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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粮

2016-05-14袁泰林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支书野菜车子

袁泰林

鸡叫二遍的时候,少年王木林一个打挺起了床。侧耳听了听,没听到母亲因胃痛折腾了一个晚上的呻吟,忙将目光朝母亲的床上望去,正好月光从窗棂间斜过来照在母亲的脸庞上,一片悚人的惨白……他骇得心惊肉跳,光着脚丫奔到母亲的床前,慌慌地用手探了探母亲的鼻息。

没事。

木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轻轻地叹了声气。

木林才十四岁多一点,刚进初中二年级便辍学了。辍学的原因是相依为命的母亲重病卧床不起,喝口水都须得他伺候。再就是公社食堂过年后散伙了,吃饭问题须各家各户自己解决。随即政策也有了松动,允许各家各户在划拨的小块自留地种菜、种杂粮,也允许养猪养鸡养鸭……但主粮田(稻田)及大面积的旱地还是归集体所有,所产粮食按工分分配。无奈,小小年纪的王木林只能辍学,他得在自留地里锄园种菜,得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得肩负起母子俩生存的重担。

见母亲没事,他便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今天他得赶早将饭做好。

去米缸里舀米,米所剩无几,已经露见缸底,顶多两升米。这点米是留给重病的母亲熬粥喝的。今天除给母亲熬粥外,他决定自己煮点干饭。公社食堂散伙时只分了很少一点粮食,几个月来他和乡亲们都没吃过干饭,全靠蔬菜、野菜、蕨根、树皮等填饱肚子,顶多撒胡椒面样的撒几粒米在其中煮糊糊吃。

他觉得今天得吃干饭才行。

因为今天等待他的,是一趟苦差,一趟从未经历过的,想而生畏的苦差。

昨天快收工的时候,大队粟支书跑来通知生产队长言九:“明天县里给我们公社发放救济粮,你让每户去人到黄陂田粮库把粮食运回来。”他点火一样说完就匆匆走了,他还得去其他生产队一一通知。

听到这个消息,乡亲们雀跃起来,因饥饿而面呈菜色的脸庞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收工后在溪水中洗手洗脚的时候,竟有人嬉闹着打起水仗来。

队长言九止住了大家的嬉闹,他站在溪岸做了具体安排和交代。他说去黄陂田把救济粮运回来,往返路程抄近路都有近百里,途中还要翻越陡峭的天台山……他要求大家都用土车子去运粮,相对省力一些。他还交代明天大家早点起床,尽量吃饱饭,别忘了带中午饭路上吃,天亮就出发。

最后他讲了发放救济粮的数额:按人头每人二十五斤,各人家里几口人、多少粮,自己去推算。

身旁的彭立生马上念叨着:“我家五口人,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一百二十五斤,一条麻袋装得下。”

生产队会计郭秋阳不要演算过程,脱口而出:“……九口人,二百二十五斤,得用两条麻袋。”

王木林更不用算,母子二人,五十斤。

天刚麻麻亮,王木林就推着土车子出门了。

春天的天气孩儿脸,说变马上变。起床时还是明月朗朗星光灿灿,这时却满天乌云遮星蔽月,空气中弥漫着黑昏昏、湿沉沉的雾气,晨风一吹,冷得王木林全身直打寒颤。

队里去运粮的人陆续在垅中的溪边集齐,队长言九清点了人数,又检查了各人的装备,便喊了声:“走起。”一支二十来人的运粮队伍便依序沿着溪边的小道出发了。

去运粮的全是成年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唯独王木林是未成年的少年。他根本没有驾驭土车子的经验和技术,操作起来不听使唤,要它往东,它偏往西……他磕磕碰碰沮丧至极地推着土车子跟在队尾,生怕掉队,心想推空车都这么艰难,返程载重怎么办?

身后跟了七八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少年,他们没有推车,每人手中拎着一把挽成圈的绳索,返程时他们父兄的土车子载重后,便将绳索拴在前车杠,弓腰弯背拉着绳索为父兄助力。他们都是和王木林一起耍大的小伙伴,他们体验不到独自推车的艰难,反倒羡慕王木林。于是便闹着轮番推王木林的土车子,都想过过推车的瘾。但没有哪个能将土车子推好,比王木林还不如。

拐过山咀,便和另一个生产队去运粮的人汇合了。粟支书家就住这个生产队。他率领他们生产队的人汇入队伍后,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陌生姑娘走近王木林,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王木林,你和她搭伙运粮,她家没有土车子。她家也只有五十斤粮,你们两家加起来才一百斤。”

王木林听粟支书这么安排,懵了,心里直叫苦不迭:运自家五十斤粮奔近百里路,本来就想而生畏,又平添五十斤,重量增加一倍,这岂不会要了他的命!

虽不敢对粟支书表示不满,心里还是在倔倔地想:既不认识她也不欠她,凭什么和她搭伙?

瞟那姑娘一眼,只见她也和队里的小伙伴一样,手中拎着一把绳索,还有一条叠好捆着的麻袋。穿着一身打补丁的衣裳,辨不清原来的颜色,也分不清是男式还是女式。她给人的印象是满脸的忧郁,挺不开心的模样,忧郁中还透露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怨怼。

这怨怼冲谁?冲他?冲粟支书?

粟支书没理会这些,说完就匆匆赶到队伍的前面去了,他得去领队。

身后的小伙伴们谁都不认识这姑娘,先是好奇地挤上前来傻愣愣地围着她看,看得那姑娘很是尴尬……忽地她冲开小伙伴们的围观,“咚咚”几步走到队伍的前面去了。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

于是他们便诡谲地在王木林身后议论起来:

“咯哒野妹子是哪里拱出来的?从冇见过她。”

“粟支书的亲戚呗,咯还用问?”

“亲戚?她户口不在我们大队,怎能在这领救济粮?”

“你们咯还不晓得?开后门呷冤枉呗,粟支书有这个权。”

“细点声讲,小心野妹子听到向粟支书汇报——那可不得了!”

“怕他筒卵!”一向调皮捣蛋的山伢子显狠。

不怕是假,他说下面的事,声音己经压得很低、很细了,变成了悄悄话:“你们晓得啵?好多堂客们在讲,粟支书是只‘脚猪,专门偷人,还编了顺口溜,‘粟支书/呷冤枉/队队都有岳母娘。”

“山伢子你净打乱讲,找死哦!俗话说‘细伢莫管大人事,喊应你,莫讲哒,还讲回去告诉你爹,打死你。”说这话的是吴志明,大几岁,懂事些。

王木林听到了这些议论似懂非懂……“偷人”似乎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队队都有岳母娘”就不懂了,他知道讨了堂客的成年男人都只有一个岳母娘,粟支书怎能队队都有岳母娘呢?

山伢子确实是打乱讲。

王木林没闲心去想与他无关的空事,他犯愁的是今天怎么把一百斤救济粮运回来。

依序汇入各个生产队的运粮人员后,人数大约有二百多,队伍变得绵长而壮大。没走多久又与另一个大队——大阳大队的队伍接龙,队伍更长,人数更多。接着又与新市大队、明照大队、桂花大队、大丰大队……全公社十多个大队的运粮队伍汇合,总计可能有两三千人,两三千辆土车子——这么多人、这么多土车子组成的一支队伍,在狭窄弯曲的乡间小道上依序排列行进,像极了舞动着的长龙。

走着走着,黛色的天台山横亘在眼前,白石垒砌而成的一条巨幅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横亘在山腰,赫然醒目。每个字大约几丈见方,整条标语的长度得用里数计算。这是刚成立人民公社时修造的,耗资耗力不知多少。经年累月白色的字体上已生出青苔,远远看去给人一种油漆斑驳的沧桑感。

队伍逶迤爬上天台山顶,甚是壮观。前方的人们已经下山远去,渺渺茫茫;后方的人们仍在上山,前赴后继,似蚂蚁搬家排成的长队,也像艰难地翻越夹金山的红军队伍。

此情此景,少年王木林想起读过的一本苏联小说《铁流》,他觉得自己置身其中的这支队伍就是一支铁流,一支因饥饿汇合而成的长长铁流。

忽然起风了,闪电将漫天乌云撕得粉碎,化成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人们赶紧披起备着的蓑衣,戴上斗笠……

王木林披上蓑衣后出问题了:他穿的蓑衣是他已故父亲留下的,尺寸是按父亲的身量制成,他穿上大了不说,长度起码长了半尺。长了的半尺拖在地上,像一把扫帚,行走时将路上的泥水砂石扫起来,全溅到、粘到他腿肚上、裤管上,黏黏的、湿湿的,很不舒服;有时还被路上的野草荆棘缠住,他得时不时停下来将野草荊棘解脱,弄得他狼狈不堪,他气急败坏,直想哭……

这时那姑娘戴一顶破斗笠从雨中赶了过来,示意王木林停下来。她手脚麻利地将捆麻袋的那根细麻绳解下来,又在路旁折了根小树枝用嘴咬尖作针,在蓑衣的上端钻个孔,再把小麻绳穿过、拴紧,接着又用小麻绳将蓑衣的尾端拴住,吊起来,这样蓑衣的下部便高高地翘了起来,不再拖地了。

小小一招,解除了王木林的困顿,他行走自如了。

倒蛮灵泛,自己怎没想到这么做呢?心里感激那姑娘,但没说谢。

没有了小麻绳捆扎麻袋,姑娘只好将麻袋掖在腋下。王木林正想提议她把麻袋和自己的麻袋一起绑在车杠上,她却抢先将他的麻袋从车上解下来和她的麻袋捆在一起,掖在腋下。

“绑在车上啰,何必费力掖着?”王木林说。

“绑在车上麻袋会被雨淋湿,等会儿盛粮会浸湿粮食的。”姑娘温声细语地回答。

王木林觉得她说得在理,心想她看上去比自己高出一头,可能是年龄大点的原因,到底比自己聪明懂事一些。

他忍不住瞟了她一眼,发现她虽然和自己一样瘦弱,可还是挺漂亮的。衣着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的,看着让人觉得清秀可人;少女身体的魅力,冲破破旧衣服的遮掩,也凸显了出来。

此时的那姑娘,眉眼间也不见初见时那种幽幽的怨怼了。

此时的王木林,面对这趟艰难的旅程,似乎也没那么畏难了。

下了天台山,风停了,雨住了,没一会儿天空呈现出一片透亮的蔚蓝。

人们纷纷将蓑衣斗笠取下,搁在土车子上,继续前进。

下山后,脚下的道路宽阔多了,有两米来宽,路中间嵌铺着磨损得厉害的麻石板(这段路属古驿道,通往长沙、浏阳)。道路两旁是广袤的垅口,垅口的稻田里去年种下的晚稻因严重干旱而枯死。枯死的稻秆经冬历春仍芊芊疏立于茵茵的野草之中,仿佛万千惨白的小挽幛,随风飘扬。

一望无际的稻田里,许多人蹲着在挖野菜,远远地望去像草原上的羊群在吃草。就好像是事先分了地盘的,挖野菜的人三五成堆,只限定在一丘田里挖,绝不逾越到别的田里去。

王木林和乡亲们也常挖野菜。毕竟那儿是山区,地广人稀,挖野菜随便到哪丘田里都可以挖,没谁分地盘的。再说除了田地还有山林,山上的野果子虽说早已采光,但山上还长着蕨菜、葛根和土茯苓……这些东西挖出来烹制后都可以填肚子充饥。王木林觉得山区比垅口好。

王木林推着车边走边看,看到路边的田里有几十名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形同乞丐的异乡人(当时被称作“流窜犯”),他们怯生生地跟在挖野菜的本地人后面,挖那些小得可怜的野菜和残断的野菜根……还总是被本地人赶开,被吼说小野菜苗和断根是留着再长下一茬野菜的,不许他们挖。异乡人先是苦苦哀求,哀求无效,又涌向另一丘田,而结果仍是被驱赶。

路旁停搁着好几辆带篷的破胶轮车,这种胶轮车有别于当地的独轮土车子,有两个轮子。这种车根本不适合在山区狭窄的山路上行走,在垅口较宽的古驿道上也只是勉强能行。

本地没这种车辆,想是“流窜犯”们推来的。每辆车车篷内杂乱地撂放着破棉被、破衣服,也有锅瓢碗盏之类……他们就推着这种车背井离乡浪迹天涯,逃荒逃命。一九六二年的中国,全国一盘棋,谁都吃不饱,无乞可行、无米可讨,连挖野菜都遭驱赶。

有几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异乡老人,没有力气去参加抢挖野菜的行动,便倚着篷车坐在路边,颤抖着手扯路边的丝茅草。丝茅草埋在土里有细细的白根,他们掐下白根,洗也不洗,随便甩掉沾着的泥土,就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像老牛啃草一样。

王木林见了,心里泛酸,很不是滋味。想母亲也是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也挨饿,但还没到啃草根的地步。

跟在身后的“搭伙”姑娘,陡地听到他们说着的乡音,眼睛一亮,马上停住脚步搭讪起来,说着王木林完全听不懂的外乡话。说着说着热络起来……姑娘竟掏出带在路上吃的中午饭——四个杯盏大的野菜粑粑(这种野菜粑粑掺了少量米粉做成,算是当时的珍贵食品)分给他们吃,正好一人一个。老人们接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感激得眼中流出浊黄的泪水。

“傻呀,全给他们吃了你吃什么……”王木林虽然敬佩她的义举,心里又着实替她担忧。

接着姑娘又用外乡话向老人们询问了些什么。先是有人点头,后又有人摇头。摇完头

一个老人将手指向正在田里抢野菜的同乡们,意思是要她去问问他们。

姑娘随即回转身朝那些异乡人跑去。

“难道她是这伙‘流窜犯的同乡?不是说她是粟支书的亲戚么?她找他们打听什么呢……”

王木林有些迷惑地想。

没一会儿姑娘垂着头惘然若失地回来了,眼中增添一层更深的忧郁。

赶到黄陂田粮库已是正午。粮库设在一个很大的旧祠堂里,两扇大门上分别画着《隋唐演义》里的人物秦叔保和尉迟恭,历经沧桑已经油漆斑驳……门前场坪里来领粮的人己经是人山人海,都在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瞪大眼睛馋馋地盯着发粮窗口;盯久了心急起来不耐烦,又一个个焦躁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闹嚷声不绝于耳。

王木林他们的队伍赶到时只能站在人海的外层,依序排在最后。在风雨泥泞中赶了四五十里路,大家都很疲惫,乍停下来一个个一屁股塌在车杠上,连话都懒得讲。

粟支书好像从粮库的后门进去了一下,出来后手握一个白铁皮制作的土喇叭冲着大家喊,一时半刻还轮不到发粮,大家都呆在原地休息,先吃中午饭吧。

于是大家便纷纷拿出带来的干粮,急急地吃了起来。

王木林也拿出装在饭袋里的干粮,猴急地吃了起来。

刚吃几口,忽然想起那姑娘,她带的粑粑全给外乡老人吃了,现在她没有东西可吃了。又想到她是粟支书的亲戚,粟支书会帮她解决的。抬眼望了望人堆中的粟支书,只见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在吃饭,身旁没见那姑娘。王木林陡然想起,粟支书安排大家吃饭时,那姑娘就悄悄溜走了。王木林懂那姑娘是什么意思……但不吃饭饿肚子怎么行呢?返程还要走四五十里路搭伙运粮啊。

他强行按捺住肠胃的贪婪,将干粮留下一半。

……

装好粮王木林推着土车子没走多久便停下来,要姑娘将干粮吃了。

姑娘羞得一脸通红,横竖不肯吃王木林留给她的干粮。

王木林说你不吃就别拉车。

又说,你不吃我就不走了。说着一屁股坐在车杠上。

僵持一阵,姑娘只好吃了。吃时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真好。”

吃完饭继续往前走,姑娘拉车很卖力,弯腰弓背使劲将那根拉车的绳索绷得直直的,像纤夫拉纤一样。走了个把钟头,王木林累了停下来休息,姑娘要求替换他推车,王木林说你会?姑娘说试试,说着夺过王木林的车扁担套上肩头,王木林便换到前面拉车。姑娘推车虽不熟练,但用心用力,几经轮换,她基本掌握了驾驭土车子的技能。她很开心,汗流满面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这是王木林第一次见到她笑。他觉得她笑起来很美。

王木林心里也高兴,姑娘的表现消除了他对这趟苦旅的畏难情绪,他觉得两人这样相帮相助,将一百斤粮食运回家不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

于是他也笑了。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放松地笑。

讨厌的是那些小伙伴们,见他们和谐相处协力推车便取笑他们。那个懂事的吴志明说,他俩一个在后推车,一个在前拉车,蛮像一部电影里的“夫妻双双送公粮”那个片段……于是小伙伴们便都跟着起哄,说王木林“找对象”了,“讨堂客”了。

大人们也边走边开他的玩笑:“还是木林伢崽懂事,早讨堂客早生崽……” “讨个堂客招呼你生病的娘,好,孝顺!”

这……什么和什么呀?羞得王木林和那姑娘又急又气,开始王木林还红着脸辩驳,越辩驳他们越起哄……王木林只好停住脚步,让他们先走过去,自己远远地落在队伍的后面,不理睬他们。

被人们哄笑后两人都不好意思起来。轮换推车,交换绳索和车扁担时,双方脸蛋都是红红的,都不说话,动作尴尬得不自如起来。

王木林心里却有种暖暖的说不清的滋味。六岁丧父,无兄弟姊妹,除与母亲相依为命外,从未与其他女性长时间接触过,更谈不上相帮相助。推车时盯着姑娘拉车的背影,他由衷地想:要是有这么个姐姐或妹妹多好。

“砰”,王木林分了神,推车没看准路,车轮撞在一块石头上。

……

返程途中他们还是出现了状况。

先是姑娘呕吐。

呕吐得挺频繁,走一程呕一阵;呕吐得也挺厉害,呕得蹲下身子,胆水都呕了出来。王木林慌了,心想:她是不是吃了自己的干粮而引起呕吐?转念又一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自己也吃了,没呕,也没任何不良反应。

姑娘呕吐时,总是离开王木林,钻进树丛中或者躲在草垛后面。

“你怎么老是呕吐呢?没事吧?”王木林搁下土车子,踅到草垛后关心地问那姑娘。

“不——不要你管!你——你走开!”姑娘惊了一下,眼睛慌慌的,羞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吼着喊着,不近情理地赶王木林。

王木林弄不明白,呕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得着这么害羞?又不是脱了裤子屙屎撒尿,姑娘家家的……怪!

接着是王木林穿的草鞋磨穿底了。

这双草鞋是母亲没生病时特意为他编织的,不是用纯粹的稻草,而是嵌有笋壳和烂布筋编成的。这样的草鞋较之单用稻草编成的耐穿得多,上山砍柴、下地干活一般穿三五天是不会坏的,而今天近百里路没走完就坏了、磨穿底了,可见今天的损耗量是相当大的。

草鞋磨穿底后没走多久就完全散帮了,穿在脚上就只剩几根绳筋,不起任何护脚的作用,反而成了羁绊,王木林干脆从脚上脱下来甩掉。

光着脚板推车走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沙石硌得脚板生疼,王木林走得一踮一颠,眉头一皱一蹙的,很是难受。

姑娘见状,马上脱下自己的那双破得见脚趾的解放鞋,要王木林将就着穿上,王木林没好气地吼她:“穿女人的鞋子背时,你想害我哇?”

这确是当地的迷信风俗。

但王木林心里不是这层意思。

两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走走停停,轮换着推着土车子总算是快要捱到家了。

他们掉在队伍的最后面,路上根本看不见运粮人的影子了。

此时已是月挂中天。

到岔路口姑娘提起她的粮袋掮在肩上,她说自个儿可以扛回家去。

王木林问她的家在哪里?姑娘指着不远处月光下小溪旁的一个破茅草棚。

王木林知道那是大队初办食堂时发豆芽菜用的茅草棚子,后来没有豆子发豆芽,早就废弃了。她怎么会住在那里呢?这样的破草棚怎能住人?既然是粟支书的亲戚,为什么不住粟支书家里?

王木林将这些问题问那姑娘。她先是垂下眼睑不吭声,提到粟支书时,她突然叫了一声:

“谁是他亲戚?瞎说……”说着用双手捂脸,身子别转到一边去。

掮着的粮袋也从她颤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

王木林慌了,愕然了许久。

之后他捡起地上的粮袋,搁在车上,推着车往她家赶。

穿着比姑娘还褴褛的一位中年妇女早候在门口,月光下看她的身段面容,明显地写着凄苦,却透着一种可人的姣好。她端着一杯水送到王木林的面前,慈声软语地说:“作孽啊,要这么小的伢儿帮我运粮,罪过……快,快喝水。”

王木林接过水就喝,他确实又饥又渴了。

边喝水边想,她一定是姑娘的妈。

趁搭手将粮袋抬进屋时,在豆粒大的煤油灯光下,王木林见到的这个“家”是那么破烂简陋:几块土砖架起一块门板便是床,床上铺着稻草和一领破席;两块土砖支着口破锅,便是灶了。碗筷、刀瓢没地方搁,就摊撂在地上。发豆芽菜时用的没搬走的一口破缸,现在利用起来做了衣橱。

他觉得这个“家”比自己家还破,还差。

忽见姑娘的妈捂着嘴急急从屋里奔出,绕到茅棚的后面,随即便听到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怎么母女俩都有呕吐的毛病呢?王木林觉得很奇怪。

……

推着载重量减去一半的土车子踅回身往家赶,肩头感觉轻了,脚步却越发凝重迟缓,边走边回头张望那破茅棚好几次,心里头觉得沉沉的、酸酸的。

赶回家里将粮袋从车上卸下,随即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王木林倚着门框瘫坐在地下,想去床前看看重病的母亲,都起不了身、挪不动脚。

几天后的一天上午,从未登过王木林家家门的粟支书,竟来到王木林家里,说是来感谢王木林帮了他的亲戚,顺便来看望重病的母亲。他手中还拎着一个纸包,说是在供销社买的糕点,送给母亲吃。当时糕点属紧俏物资,一般农民根本买不到。

粟支书进屋就夸王木林是个好伢崽,读书、干活样样都行……辍学真是可惜了。又说回队里出工也不是坏事,只要攒劲干表现好他会上心培养的。

说着还亲热地拍了拍王木林的肩膀。

母子俩受宠若惊。

躺在床上的母亲放肆喊王木林搬凳、泡茶,生怕怠慢了贵客。

粟支书坐下后喝了会儿茶,笑吟吟地对王木林说,你该干什么去干什么,我要和你母亲商量点事。

灵泛的王木林知道这是粟支书将他支开,心里疑惑地想:母亲向来是村里不起眼的人物,人微言轻,因病工都很少出的,怎会有事和她商量?于是便留个心眼没走远,就近在场坪里劈柴。

……

粟支书走后,王木林进屋问母亲,粟支书和她商量什么事情?

母亲反问他:昨天是和粟支书的亲戚,一个外乡妹子搭伙运粮的?

王木林说:是的。

母亲问:人怎么样?

王木林答:蛮好。

母亲问:长相怎么样?

王木林害羞,红着脸答不上来。

“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吗?”母亲启发他。

“呕吐,总是呕吐,走一段路就呕吐一次。”王木林如实回答。

“什么,呕吐?肚子……”母亲惊得在床上坐了起来,欲言又止。

“她母亲也呕吐……”王木林一向是很诚实的,特别是在母亲面前从来不隐瞒什么。

母亲又是一惊,叹了一声:“作孽啊。”就不再说什么了。闭着眼沉思片刻,她交代王木林:这些话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也不要再和那外乡妹子母女接触了。

王木林嘴里“嗯嗯”地答应着母亲,心里却不懂解:看她们呕吐就不能接触,难道像感冒一样会传染?

没多久村里来了工作组,主旨是指导公社食堂散伙后相关政策的落实。工作进行中也核查了粟支书多吃多占、作风不端的诸多劣迹,撤销了他的支书职务。

乡亲们人心大快,议论纷纷。议论中也提到那姑娘和她母亲……听到乡亲们的议论,王木林陡地明白了母亲“作孽啊”那一声叹息的含义……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丑恶。

他红着眼睛,心急如焚地朝茅草棚跑去。

跑到茅草棚,她们已经走了,人去棚空。只见茅草棚潮湿的泥地上,蠕动着几条蚯蚓、黏泥虫,还有蚂蟥……

棚檐下还依稀留下了她们呕吐秽物的痕迹。

王木林心里发堵,堵得想哭。他在茅棚逗留了许久。

忽见茅棚前溪流的小潭中,靠溪岸的浅水处,搁着一丛野菜。野菜鲜活鲜活的,之中还开出几朵黄灿灿的小花,花儿在风中摇曳。

他知道这是母女俩走之前没吃完,而撂下的野菜。

他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几朵小花,扔到溪流中。之后便蹲在溪岸边,望着溪流发呆,心底里希望溪流载着小花,能追上漂泊的母女。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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