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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农事

2016-05-14凌鹰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稗子草籽秧田

凌鹰

扯 秧

我的故乡叫晓塘冲,我们晓塘冲人喜欢在凌晨扯秧。

春插时节,顾名思义是在春季。这个季节,晓塘冲的农民们不是用一天来计算着春插的时光,而是用一时一刻。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尽早把早稻插下去,哪怕早一天,早一个时辰,插下去的禾苗的长势都不一样,转青转得快,禾苗长得茂。这样一时一刻地比,是农民们对这桩农事的特别看重,更是农民们都想在这桩农事的完成过程中展示各自的效率和能耐。一个村庄,谁家的早稻最早插完,就会成为一桩很荣耀的事情。最后插完的那户人家,就会觉得很丢脸,很不光彩。

于是,扯秧就成了这桩农事的关键环节。

扯秧一般都是在早晨,说是早晨,还不准确,应该是凌晨,或者说是午夜。因为,鸡刚叫头遍,就有人进了秧田,将一盏马灯,或一只农药瓶做成的像火把一样散发着光芒的“柴油灯”,系在一根木棍上,插进秧田。就是借着这样的灯火,他们开始了这个季节对于水稻少女时期的一次集体忙碌。

晓塘冲的秧田都在村庄的附近,有的就在他们的屋檐底下,开了门,裤脚一扎,就下到了秧田。这种田仿佛就是他们的另一间房子,清新而又温甜。秧田里的点点灯火,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秧田里的那一片绿,就有了动感,荡过来荡过去的,像波浪一样,在灯光下时隐时现。勾着头弯着腰扯秧,将一根一根娇嫩的秧苗扯出来,洗去根上的泥,再扎成一小把,只有在扎秧的时候才能站起来直一下腰。干这样的活,人会腰酸背痛,是很苦累的。可这些扯秧的人,似乎非常快乐,女人们聊着家常,男人们说一些粗野的笑话,于是就不断地有笑声在秧田里像灯光一样闪烁。这个时候,有布谷鸟不知在哪个山岭上千篇一律地叫着,有的还会从秧田的上空飞过,边飞边叫,把我们的晓塘冲叫得一片清爽。叫着叫着,黎明前的那一片黑色,就被它们撕开了一道口子,亮光漏了出来,撒在晓塘冲的秧田里,湿湿的,润润的,有一股透心的甜味。

扯秧的时候,有时也会突然下起雨来。如果是毛毛细雨,他们根本不会去理会,雨越下越大了,他们才会飞跑着回家,戴上米筛大的斗笠,穿上棕丝做的簑衣或用化肥袋子缝做的简易雨衣,然后又匆匆地赶到秧田里来。春雨密密麻麻地打在他们的斗笠上,溅起一朵朵像我的家乡枣园里那种枣子花一样细碎的水花来,那簑衣上也挂满白亮白亮的水珠,在秧田里闪闪发光。

从半夜扯到天亮,那些灯光也就因了这晨光的到来一盏一盏地被熄灭了。也有让那灯光继续亮着的,只是那亮着的灯在早晨的清新里显出了一丝孤单和疲惫。

再看看秧田,那绿的一片就缺了一块又一块,露出一片浑浊的水光,秧田里便有了一堆一堆扎成一把一把的秧把子。那堆在一起的绿,便显得格外的厚实和浓密,就像这件农事带给他们的期盼,蓄积在晓塘冲的乡亲们心中。

稗 子

稗子是夹在水稻中间的一种杂草。

稗子和水稻是从播种的时候就开始走到一起的,农民们把一粒粒稻种撒进秧田里的时候,夹在稻种中的稗子也就理直气壮地跟着进了秧田。但是,这种不同种族的植物很快就会被种田人连根拔除,因为稗子的叶子是灰绿色的,秧苗的叶子是碧绿色的。混杂在秧苗中的稗子那种灰绿的颜色其实就是一种羞色或愧色。满脸羞愧的稗子站在秧田里那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很容易被种田人一眼发现,发现后就把它给揪了出来,然后就愤怒丢到塘里去喂鱼。

不仅秧田里有稗子,禾苗里面也有成群的稗子的入侵。

水稻的身份的转换过程真是个有趣的过程。把秧苗扯出来插到稻田里,那秧苗就不是秧苗了,就变成了禾苗,这种情形就像是一个少女出嫁之后就不再是少女而变成了女人一样。

禾苗里的稗子来自两种途径。一种是那些躲在秧苗里没被农人发现的稗子,因夹在秧苗里而分别被插进了各丘稻田;另一种是这些稗子成熟后仍没被人发现,或是发觉了也懒得理睬,于是这些稗子的颗粒便落进了稻田里,这稻田便成了稗种们的温床。有了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园,稗子们便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度过秋季和寒冬,而且即使是冬天来了,它们也不急于抛头露面,还在稻田里不露声色地沉睡着,待到春末夏初农民们把秧苗插进了稻田,它们才会争先恐后地从稻田里冒出头来,然后一株一株地站在禾苗的身边,比禾苗长得还要快,禾苗跟它们相比只在它们的额头上,这就让农人们头痛而又无奈。农人们一见到这种水稻里的异类,就会跳进稻田里,将它们连根拔除。如果稻田的上方或下方正是一口鱼塘,他们就会随手一抛,愤怒地将稗子抛进鱼塘,因为稗子被扯出来时根须上沾满了泥巴,被抛进鱼塘后就再也浮不起来而沉进了水底,好像这些稗子是很遥远的那个年代不守妇道伤风败俗被残酷地沉潭处置的女子。

稗子就在人们这种歧视和厌恶中见缝插针地活着,卑贱而又坚韧。

农人们讨厌稗子是因为稗子总是夹在水稻里活着而又长不出他们渴望的粮食,却还要分食本该属于水稻的养分,对水稻的生存造成了威胁。农人讨厌稗子是缘于他们对水稻的深沉热爱与呵护,而稗子只是混杂在水稻中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实际利益的异类,这是他们对于某种生灵的价值的本质认定。

坼 田

我的故乡晓塘冲是个严重缺水的乡村,缺水最严重的是水稻刚刚抽穗的时候。这时节,那些小鱼塘里的水,眼看着一口一口变浅了。这些鱼塘里的水都是在春季储存的,就像储存粮食用来充饥一样,这些水是储存下来给水稻们解渴的,当然还要用来养鱼。这些小鱼塘大多在山岭上,挂在山岭的肚脐眼或者腰背部位——我的家乡是典型的湘南丘陵地带,山岭都不高,也不大,三两百米高的样子,与大山相比起来,它们是侏儒——这就让我明白了山与岭的区别在于它们的高度,而我的晓塘冲就是一种没有高度的乡村。在这样一个没有高度的乡村里,就只有靠小鱼塘里的水来喂养那些长在山岭下的水稻了。

但那些鱼塘实在是太小了,一般就是几分水面大小,一亩面积的都很少有。这种“碗”大的鱼塘又能蓄多少水呢?所以,天一干旱,就得往鱼塘下面的稻田里放水,如果是在鱼塘上面的稻田,还得用水车去车水。这样一车一放,一放一车,那鱼塘里的水就像被一位饥渴难耐的汉子端只大碗喝水一样,转眼就被喝掉了大半碗,再转眼就变成了一只空碗。塘里没有了水,塘里面的鱼就只好被捉出来转移到别的鱼塘里,或是提前挑到集市上卖了。

没有了水源来灌溉,就只能盼天了,盼天能下一场雨。所以这样的稻田又叫“天水田”。如果天一直不下雨,岭上的稻田就会慢慢变干,慢慢地开坼。开始是细细的一条一条,像农民们脚板上的裂纹,然后就越坼越宽了,像一道道伤口——这是我湘南故乡土地的伤口——这些伤口就这样被那些奄奄一息的水稻掩盖着,在水稻的脚底下漫无边际地疼痛着。最后,那些水稻就一棵一棵地枯黄了,水稻田里的泥巴也变成了一片坚硬的灰白,仿佛土地的白骨。

这种开了坼的的稻田也并不就是完全颗粒无收。如果是在水稻刚刚含苞待放的时候,水稻还会坚韧地将那些孕育在怀的谷粒释放出来的,她们就像难产的母亲一样,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的,这是水稻特有的母性。

那些扬花吐穗的水稻虽然无法在得不到水的滋润的时候让她们的孩子健康地发育和成长,但她们会坚韧地让那些谷穗活下去,一点一点艰难地走向成熟。这样的品质很类似我故乡那些年轻和不年轻的女人们。

坼田就在这样的状态中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这时候雨水多了,那一道道坼口才会慢慢弥合。这春天的雨水是坼田最好的药物,只有这样的药物才能为坼田疗伤。

守 水

水是从豺狗塘水库流出来的。

这豺狗塘水库的水不仅只属于我们晓塘冲,它还供应着周围四个村的稻田灌溉用水。因此,一到天旱,就得分水,由四个村的村民选出一个代表来一起抓阄,按阄上写的日期轮流放水,每个村放一天。然后,各村又以各组各户为单位,像放牧牛羊一样,把那些走得慢腾腾的水放进各家的稻田。

从豺狗塘水库将水放到我们晓塘冲稻田,大约有两公里的“水程”。这水沿途要经过一条弯弯瘦瘦的渠道,渠道里那一泓细流,就像吊水时输液管里的药液,缓缓地顺流而下,一滴一滴地流进我们晓塘冲严重缺水的稻田,润泽那些严重贫血的水稻。

天旱年间,水贵如油。于是就必须守水,这守的主要是那条通往豺狗塘水库的渠道。守水是在晚上,因为白天不会有人来“偷水”。

这条渠道沿途挖了很多口子,这都是相邻的村庄的村民为将水放进他们的稻田而临时挖的。这些口子就像渠道的伤口,随时都有渗血的可能。渠道里的水稍微急促,水就会漫过那些伤口流到邻村的稻田。担心从渠道口子漫水出去倒还好办,只要用泥巴将口子堵高一点,问题就解决了。可真正的难题是怕人“偷水”,当渠水从他们的稻田经过时,他们会趁守水的人不备,借着月光或摸着黑溜过来,顺手扒开那道口子,渠水就像剥开了伤口的血痂似的,急不可耐地流出来,流向不属于晓塘冲的稻田。这种“偷水”的人往往是不会久留的,他们扒开那道口子就快步开溜了。守水的人发现了,把那漏水的口子堵上,再骂一句粗话,然后又去巡查了。可是,待守水的人返回来时,那口子却又被打开了。原来那“偷水”的人并没有走远,他就像一个偷食的鸟一样在不远的地方躲着,观察着守水人的动静,能清晰地听到守水人愤怒的叫骂声,哪怕骂得让他多么没有尊严,他也不敢出来对骂,也会默默忍了。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水稻正等着他去救命,正等着他去补血。因为这个时候,那些水稻的命比他的尊严更重要,热爱水稻的人都忍得下这口气。

守水最难防的是渠道口子中的那些暗洞,“偷水”的人并不扒开那堵塞口子的泥土,而是用一根棍子从口子的底部戳一个洞,让那渠水慢条斯里地流进自己的稻田。这样的小洞就像一根破裂的血管,如果不仔细查看,是很难发现这些个暗藏的小洞的。因此,细心的守水者往往都要沿途来来回回地查看口子是否渗水漏水,有渗水漏水的情况就一定有那只小洞。

这样的小洞如果没有被发现,经过一夜的细水长流,“偷水”者的稻田就有了一层水了,这水也就足够他的水稻“吃喝”三五天的了。

守水者对这种“偷水”的行为是最痛恨的。所以,在守水时会经常发生纠纷,发生争吵,甚至会打架。因为守水的人知道那水流到了谁的稻田里,便找上门去跟他吵,这一吵一闹到了激烈的时候就会打起来,这吵闹和打架都是缘于水稻。

因为旱季,因为旱季的水稻,平时再老实厚道的农民也会在这个时候丢失自己的本分。

车 水

白天车水是轮不到我的,因为我要上学。晚上,我就无法逃避了。

水车是我的故乡晓塘冲不可缺少的农具。当然,现在他们基本上把水车像丢脚上的烂草鞋一样丢掉了,转而用上了小型抽水机。但在那时候,在我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我的故乡晓塘冲用于引水灌溉的主要农具还是水车。

我看到很多地方的水车都是脚踏的,可我们晓塘冲的水车都是用手摇的。水车的两边各站一人,像纺棉花一样一下一下地将低处的水摇进水车里,再通过水车的“叶子”将水带上来。

我最害怕的是晚上车水。

因为我想睡觉。

夏天的觉睡起来又香又甜,可车水就会让这种香甜像蚊子一样咬得你浑身难受,我又无法赶走这可恶的“蚊子”,我只能无奈地任它们撕咬。

和我车水的搭档大多数是些妇女。一开始我对与这些女人们搭档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就意味着派工的队长没把我当男人,只把我当成小孩或女人,这让我感到很委屈。

但我很快就改变了这种看法。

这种改变缘于女人站在水中的双腿上的那道白色的光芒。我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个晚上了,我和一个长得很壮实的少妇做搭档,她的皮肤比较白嫩,这在我们晓塘冲的女人中是很少见的。水车是呈斜坡架在田坝上的,我们各于水车的一边站立在田坝口的水坑中。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下能看清田埂上的辣椒——青的红的辣椒垂挂在辣椒枝上,粘满零碎的月光;青蛙在田埂上跳来跳去,在稻田的某些角落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个不停。这样的夜晚就使我因抗拒车水的坏心情逐渐好了起来,于是车起水来就格外用力。由于车得太快,另一边的那位比较好看的妇女就跟不上节拍了,说太快了,还说水花溅到她裤子上了,说她的裤子全被水溅湿了。她这一喊,我摇动水车辘轳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并侧脸看了一下女人挽得高高的双腿。我没想到在月光下还有两道这么美丽的白光,圆润晶莹的两道白光上粘着一颗一颗细碎的水珠。这让我车水的手由缓慢变成了停顿,女人很快就感觉到了一份沉重,责怪我没有出力气。她不知道,我哪里是没有出力,我的力气都被那两道白光撕碎了,我的力气都跑到她制造的诱惑里去了。

当然,她这一提醒,我就得快速地把我的力气从那两道白光里收回来。于是,我的目光就像两只青蛙一样从她那两道湿淋淋的光芒里跳了过来,跳回到水车辘轳上。

我的目光就这样像青蛙一样跳过来又跳过去,整个车水的过程中就被女人责怪了好几次,但她似乎并没发现我的力气一次次地跑进她那两道白光里去了,她只是责怪我偷懒,不愿出力。她的这种责怪使我心慌意乱,好像那跳落在白光里的青蛙一下子又跳进了我的胸膛里。

我就在这样的一个月夜里爱上了车水。

车完水回到村庄,每个人都可以分一碗糯米饭,这是队长早就安排年老的妇女煮好了的。那糯米饭是给我们做夜宵充饥的,还放了红色的甘蔗糖块,很甜。但我对这糯米饭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水面上的那两道白光,那白光早就把我喂饱了,喂大了,把我从一个少年喂成了一个男人。现在,那个女人已经很老了,但那个车水的月夜却在我的心里,一直没有老去,一直鲜活而又甜润着。

积 肥

每年的秋季,刚收割了晚稻,晓塘冲的人就开始给稻田积肥了。

稻田在经历了两季水稻的吸吮后,已没有多少奶水和营养了,晓塘冲的人得及时给稻田积蓄营养,将稻田喂得肥肥的,让稻田能保持足够的奶水去喂养第二年的水稻。

给水稻积肥有两种途径。一是扯草,另一种是刨草肥。

扯草是有些讲究的,草必须是在短时间就能沤烂的那种草。晓塘冲是属于丘陵地貌的那种乡村,山岭上的杂草不是很茂密,稀稀拉拉地长在一些地里或山坡上,多半以茅草、野蒿为主。晓塘冲的人往往扯了草就一担一担地挑到田边,然后顺着田埂将草倒在稻田里,倒成一堆一堆,每隔丈许左右为一个草堆。

扯的草和刨的草在田里有序地成了一个个草堆,将它们用手或锄头扒开摊平,摊成一个个长方形或正方形,然后将这些草用双脚踩进泥里去,让它们沉睡在温软的泥水里。

这种在泥里埋藏了很多草的长方形或正方形,晓塘冲的人叫它“凼肥”。这凼肥的三面都要用泥巴围成一条高出稻田水面三五寸的泥垄,另一面不用垒泥垄的便是田埂。用泥巴垒成泥垄将这些烂草肥围起来的目的,就是每隔十天半个月,还要将凼肥里的水用脸盆舀干,再将凼肥的草肥用锄耙翻过来,以便这些草肥烂得快,沤得透。

因此,每到秋后,晓塘冲的山岭上就到处都有人在忙着扯草,忙着刨草肥。那稻田里也经常有人在凼肥里泼水,翻肥。这样的劳作要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春插前夕,因为这期间,晓塘冲的人会随时将各种容易沤烂的杂草倒进凼肥里,就像存款一样。这种为稻田储蓄养料的过程,到了春季就更忙了。

春季是最能长草开花的季节,再贫瘠的土地上也能长草,也能开花。在这个季节里,晓塘冲的人就会为积肥忙得不可开交了。他们或扯或刨,然后把草一担一担挑到田埂边,倒进凼肥里。那凼肥便成了一堆一堆的碧绿,那碧绿里间或还会有五颜六色的花朵,使稻田平添了几分浓艳,几只蝴蝶、蜻蜓围着这一堆一堆的深绿、浓艳飞来飞去,有时还停在上面,无语静听这田间的天籁。

到了春末,晓塘冲的人就会忙着将那些凼肥里的草肥均匀地撒在稻田里,然后牵着那或肥或瘦的黄牛水牛,把田犁了,那些已被沤烂的草肥被犁出来的泥巴一点一点覆盖,这时,稻田里便会散发出一缕缕泥土的腥甜味和被沤烂的草肥那带有几分酒香的气息。

用这样的土杂肥喂养出来的水稻,会长得格外的粗壮。这就好比婴儿吸吮母乳一样,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乳香,水稻亦然。那些用土杂肥养育的水稻,结出的稻谷就格外饱满,胖嘟嘟的,几乎没有瘪谷,用这样的稻谷碾成的大米做出来的米饭,自然也有一种母乳的香醇与甘甜。

打 禾

晓塘冲人喜欢把打稻子叫作打禾。

我看见很多地方打禾是在稻田里打的——将装有一个木箱子的打稻机抬到稻田里,有的是边打边割,有的则是将一丘田的稻子全割了再打。

这样的收割场景一般都是在南方农村。

晓塘冲当然也是南方,但晓塘冲是在湘南丘陵地带。

丘陵地带基本上没有什么高山,大多数都是比房屋高不了多少的小山包,于是,有小山包的村庄就会经常见到用来打禾晒谷的“禾堂”。这禾堂其实就是晒谷坪。

晓塘冲的人打禾一般在两个时辰,一是在早晨,一是在晚上。

晓塘冲的人选择这两个时辰打禾是有理由的——早晨打禾,一是图个凉快,二是打下来的稻谷可在当天晒干晒脆;晚上打禾是为了充分利用时间,因为上午和下午都要割禾。特别是早稻,割了稻子还要插晚稻,要赶季节赶时间,农忙的紧迫迫使农人们只有晚上走进禾堂,去争抢他们本应用来乘凉和睡觉的那点时光。

早些年的晓塘冲打禾还很少用打稻机,用的是“马”。这“马”是“石马”——一块方形的石板斜靠在三根粗壮的木头做成的架子上,就成了晓塘冲打禾的“马”。人就站在“马”背后面,捞起一把一把的稻子,高高地举起,再狠狠地往“石马”上砸下去,一下又一下,直到将稻禾上的谷粒全部砸掉为止。用这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打禾很苦,因为不仅会有禾叶屑和稻谷溅到脸上、钻进脖子里,让人又痛又痒,而且还很费时间。

每天清晨,晓塘冲的禾堂上会响起一片片“嘭嘭”的打禾声,沉闷而又尖锐。早晨的晓塘冲本来是很甜润的,而且还有许多的麻雀和画眉在晓塘冲的枣园里跳来跳去,争先恐后地说着它们已憋了一晚上的那些欢快的情话和废话,这样的早晨使晓塘冲有一种很宽泛的清新,但那些打禾的声音却似乎要将这甜润的早晨砸出一个个洞来,让人不由就觉得这日子多了一些挤迫。

夜晚打禾,如果没有月光,晓塘冲的人就会在“石马”的旁边挂一盏自制的油灯。于是,就有蚊子和飞蛾围着这昏黄的灯光飞来飞去,飞得无聊的时候,就飞到了乡亲们挂满汗水的脸上。

当然,晓塘冲的人现在再也不用“石马”打禾了,他们都用上了脚踏的或电动的打稻机了,但他们打禾的时辰基本上还是没有改变,依然是在甜润的早晨和有月光的夜晚。在晓塘冲,很多生活中的事物已经改变,但这种选择早晚打禾的劳作形式是始终不会改变的。

这是农田和稻子的存在赋予他们的一个永久的事实。

老 井

老井在我们晓塘冲院子后面一座并不高的岭脚下,这岭全是容易风化的“牛骨石”,风化之后就变成了褐色的沙子。所以只要一下大雨,老井就会被山洪淹没。待到雨停了,就得淘井,也就是把井里浑黄的山水一桶一桶地提出来,倒进井边的水沟里。把这些水清干之后,剩下的就是小半井的褐色沙子,这都是随山水冲进来的。把这些沙子也清理干净之后,井内一大块“牛骨石”的缝隙里才会有一泓清泉冒出来。这是一泓很小的清泉,只有筷子那么粗细,瘦瘦的,也不知是从石头缝里的哪个更远的地方一路奔波走到我们晓塘冲来的。也许她原来并不这么细瘦,只是在那褐色石头的迷宫里寻找进入晓塘冲的路径时,一路上绕道而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从那石头缝里窜出来,就把自己夹成了一泓细细的水线。

就是这么一泓细瘦的清泉,居然曾经是我们晓塘冲这么一个有一百多号人的地方唯一的饮用水。洗衣洗澡的水都要另到院子前面那口十亩水面的鱼塘里去挑,也有不怕辛苦的人家会到离晓塘冲四五里路远的一个村庄里去挑水。这个村庄有几口好井,怎么挑也挑不干。但大多数人家不会去这个村庄挑水,一是怕远,二是怕这个村里的人讥笑。那时的晓塘冲就因为没有一口好井,导致许多小伙子打了单身。一个姑娘嫁人,有没有好水可是她们决定嫁不嫁的一个重要的附加条件。

晓塘冲很多人都想争这口气。

于是,这老井里的水就显得比油还要珍贵了。

于是,这老井边便随时会有老人和小孩在这里守着,他们不是守井,而是守水。

这守水的人中也包括我。

老井的上方是一个小山坡,坡上长了稀稀拉拉的几枝毛竹。因此,在夏天老井里的那泓清泉更细瘦的时候,我们常常爬到坡上去摘这毛竹的叶子,然后将竹叶插进流出清泉的缝里,竹叶下面摆一只脸盆或一只杯子,那泉水就顺着竹叶流进了我们置放的脸盆或杯子里。要是天旱久不下雨,那泉水就不是细细地流了,而是像医院里打点滴那样,在水杯或脸盆里滴出我们难耐的等待和兴奋。

其实,这口老井曾经也有过清泉奔涌的时候,但那早已成为民国时期的昨日黄花了。那时的老井还不是老井,她容光焕发,百般娇媚,就像刚嫁到我们晓塘冲来的一个丰满的少妇。那时的老井,井沿全是用铁青色的火砖砌成,一直砌到离井底只有半米高的地方,那没砌的空间便露出红褐色的“牛骨石”,像少妇贴身的红肚兜。那时的老井还不是露天的井,她在一个长方形的木亭子里面,井里面的水很旺,就像新嫁娘刚被开启的情欲,膨胀个没完。晓塘冲的人每家都有这亭子里的一把长钥匙,来挑水了就得先打开亭子门上的那把铜锁,挑了水再把那铜锁锁上。

在我知道晓塘冲有这么一口老井的时候,那亭子早就荡然无存了。我看到的只是裸露在一片褐色“牛骨石”山岭脚下的一口残破不堪的老井。老井的井沿上,那些铁青色的火砖早就松动,露出了一条条缝隙和一个个小洞。于是,便常有青蛙躲在里面,发出孤清的呱噪。井底常常只有一两桶水,到这里来取水的人只能用杯子去舀,或是用竹叶插入石缝里用脸盆或杯子去接,接满了再倒进桶里。

每年的夏天打完禾的时候,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晓塘冲的人会迫不及待地跑下来,喝一杯老井里的泉水。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这老井里守水,不管守了多久,不管桶里水多水少,都乐意让喝水的人喝个痛快,他们都知道这些打禾的人为了水稻所付出的劳累和汗水,更清楚只有这老井里的泉水最能解除他们打禾的疲惫和辛劳。

晓塘冲的人就在这样一口比乳汁还稀少的老井的滋润下,一代一代地活着,麻木而又坚韧。

现在这老井依然还在晓塘冲顽强地活着,只是再也没有人到那里去取水了,因为晓塘冲几乎家家户户都打了自己的压水井。

因为没有人再去老井里取水,那水也就枯了,成了一口枯井。这就像一个女人的乳房,没有了孩子的吸吮,自然就断奶了。

禾 屋

禾屋在院子的后面,在院子后面的一座小山岭上,在小山岭的一块平地上。

禾屋是一间土砖房,是我们生产队的房子,专门用来装各种农具和稻谷的。农具都是些犁、耙之类晒谷的工具和打稻子用的木马。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普及打稻机,都是在木马上架一块石板,举起一把把稻子往石板上砸,将一粒粒稻谷砸下来。有了打稻机是分田到户以后的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禾屋就一下子老了,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像一只活了多年的老狗。

最初的禾屋是很热闹的。每次我们生产队打了稻子后,都要在禾屋前的禾场上晒两三天,直到把那谷子晒得崩脆,用牙齿一咬就能发出“啪”的脆响。在这两三天的过程中,禾屋就起到了它不可估量的作用,因为那谷子还没晒脆,第二天还要继续晾在禾场上。所以,每天傍晚,就要把那些谷子收起来,一担一担地挑到禾屋里去。挑到禾屋里去的谷子一般都要堆成两三堆,都要堆成圆锥形,而且都要在谷堆上盖上我们生产队的印——这印实在是有点特别,它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那形状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麻将盒——木盒子里装着像面粉一样细石灰,盒子底部是被镂空了的三个字:凉树脚。只要拿起那个木印盒,往谷堆上轻轻的一放,谷堆上就会出现“凉树脚”三个石灰字。

凉树脚是我们生产队的小名。我们那里本来叫晓塘冲,但晓塘冲是由三个生产队组成的两个大院子,因此每个生产队还有一个小名。我们生产队叫“凉树脚”,是因为我们队里有一棵大凉树,据说这棵大凉树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我出生的时候当然没有看到它,我只看到生产队用来开会的一条用那棵凉树做的长板凳,那凳子大约有两丈长,凳面有一尺多宽。

本来,我对凉树脚的记忆也就仅止于此,但这个奇怪的印章却延伸了我对那棵我未知的老凉树的怀想。现在只要想到那谷堆上清晰细密的石灰印,我就觉得那谷堆上好像爬满了凉树的根须,那根须似乎一直紧紧地缠绕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

就在这样一座土砖禾屋里,我似乎见证了一棵老树的复活,见证了一座村庄的复活。

那石灰印章显然是用来防那些守夜人的,因为每晚都得有人轮流在禾屋里守夜。守夜当然就是守那几堆谷子,不守就会有人来偷那些谷子。在那个年月,偷谷子的事在我们那一带时常发生。淳朴和本份的迷失往往都源于那个年代的饥饿,道德往往让位于生存。

守夜本来是为了防贼,但外贼好守,内贼难防。谷堆上盖了这石灰印后,那木盒子印章是不能再放在禾屋里的,是有专人保管的。这就等于给谷堆上了锁。守夜的人开不了这锁,想偷谷子也偷不成了。因此,那石灰印便更预示着一个村庄的威严。而一个村庄的威严,就装在这样一座瘦小的禾屋里。

禾屋的倒塌是在一个风雨之夜。

倒塌之前的禾屋,其实早就是一座空屋了。说是空屋也不完全准确,因为经常有一群一群的麻雀飞进禾屋里去。那应该是一群常在禾屋里偷吃稻谷的麻雀,抑或是这些麻雀的嫡系后代。它们似乎始终也没有忘记,它们庞大的家族就是靠了禾屋里的稻谷喂养出来的。其实,它们也知道禾屋里不可能再有它们需要的食物,但它们依旧飞进禾屋里去,好像只是留恋禾屋的温暖,只是缘于对禾屋的依赖,只是出于对禾屋的感恩。

任何生灵似乎都具有对曾经的生存空间无法忘怀的记忆。

现在,禾屋留给我的只有一片虚无。可是,禾屋的那片废墟上,却依然有成群的麻雀在那里飞来飞去、寻寻觅觅。我当然知道那肯定不是原来在禾屋里偷吃过谷子的那些麻雀,但我相信它们很可能就是那些麻雀的后代。于是我会觉得,我对禾屋的记忆,还远远没有一只麻雀深刻。

草 籽

草籽的学名叫紫云英,但在晓塘冲,几乎没有人知道草籽还有这么个风花雪月的名字。

草籽一般都生长在田垌里,冬季开始播种,一开春就把整个田垌给染绿了,绿得宽广而又厚实。

每到春天,草籽正好绿遍整个田垌的时候,我就会同弟弟挑着粪箕走进草籽田里。草籽田是不能蓄水的,田坝口子总是敞开着,春天的雨水落到草籽田里只能滋润草籽的生长,不会浸淹她们。这样一来,草籽田里就总是保持着湿润和柔软,人踩在上面是绝对陷不进泥里去的。这就为我和弟弟走进草籽田里扯鱼草创造了有利条件。

草籽田里那种嫩绿的细草叫“油毛尖”,我至今都不知道这种草的学名,我只跟着晓塘冲人的叫法,叫它“油毛尖”。这种“油毛尖”就长在草籽的空隙里,密密麻麻,像幼儿细软的头发,三五寸长,是草鱼最爱吃的饲料。

那时父亲有好几口鱼池,每天需要很多草料来喂养那些只有几寸长的草鱼苗。因此,扯鱼草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弟弟的头上。

按照规定,草籽田是不允许进去的,怕踩坏了草籽苗影响生长。可我和弟弟从来就没顾忌过这种村规民约,一大早就跑到草籽田里去,扯满一担鱼草再去上学。下午放学的时候,还会再一次跑到草籽田里继续这种掠夺行为。

这样的行为确实是对草籽的一种掠夺。因为要扒开草籽苗才能看见“油毛尖”,才能一把一把地将“油毛尖”扯出来,这样,草籽苗就会被我们扒得东倒西歪,很多还会被拦腰折断,伤痕累累。被我们翻扒过的草籽苗都会蛰伏在泥田里,因不堪重负而抬不起头来,她们娇弱的躯体无法抵御我们的野蛮。 可我和弟弟却从没意识到这是对草籽的一种践踏,我们把这当作了一种乐事。

这样的“乐事”一直要延续到草籽开花。草籽开出的花朵呈紫色,如果满田垌的草籽花都同时绽放,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紫色的云彩掉进了田垌里。

草籽开花的时候去扯“油毛尖”,我们就仿佛坐在了花海里。这时候会有许多的鸟飞进来,有麻雀有画眉,偶尔也有一两只白鹭,她们在草籽的花丛里轻盈地行走或飞翔,使满田垌密实的草籽花更平添了几分空灵。

草籽花就这样像火焰一样在我的故乡晓塘冲燃烧着。

有农人牵着牛来到田垌,用雪白的犁铧将满垌的花朵一点一点地掩埋,让这些花朵成为水稻们最粉艳的养料。

从泥土里开放的美丽,最终归于泥土后,那泥土便有了一种草籽的芳香,一种葬花的凄美。

赶 花

那一年,我们生产队突然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说是到我们这里来搞杂交制种的。那时候杂交水稻才刚刚在我们那一带推广,每个生产队的杂交种子都是限量发放的。农民们都很实在,这其中包括我老家晓塘冲的农民。他们第一次种植杂交水稻的时候,对这种完全陌生的植物将信将疑,生怕种不出稻子荒废了自己肥沃的稻田。可当他们看到那枝叶粗壮的禾苗上长出来的稻穗明显比他们种了一年又一年的传统水稻的稻穗要大得多的时候,他们终于信服了,终于认可了这种陌生的植物,并渴望它们以更大的阵容在自己的田园里开花结果。

然而,因为那时候的杂交种子还特别紧张,每个生产队也就能分到十多斤稻种,根本无法满足他们这朴素的心愿,于是,上面就发动生产队,鼓励自行制种。

到我们晓塘冲来制种的这几个小伙子,就是从各大队抽出去专门培训过的农技员。

这杂交制种是一个精细而又复杂的过程。它先要在精心整好的秧田里培育“父本”和“母本”,等到“父本”秧苗长到一尺左右的时候,就要移到稻田里去栽种了。这栽种“父本”也是很讲究的,先要用一根绳子从田埂的那一头扯到这一头,将绳子扯得笔直,然后再沿着绳子插上一株株“父本”,也就等于是用这种“父本”秧苗扯了一条直线。每隔两米左右,就要沿着绳子用“父本”扯一条这样的直线,两条直线中间的空间是用来插“母本”的。但这时候的“母本”还是秧田里等待出嫁的少女,这样的等待一般得半个月左右。半个月以后,“母本”们就会羞答答地从秧田里走进“父本”为她们留下的那个空间,这个空间无疑就是她们温馨的洞房了。然后,她们就那样满面春风和羞涩地被高大壮实的“父本”们骄傲而又温情地守候呵护着,少女的娇嫩单纯一点一点地被新的环境、新的空间所改变,温甜的母性也在她们的体内渐渐孕育膨胀,怀胎分娩的日子也一天天向她们逼近。

大约两个月以后,这些禾苗的爱情便开始开花结果了,那些“父本”和“母本”同时抽穗,稻穗上开满了粉末一样细碎的粉黄花朵。

这便是赶花的最佳时机。

赶花是杂交制种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赶花总是一男一女。

女的都是我们生产队还没结婚的姑娘,我姐姐就是其中的一个。男的当然就是那些从各个大队调集到我们生产队制种的小伙子。

赶花都是在清早。我常常看见我的姐姐和我们生产队那几个姑娘拿着一根卷成团的绳子向田垌走去。我知道她们是去赶花,就跟在她们后面。在田垌里,我看见她们每个人都站在一丘稻田的田埂上,她们对面的田埂上也都站着一个制种的小伙子。早晨的清风吹来一股特别清爽甜润的气息,吸进嘴里就像喝了一口清凉的井水一样舒畅。队里的姑娘们都在田埂这头拉着绳子的一端,制种的小伙子也都在对面的田埂上拉着绳子的另一端,他们就这样一对一地拉着绳子,等他们的队长把口哨一吹响,就用力拽着绳子往前面跑去。于是,那被他们用力拽扯着的绳子便从高高的杂交“父本”的头顶上刮过去,刮得这些“父本”上的花粉就像米黄色的小蝴蝶一样在整丘稻田里轻飘曼舞,飘落在比“父本”们显然要低矮娇小许多的 “母本”的羞答答的脸上。吹拂的晨风中飘来一阵阵稻花的清香,就像是从水稻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爱情的味道。

我现在当然知道了,赶花其实就是给杂交“母本”人工授粉。人工授粉也不一定就要一男一女,两个男的或者两个女的同样可以。但在当时,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选配男女成对地去赶花呢?这就给当时的杂交制种这个有趣的事件赋予了一种特别浪漫的意境,这其中就包含了一种农民们对优质杂交水稻深度的隐喻,这隐喻充满了人性的光芒。现在,我倒是突然有了一种联想:当那些赶花的姑娘和小伙子扯紧绳子在追赶水稻的爱情的时候,他们心里是否也在追赶自己的爱情呢?因为,后来我听说过,他们中有人在悄悄地恋爱了,但他们最终却没有像他们追赶的水稻那样,让他们的爱情结出金黄的稻子。

修 塘

那时候,几乎是每一年的寒冬腊月,我们生产队全体劳力就要去鱼塘里挑塘泥。

挑塘泥,就是把鱼塘里的淤泥清出来,也叫“修塘”,就像农民自己的房屋破了要修理一样,是给鱼修理“屋子”。

这个时节,晚稻早就收割好了,红薯也早被挖了回来,并在种红薯的地里又种上了其他作物。忙完这些农事,冬天就剩下那么一小截了,于是队长就安排全队的劳力去挑塘泥。这剩下的一小截冬天就被我们晓塘冲的人在挑塘泥的时光中一点一点地给挑光了,最后一直要挑到春天的眼皮底下才结束这种劳动。

冬天的晓塘冲显得有些萧条和消瘦。满院子的枣子树全部落了叶,原来在枣子树的绿叶装饰下还显得有那么几分丰满的村庄,这时就显得又瘦又老了。

那时候出工都是由队长派工的。队长喜欢站在晓塘冲院子正堂屋前面吹响他威严的口哨,队长的口哨一响,光秃秃的枣子树上,麻雀和画眉被惊得一下子全部飞走,这样,晓塘冲院子就显得更加空洞和孤单了。但是,队长的口哨一响,我们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就会背着锄头铁耙、挑着粪箕懒洋洋地从家里走出来,好像队长是一个牧羊人,我们就是一群绵羊。

在挑塘泥的时候,晓塘冲人几乎是自发地形成了一个规矩:男人挑塘泥,女人装塘泥。因为挑塘泥是个费力气的苦活,这样的活计应该由男人来承担。女人只用做好给男人们的粪箕里装满塘泥的那些活就够了。

我那时还是个少年,我在星期天或者放学回来的下午也要去挑塘泥。那时候的农村小学一般在两点半就放学了,回到家里吃了饭再赶去挑塘泥,就可以得到半个下午的工分。工分在那时候就是中国农民的工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男劳力,但我不愿意装塘泥,我总是很自觉地去干那挑塘泥的活,我觉得装塘泥是女人干的活,我不愿意将自己当成一个女人。我自己给自己定下了这个选择,也就没有人来改变我的决定。但是直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有一缕清香。我说的是我晓塘冲的那些女人们——那些长得并不怎么好看的女人们,却都有一朵三月桃花般柔软的善心的女人们——她们给我装塘泥的时候,总是不会装满,总是给我装那么半粪箕,这就让我总是能从她们并不妩媚的笑脸上闻到一股桃花的芳香。

这挑塘泥其实是有些讲究的。塘泥分为两种,一种是从山岭冲进鱼塘的泥沙,这种泥沙就像我们当时晓塘冲人的日子一样寡淡,里面没有任何营养成分,这样的沙土都是在下雨的时候冲进鱼塘里来的。我后来才知道,这种现象叫水土流失,这种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后果是能掩埋掉半个鱼塘。因此,有时候,我们要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把这些泥沙挑完。这种没有营养的泥沙,我们会将它倒在一片种不出任何作物的荒地或者荒山上,带着我们的愤怒和牢骚。

另一种就是鱼塘里那些被鱼吃剩的鱼草的根茎和塘里的淤泥混合在一起积存起来的泥巴。这种泥巴最肥沃了,这样的泥巴可是一种上等肥料,是不能浪费的。队长会安排我们把这样的泥巴挑到附近的稻田边去,倒进稻田里。只要那田里倒过这种肥沃的泥巴,那禾苗就长得格外的嫩绿和壮硕,结出的稻谷也格外结实饱满,就像一个个奶水充足的妇人喂养出来的孩子一样。如果附近没有稻田,这肥沃的泥巴就会被挑到那些种麦子种豌豆的地里,来年开春,那麦子就长得像韭菜一样青绿娇嫩和茂盛,那豌豆枝叶间开出的紫蓝色的花朵也格外肥嫩娇艳和水灵。

基本上北风在这样的季节里从没有停止过,我们的脸和我们的双手就被这无情无义的北风吹出一条条紫红的斑纹,然后会有血丝从那斑纹里冒出来,结成细密的血痂。这时候,一些女孩子或刚嫁过来的新媳妇就会在休工之后匆匆忙忙赶到我们村庄附近的代销店,买一盒雪花膏,去修理她们已然变得粗糙的脸蛋和双手。于是,在挑塘泥的时候,我偶尔就会闻到一股雪花膏的淡淡香气,那香气有点生涩,散发出一缕稻花的味道。

田 埂

我们晓塘冲的人喜欢把各种蔬菜种在田埂上。在田埂上种菜,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便于给菜浇水。那些刚刚种下去的菜苗,除了隔三差五地要浇肥,几乎每天都还要浇水,这情形就像给婴儿喂奶一样,一点也不能疏忽。

田埂上的蔬菜基本上都是千篇一律的,种的一般都是辣椒、茄子、黄瓜、冬瓜、丝瓜、苋菜、萝卜、大蒜和葱。这些种在田埂上的菜似乎只要有一口水就能成活,就能茁壮成长。它们这种活下去的方式似乎秉承了晓塘冲人的韧性,坚毅而又顽强。因此,自田埂上的某种庄稼种子撒播下去,或其幼苗被种植下去之后,每天清早或傍晚,就会有妇女或小孩来到田埂上为它们浇水。其实这浇水是很方便的事情,只要用一支带长把的竹箪子往稻田里一伸,将水一箪一箪地舀上来,再将箪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浇到这些植物的根部,这些植物就会在这种清水的滋润下活得枝繁叶茂,那些瓜类植物就会结出累累硕果。

晓塘冲的妇女还喜欢用洗澡水当肥料去浇灌田埂上的庄稼。晓塘冲的人洗澡大多用一只大澡盆,洗澡后的水是不倒出去的,都倒进一只只桶里,待储得满桶洗澡水后,就挑到田埂上去浇那些蔬菜。

当然,田埂上种的并不全都是蔬菜,有的田埂上种的是黄豆、高梁、玉米或甜甘蔗。晓塘冲的人一般只选取一条离家最近的田埂种蔬菜,在一条田埂上种满各种蔬菜就够他们吃了。新鲜的吃不完,就腌在坛子里备着,在往后的日子里陆陆续续地掏出来吃,他们的需求就是这么简单。所以,在那些离家较偏远的田埂上,傻乎乎地站着的,往往就是蔬菜以外的其他作物了。

由于田埂与田埂之间就是农田,这些蔬菜或其他不是蔬菜的作物就总是那样排列在水稻中间。经常有青蛙旁若无人地跳到田埂上来,或静静地坐在田埂上打盹,或自由自在地在田埂上蹦跳着。待有人来到田埂上浇水、浇肥或摘菜的时候,它们便潇洒地跃进稻田里,还不忘发出一串嘲弄人的呱噪声。

但这样的田埂早就远去。

现在的晓塘冲,田埂上当然依旧还能看到那些庄稼,但已非常稀少了。而且,现在晓塘冲的田埂也越来越窄,越来越瘦了,田埂上大多是我认识和不认识的杂草。

这些杂草当然并不需要人浇水施肥,它们就那样在田埂上,自生自灭着。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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