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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芦苇

2016-05-14黄宁兰

安徽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梅香老陈罗素

黄宁兰

立秋过后,又下过两场雨,秋老虎不那么嚣张了,一早一晚,凉风悠悠的,适合散步。下午六点钟,老陈吃了晚饭,就蹲在伸缩门外等老婆梅香。天空还很亮堂,晚霞红彤彤的,映得老陈那古铜色的脸膛发亮。

老陈在渝泰集团当保安,两班倒,一个星期倒一次班,白班从早上八点上到晚上六点,夜班从晚上六点上到翌日早上八点。老婆梅香是清洁工,她的工作都在白天,除非加班,夜里都没事。实话说,保安工作虽然责任大,但劳动强度不及清洁工,清洁工扫地、抹灰、拖地板,是要出汗水的。

渝泰集团是大公司,十五层高楼气派得很,外墙青灰色,蓝色玻璃幕墙亮光闪闪,地板是大理石的,也是锃亮锃亮的。梅香就说过,除了每天的日常清洁,每周日还要用一种类似精油的保洁剂彻底清洁保养一次,以此保持大理石地板的光亮度。那地板,真是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偶尔还会让不留神的人脚一滑,摔一跤。

梅香出来了,跟四五个清洁工一起,说说笑笑,脸上泛着油浸浸的红韵,被霞光一照,两颊飞红,两眼顿时亮了,仿佛秋水泛起粼粼波光。蹲着的老陈立即站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样子让那几个妇女嘻嘻地笑起来,打趣道,陈师傅,又约会呀。老陈说,老夫老妻的约什么约,就是附近走走,消消食。她们嘎嘎地笑着四散走开去,留下老陈和梅香并排走。

这些清洁工,只有梅香和罗素琴年龄小些,四十多岁,其余几个,都是五十好几近六十岁的老年妇女。她们都从偏远的农村来,住在集体宿舍里,上下铺的铁床,八个床位,现在住了七个,五个清洁工,两个食堂择菜洗碗工。

老陈领着梅香沿着渝泰集团铁栅栏外的林萌道往后面走,香樟树覆盖的树阴里弥漫着香樟叶清新的香气,铁栅栏里面除了渝泰集团办公楼,还有露天停车场、网球场、篮球场及花园,花园里有成片的兰草、小植株的桂花、山茶花、三角梅、黄桷兰、白玉兰等,挨着铁栅栏的是一排青青翠竹,将黑色的铁栅栏又加上一道绿色的竹篱笆,看起来是那么赏心悦目,就像老陈初进渝泰时的心情,看什么都赏心悦目。

老陈在保安队里年龄算大的,四十五了,如果不是有当兵的经历,他可能就进不来。保安队负责前后两个大门的值守,还有办公区域巡夜,五个保安,加上食堂三个厨师,满满当当地住了一间房。不过只有老陈和梅香是两口子,但是公司没有多余的地方照顾他们夫妻房。当时行政部就给他们讲了,说你们先暂时住集体宿舍,条件成熟自己租房或买房。当时他们感觉一点问题都没有,能进这样气派的单位上班,晚上睡在大厅地板上都要做美梦。

租房,一个月最少都要好几百,再加上物管费、水电气费、收视费,至少也得两三百元,那太不合算了,至于买房,更是不敢想的,当时老陈尴尬地笑了,老家陈家冲的房子才翻修,还借了两三万元。要不是还这钱,也不会两口子一起往城里跑。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女儿小露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离渝泰集团四十分钟车程。他们在这里上班,一家人周末可以见见面,所以老陈当即决定不去广东打工。而且渝泰这里包吃包住,更让他们欣喜的是,梅香那宿舍房里余一个床铺,如果女儿来了,也可以铺了住上。这真是好福利。老陈两口子,特别有满足感。

老陈和梅香往后面走,离渝泰集团直线距离六七百米远处有个公园,叫枯木峰,罗素琴带梅香去过,老陈不上班的白天也去过,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去,还是第一次。路上也没碰见什么人,这一片,都是高档办公区,该下班的都下班了,该加班的正在忙碌地加班,只有像梅香和老陈这样住在这里的,才约起到外面走一走。这一周老陈上白班,六点下班,要明天早上八点才上班,这十几个小时,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梅香,明早六点就得起床,去查看自己的清洁区域,然后整个白天,都得不停地在自己的区域里抹啊、扫啊、拖啊。

很快就到了公园门口,大门挂着枯木峰公园管理处的牌子,栅栏形的大铁门套着小门,此时小门开着,紧挨大门处有一个小房子做门岗用,门岗里没有人,以老陈的经验,保安应该是巡逻去了。

说是公园,人造景观并不多,不过是依着枯木峰山势,有一条直通山顶的登山步道,还有一条横贯山脉的沥青公路。山顶有六角形凉亭,登山步道和沥青路边也有石桌石凳,供游玩的人走累了歇歇脚儿。老陈和梅香来这里,游玩的兴趣并不大,不过是想寻一个人少的地方,最好有条椅子,让两口子坐下来,聊聊天,说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靠在椅子上,背靠背坐一会儿。而这个地方,老陈早就瞄好了。

那是半山坡上的一片空地,边沿有高大茂密的树木,开鲜艳紫色的花,巴掌大的叶有肺叶的形状,不过这个肺是绿色的。这树身上挂了一块牌子,写着香港紫荆。老陈想起来了,这树上紫色的花朵,在香港回归那年,大受追捧,频频出现在电视镜头里。紫荆花是香港的市花,说不定这一片紫荆林,就是香港回归那一年植的,十四五年了,当初的小树苗沐风浴雨,茁壮起来,也就成片成林了。老陈想这就是大城市的好,公园的树都有名有姓,挂着牌子,身份证一样明确示人。让他想起自己进城来,必须随身携带身份证,因为买车票、住店、应聘都需要身份证,如果身份证不见了,那是要出大事的,谁来证明你是谁呀?谁都不会理你,把你当不良人员避之唯恐不及。而在老家,出门根本不需要带什么身份证、户口簿。走村串户,见谁都亲切,呼喊着诨名、小名,上街赶集,也没有谁拦着路口要看身份证,同桌喝酒吃饭,即使素未谋面,也没有谁说要用身份证证明自己是谁,只说自己是哪乡哪村哪社,说完就有人搭言说他熟悉谁谁谁,或是说到某个有特征的地方,一下子就熟络了。

可这大城市不行,甲壳虫一样的车,蚂蚁一样的人,即使天天在路上碰面,即使天天乘座同一辆公交车,即使在同一个地方等地铁,肩挨肩地坐着,腿挨腿地站着,也不会熟悉起来。因为每个人都低头看手机、看报纸,即使什么也不看,那脸也是阴沉着的、漠然着的,如果你想要搭讪,那探究你别有企图的表情一下子传递出拒人千里的信息。所以,老陈来城里,有了立足之地后,哪里也不想去,更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只想在渝泰集团物管处农民工云集的地方待着,在不上班的时候帮老婆梅香做做卫生,或上夜班的时候梅香来门岗,跟自己聊聊天,或者女儿周末来了,一家三口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其实女儿不爱来,不差钱的时候基本就不来,一个月来一次,就是来拿生活费,陪他们吃顿饭,然后走了。今天女儿来了,也走了。吃饭时还是去的对面那个家常菜小馆子,在那小餐馆里,一家子坐定,老陈就拿了菜单,他豪气地将菜单递给女儿,说点你爱吃的,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女儿也懂事,通常点鱼香肉丝、土豆丝、蕃茄鸡蛋汤,也就一荤一素一汤的标准。梅香会说,够了,够吃了。但老陈会再点个荤菜,比如烧白、回锅肉、姜爆鸭等,每次变个花样。老陈说,一家人一个月吃一次,当然要吃好点。梅香说要花七八十元,你不心疼啊!老陈说,女儿吃,老婆吃,再贵也要吃,不心疼!一家人就幸福地笑。夫妻俩又问女儿学校的情况,女儿每次都说得差不多,但两口子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是第一次听。他们对那个陌生的大学校园,打心底里顶礼膜拜。女儿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专科,但终究是高学历的人了,以后会跟他们过不一样的日子,至少不会再回陈家冲,即使打工,也不会跟梅香一样当清洁工。

老陈想起这些,对眼下的日子就特别满意。梅香每月1500元,自己有夜班补助,多300元,整个收入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两人在这里包吃包住,免去许多开支,支出的大头,主要是女儿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一年怎么也得一万五六,占了他们收入的一半,另外一半,当然得存在银行里,存满一万元,就还外债。如果照这样的收入,一年只能还一万元,因为即使包吃包住,孝敬两边老人的开支,人情往来的开支,还有杂七杂八的其他开支,总得花几千元。老陈感觉,钱是最不经用的东西,攒钱更不容易。一个月就那么点死钱,想多一分也没有。这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梅香打扫卫生,别人办公室不要的废报纸、矿泉水瓶可收集在杂物间里堆上,月底有人专门来收。看着很大一堆,其实也才卖一二十元,要卖上三十元,就是巨款了。女儿来吃饭时,梅香会主动说点个毛血旺、大盘鸡什么的,仿佛那个菜,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一家子都很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吃得油光满面,脸放红光。老陈还要了二两“老白干”,八元钱,他有滋有味地咂巴着嘴,等老婆和女儿吃完了,他才盛了一碗饭,就着桌上的菜盘子,一盘一盘地扫荡,直到最后一滴汤喝下肚里,才无比满足地放下筷子,呷一口免费的茶水,笑眯眯地喊老板结账。

渝泰集团的免费伙食算不上好,早上稀饭馒头,偶尔小面,午餐一荤两素一汤,晚餐基本一荤一素,有时没荤菜,就素菜。这生活不算差,刚开始吃没什么,时间长了,老是这些菜吃来吃去,嘴里自然腻味。所以,女儿来取生活费一家团聚的这一餐,在老陈和梅香的眼里,当然就是打牙祭。女儿在学校也一样,大锅菜,不是味道不好,就是油水不够,所以这一餐,实在意义重大。当然吃完了还得坐一会儿,把800元数了又数,看着女儿装进口袋,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小心,省着点用。女儿嗯嗯应着,下午三点左右,女儿坐公交车回学校,夫妻俩回到渝泰集团。

渝泰集团周末没什么人,梅香也不打扫卫生,周日要大扫除,保证周一上班时里里外外干干净净,因此周六这一天,清洁工们都放假,她们有亲戚朋友的,就约了去,离开了,也有没地方去的,就待在宿舍里睡大觉。老陈一般在女儿来的那天要调休,如果女儿不来,就按排班的顺序上班。梅香就洗洗衣服什么的,或者去职工食堂里看看电视,时间也好打发的。

但是今天,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的大日子,他们想两个人待一起,庆祝吗?那倒没那个意思,不过就是想在一起,在这里上班快三个月了,他们还没有绝对意义上两个人在一起待过。

他们也会一块儿待着聊聊天,比如家里老母亲打电话来了,比如女儿又说什么事了,比如也在城里打工的兄弟姊妹打电话了,两个人总要说一说,把自己听到的,说给对方听。这个地点,通常是在保安亭里。梅香空闲了,就站在岗亭外面玻璃窗前,玻璃窗是拉开的,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相距不到一米远。要么就是老陈不上班,在梅香寝室里,相对的铁架床,老陈坐对面,梅香坐在自己床上,两个人说着话,而旁边的其他床上,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手机、打游戏。就是星期六的休息天,有人出去玩,也有人不出去玩。后来晓得他们是夫妻,也有见了老陈进来就回避出去的,但老陈还是规规矩矩地坐着,说完要说的话,赶紧离开了,那都是公共空间,是大家的,不是他老陈和梅香的,不可以闩起门来搂搂抱抱亲热一番的,虽然那是属于梅香的床。梅香自然不去老陈的集体宿舍,老陈也不让她去,他不喜欢寝室里别的男人饿狼一样盯着梅香的目光,清洁工的白色上衣蓝色工装裤紧紧地绷在梅香那高耸的胸脯和挺翘的屁股上,别看梅香脸盘子不怎么样,又长了雀斑,但身条子委实不赖,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

罗素琴就曾这样打趣过梅香,那时她们走在枯木峰森林公园里,但旁边没有老陈,老陈上夜班。是傍晚的时候,暑气还没完全消退,两人并肩走着,被园子里各种视线扫射着。这附近也有几个居民小区,还有跟他们一样在这附近办公区打工的,逛公园的虽不算多,但也三三两两的,也有孤单一人闲逛的,而扫射她们的视线,往往是孤单一人漫无目的闲逛的人发射出来的。

罗素琴是离了婚才来渝泰当清洁工的,四十四岁,人瘦,一张剐骨脸,薄薄的嘴唇缺血色,脸色也不大好,鼻梁上的雀斑显眼,但眼睛大,笑起来盈盈有光,不过眼角鱼尾纹多。罗素琴给梅香看她以前的照片,体态丰满,一张脸胖得像块大饼。罗素琴说一场离婚,把她一身肥膘剔脱了。说时她们嘎嘎地笑,但梅香还是感受到了罗素琴的心酸。罗素琴前夫跑长途汽车,被一个年轻女人缠上,怀了孕,罗素琴无法忍受让了位。罗素琴说,我也想过委曲求全,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但是委曲不能求全,只有各走各的路。你不知道,那女人年轻、新鲜,他的心不在你这里。罗素琴指了指自己胸口,说自己一个月瘦了三十斤,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各自寻生路。离婚后她就来这里打工了。

梅香说你要再长胖点也蛮好看的。我们这年龄,太瘦不好,脸上还是要有点肉,不然皱纹多,显得老气。罗素琴说自己现在好多了,至少不怄气,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慢慢会长起肉来。

两个人正闲聊着,就有一个人远远地跟着她们。梅香瞟了几眼,悄声说,他一直看你呢,你认识?

罗素琴捏捏她的手,说,别理他,他跟我搭讪几次了。他就在我们附近的万科物业上班,是个水电工。

你看,人家喜欢你,你非要把我拉来当电灯泡!说完,两个人吃吃地笑。

现在,在落日的余晖里,梅香和老陈走在枯木峰山脚下,夜风沙沙地扫着树梢,空气里有一阵阵桂花热烈的香气,香得他们深深吸气,频频抬头,寻找香源。公园里桂花树不少,走一段距离就有一棵,大的呈巨伞状,小的也有杯口粗。

也不知在聊什么,大概就是在说桂花很香,老家院坝外就有一棵,开花时整个陈家冲都清香四溢。梅香还用它做过桂花糕,女儿喜欢吃,谁不爱吃呢,软绵香糯、不费牙口,老人小孩都喜欢。就在这话题说完的当口,梅香就看见上次与罗素琴逛公园时遇见的水电工从左边的台阶上走下来。上次并没有搭话,梅香虽然认识,也装作不认识,但擦肩而过时,那男人看了梅香一眼。梅香感觉那男人的目光是探询的,仿佛在询问罗素琴呢?

罗素琴今天有约会,吃晚饭时她悄悄说的,说有人给她介绍个男人,要她今晚去相亲。说完两个人就沉默地吃饭。忽然梅香说,那个公园里等你的水电工呢,怎么办?罗素琴叹息一声说,他有家有室的,只不过跟老婆在闹离婚,说他老婆在家里带孩子读书,跟村干部胡搞,也蛮苦的。

老陈望了望那水电工远去的背影,突然说,那是罗素琴的相好。梅香兀自笑了,问你怎么知道?老陈说我撞见过他们亲嘴的。老陈说他们亲嘴的地方,正是那片天然遮蔽的紫荆林,那里地势平坦,虽然不大,但早上有人晨练,有个穿白府绸衫的老者常在这里打太极拳,最边上有一张三人坐的靠背椅,供走累的人歇歇脚,仰头赏赏紫荆花。老陈就是在那里看见罗素琴的,她搂抱着那男人,闭着双目热烈地亲吻,啧啧有声,而男人的双手揉面团似的揉搓着她的胸,老陈入定般呆立片刻,然后慌慌忙忙地溜走了。也许罗素琴他们并没有见着老陈,至少老陈再见罗素琴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有什么难为情或是不好意思,倒是老陈自己有点不自在,毕竟目睹了他们的忘情之举。事实上,老陈不光是发现罗素琴和那男人,他还发现别的人也在那里干苟且之事。老陈用他的思想认为,既然别人在那里能干,他和梅香是合法夫妻,他们也可以在那能避人眼目的地方亲热一番,何况,天色都这么暗了。

是的,刚才还红彤彤的晚霞,此刻已基本退尽,四围涌起暗青色的雾霭,密林处更是暗黑的,路灯亮了起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园子里的人,本来就少,现在更少了。老陈要的就是人少,没人才更好呢!一走到那地方,坐下来,歇了一会儿,老陈的手就抓住梅香的手了,嘴还没有凑过去,梅香一甩手,站了起来,说不行。

怎么不行?老陈吞咽着口水,喉结滑动着。

这里,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我心里不自在。梅香双手插在裤袋里,踮着脚转了一圈。

人家都不怕。

人家不一样!梅香快速地接话说,人家是谈恋爱,我们,老夫老妻了,用不着在这里丢人现眼。

你不想我?

废话!

想不想?想不想?

废话多!

说这话时,老陈还是用力箍住了梅香的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就在嘴唇要贴过去时,一个保安踱着步走了过来,梅香猛地闪开了,转过脸去。老陈也别过脸去,之后,老陈再没去抓扯,他那劲儿已经泄了,没那个心情了。

梅香说得对,罗素琴和那个水电工,他们激情似火,他们不光是有心理需求,还有生理需求,而老陈和梅香,心理需求大过生理需求,至少生理需求还没有到旁若无人、无所顾忌的程度。

出公园门口时,那保安坐在里面,他盯着老陈看,老陈也看他。老陈心里说,你盘问吧,我们是夫妻,我怕你什么。梅香却低着头,仿佛她真做了什么坏事,步子快速地越过公园门口。

走到外面他们才发现时间还早,才七点刚过,而且天色并不黑。公园里天黑得早,是因为树林蓊郁,遮挡了天光。如果这个时候回去还是早了些,两个人交会了一下眼光,又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向左边拐去。

这边更为冷僻,除了马路上飙得飞快的车,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老陈和梅香并肩走在暮色里,鼻息处,总有若隐若现的桂花香。

他们又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看到一片芦苇,惊奇中,他们停下了脚步。那是一片用铁栅栏围起来的芦苇,芦苇长得高大茂密,苇叶浓密,苇秆挺拔,顶着一簇簇白色的苇花,风吹过,便是一阵沙沙的声音。他们有一阵愣怔,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荡过心头。在他们陈家冲河滩上,就有一片这样望不到尽头的芦苇,里面歇息着野鸭、沙燕,老陈多次去逮过,抓来开水褪尽绒毛,炖了喝汤,味道非常鲜美。这里离渝泰公司较远,老陈闲逛时也没来过这里,这一发现让他们兴致大增。

看得出,这片芦苇地是有主的,铁篱笆就是证明,并不是无主野地。大概是某人或某单位当初有意拿下的,圈起来,以后做什么大用的,但碍于政策,一直不敢动。芦苇已经生长多年了,从那苇脚一地灰黄色的枯叶就看得出。而且四围的铁篱笆也布满锈色,有些已经断折了。他们绕着铁篱笆往前走,边走边看那片芦苇,越看心里越喜欢。他们就说起陈家冲的那片芦苇,多美呀,二三月份才看到一丛丛嫩芽,四五月份就长得人多高了,嫩叶子还不扎脸扎手,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往里面窜,年少的掏鸟蛋、捉迷藏,年轻人喜欢到芦苇林里幽会,钻进那阔大的苇丛里,躺在那散发着草香的芦苇叶上,望蓝天白云,听鸟鸣蜂唱,说喁喁情话。老陈说,这真像我们河滩上的芦苇。梅香点头说,是,但我们河滩上的芦苇还漂亮些。之后他们默默地走着,回味着河滩上芦苇风摇叶响散发出含着河水潮润的气息。梅香不觉被老陈拉着了手,她一点儿也没反感,相反,她心里甜丝丝的。

往前走一会儿,就看到铁篱笆门,被长长的铁链子锁着,但形成了一个长长的豁口,人只要一弓身,就能轻易钻进去,而且,看得出,经常有人从那门里进进出出,门里门外的土被踩踏得花草不生,硬实得很。所以,那门虽然有锁,却也形同虚设。两人在那篱笆门前站了一会儿,又彼此望了一眼,老陈终于说,我们进去看看吧。梅香又望了望四周,除了马路上飞驰的车流,什么人都没有。这当儿,老陈低着头猫着腰钻进去了,梅香犹豫了一下,被老陈拉着手钻了进去,顺着前人踩踏的那条路,两个人肩并肩手拉手地走进了苇丛里去。

夜雾上来了,四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在四围的铁篱笆外,是一行行茂密的小叶榕行道树,而铁篱笆里的芦苇也长得高大茂盛,他们走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外面,只听得车流在疾速飞驰。进去走了一会儿,他们在更茂密的苇叶丛中发现了被废弃的沙发,红色的绒布面,软软的沙发垫子破了洞。老陈笑了起来,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说走累了,歇歇吧。梅香撇撇嘴说,野地里放着,脏得很!老陈拍拍大腿说,你坐我腿上!梅香羞涩地笑,老陈用力一拽,梅香的身体就歪倒在老陈身上了。梅香还在挣扎,老陈嘴附在她耳边,用恳求的声音说,别动,让我闻闻你的味道!梅香就真的不动了,依偎在老陈怀里,望着天上闪亮的星星,看它们愉快地眨巴着眼睛。

之后,那片芦苇地成了老陈和梅香常去的地方,有一次,老陈悄悄说,说不定罗素琴也经常来这里。梅香就嘻嘻地笑了,说,我告诉她有片芦苇地时,她嘎嘎地笑,说她去过的,说那里比公园好,没人管。红绒布沙发还是那水电工从路边垃圾场里拖进去的。

老陈吃惊地问,那他们来真的了?

梅香点点头说,那水电工跟家里那个离婚了,他们可能要去租房子了。

老陈说,我们把这两年紧日子过了,我们也租房子去,一个住男宿舍,一个住女宿舍,这样也不是长办法。这些日子我明白了,两口子怎么才叫两口子,吃一锅饭,睡一张床,才是两口子。

天日短短长长,昼长夜短后是夜短昼长,老陈两口子去那片芦苇地的时间并不多,两三月还是要去个三四次,所幸的是,都没遇上什么人。因此老陈要去而梅香推托时,老陈总说,不是什么人都没遇上过吗,你怕什么,我就不怕。梅香说那是你脸皮厚。梅香嘴上虽这么说,但也拗不过跟着去。

不过这个春天,天气一天天暖了,老陈白天不上班时又闲逛到那里,他忽然发现,这一冬天因经常雨雪天而没去的那片芦苇地有了巨大变化!那片铁篱笆外围上了施工网,芦苇地里挺立着两台挖掘机。老陈心里一阵发凉,他走近正在搭建活动板房的工人问,这里要修建什么?那年轻人抬头一笑说,这里要修地铁出口,这里被新规划了商圈,你们等着吧,这里要繁华起来了。

那这些芦苇呢?

芦苇?年轻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是连根拔走,或者不用拔,一根火柴就将它们烧成灰!

老陈望着那一丛丛熟悉得像自己家人似的芦苇,心里不觉一阵阵难过,他叹口气,神情郁郁地往回走。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他要租房子,一定要租一间房子……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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