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猫

【1】不把钱花光我就睡不着

当这个戴鸭舌帽的男生第10次走到柜台前要求换硬币的时候，C摘下了耳机，她以为自己轻轻叹了口气，但其实没有。她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别玩了，今晚老虎机不可能再吐钱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上一个玩家赢走了500个硬币。”

这种劝告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工作里，但她不喜欢在听歌的时候被隔三差五地打断。另外，她记得这个男生。几乎每个晚上都来，通常在一两点的时候，输或赢到一定程度沉默走掉。但今晚他似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筹码一点点加大，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亡命赌徒的狼狈气息。C不喜欢，不喜欢这周遭逐渐变得暴戾的空气，与她耳机里正在播放的歌很不搭。

“可是我都输得只剩了20块，不玩下去感觉好怪。”男生把他的帽子摆歪了一点点。

“你是说，不知道拿这20块钱干什么吗？”

“差不多这个意思，不把它花完我睡不着觉。”在帽沿的下方，C正好看到了他那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去肯德基买杯热咖啡或买个冰淇淋呗，对面的炒河粉加两个荷包蛋也很赞。”C决定让自己突如而至的善良多延续几秒。

“你在听什么歌，感觉好熟……”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C刚想把“晴天”说出口，他已经跟着耳机漏出来的旋律低声哼唱起来“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F没想到自己还那么清楚地记得歌词，晴天是他弹钢琴学会的第一首歌，也是最后一首。那年他10岁，还是比较喜欢玩游戏机和抓同桌的小马尾的年纪。奇怪么，学钢琴他只坚持了10天，但喜欢周董他坚持了10年。直到再也不关注他出的新歌听到他结婚生子的消息也再无情绪，但“诶哟不错哦”这句标语就像是望海塔上的那个台风眼，每每想起都历经一次回忆的海啸，青春期里接踵而来的台风横盘大街小巷，他是在站在楼顶的小男孩，兴奋着这个世界的混乱，又心疼被大风刮走的新T恤。

“这个季节没有人会去买冰淇淋。”

“哦，我忘了这不是家乡，我们那边处于亚热带，冬天也不会太冷。”

“你现在想吃冰淇淋？”

“不想。我初中的时候很喜欢冬天吃冰淇淋，觉得刺激。”

“都快过年了，你怎么不回家呀？”

“现在喝杯热咖啡不错，你实在很想花掉这20块钱的话。”

很多人问过C这个问题，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她真的懒得回答了。

“是去下面的肯德基买吗？”

“不，下面那个肯德基太虚伪了，明明写着24小时营业但12点就关门了。你要去五角场那个肯德基，下楼左转六七分钟就到了。”

“20块钱够买两杯了吧，你想喝什么？”

“拿铁半糖加奶精。”

反而C很喜欢深夜所有人走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桌球厅的时候。她重新戴上耳机，开始把所有桌上的球收起来清洗。那天阿黎发来信息，说如果你想回家，我马上帮你订机票，去年酿的果酒刚好这几天可以开封了。

C很心动。都准备回去收拾行李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她走错了路，路过一个桌球俱乐部。一时兴起她走进去打了几局，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PK，3比0被虐得体无完肤。这个仇非报不可，于是她干脆留下来练球了。也许人生迷人的部分不一定是如愿以偿，而是阴差阳错。

当F握着两杯尚有余热的咖啡回到桌球厅，那个女孩却不见了。他环视一圈，看到角落里那个阴影。女孩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蜷缩着身体，还戴着那个硕大的白色耳机。他凑近一听，耳机里播着的还是周董的歌，听妈妈的话。都是旧歌，他也喜欢听旧歌。

但如果你真的听妈妈的话，就不应该戴着耳机睡觉。如果现在放的不是这首歌，我也不会多管闲事地帮你把音乐关掉。你不喜欢虚伪的肯德基，碰巧我也是。

听妈妈的话，就这一次吧。

【2】他再没有写出喜欢的歌

梁镇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女生，明明打不过他，还非要跟他打水（输的人请对方喝一瓶饮料）还不让他放水。拜托，他高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桌球室里，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女生？

上帝作证，他真的不是故意让她输得这么惨的，更加不可能让一个女生买单，这可不是正宗闽南小伙的作风。

但打球结束，C直接走去前台扛了一箱果粒多放他手上，扔下一句愿赌服输就戴上了耳机没给他推脱的机会。

梁镇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女生不是都有一种叫做撒娇的天赋吗？总是穿着粉色毛衣，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牛仔裤看起来旧得像产于上世纪80年代的美国西部。头发乱糟糟地盘起，说话总是很大声，甚至有点凶巴巴，也许总是戴着耳机的缘故。她脖子上永远挂着一副耳机，像那种喜欢用摇滚震碎耳膜的高中生。你忍不住担心她突然聋掉从此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他突然觉得，这个女生倔强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就算他从来不喝果粒多，他只喝可乐。他喝水都只用一个杯子，16岁生日收到的一个陶瓷杯。后来杯子摔碎，他连水都不想喝了。

每个人都有脑子进水的时刻吧，尤其在夜晚。

C现在上夜班，12点过后就没什么人来打球了。偶尔有几个人来换硬币玩老虎机。她遇到过上班偷溜出来的烟枪大叔，遇到过从隔壁网吧跑进来跟她借身份证上网的未成年人，遇到过跟她借两块创可贴贴在胸口上的醉酒女孩，遇到过总是AA制的外国友人。F还是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来玩几局老虎机，赢的时候请她喝瓶旺仔。陪她聊会儿天，大概一两首歌的时间。他们喜欢的歌手再也没有写出喜欢的歌，所以C只好日复一日地循环那些旧歌。

看过一本书，一个日本作家写的。主人公是一个酷爱音乐的死神，他只对音乐有感情，随便什么音乐，只要是音乐。又因为音乐是人类创造的，他才对人类有了那么一点点怜悯。他们没有通讯或约会的概念，当死神想见同伴的时候，只要去能够听音乐的地方就可以了，总能见到。有一个场景C记得很深，在老妇人的发廊里，死神用收录机播放CD，老妇人坐在沙发上休息，很快就睡着了。死神把老妇人抱到床上，再回到一楼继续听CD直到天亮。

C有时候觉得自己像那个冷酷无情的死神，但有时候她更希望自己是那个被死神抱回房间的老妇人。

只要不停掉我的音乐，一切愚蠢都情有可原。

【3】甜蜜的指挥

转眼新年就到了，没有炮竹没有烟花没有老爸老妈的红包，这是C第一次在别的城市过年。第一次在桌球的碰撞声中，在老虎机吞吐硬币的响声中，在抢红包的欢呼声中开启了全新的一年。她再也不想说什么新的一年新的自己这种狗屁话，她俯下身体，瞄准，定杆，击球，一记漂亮的尾洞反冲。

她太专注了，以至于当她发现挥杆不顺转头看到身后站着个神差鬼使的梁镇吓了好大一跳。关键是，他怀里抱着一束红玫瑰。眼神也有问题，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提早得了老年痴呆症。

“C，如果你想打好桌球就做我女朋友。我保证教得你天下无敌。”说完他还特别浮夸地眨了眨眼睛。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C在心里翻了100个白眼，情急之下给门口经过的阿峰使了个眼神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另外，”C义正词严，“不用你教，我也会天下无敌的。”

“祝你幸福。”他把玫瑰放在桌球台上，走了，黑色的休闲鞋还滑出来了一下。

……

C和阿峰不约而同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虽然莫名其妙，但这是C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收到一大束可以塞满整个胸膛的花。以前也有收到过花，跟男生出去玩被路边的小女孩抓住衣角不买花就不放你走那种。高中的一个寒假，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生从另一个城市带着一朵娇艳的玫瑰而来。通常没什么情绪，随手塞进书包悄无声息地枯萎。

看《美人鱼》的时候，邓超把女主约出来还是送花吃西餐高逼格那一套，C凑在F的耳边说觉得把花装进一个漂亮盒子里这种行为好low 。她以前一直觉得在一个被渲染得很浪漫的节日里一个女生抱着一大束花走在街上显得蠢不开交。她不是理解不了当玫瑰花吸引来一大波目光那种虚荣的幸福感，但她讨厌被指挥，大多数节日的作用就是人们被一大堆广告商指挥着去消费。特别是情人节，情侣们被各种令人心动的广告语指挥着买花送礼物排队吃根本吃不出味道的西餐。

在2016的第一个晚上，C走在异乡的街头，以猜拳取胜逼着F陪他吃冰淇淋。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吧，她的想法有所改变，还是觉得蠢，但幸福的蠢事偶尔还是要做一下的嘛。

【4】玫瑰花是偷来的，我爱你也是假的

看完电影出来C打了个电话给老爸，才知道原来老妈也没回去过年。她肺都气炸了！怎么会有这种女人，明明是她说：“我不想看到你。既然你现在翅膀那么硬，就不要回来啦！家里有我没你，有你没我！”否则她怎么可能让老爸自己一个人在家过年？这个疯子。她一想到那个和她一样倔强的男人一个人吃年夜饭的画面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立马打给老妈准备开骂，谢天谢地，手机欠费打不出了。

F和她讨论起周星驰的电影，碰巧他们最喜欢的都是《喜剧之王》。当你总是和一个人喜欢同一首歌同一部电影不小心说出同一句话，你就很容易产生一种你们是同类的惺惺相惜。C最喜欢的片段是：夜晚，有风，张柏芝直接用嘴给星夜搽唇膏，被推开，她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回头，风吹乱头发，她扬着嗓门喊，我最恨别人嘴唇破裂了！

她看了很多遍，那时候陪她看这部电影的男生还问过她，你要不要也帮我搽一下嘴唇？她当时回答，我的口红很贵的。

F问，你在笑什么？

她说，星爷的电影真的很好笑啊。

星爷是真正有风格的人，而且自成一格。坊间有很多他的传言，好的坏的，正面负面。她心怀期待，希望他走得更远，到达一个世俗标准再也无法衡量的高度。14年看柴静对他的采访，一头银发，一开口还是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只记得一句话，你要是太认真的话，就有人不高兴了。15年看陈公子的三集纪录片，再来一次，我依然不会改变自己。听说王菲和谢霆锋快要结婚，旧日MV上两人吃饭逛街打保龄球自始至终墨镜没摘下来过。到现在她都觉得，看周星驰看古惑仔片长大的那一代男生就是不一样。

刚才坐在电影院里看《美人鱼》，已然不是小时候懵懵懂懂看一个小人物在浮世中挣扎还觉得快乐的心情。你开始觉得残酷，因为谐星也会老去。

上帝似乎铁了心要在新年的第一天摧毁她的世界观。就在这条街，从C这里望过去的第三盏路灯，你猜她看到了什么？

梁镇。

他手里捧着一束花，含情脉脉地对倚在路灯杆上的女生说着一些肉麻兮兮的情话，女生欲擒故纵要走开，被拉回来，装模做样矜持了一会儿，接过花和即将落下来的吻。

他送给女生的玫瑰花，正是C早上扔进楼下垃圾桶的那一束。

她越走越快，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耳机，将整个世界屏蔽在外。她要把音量调到最大，她不怕耳朵被震聋。她甚至想在耳边后面纹个静音的图标，以拒绝来自这个世俗人间的甜言蜜语的腐蚀。

【5】都怪你，你总是走掉

C越来越沉默，每天戴着耳机，一个人练球，把自己的身体摔到沙发上，发出的声响有些疲惫。有时候又会突然变得亢奋，一下子吃10个鸡翅，想喝双皮奶大半夜也要去找，又比如，在情人节这一天去沃尔玛购物，全买吃的，一个人推着购物车蹦蹦跳跳，在情侣后面做鬼脸。

当她提着一大袋零食走出商场，发现外面一片混乱，人们挤成一团，有人在尖叫，一张看似熟悉的脸庞在半空中从她眼前掠过，而后“砰”的一声，人群爆发出更凄厉的尖叫。

刚刚是有人跳楼！

C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了！她拼命挤进人围，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那个人，黑色休闲鞋，黑色运动裤，卡其色连帽外套。她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企图找到一个细节否认自己的猜想，但不可能更清楚了。

真的是，梁镇。

新年那天他抱着一束玫瑰去桌球厅穿的也是这套衣服。

怎么会是他？

前几天他不是还意气风发地准备泡遍天下美妞吗？

C失魂落魄回到宿舍，吃掉了所有零食，又抠着喉咙全部吐了出来。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抱着枕头大哭了一场。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生命的脆弱？世事的无常？书上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是骗人的，她再也没有赢他的机会了。

她做了个梦，寒假学校没人喂猫，她拖着箱子回来看到那些流浪猫都饿死在食堂左旁那棵树下。她和老爸一起把它们埋在家乡海边的树林里。他比她还沉默，只说了一句话，都怪你，你总是走掉。

醒来后她当机立断买了张回家的机票，希望阿黎家的果酒还没被喝光。

【6】这样看起来会很蠢吗

梁镇跳楼的那天，是他的初恋情人结婚的日子。

两个人从16岁开始，中间吵吵闹闹磕磕绊绊分分合合好多次，所有看客都以为这些只是剧情需要，他们天生一对，注定要陪伴彼此度过这漫长的一生。他们说，再也没见过比他更痴情的男人。杯子摔坏了就不愿意喝水了。专业选错了就直接辍学了。女孩走掉了就不愿意呼吸了。他真傻。太傻了。

C觉得自己太蠢了，蠢到动不动就认为别人蠢。有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如果很多人做的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呢？真的只有你发现了吗？对于别人来说，有多少东西是比蠢不蠢更重要的呢？

回家那天，F送她到机场。他叨叨絮絮说了好多话，听歌音量开到一半就好、不要一接通电话就爆粗口骂人、下机下车都要带好你的包、喜欢听周董的歌的人不可以不听妈妈的话……C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突然踮起脚尖亲了他左脸颊一下。“车站里问路的人不要理他……”她再次踮起脚尖亲他的脸，这下还亲得有点久。

“我不是故意要亲你两下的，”她说，“但你太吵了，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

“你知道吗，我买了两个花盆。”

“嗯？”

“我种了一些玫瑰，放在我房间的阳台上。”

“等你回来的时候，它们大概就开花了吧。”

“到时候你要端着两个花盆来机场接我吗？”

“这样会很蠢吗？”

“一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