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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6-05-14王刊

西部 2016年8期
关键词:花猫寡妇儿子

王刊

参加完老王的葬礼,向以鲜并没急着走。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卷上一支烟。他手有些抖,一边卷,一边往外掉烟叶,好不容易才将烟栽进烟锅里。烟锅是竹子做的,边缘被烧焦了,有些凹凸不平。向以鲜吸一口,力道有些猛,就咳嗽起来。

老王的坟是他自己挖的,死后只麻烦两个儿子倒了两撮箕土。老王是昨天夜里死的,按说要在家里停三天,但两个儿子都有要紧的事,就请了几个抬棺的人,把老王往洞穴里一搁,就回去了。

这半年,村子像着了魔,已经有几个老人自杀了。

朱大嫂被疾病缠得不见尽头,觉得拖累儿女就上了吊。李老栓忍受不了儿媳,躲到公路转角处突然撞向车轮,还为儿子挣了十几万。

这些人走了,向以鲜就是这个村子里最老的人了。向以鲜今年七十三,这是个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年龄。不是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老爷不请自己去么?

一锅烟烧完了,向以鲜再卷上一锅。人老了之后,日子也就显得宽裕起来。没有急着要做的农活,抽一天烟也行。

向以鲜望了望村庄,他的目光掠过各家屋顶,掠过片片橘林,掠过排排香樟……可惜,一个月后,这个村庄就得消失了。想到这里,向以鲜嘴角一抽,像他身体的某个部分突然受到重击。

向以鲜收回目光,搬迁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做的,是再陪陪老王。向以鲜抽一会儿烟,又看一眼坟头,好像那里葬着的不是老王,而是他自己。

2

从坟地里回来,向以鲜就给儿子们打电话。电话里说,我生病了,你们快回来。其实呢,向以鲜没在哪里碰着磕着,一顿还吃两碗饭,几块排骨,或者一截香肠。

大儿子向内在县城经营一家建材店,这两年受建筑业影响,生意一点儿也不好。向内说,爹,你等等吧,我把这批货处理了就赶回来,你放心吧。

二儿子向外呢,跟着孙子一家在河南,五年里就回过一次家。那一次是孙子的婚礼要在老家办,向以鲜就乐颠颠地种好菜,把猪也喂得肥肥的,逢人就说,我二孙孙要结婚呢,我得准备准备吧。向以鲜一笑,就露出了几颗缺牙齿。

向外接到电话,说,爹,我给你买了两件衬衣,你穿着保证精神。还买了铁棒山药,可以健脾抗衰老。又说,本来想买新郑大枣的,怕吃了甜的血脂高。到时候,我就给爹带回来。

向以鲜就说,别说这些空话,我就问你,我现在病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向外停顿了一下,显出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说,哎呀,爹,你不晓得,出门在外身不由己呀。这些天要带孙子,孙子正是走路的时候,儿子儿媳又要上班。咋办?哥哥要近一些,喊他先照顾着,找到保姆后我就回来哈。爹,你就放,GUB。

鬼扯哦,我还不晓得你。那你把你的孙娃子一起带回来。

爹,这个鬼娃娃才一岁多点,还在吃奶粉,瓶瓶罐罐的,哪那么好带的。况且,这个娃娃我一个人还搞不定呀。放心吧,这就去找保姆,过两天就回来。

那我等你回来收尸了。向以鲜“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今年春节是向以鲜一个人过的。向内说,爹,涛娃子要带女朋友回来,今年就不能回家过年了。向外说,我离得远,今年又没挣到钱,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爹,我明年再回来吧。

除夕那天晚上,向以鲜炖了一大锅猪腿,炒了猪肝,切了香肠,砍了肋骨。当菜都端上桌时,向以鲜才突然觉得这满满一桌子是有些多了。向以鲜就慢慢吃,吃得自己撑不下了,还在吃,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当然,这不是向以鲜第一次一个人过节了。以前,他总对儿子们说,你们忙,路远,路费又贵,难得跑。哪知道,儿子们拿这些当挡箭牌,几年没回来,他又后悔了。

向以鲜挂了电话,气呼呼地上了床。枕头上有味儿,汗味、叶子烟味、口水味,啥都有。上了年纪之后,手脚不太灵便,就懒得洗了。

刚才自己装得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病了的人,声音哪里有那么硬气?向以鲜突然想。

向以鲜望着屋梁,屋梁上挂了些蛛丝网。他不止一次对着它们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扫干净。只是说归说,他也懒得去找竹竿了。

应该是这样的,向内,我……我……我……病……病了,起……起起……起不了床……向以鲜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突然就想笑,只是这笑有些变味,比哭还难听。

向以鲜又说了一遍。再说一遍。第三遍的时候,居然忘词了。他吓了一跳,万一接电话时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就……

《狼来了》的故事,向以鲜小时候是学过的。想到这里,他就打了一个寒战。

于是向以鲜反复练习,直到脑门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只是越练习,他越没信心,不是这里出错,就是那里出错。他就长叹一声,在心里怪自己这辈子连谎都没说过。

如果儿子问起得了什么病,就说癌症。不对,那得去检查。说感冒,也不对,得咳出来,况且病情太轻了。要说肠胃炎,山脚下王医生检查的。对,就这个。万一说漏了嘴,或者语气不像怎么办?

大花猫“喵呜”一声蹿了进来。这只大花猫陪着自己有些年头了,儿子们不在的时候,向以鲜就对着猫说说话。说来也陉,再烦,只要你一说说话,心里就好受了,哪怕对方是一只猫,或者一棵树。

向以鲜就对着大花猫说,要是你当我儿子就好了。又说,不得行哦,那我不成了猫的爹了,要得啥子。停了一下,又说,猫猫,想撒个谎又装不像,你说咋办?

大花猫像听懂了似的,朝着床头看。又一个箭步跳上床来,朝着向以鲜“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一边还拿出爪子轻轻在向以鲜的手上拍。向以鲜就起身,抱着大花猫,用手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大花猫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在主人的怀里响起了鼾声。向以鲜觉得,这是很温暖的时刻。

梳着梳着,向以鲜突然想,只有自己真病了,才能把假戏做真。于是,向以鲜哨悄下了决心。

3

这里是垭口,张寡妇的二层楼房就修在马路边。一楼辟出一间来,卖点零食和烟酒,其余的空地摆了一桌麻将。

张寡妇叫张秀蓉。前些年,丈夫在煤窑挖煤,遇到瓦斯爆炸死了,张寡妇又哭又闹,煤矿赔了几十万。加之她善于经营,大小的钱都不嫌,这些年存了些钱,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婆”了。

向以鲜出现在麻将桌旁时,打麻将的人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其实,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向以鲜是拄着拐杖来的,走得一步一摇。本来并不远的路,却歇了很多气。

麻将室里的四个人正忙着摸牌、出牌。有人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个个渐渐散开的烟圈。他们五十上下,在外打过几年工。这几年工作并不容易找,就留在家里了。没事时,吆喝一声,凑一桌,把钱从这边摔到那边。

向以鲜像以往一样,找个角落坐下来,看他们摸牌出牌。有人说,向叔,来,打起。

向以鲜就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缺牙,说,不会,看你们打。声音也是恹恹的。

我教你。

我是死脑筋,学不会。

你又不缺钱,有拆迁款呢,怕什么?

向以鲜就又嘿嘿地笑,继续看牌。

对于打牌,向以鲜真是死脑筋。看了几年了,还只是认识几张牌。尽管这样,向以鲜一有空,就不自觉地往麻将室凑,一看就是一整天。饿了呢,就在张寡妇家吃上一碗面,顺便挑几筷子给大花猫。打麻将的打饿了,也请张寡妇煮一碗,有时下点豌豆尖,有时添几片青菜叶,不贵,才五元。

多数时候,向以鲜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但他也有砸场的时候。一年前了吧,有一次向以鲜让张寡妇炒了一碗饭,备了一盘花生,打了二两枸杞酒。按说,这点酒他根本不会醉。但那次,却醉了。他骂骂咧咧地喊向内,喊完向内,又喊向外。他一边骂,一边把酒杯往地上砸,玻璃碎片就飞到麻将桌上,划伤了打牌人的手,血流了一桌子。

哎哟,鲜叔,你小心点嘛。

莫喊我鲜叔,我是你爹。我是爹,咋个要爹小心点?你几年都不回来看我,还喊我小心点?你啥子意思?向以鲜像吃了火药,又“哐当”一声把碗砸碎了。

那人愣了半晌,向以鲜却没停下来,你这个遭五雷轰的,我就是你爹,走到哪里都是你爹……

那人走过去,指着向以鲜的鼻子骂,你个老不死的……

那一次,如果不是张寡妇横在他们中间的话,差点打起架来。

今天,向以鲜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咽了几回清口水,肚子饿得咕咕响。他想,待会儿还能走回去不?正这么想着,袖子被张寡妇一拉。

鲜叔,电话,你儿子的。张寡妇说,神色却有些诡秘。打牌的人迅速瞟一眼张寡妇,又用余光瞟一眼向以鲜,继续出牌,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

向以鲜就抓住扶手,偏偏倒倒地往楼上走,张寡妇的电话放在二楼的客厅里。

一背过人,张寡妇就往向以鲜的腰上捅,死老头,两天不来了,去哪里找相好的了?连老娘都不要了?

向以鲜就嘿嘿地笑,他觉得,自己连哈哈都打不圆了。

客厅里电话安静地卧在茶几上,向以鲜知道,它从来就没响起过。张寡妇把门一关,就将向以鲜推进了卧室。

过后,向以鲜掏出五十元。张寡妇一把打掉他的钱,说,还给钱还给钱,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就你钱多?

向以鲜就笑说,我那拆迁款要留给两个儿子,动不得呀……

哪个是看上你那点拆迁款?你说这话真没良心,可惜我白跟你好一场。我问你,我跟你好时,你有没有拆迁款?你婆娘死得早,你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人都老了……我可以好好照顾你……你哪里吃亏了?

向以鲜还是笑,仿佛笑是一件急着要做的事。他又把钱往张寡妇胸前一伸,说,拿着吧,一个女人也不容易。

张寡妇看看钱,再看看向以鲜,一把抓过钱,转过身,丢下一句话,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她提着水瓶就走。

向内向外要回来了。向以鲜说。

张寡妇脚下顿了一下,说,你都说过好多次了。

这次是真的……

真的又怎么样,还能把老娘吃了?

向以鲜还要说什么,张寡妇“笃笃笃”地走了。

4

两年前,向以鲜悄悄跟张寡妇好上了。

先是向以鲜看不清针眼了,衣服烂了洞,就请张寡妇帮着缝。每次缝完,向以鲜就多多少少给点钱。他看得出来,接过钱,张寡妇喜滋滋的。他就合计,现在农村老人多,这也是门好生意。

一来二去,双方形成了默契。有时候,做不了的庄稼,或者生了病不想做饭,向以鲜都请张寡妇来帮忙。张寡妇拿过钱,说一声鲜叔收钱了,就走了。向以鲜觉得,谁都不欠谁。

事情发生在后来。那天,张寡妇来家里缝被子。缝完,张寡妇把被子放在床头。向以鲜掏出五元钱,张寡妇这次却推推搡搡地不要。向以鲜就往她裤包里塞,张寡妇就抓住了那只手。抓得有点久,向以鲜就去看张寡妇的眼睛。张寡妇眼里的那丝光,向以鲜当然懂。那天,他们滚在了一起,把新缝的被子也滚乱了。向以鲜后来坚持给了她五十元,看得出,张寡妇也是喜滋滋的。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有时是在向以鲜家,有时是去张寡妇家。向以鲜觉得,自己去张寡妇铺子上看麻将,也在悄悄发生变化,除了打发时间,他还在期待着什么。

变化的当然还有张寡妇。向以鲜清楚地记得她喊自己“死老头”时的情形。

那天,打麻将的都走光了,张寡妇关了卷帘门,炒了几个菜,说要给向以鲜改善改善伙食。

饭桌上,张寡妇一边刨着稀饭一边说,死老头,我想跟你结婚。

向以鲜心里一阵战栗。不是因为“我想跟你结婚”,而是听到了“死老头”。

最后一次听自己女人说“死老头”是在四十多年前了。那时候,向以鲜和她总是黏黏糊糊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就喜欢喊自己“死老头”了。干了那事后,女人会戳着他的肋骨说,死老头,你老不正经了……或者问,死老头,你老了,我也老了,哪个照顾哪个?不等向以鲜回答,女人抢着说,当然是我照顾你喽……想不到,1976年涨大水,女人为保护向外,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了。这以后,就再也没人叫过他“死老头”。

见向以鲜发愣,张寡妇踢了他一脚,问你呢?

啊?我这把年纪……向以鲜像被一颗石子硌了牙。

这个年龄咋了?你看王家湾那个王双和李瑾,人家不是七十多才结的?你没女人,我没男人,咋不可以结?

儿子们……

向以鲜还没说完,就被张寡妇抢了去,儿子们咋了?你为他们操了几十年的心,他们为你操过心没有?他们一年回来看了你几回?有自己的儿女了,眼里就再也没有父母了,我家两个狗日的还不是一样……

死老头,莫嫌我。你一没钱,二没家业,我图不了你什么。你人老实,本分,对人好,这就够了……我可以照顾你,儿子们靠不着,说个不该说的话,哪天你走了,哪个来收尸?

实在不行,我们搬到我娘家住。我爹我娘死了后,房子还空着,又临马路,随便做点小生意都可以养活两张嘴巴……树挪死,人挪活……

向以鲜不是没动过跟张寡妇一起生活的念头。但一想到向内向外,就迟迟下不了决心。

5

向内……肠胃炎……回来……说完这句话向以鲜又拨通了向外的电话,你狗日的……回来……

再也不说多余的—个字,向以鲜就挂匕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天了,就为了这个时刻。

重新躺回原位,向以鲜才发现,手还抖得厉害,牙齿磕碰得“咚咚”响。

这几天,向以鲜躺在床上滴水未进。大花猫从屋内蹿到屋外,一副着急的样子。它跳上床,用爪子拍着向以鲜的脸,向以鲜就让它拍。恍恍惚惚中,向以鲜觉得那是向内的手,又像是向外的手,又像是张寡妇的手。小时候,向以鲜的母亲也这么拍过自己的。

接下来的事,向以鲜就不记得了。电话就在手边,似乎响起来,又似乎没响,谁知道呢?他沉沉地睡死了。其实,在向以鲜看来,就这样走了,也是很好的。但真这样走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张寡妇,自己就歪歪扭扭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枕头下。

不知过了多久,向以鲜被一只手摇醒。是张寡妇,她满脸挂着泪。

几天不见向以鲜来看打麻将,张寡妇就抽了个空寻了来。推门一看,张寡妇就吓坏了,赶紧去叫山脚下的王医生。

王医生把了脉,看了看舌苔,说,有点发烧了。就给向以鲜吊上盐水。吊完一瓶,向以鲜觉得好多了。张寡妇就给向内打电话,催促他赶快回来。向内在电话里说,昨晚县城下暴雨,把铺面淹了,今天得救灾,不然几万块的东西就完了。等两天再说吧,你放心,我也是做父母的人了,道理我是懂的。俗话说,屋檐水点点滴……

话还没说完,向以鲜一把夺过电话,对着向内说,向内,赶快回来,房子的拆迁款放在家里不安全。

为了安全,向以鲜把钱挪了好几个地方了。先是枕头下,接着装进空坛子里。甚至,向以鲜也想过在屋子里挖个洞,埋进去,但土是新鲜的,更容易被人发现。最后,向以鲜只得把钱藏在谷子下面。

不等向内回答,向以鲜就挂了电话。又打给向外说,向外,快回来,你哥一会儿就去存拆迁款。说完,“啪”地挂上电话,仰面倒在床上,嘿嘿笑起来。这笑声,把张寡妇疹得向后退了两步。

张寡妇下了几筷子面,向以鲜吃得都呛起来。大花猫“喵呜喵呜”地望着他,眼里的光彩分明是在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寡妇先回垭口了,说晚上再来。张寡妇一走,向以鲜就端着板凳坐在院子里。春节刚过。过些天,椿芽树就会冒出红红的嫩叶,芍药会从土里冒出来。麦苗还浅,没能盖住黄色的土地。向以鲜望向村子外的一个场坪,那里现在一辆车也没有,像一张摊开的手帕。在几天前,这里还停满了车。车的号牌有云南的、广州的、湖北的……拼起来就是半个中国。那几天,整个村子里飘着的都是汽油味,向以鲜闻着都头晕。现在想起这些,仿佛是好早的事了。

向以鲜居住的村庄,要搞旅游开发。这本是几年前的事了,刚传出消息那阵儿,向内向外每天往家里打电话。等大家都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的时候,事情却取得突破性进展。拆迁款都下来了,搬迁会是下个月的事。向以鲜领到钱后,跑到张寡妇家喝了一杯,将喜悦表达得干干净净。对两个儿子,他只字未提。他隐隐觉得,自己要面对的,可能比这拆迁款还要多。

事实上,向以鲜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他见过老王的儿子们如何为钱打架,也见过他们如何羞辱老王,老王就为这个喝了农药。向以鲜也知道,一埋完老王,他两个儿子就会拿着自己并不满意的那份拆迁款,匆匆忙忙打工去。这个家,从此就散了,再也聚不起来了。

看着田野和老王家的屋脊,向以鲜像是第一次看它们。看着看着,太阳就下去了。

才过了一夜,向内和向外就前后脚回到家。一回到家,这个家就热闹了。

向外说,哥,你咋整的,爸生病你都不回来看?你这么近,我叫你先回来的嘛,我随即就回来,你看,我不就回来了吗?

向内愣了半晌,才说,嘿,你说的还怪呢,他不是你爹?为啥一定要我先回来?你想耍滑头?你有事我就没有事?我的铺面被水泡了……

向外说,谁知道你的铺面遭没遭水泡?人重要,还是铺面重要?我看是忤逆不孝……

那你孝?这次爹的拆迁款你就不分。向内说。

你啥意思?爹送你读了高中,我只读了初中,你以前花的钱多,现在当然就该不分。向外说。

一个凳子被踢飞砸在墙上。

一个茶杯被摔烂了。

爹,家里怎么会有一把女人用的梳子?

还有一双女士拖鞋,不对吧?

向以鲜有些坐不住了,每一声吵闹都顶得他心尖疼。

6

向以鲜扔下锄头,把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拔腿就往张寡妇家跑。他跑得跌跌撞撞的,不是把石子踢飞了,就是自己摔倒在石子上。

向以鲜赶到现场时,场面已经混乱不堪。向内揪着张寡妇的领子,向外一拳头就打到了张寡妇的脸上,张寡妇的嘴角立即就流出血来。

老子跟你们拼了……张寡妇吼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两眼的光芒能把人射穿。她抬起一脚,踢向向内。

你个骚货,连一个老汉你都想搞……想当后妈,你折不折寿?向内闪过这一脚,顺手一带,张寡妇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头磕在了锄头的尖角上,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哪里是骚,明明是想来争财产……想来争财产,你枕头支高点……向外说着,飞起一脚。

谁稀罕你那点钱?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们一样?实话告诉你,老子钱比你家的多得多。哎哟,哎哟……打死人呀打死人呀……张寡妇捂着头,叫得像正在阉割的猪,你们些狗日的……哎哟……还有没有王法?我和你们老爹的事,你们管不着……

你有钱,也是发了死人的财。现在,你又想发活人的财……

向以鲜终于赶过来,他瞪了向内一眼,又瞪了向外一眼,说,两个狗日的,你们在造啥子孽?说着就去拉张寡妇。张寡妇的身子软得像一团泥,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老爹,你还去拉?你不怕惹一身骚?向外骂骂咧咧地说。

你们两个不孝的,丢老子的脸呀……向以鲜说完,用脚跺了一下地。

不晓得哪个才丢脸?想起来都恶心,老成这个样子了……向内说。

老爹,你不要脸,我们要嘛,以后我们还怎么在这里做人?向外说。

向以鲜觉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往回跑。有些微弱的风,吹得树梢在晃动。沙土进了眼睛里,向以鲜用手去擦,一擦就擦出一把泪来,收都收不住。

不知怎么的,一回家,向以鲜就止住了泪。相反,向以鲜有说不出的冷静。他从枕头下拿出剪刀,试了试刀尖,很锋利。又试了试刃口,也锋利。

向以鲜端来一条板凳,站在板凳上,爬上小柜,然后鞋也不脱,就又翻过大柜,一头掉进谷堆里。向以鲜爬起来,才觉得腰都摔疼了。谷子一下把向以鲜陷进去,鞋子里也灌满了。他用手去刨靠着柜壁的谷子,谷子的芒扎得手生疼也顾不上。刨呀刨,刨呀刨,谷粒刨上去了又滑下来,终于见了底,向以鲜抓起一捆报纸来。报纸用尼龙绳捆着,他哆哆嗦嗦地解开绳子,露在他面前的,是厚厚的一沓钱。他一一点过数,没错,十八万。

向以鲜把钱散开,散得满床都是,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向以鲜抓起一叠钱,手颤抖着,抖得钱“嚓嚓”地响。他右手抓起剪刀,张开,对准钱的腰就是一剪。“嚓”的一声响,断了。钱是断了,向以鲜的手却也被剪破了皮。向以鲜赶紧压住伤口,撕下一条破布来,用线缠了缠,又开始剪。这时候的向以鲜,手不再颤抖,身子也出奇得硬朗。一刀,一刀,他像在做一件精致的手工。

剪到最后一捆了,向以鲜的手都剪疼了。他笑起来,笑声把这个家都撑破了。

向外从张寡妇家气呼呼地回来,站在窗口,朝屋里一望,就惊叫起来,啊,疯了,疯了……这个老家伙疯了……

向内也朝爹的屋里跑来。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向以鲜把所有的钱都剪成了碎片。

向内冲过去,一把夺过父亲的剪刀。爹,你要干吗?你跟钱有仇哇?你咋越老越造孽?

向内扔了剪刀,赶紧去抢碎片。向外推了向内一把,向内一个趔趄。向外一下子扑在床上,压在了碎片上。他抓起碎片,使劲往自己的衣袋里塞。

向以鲜慢吞吞地捡回剪刀,然后慢吞吞地走回来,抓起一把碎片,继续剪。向外突然转身,卡住了向以鲜的脖子。

7

啊……啊……向以鲜惊叫起来。他晃了晃脖子,又伸手摸了摸。当他确切地意识到脖子根上只有自己的手时,他就醒了。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瓦蓝瓦蓝的天,挂着朝阳的天。向以鲜摸了摸额头,额头还是额头。支起身体,向以鲜就看到了老王崭新的坟头。今天,是老王头七,向以鲜来烧把纸。烧完纸,自己竟然就仰在石头上睡着了。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梦来。只是这梦,明明在现实里也发生过。那些场景像梦魇,已经回放很多遍了。

醒来后的向以鲜觉得格外轻松。他知道,此刻的院子里,向内向外正在拼贴碎片。昨晚,堂屋的灯亮了一夜,两兄弟伏在方桌上比来比去,一块碎片一块碎片地拼。忙乎了一夜,终于拼好了一些。天一亮,他们就把战场搬到了院坝里。向以鲜知道,儿子们得忙上一阵子了。

但那些都跟自己无关了,向以鲜觉得自己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向以鲜对着老王的坟说,老哥,我来给你告个别,我要出一趟远门,去青城山看看山,再去海南看看海,还要去草原,去沙漠,去雪山--…·不要担心我,一路上都有秀蓉照顾呢……回来后,我就和她搬到别处去,你老哥不会有意见吧?以前,我为别人活,现在我要为自己活一次……放心,毕七我会来看你的。想我的时候,就给我托梦,我就来陪老哥喝一杯……

说完,向以鲜摇晃着往垭口走。这时候,太阳推开云层,像一团燃烧的火。路两旁,豌豆苗开着紫色的小花,胡豆苗也蹿得老高了。油菜花打着苞,过不了几天,天地间就一片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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