟,慌乱地拍打着翅膀,飞进黑黢黢的夜空。

“大雁!”他叫出声来。虽然没有看清这群大鸟的样子,但从它们的叫声中,他判断这就是大雁。咦?这里怎么会有大雁?快步走过去,打开手电筒,四处照了照。

紧挨着坟地,有一小块低洼地,形状像个囤底,里面长满杂草,这块洼地,有个名字:南囤洼。

黄大发发现,南囤洼里的枯草,大多匍匐在地,形成一个个小草窝。他突然明白了,大雁在这里宿营。这些小草窝,肯定是刚才大雁卧在那里睡觉留下的。

他走过去,伸手探向一个小草窝,似乎留有余温。他听人说过,大雁只有趁天黑才落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留下一个岗哨。心想:刚才,自己可能被站岗放哨的大雁发现了,发出报警信号,大雁们才慌乱地飞走了。

第二天,黄大发把大雁宿营的事告诉了满仓。满仓听了,两眼放光,歪头一想,嘻嘻一笑:“给我逮一只大雁吧。”

“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哪有那本事?”

“我不管,我就要一只大雁。”

“大雁在天上飞,我咋去逮呀,我又不会飞。”

“你不是说大雁落在南囤洼宿营吗?等它们再落下来,你就去逮一只。”

“瞧你说的,它们还会落下来?”

“我猜会的。”

“瞎猜。”

“大雁会落下来的,我就要大雁。”满仓不依不饶。

黄大发一想:对呀,大雁飞累了,总要落下来休息。说不定哪天晚上,大雁又落到南囤洼了。只要它落下来,总有办法逮到它。于是,他就答应了满仓。

满仓高兴了,黄大发却愁住了,用什么办法逮大雁?大雁又不是黄鼠狼,黄鼠狼藏身洞穴,两头一堵,它就跑不掉了。大雁呢?它会飞呀!一不小心,就把它们吓飞了,上哪去逮呀!

黄大发想了半天,总算想出一个办法:下药。用农药拌一点麦粒、苞米粒什么的,洒到南囤洼,一旦大雁吃了,就被药死了,光等着捡大雁就行了。这个办法好!黄大发自鸣得意,没想到,满仓坚决不同意他用这个办法逮大雁。“我要活的,不要死的!”满仓又给他出难题了。

黄大发想破了脑袋,终于,又想出一个办法:网大雁。网住的大雁肯定是活的。

他问满仓:“见过打鱼的吗?”

满仓点点头。

“这回我就用渔网去网大雁。”

“用渔网怎么网大雁?”

“很简单,等大雁睡着了,悄悄地摸过去,一网撒下去,大雁就被罩住了,想飞也飞不了了。”

“太好了!太好了!”满仓高兴地拍起巴掌,闭上眼睛一想:打鱼的人提着一团网,膀子一抖,胳膊一抡,“唰”——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撒开,“啪”——罩向水中,不一会儿,攥紧网纲,一点一点往回收网,网纲越绷越紧,渐渐露出水面的网罩里,鱼儿挤成一团,翻着水花,飞成一片。一眨眼儿,打鱼的人变成黄大发了,一网撒出去,网了一群大雁,它们拍打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走了。

满仓的心里美极了!咯咯地笑出声来。

可是,黄大发手里没有渔网,他得出去借一张渔网。后街的老马常年打鱼,黄大发领着满仓去他家借渔网。

老马说:“你不是网黄鼠狼吗?还用得着这么大的网?”

黄大发说:“我不是用它网黄鼠狼。”

“那你干啥用?不是想改行吧,学我去打鱼?”

“我不打鱼,我用它网大雁。”

“网大雁?真新鲜!从没听说过,谁用渔网网大雁。”

“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能网住大雁,我就服你了。”

“好吧!”

黄大发是个很自信的人,他认为自己一定能用渔网网住大雁。

“快去网大雁!快去网大雁!”满仓不停地催促他。

“急什么?天还没黑呢!天黑了,大雁才能落下来。”

满仓盼着天快点黑下来,他有点等不及了。

天终于黑了。吃过晚饭,一放下碗筷,满仓就对黄大发说:“走,赶快去网大雁。”

黄大发说:“等你睡着了,我再去。”

“我不睡觉了,我要跟你去网大雁。”

“黑灯瞎火的,你跟着干啥?快去睡觉!”

“不,我就要去。”

“你跟着碍事,万一弄出动静来,把大雁吓跑了咋办?”

“我保证不出声。”

“你不害怕?那里可是坟地!”

“我不怕!大雁都不怕,敢去那里睡觉,我更不怕!”

“好小子!”

父子俩上路了。

月色朦胧。

黄大发提着渔网,满仓举着驳壳枪。黄大发步子大,满仓步子小。黄大发有意放慢脚步,怕满仓跟不上,满仓却用小手推他:快点走。

走到梧桐树下了。黄大发停下脚步,摸了摸他的头,欲言又止。满仓满脸疑惑,拿眼睛问他:怎么不走了?黄大发叹口气,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前方不远,显出一片影影绰绰的坟包,几棵稀稀疏疏的树。风吹过,树影摇动。哇!一只大鸟,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了。满仓浑身一激灵,一下抱住了黄大发的大腿。黄大发拍拍他的后背:“别怕,一只猫头鹰。”

满仓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满嘴漏风。黄大发扑哧一声笑了。满仓用很小的声音说:“不要笑,当心吓跑了大雁。”

黄大发哈哈一笑:“大雁没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

“你想啊!如果有大雁,猫头鹰不等于给它报信了吗?大雁早就吓飞了。”

“那也不一定,猫头鹰是猫头鹰,大雁是大雁。大雁不会听猫头鹰的。”

“哈哈,不信是吧?跟我过去看看。”黄大发打开手电筒,领着满仓走进坟地,绕过几个坟包,来到南囤洼。手电筒的光柱扫遍南囤洼,一丛丛的枯草,在风中瑟瑟抖动。蛐蛐躲在草丛里,叫叫停停。

满仓跺了跺脚:“真是的,大雁也不落下来,白跑一趟。”

黄大发说:“想逮住大雁那么容易?”

“大雁哪天晚上才能落下来呢?”

“我哪知道。”

“大雁会落下来吧?”

“你不是猜大雁能落下来吗?”

“大雁肯定能落下来。”

“唉!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不管多久,都要等它落下来。”

“好!咱爷俩豁出去了,非等它落下来不可。”

此后,满仓天天晚上跟着黄大发去网大雁,一连十几个晚上,大雁也没落下来。

初冬时节了,天冷了。这天晚上,有点阴天,月亮在云层里躲躲闪闪,星光暗淡。起风了,两人缩着脖子,低头往前走。经过梧桐树,越过一道坎儿,上了一面坡。突然,黄大发一猫腰,压低声音说:“大雁!”

满仓浑身一震,瞪大眼睛往前看,除了几座黑乎乎的坟包,几棵模模糊糊的树,看不到哪里有大雁。黄大发指着远处的坟头,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看,坟头上站着一只大雁。”

善解人意的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天地之间,明亮多了,满仓拼命抻长脖子——快抻成大雁脖子了,使劲往前看,看到的依然是坟包和树。

“大雁在哪?”他小声问黄大发。

“嘘——”黄大发贴他耳朵上,“看到了没有?正对我们的那两个小坟头,后面有一个大坟头,那上面站着一只大雁。”

这回满仓确实看见了,有一个坟头,跟别的坟头不一样,又高又尖。难道那不是坟头,而是站立的大雁?他拿眼睛问黄大发。黄大发没说话,抓起他的手,拉他横跨小路,往右侧的麦地里走。他迟疑了一下,心想:为什么走麦地?大雁明明就在前方。前方是南,走麦地是往西,这样走不是离大雁越来越远了吗?黄大发好像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趴他耳朵上说:“知道不?这叫迂回战术。”

“‘迂回战术是什么意思?”

“小点声!没工夫跟你说这个!”

麦苗刚冒出来,踩上去软绵绵的,发不出任何声响。跨过几道田埂,黄大发领满仓转身往南走,走到地头,等于绕到坟地的西侧了,从这个方向看去,大雁在东头,他们在西头,中间隔了许多个坟包,还有几棵松树和柳树。这些坟包和这些树,成了很好的掩体。

黄大发左手提了提渔网,右手按了按满仓的肩膀:“蹲在这里别乱动,我去网大雁。”

满仓挺了挺身子:“我也要去网大雁!”

“你跟着碍事,在这老老实实等我。”

“我就要去网大雁!”

“犟种!跟上我,别出声,我咋做你就咋做。听见了?”

“听见了。”

黄大发提着渔网,猫着腰,贴着一个个坟包,蹑手蹑脚地绕来绕去。不时地回过头,冲满仓打手势,示意他轻点、再轻点,慢点、再慢点。他们就这样,轻轻地、慢慢地、悄悄地摸向大雁。

离大雁越来越近了,黄大发有点紧张,心突突地乱跳,头上冒汗了,手心也冒汗了,不得不将身子靠在坟包的半腰上,喘了几口气。满仓也将身子靠在坟包的半腰上,他也感到紧张,更感到兴奋。刚才,他基本上看清了,那个又高又尖的坟头,应该是一只站立的大雁,它似乎在不停地转动脖颈,警惕地察看四周的动静。

黄大发半天不动弹,不知在想什么,满仓心里着急,轻轻推了推他:快走啊!黄大发瞪他一眼:急什么!满仓往东指了指:快去网大雁呀!

黄大发冲他勾了勾手指头,满仓贴到他身上,将耳朵凑在他嘴边,黄大发说:“前面那只大雁是‘岗哨,懂不?”

满仓点点头,又摇摇头。

“真笨!那些大雁在睡大觉,派出一只大雁站岗放哨,一有动静,它就发出报警信号。懂了吧?”满仓点点头。

“所以啊,咱们不能惊动这个岗哨,它的警惕性太高了,甭想靠近它。一会儿,咱们避开它,绕到南囤洼,去网那些正在睡觉的大雁。”

黄大发仔细观察了一下,形势对他们很有利,站岗的大雁面朝北方,它的身后大约五、六米处,就是南囤洼。从他们现在埋伏的地方,往南走不远,绕过七八个坟包后,再往东十几米,就到了南囤洼。

为了以防万一,黄大发干脆匍匐在地往前爬,满仓也跟着他往前爬。在地上爬,满仓最拿手,爬得比他快,爬着、爬着就赶到前头去了。黄大发就拽住他的脚脖子往后拖,顺手掐他一下,警告他不要爬得那么快。满仓只好跟在他后头,慢慢地爬着。黄大发往南爬,他跟着往南爬,黄大发开始往东爬了,他就跟着往东爬,爬着、爬着他就不辨方向了,不知是往南爬了,还是往东爬了。

突然,平地里起了一阵旋风,卷起一片沙尘,迷了满仓的眼睛。他停止爬行,腾出手来,揉了半天眼睛,再睁开眼,发现黄大发不见了。可他不敢喊,怕弄出动静来,惊飞了大雁。

他只好加快速度,往前爬行,希望能追上他。爬出很长一段路,还没看见黄大发的身影,前后左右,全是坟包,大坟包,小坟包,还有一棵老松树。他开始感到害怕了,胡思乱想了起来,越害怕越想什么死人、白骨、鬼魂……越想越怕,只觉得头皮发麻,心突突地乱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双手也哆嗦着不听使唤了,浑身发软,一点都爬不动了。

就在这时,只听“啊”的一声,凄厉而又嘶哑,紧接着,又刮起一阵旋风,搅起一个巨大的涡旋,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满仓简直吓坏了,不由得双手抱头,大叫一声:“爹!”黄大发没有回应,却又传来一阵“啊啊”的叫声。

满仓浑身一激灵,他听出来了,这是大雁的叫声,他太熟悉这种叫声了,那么亲切。刚才的叫声,也是大雁的叫声,只是来得太突然了,他没反应过来。顿时,大雁的叫声,为他驱赶了所有的恐惧。他勇敢地站起身,抬起头来,只见苍茫的夜空中,一群大雁,纷乱而又急剧地扇动着翅膀,很快消失在夜空中,满仓不甘心地揉揉眼睛,只看见暗淡的星光。他感到深深的失望。

当他一脸沮丧地把目光收回时,看见黄大发站在一个坟头上,提着一张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刚才,没等他靠近南囤洼,那张网还没撒出去,岗哨就发现了他,及时地向同伴们发出警报。在南囤洼宿营的大雁,仓惶地飞走了。

黄大发感到很遗憾,也很懊恼,忙活了一晚上,费尽周折,到头来,连根雁毛都没碰到。

满仓不明就里,走过去说:“你为什么不赶紧撒网啊?让大雁都飞走了。”

黄大发没好气地说:“闭嘴!”

他跳下坟头,围着南囤洼转了一圈,对满仓说:“看见了吧?大雁这东西太聪明了,你知道它们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宿营?”

满仓摇摇头,黄大发说:“这个地方地势洼,容易避风,隐蔽性又好,关键是紧挨着一片坟地。坟包高高地隆起。值勤的大雁站在上面放哨,站得高,看得远嘛,不等你靠近这里,就被它发现了。”

满仓说:“大雁比人还聪明!”

黄大发说:“大雁确实不简单,还有一点,坟地里埋的全是些死人,谁有事没事地往这跑?尤其是晚上,没人敢到这种地方,所以,大雁选这个地方宿营是最安全的。”

满仓说:“大雁真厉害,它什么都懂。”

黄大发哈哈一笑:“可惜它碰上我老黄了,它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偏偏我老黄晚上敢来这里。”

满仓说:“那也没用,你又网不住大雁。”

黄大发瞪了满仓一眼,卷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说:“看来用网网大雁,这招不灵。”

满仓摇摇他的胳膊:“那用什么逮大雁啊!”

黄大发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满仓拼命地摇着他的胳膊:“我不管!我就要大雁,你快想办法逮大雁!”

黄大发狠狠地抽了几口烟,说:“别急!让我想想,老子还不服气了,黄鼠狼都能被我逮住,还能逮不住一只大雁?”

过了两天,黄大发领满仓去赶集,买了6盘铁夹子。满仓问他:“买这么多铁夹子干吗?”

黄大发反问他:“你说呢?”

“夹老鼠呗。可是,咱家有那么多老鼠吗?还用买这么多铁夹子?”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不是用它夹老鼠的。”

“那你用它夹什么?”

“夹大雁。”

“夹大雁?”

“对。”

“我不许你用它夹大雁,那样会把大雁夹死的。”

“放心吧,我不会夹死它的,保准给你夹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雁。”

“真的?”

“真的。”

“怎么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黄大发领满仓来到南囤洼。两人带了一堆家什:6盘夹子、一条铁链子、一根木橛子、一把大锤。满仓的腰里还别着一只驳壳枪。

黄大发将铁夹子布置在南囤洼的各个角落,用铁链子将它们连起来,把木橛子深深地钉在地上,再将铁链子牢牢地拴在木橛子上。这叫“连环套”。大雁只要落下来,踩到铁夹子上,想飞也飞不起来了。铁夹子被铁链子拴在木橛子上,大雁拔不动木橛子。

黄大发给大雁布下一个可怕的“陷阱”。

一切就绪,黄大发抬头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赶快回家。”

满仓说:“回家干什么?不是要逮大雁吗?”

“你傻呀!咱爷俩直竖竖地站在这里,大雁哪敢落下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来逮大雁?”

“吃过晚饭,等天黑透了。大雁这东西精着呢!天不黑透它是不会落下来的。”

“大雁会落下来吗?”

“差不多吧。”

天说黑就黑了。

晚饭早就吃完了,黄大发却坐在板凳上,一个劲儿地抽烟,根本没有去逮大雁的意思。满仓过去推了他一把:“快去逮大雁呀!”

黄大发吐出一口烟:“不急。”

满仓绕到他身后,双手用力推他的后背,催促他赶快动身。黄大发就跟满仓对着干,非但不起身,反而把身子往后仰,满仓推不动他,一松手,闪到一边,扑通一声,黄大发跌了个四仰八叉。

“哈哈。”满仓拍手笑起来。

“嘿嘿。”黄大发也笑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扑打扑打身上的土,冲满仓一挥手:“走!”

快到坟地了,黄大发加快了脚步,满仓扯他一下:“慢点走,小心惊动了大雁。”

黄大发哈哈一笑:“这回咱们不用怕了,你想呀,如果真有大雁落下来,八成会被夹住,不管夹住几只,剩下的大雁还不赶紧逃命?被夹住的大雁想逃也逃不掉了。你说是不是?”

满仓转动脑筋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便挺了挺胸,手提驳壳枪,冲在前头。

穿过坟地,来到南囤洼,黄大发用手电筒往里照,白天支摆的铁夹子,各就各位,纹丝不动。除了蛐蛐的叫声,偶尔吹过的风声,四周一片寂静。

大雁没有落下来,他们扑了个空。满仓跺了跺脚,撇了撇嘴,摇了摇黄大发的胳膊:“大雁哪天才能落下来呀!”

黄大发说:“等吧。”

其实,从网大雁那天开始,满仓的心里就藏了一个“等”。他已经学会了等,他不怕等,他一定要等到大雁落下来。

满仓抬起头来,望着茫茫夜空,一弯钩月,几颗残星。乌云在天上移动,看不到大雁的踪影。

跟以前一样,回到家,等满仓睡熟了,黄大发再度返回,干他的老本行,逮黄鼠狼。当然,他忘不了再去南囤洼看一眼。一切如旧。

第二天一大早,满仓还没睡醒,黄大发又去南囤洼了,把下在那里的铁夹子起出来。因为白天,大雁不会落下来,但放牛的或放羊的人可能走过来,万一不小心踩到铁夹子,不管是人的脚,还是牛蹄子或羊蹄子,被夹住了都不好。

傍晚,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他再回去,重新下上“连环套”。一连几天了,一早一晚,他都在干这件事。

下雪了,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一场小雪,下下停停,雪花散漫地在空中飘舞。满仓跑到外面,伸手接雪花,一抬头,看见一群大雁从天上飞过,禁不住欢呼一声,心想:下雪天,大雁也在天上飞,也不怕冷,如果它们像雪花一样飘下来该有多好啊!

一场小雪,下到中午就不下了,天很快就放晴了。起风了,天气很冷。

晚上,风小了,月亮出来了,一轮满月。月光像清亮的小溪水,缓缓地流向大地。

满仓手提驳壳枪,跟着黄大发向南囤洼出发,还没出村口,他扯了扯黄大发的衣襟:“听,大雁叫了。”

黄大发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哪来的大雁叫!”

满仓说:“真的,你听,大雁又叫了。”

黄大发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好像真有大雁在叫。“快去看看。”他拉起满仓,快步向前走去。

月亮在天上走,他们在地上走,月光很温柔,替他们照亮了脚下的路,照亮了田野,照亮了梧桐树,照亮了驳壳枪上的红布条,照亮了青中泛黄的麦苗,照亮了路边枯黄的野草。

他们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突然,“啊——啊——”,从远方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慌乱的叫声,时断时续。

黄大发一看,一拍大腿,惊喜地喊道:“大雁!”

满仓也看见了,一群大雁在坟地上下翻飞,它们飞得很低,贴着树梢儿,甚至贴着坟头,起起落落。

两人猛地停住脚步,不敢往前走了,怕惊飞了大雁。不过三秒钟,黄大发拉起满仓就往前跑,满仓打着坠儿,不肯往前跑,说:“慢点儿,别把大雁吓跑了。”

黄大发说:“还不快跑?肯定夹住大雁了。”

满仓说:“大雁还没落下来呢!”黄大发说:“大雁早就落下了,而且,有的肯定被夹住了,剩下的大雁才吓得飞起来,又不想撇下它的同伴。所以,在那里乱飞乱叫。”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向坟地跑,脚步声响彻夜空,荡起一片月色,吓退了空中的大雁。但它们并未飞走,而是升高了,“啊啊”地叫着,声音里透出哀怨和绝望。

两人拼命往前跑,直奔南沌洼。他们顾不上天上的大雁,只顾地上的大雁。

只见南囤洼中央,最洼的地方,一只大雁不停地扑棱着翅膀,发出阵阵哀鸣。无论它怎样挣扎,却再也飞不起来了,一条腿被铁夹子死死地夹住了,铁夹子又被铁链子和木橛子牢牢地固定在地上。

“大雁!大雁!”

“逮住了!逮住了!”

两人兴奋地大喊大叫,挥舞双臂,一头冲了过去。满仓的速度很快,越过黄大发,旋风般冲向大雁,快到跟前了,被后面的黄大发一把扯住:“别靠近它,小心被啄瞎了眼。”

满仓不敢靠前了,在离大雁一米远的地方站住,弯下腰,仔细端量,他终于看清大雁的模样了。

大雁是灰色的,体型就像一只大鹅。背部的羽毛是深灰色的,腹部的羽毛是灰白色的;不长不短的脖子,上面的羽毛也是灰白色的;翅膀又长又尖,尾巴像一把小蒲扇;宽宽的、黑色的嘴,橙黄色的腿,宽大的脚蹼。样子很可爱!

这只大雁比刚才安静多了,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满仓,头摆了摆,又垂了下去,翅膀收了收,身子缩了缩,一副无助的样子,可怜巴巴的。

满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越看越喜欢,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就像一个好久好久没看见的小伙伴,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对!大雁早就是他的小伙伴了,而且,是他唯一的小伙伴。他和大雁,本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可现在,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满仓上前一步,他想抱抱这只大雁,抱抱他的小伙伴。

“别动!”黄大发喝了一声。他一个人走过去,围着大雁转了一圈,大雁乍开翅膀拍打着,跳起来,又落下,跳起来,又落下,它多想飞起来啊!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黄大发迅速解开扣子,脱下身上的棉袄,两手一抖,棉袄就像一张大网,罩住了大雁。接着,他将手伸进去,捏住了大雁的脖子,掀开棉袄,露出大雁,大雁蹬了蹬腿,刚想乍开翅膀,被他一把揽进怀里,大雁动弹不得了。

“哈哈,可把你逮住了!费了老子多少工夫啊!”黄大发很得意,晃了晃大雁的脖子。

“我来抱抱大雁!”满仓说着,扑了上去,一伸胳膊,搂住大雁,大雁好大啊!他勉强才搂得过来。大雁温乎乎的,身上的羽毛又软又滑,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大雁,从头到脖子,从背到尾巴,一遍又一遍。最后,把脸贴在大雁的背上。大雁变得很老实了,一动不动。可是,天上的大雁不老实,它们一直在高处盘旋,试探性地往下冲,东一头,西一头,或高或低,或左或右,队形很乱,像被大风吹乱的树叶,满天飞舞。

黄大发说:“看见了吧?大雁很团结,它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伴。”

满仓望着空中的大雁,心里一颤。

这时,他怀里的大雁,身子一鼓、一鼓的,极力伸长脖子往天上看,寻找它的同伴。满仓用力搂了搂大雁,“大雁,你不要害怕,我这就放你走,去找你的伙伴吧。”

黄大发把眼一瞪:“你说啥?放了它?”

满仓说:“爹,放了它吧,你看它多可怜啊!没有一个小伙伴。”

“你个小兔崽子,要死要活地让我给你逮大雁,好不容易逮了,你说放就放?”

“爹,放了它吧,我没想把它怎么样,就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就想抱抱它。”

“那不行,说得轻巧,老子还想拔光它的雁毛,炖上一锅雁肉呢!”

“不许伤害它!”满仓一把抢过大雁,紧紧地抱在怀中,黄大发捏住大雁的脖子,也不肯松手,两人僵持着。

满仓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天很冷,黄大发冻得浑身哆嗦,最后,苦笑了一下,将大雁的脖子往满仓的腋下一别,说:“夹住它,我先穿上棉袄,冻死我了。”

满仓说:“你答应放它了?”

黄大发点了点头,披上棉袄,弹了他脑门一下,动手解开铁夹子。

满仓发现,大雁的腿破了点皮,渗出一丝血来。他心疼地摸了摸大雁的腿,大雁的腿抖了抖,蜷起来,又放下。

满仓心想:它一定很疼!便对黄大发说:“爹,给它包扎一下伤口吧。”

黄大发斜眼看他:“净瞎想,包什么包?腿又没夹断。再说了,拿什么包?”

满仓眼珠一转:“用红布条给它包!”

“红布条?”

“对,红布条!”

满仓一只手搂住大雁,一只手从身上掏出驳壳枪,晃了晃,枪把上的红布条迎风飘扬。

“亏你想得出!”

黄大发解下驳壳枪上的红布条,给大雁包扎伤口,红布条够长的,缠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满仓说:“停!”

黄大发的手一抖,停下了,抬头瞪了他一眼:“干啥?一惊一乍的。”

满仓嘻嘻一笑:“别都缠上,留出一截红布条来。”

“留出来干啥?”

“做个记号。”

“做啥记号?”

“等它明年春天从南方飞回来,腿上飘着红布条,我就能认出它来了。”

“净瞎想!你知道它哪天飞回来?”

“我天天等它。”

“就算它飞回来,天那么高,你能看见它腿上的记号?”

“能!”

“好,听你的。做个记号。”黄大发系好红布条,专门留出一大截来,有一搾长。

满仓对大雁说:“大雁,咱俩是好朋友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满仓想了想,“对了,就叫你红布条吧。”

满仓抱着大雁,站起身来,一松手,往天上一送,大雁展开翅膀,拖着一根红布条,飞上天空,跟同伴们会合了。

大雁叫了,不是一只大雁在叫,所有的大雁都叫起来,这是它们为迎接红布条而发出的欢呼。

大雁们并没有立刻飞走,而是在南囤洼的上空,在满仓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然后,齐声欢叫,飞向高空,很快整齐了队形,向南方飞去。明净的月光,照亮了它们的行程。满仓用恋恋不舍地目光,一直追随它们的身影,直到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澄明。

黄大发叹了口气,弯腰去起铁夹子,嘴里嘟囔着:“以后再也不夹大雁了。”

满仓装作没听见,躲在他身后偷偷地笑。他也不闲着,低头从地上捡了几根雁毛,把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对黄大发说:“给我做个雁毛毽子吧。”

黄大发一愣,瞅了瞅他手中的雁毛,说:“我看行!那帮坏孩子不是整天踢鸡毛毽子吗?这回咱们踢雁毛毽子,看不馋死他们!”

当天晚上,黄大发就开始在灯下给满仓做雁毛毽子。制作毽子总要多少会点针线活儿,这难不倒黄大发,从小把满仓拉扯大,缝缝补补的事少不了,早就逼他练出一手不错的针线活儿了。三下五除二,就给满仓做了一个雁毛毽子。

多漂亮的毽子啊!满仓爱不释手。

第二天,满仓上街踢毽子玩,一个人踢来踢去,自得其乐。不一会儿,以三儿为首的一帮孩子出现了,他们先是远远看着满仓,然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离满仓七八步远的地方,一边看他踢毽子,一边用手指划着,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里充满好奇,表情有些惊讶,有些疑惑。

他们的手里也都拿着毽子——鸡毛毽子。清一色的,都是用公鸡毛做的毽子,不乏绚丽的色彩,但跟满仓手里的毽子相比,总是显得有些小气。满仓的毽子,上面的羽毛是灰褐色的,又长又宽,硬挺中透着柔软,富有光泽,与众不同。他们从没见到这样的羽毛,不是鸡毛,也不像鹅毛——他们这里的鹅,通体的羽毛都是白色的。究竟是什么羽毛呢?

满仓见这么多孩子围着他看,一时不知所措,他收起毽子,怯怯地看了三儿一眼,三儿却一反常态,冲他笑了笑,走到他跟前,指着他手中的毽子,问:“你这毽子是用什么羽毛做的?”

满仓说:“雁毛。”

“雁毛?大雁毛?”

“嗯。”

“天上飞的大雁?”

“嗯。”

“哈哈,吹吧。你上哪弄的大雁毛?飞天上拔的?哈哈。”

“嘻嘻。”

“哈哈。”

其他孩子都跟着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真能吹!”

“净瞎说。”

“上哪找雁毛?”

“谁能逮住大雁?”

满仓扬了扬手中的毽子:“真的是雁毛,我不骗你们。”

还是没人相信。于是,满仓就把逮大雁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啧啧称奇,纷纷冲满仓跷起大拇指:“真了不起!”

“真有你的!”

“真厉害!”

呼啦啦——,大家群星拱月般把满仓围在中央,争抢着去看雁毛毽子。

在三儿的带领下,孩子们——包括满仓,进行了一场踢毽子比赛。满仓的雁毛毽子,成了“宝贝疙瘩”。大家争着去踢,盘,蹦,拐,磕,蹬,勾,抹,各显其能。满仓高兴极了!

从此以后,满仓加入了孩子们的行列,大家一起玩耍,一起做游戏,一起踢毽子,一起撒野。而且,大家约好了,明年春天,一起看大雁,一起等“红布条”从南方飞回来。

春天终于来了。

有一天,村里的人们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满仓和一帮孩子,站在碧绿的麦田里,一起仰起可爱的小脸,望着湛蓝的天空。

每当有一队大雁飞过,他们便发出一阵欢呼,张开双臂,上下摆动,模仿雁阵的样子,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无论队形怎么变化,领头的那只“大雁”,始终是满仓。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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