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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响

2016-05-14包倬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卷毛伐木工人

包倬

身后响起大货车的声音,引擎声和车厢晃荡声交织在一起。公路上的行人都转过头去看。那是一辆老旧的绿色东风牌汽车,轰隆隆,越来越近。有人站在路中间挥手,那车摇晃几下停了。走在公路上的人们一起跑向那辆车。我和十三叔也在奔跑的队伍里。

这是农历正月十八日。春天来得早,万物迫不及待要复苏。连续的晴天,让气温骤升,我离家时只带了少许衣服,便成了一个很明智的做法。事实上,我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出自己是个打工仔。我从故乡背着一个书包,来到了木城。

我很快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木城。这里的人们,浑身上下散发着无知的优越感。讲话底气十足。眯着眼睛看人。而外地人,在他们看来,全是无家可归的吉普赛人。就连那个开货车的司机,他将头从驾驶室里伸出来时,嘴上叼着一根烟,讲话高声大气,样子不可一世。

“都是上猴山的?”

站在车厢里的人一起点头。

“全都给我站好了,抓稳了,等一下爬不上坡的时候,大家都得下来推车。这车可不能白坐。”

我们这些伐木工人,要上猴山。那是一片原始森林。路是为了伐木临时修的,鼠目寸光暴露无遗。车朝山上开,路越来越陡。汽车的轰鸣声让人恐慌,仿佛那是一头将死的怪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总觉得,这车要么会熄火倒退下崖去;要么会站立起来。总之它不可能顺利抵达,没这么幸运。我抬头看了看猴山,它离天的距离,仿佛不过数尺。

我紧紧抓住车厢护栏,怕自己被甩出去。一旦甩出车厢,就有可能跌下悬崖,尸骨无存。引擎的轰鸣声越大,我抓得越紧。我浑身僵硬,两扇屁股紧贴在一起。十三叔站在我身边,他满脸通红,流着汗。

一个卷发的小伙子,穿一件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他靠在车厢上,一手夹香烟,一手掐腰。他昂头看天,卷发在风中颤动。他似乎在嘲笑别人的紧张。

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伐木工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小卷毛,但他视若无睹地保持着某一个造型。鹤立鸡群。他长得还不错。我对外表俊朗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好感,觉得我们是同类人。我一直盯着他看,他某一瞬间回头看了我一眼。但脸上依然挂着嘲笑。

那年我十八岁,辍学了。对一个成绩一团糟的人来说,辍学是种解脱。但我辍学的真正原因,是某天夜里在校篮球队长的屁股上捅了一刀。他好几次当众调戏我的女朋友,而她,也对这种行为态度暧昧。我在他的尖叫声中转身就跑,登上了开往木城的夜班车。

十三叔的家,其实是在木城的乡下。但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我,都把他当成“于勒”式的人物。改革开放之初,他便离家出走了。多年音讯全无,村里传言四起。某天,他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讲述他的际遇。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他和一个女人,中间站了一个孩子。照片上的十三叔,满脸喜悦,但他的女人面无表情。

“他结婚了,”我父亲说,“十三在木城安家了,有孩子了。他说那里水源好,田地多,家后面便是原始森林。”

此后,我父亲以十三叔为荣。以至于有段时间,我总觉得十三叔某天会开着车,带着一堆钱回来,见人就发。

当我在心里计划着要收拾一下那个调戏我女朋友的家伙时,我自然想到了十三叔。我坐客车到了木城站,转面包车、摩托车、走路,四处询问。黄昏时分,终于在猴山下找到了他那几间破旧的屋子。

我朝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走去,刚想推门,便听到了里面的骂声。

“败家子,金山银山也会被你败光,三块钱啊,你一天就花光了!”

我立在门口,继而听到一个孩子哭着认错。他说他错了,今后每天只花一块钱。然后,一个气咻咻的声音说,赶快滚去做作业。

我推开了门。闻声转过身来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的中年男人。我叫了声“十三叔”,他一头雾水。

“我是石子,”我边走边掏香烟,“酒村的石子。”

他记起了我,笑着拍我的肩膀。

而我的婶婶,彼时正将一桶猪食倒进槽里,跟她的猪们交谈着。她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跟猪们说话,“快吃快长啊,过年就指望你了。”我想,我在她的心里远不如那几只猪。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猜测完全正确。几天后,我婶婶趁十三叔不在的时候,低声对我说:“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出去找事做,是打算让我们养着你?”我顿觉天雷滚滚,眼前一片恍惚。

“我们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别听他瞎说,他就只会吹牛。”天雷尚未过去,又是一道闪电。我幻想中的未来,瞬间被撕成碎片。第一次被如此直白地驱赶,我真想掐死这个丑婆娘,再一头撞死。

“我要走了,”第二天,我对十三叔说,“我要去城里找工作,哪怕是杀人放火,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愣了半晌,又看了看门外,说,“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拼命摇头,说,“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的眼里蓄满泪水,鼻子发酸。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沼泽。

“你真的什么工作都愿意干?”

我从他的语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但我也能猜到这绝不是一份好工作。

“去猴山上伐木吧,”他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挣点钱回来,我再带你去城里的工地上承包工程。”

我犹豫了一秒钟,答应了。秦琼也有卖马时,杨志也有卖刀时,就当我是英雄末路吧。这样的自我安慰让我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刻提着斧头砍下一片森林。如果我真能砍下一片森林,那树上掉下的都是钱啊。我可以拿着钱,在我婶婶面前数,一遍一遍数,边数还要边辨认真假。太阳下,红彤彤的钞票,甩得噼里啪啦响,就像在甩她的耳光。

可是,当我站在那辆爬行在猴山下的大货车上时,豪情顿时消了一半。车到猴山下,突然停住了。司机从驾驶室里下来,手里拿着一包“红梅”香烟。他给每一个站在车厢里的人发烟。待大家都抽上了烟,司机说,“哥几个,上猴山的路,真不是开玩笑的,一会儿如果上不去,就要拜托大家了。”

嘴上叼着香烟的伐木工人齐刷刷点头。我心里发毛,想,难道这是鬼门关么?我朝车厢外看了一眼,眩晕。货车正处悬崖上,如果翻下去,估计只能找到几根碎骨头。我闭上了眼睛。货车叫着朝山上爬,车上的人全都沉默了。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一阵子,我睁开眼,见公路上空的树枝连在一起,遮天蔽日,光线暗淡。坡陡,弯急,转弯的时候,需要停下来,调整方向,再加油前进。我有一种悬空感。

密不透风的山林里,古木参天,大的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这片森林的年代,无人知晓。一只猴子揪住树枝,荡到了另外的树枝上,车上的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呼。猴山果然名不虚传。

货车浑身颤抖,轰鸣中,我感觉这车快要散架了。一群麻雀扑扑飞过,一只兔子晕头转向地横穿公路,看见车,又掉头跑进了丛林里。货车顽强奋力向上爬,在一连串剧烈的抖动和轰鸣之后,开始倒退。站在车厢里的人全都慌了。惊恐令我头皮发麻,像触电一般。有人翻过车厢围栏,纵身跳到了公路中间。

十三叔一把将我抱住,“别怕,”他说,“车不会翻的,后面有一排大树。”

又一个家伙翻过围栏跳了出去。脚被崴到了,哎哟哎哟地叫着。

车朝后面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一声巨响,车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那车像只中枪的兔子,猛地向前跳了一下,停了。头顶上,树叶扑簌簌落下。

司机从驾驶室里出来,面如白纸。我能明显感觉到他走路时双腿发软。其实,腿软的又岂止是他,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待我们两股战战地从车厢里下来,却发现小卷毛已经在一旁悠闲地抽着烟了。他是最先跳下来的人。那个崴了脚的家伙,坐在路边抱脚呻吟,但没人上去帮他。

“这是最陡的地方,”司机双手递烟点火,“接下来,要请大家多出力了。”

伐木工人们惊魂未定,香烟在嘴上颤抖。但他们再次一一点头。那司机进了驾驶室,点了三次火,终于将车发动起来。尾气呛得大家咳嗽,每一个人都涨红着脸,使出了浑身的劲推车。巨大的轰鸣声让人头晕,但我们的力并没有白费,货车缓缓爬上了坡。

真如司机所言,上了这个坡,接下来的路便平缓了一些。他停了车,下车来,又给每个人发了香烟,热情招呼大家上车。那个跳车崴了脚的家伙,司机让他坐进了驾驶室。

沿途都是大树,但没有人再表现出惊讶之色。我所担心的是,这么大的树,怎么砍?怎么移动?我虽然生活在农村,我父母为了让我全心念书,几乎没有让我干过农活。我已经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

车到半山腰,我隐约听到了发动机之外的另一种“嗡嗡”声。后来才知道,那声音来自满山的斯蒂尔油锯。蜂巢一样的伐木场。油锯像冲锋枪般势不可挡,树木倒下的声音响彻山间。

我们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了李老板。他正坐在一堆圆木上发愁。在他的不远处,几个伐木工人,面红耳赤地喊着号子,抬着一根水桶般粗的木头朝坡上爬。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他们在“嘿”字上变调,把这个独音字,念出了阴平和上声。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脊背发凉。十三叔走到了李老板面前,递烟搭腔。李老板接了烟,但没点火,眼睛一直朝我身上看。

“都是来找活干的?” 他紧盯着我。

十三叔频频点头,“我侄儿,高中毕业了,能算会写。”

“我这里只要伐木工人,”李老板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继续望着他的木材。

“别看他瘦,体力很好的,从小帮家里干活。”十三叔边说边朝着我挤眼睛。他的意思,希望我虚张声势地露一手。可我无动于衷。

我觉得他俩像是在打太极,推来挡去。但最终,十三叔以全场最低工钱为我赢得了这份工作。

我每天十七块钱。他妈的。别人每天三十五块。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对掉头就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不但不能生气,还得和十三叔一样,朝李老板点头哈腰。

点完头,哈完腰,李老板让人给我们拿来了油锯、斧头、绳索和杠子。猴山是木城最高峰,我不经意间眺望远方,看到二十公里外的城市,像火柴盒子。砍伐让山间的鸟无处躲藏,天空时常有无家可归的鸟群飞过。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树锯倒、锯断,将圆木抬到指定的地方装车;将那些杂乱的伐木现场清理好,用树枝将光秃秃的山,围成一片一片。

午饭的时间,李老板手下的十八个工人聚在一块平地上,围着一盆回锅肉,吃得大汗淋漓。做饭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的父亲也在这里干活。他煮的米饭,硬得像子弹,他切的回锅肉,厚得让人恶心。我不经意间看到那个做饭小孩的手。春天了,他的手仍在皲裂,黑黑的手上,血红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工人们叫他小豆芽。吃完饭后,小豆芽坐到一旁抽烟,动作娴熟,旁若无人。

会抽烟的人,都领到了一包“春城”牌香烟。我一连抽了三支,仍过不了瘾。那发黑的烟丝,抽起来吱吱燃烧,像是抹了火药一般。抽完了烟,我向小豆芽找水喝,他用下巴朝那条山沟里指了指。那里有一潭清水。我将头伸进塘里,喝了一肚子的水。但当我抬起头时,看到水底游弋着一群绣花针大小的虫子。我转过身来,狂吐不止。几只苍蝇飞赴而至。正在此时,我听到十三叔在叫我:开工了。

油锯是斯蒂尔牌的,排量100CC,伐木专用。我提它在手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它来工作。有一个矮胖子在李老板的授意下,极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从我手上将油锯抢了过去。他讲油锯的使用以及保养,并且特别强调安全,“弄不好,它会锯断你的腿,”他说。

再次提上油锯的时候,我开始发怵。我们一字排开在林中。油锯声响起,树木战栗,落叶缤纷。我慌乱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将油锯发动,手抖得比油锯还厉害。那个刚才教我们使用油锯的家伙,他站在离我大约一丈远的地方,紧盯着我。我将油锯挨近大树,它开始在我的手里跳舞,它要从我手里挣脱出去。我的身体摇摆起来,像个醉汉。我不光要抓紧它,还要让它干活,这真他妈不容易。

我身边的十三叔,他也在面红耳赤地调教着手中的油锯。它像一只并不听话的野兽,总是让他难堪。那个狗日的矮胖子,在盯我的同时,也盯十三叔。

身边陆续有树倒下,野兔乱蹿,鸟扑腾而起。为了安全起见,伐木工人们先砍倒树,再统一将树切断,修枝丫。他们都锯好了,等着去修剪,只有我的油锯还在发出孤独的叫声。汗水像虫子一样从我脸上流下,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我。就连十三叔,他也以倒数第二的成绩锯断了树,转眼成为了一名围观者。

“用力啊,你是怕它疼么?”那个矮胖子,他已经忍无可忍。

“这孩子真的不行,还不如小豆芽,”有人这么说。

“你去帮帮他吧,别耽误大家干活。”这话是对十三叔说的。

可他的回答是,“就当是个锻炼的机会吧,他十八岁的人了。”

屈辱汹涌而至,排山倒海。我咬牙切齿,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双手,紧握油锯,死死按住,让它不再有弹跳的可能。油锯在一寸寸啃噬着树木,锯片进入树的心脏以后,树开始朝下方倾斜。撕裂的伤口越来越大,最后,那棵树轰然倒下。但我并不高兴,我觉得它的倒下完全来自于旁人的诅咒。

随着树的倒下,我也躺在了一旁的草地上。我的手要断了,掌心里像有把火在燃烧。我看了一眼,泛着红,起了泡。工人们在抱怨声中去修剪枝丫,我却睁眼看见了蓝天,一朵云缓缓飘过去,一群鸟飞过去。起初,天蓝如海,后来,天空变得模糊。我流泪了。

“起来,去修枝丫。不然,你永远会落后于别人,但别人不会永远等你。”

又是那个矮胖子,他相当于监工。

我爬起来,转过身去擦泪。我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有可能被人看到。

“哭个屁,像个娘们。”十三叔瞪了我一眼。

我以为锯第二棵树的情况会好一些。哪知我的手疼得已经握不住油锯了,更别说让它去干活。情况比前一次更糟糕。那监工终于忍不住了。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油锯,恶狠狠地锯断了树。“简直是吃屎长大的,”他骂我,我却在心里感谢他替我解围。

油锯被他扔在了一旁,我去捡油锯时,他说,“不用捡了,你干不了这活。小心把自己的双腿锯掉。”

可是我已经捡起了油锯。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不用干了,你真干不了。”他说完就站起身走了。这些伐木工人经常偷懒,他需要随时盯着。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听到身边的油锯声势吞山河,可是,我的油锯像是已经睡着了。我坐在草地上,将油锯扔在一旁。我点燃香烟,这一次,我连抽了七支烟。我的嘴里先是泛苦,后是干涩,最后麻木了。我像一台吸烟机,机械地抽着,眼神迷离。我想,我要不要再试一次?可我又想,万一再丢一次丑呢?我放弃了。

十三叔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他已经连续锯断了三棵树,并且越来越顺畅。油锯声停下的间隙,口哨的声音飘了过来,《信天游》。这口哨像一种挑衅,我瞪了他一眼,他却给我一张笑脸。

“这玩意儿其实很简单的,”他说完,提着油锯在一棵树前反复观察,然后选择合适的位置锯了下去。

休息时,十三叔向别人敬烟,相互点火,说笑。我坐在一旁。最后他才问我,“你抽烟不?”我愤怒得像只斗鸡,瞪了他一眼,从自己兜里掏出了香烟。十三叔看着他旁边的一个工人,挤眉弄眼,相视一笑。

我坐在山间的横路上,太阳已经将对面的山脉分出一明一暗两个部分。暗影在扩大,黑夜将至。我的周边,油锯的声音此消彼长,似在进行着一场比赛。我像一只被遗弃的野狗,默默注视着远方。

李老板坐着拉木材的车回城去了,所以我暂时得以留下来。“既然你使不了油锯,那明天去抬木头吧,”监工说,“这属于最简单的活,只要有力气,猪都会干。”

工人们大笑起来,包括十三叔在内。

李老板手下有两帮工人,一帮人负责锯断、修剪树木;一帮人负责抬木头去停车场装车。晚饭时,他们围在篝火旁边,喝酒划拳、高声说话。我坐在离他们大约一丈远的地方,听别人嘲笑我半天锯不倒一棵树。我抬头看夜空,星星是模糊的,像是被人搅碎了的水中灯影。风刮了过来,灰尘四起,工人们护着酒碗,大声骂娘。

“喂!”

有人高声吼。我懒得回头。

“喂!叫你,锯不断树的小伙子。”

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伐木工人在朝我招手。他废掉的那只眼睛深陷进去,紧闭着,像一只干瘪的核桃。

“过来,”他继续招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小心被狼叼走。”

猴山上确实有狼,我先前已经看到了狼屎。不光是狼,狐狸、野猪、麂子,这里都有。大树倒下,狼奔豕突,稍微慢一点,就有可能葬身于伐木工人的枪口之下。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有人背着一只打死的猴子从山林走过。阳光从树林斜射下来,照在死猴子身上,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过来喝酒,”独眼的语气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我不会喝。”我转身面朝着远方。

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向我走来。枯枝败叶脆生生地在脚下碎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他们已经来到了我身后。

“真的不喝?”独眼将疑问的口气拖得老长,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的手里端着一碗酒,正用一只眼睛瞪着我。

“我不会喝,”我说,“我一喝就醉了。”

有人扯了扯独眼的衣服,说,算了,他还是个孩子呢。这一拉扯,反而激怒了独眼。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将酒碗塞到我手里。

“喝!干不了活,喝不了酒,你还是个男人么?”他说。

我看了一眼篝火旁。十三叔正在那里和人喝酒聊天,轻声笑着。

我接过独眼手上的酒,直接倒进了喉咙里。妈的,不就是一碗酒嘛,大不了把我醉死。那碗酒倒进胃里,我的身体像中弹一样地摇晃了几下。有无数的小鬼在踢我的胃,我强撑着没吐。

“有种,”独眼说,“明天跟我抬一根杠子,我会关照你的。”

独眼带着酒鬼们兴高采烈地回到火堆旁,开始扯着破嗓子唱山歌。我斜靠着土埂,感觉世界在旋转。呕吐物从胃里喷射而出,我用双手支撑着自己,吐空里胃里的所有东西。

篝火不远处是用木头和树叶搭成的工棚。月亮落下去,猴山一片黑暗。工人们踉踉跄跄回了棚里,只剩下我独坐篝火边。火要一直燃到天亮,用以防止野兽入侵。天上残星点点,风吹来,松涛阵阵。风停下,对面山上传来狼叫声。我想,它一定张开大嘴,像要撕下自己的半个脑袋。不止有一只狼在叫。它的叫声,唤醒了更多同伴,最近的一只,离我不会超过一公里。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脚无力。

我爬进工棚,睡到了鼾声如雷的十三叔身边。狼的叫声还是没有停止。有一个工人在呕吐,骂娘。有人爬起来撒尿,顺便丢了几根木柴在火堆里,“山猫狸又叫了,”他说。没有人回应他。风依然刮着,这春风热烘烘地窜进棚里,像舌头舔过我的身体。下半夜下了一场雨。我梦见了我的女朋友。

电锯声将我从梦里拽出来,打断了一场还没有结束的亲热。独眼走在我前面,他大步爬坡,我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酒精还在我体内,我浑身乏力,冒虚汗。独眼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木头堆在一个公路没法抵达的山坳里,四周长满了野花,像是为这些已经倒下的树木献上的花圈。当我面对那堆桶口粗的木材,如同一只蚂蚁面对泰山。工人们用绳子套好了木头,八个人抬一根木。我和独眼共一根杠子。他给我留了足够长的一端,这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我弯下腰去,将杠子放在肩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腰部,屏住呼吸。有人喊:一……二……三!我突然感觉肩上的千斤重担,是不可承受的重量,是毁灭性的。我趴在了地上。另外七个人几乎同时直起了身子,目光像七束利箭射向我。

我爬起来,继续将杠子放在肩上。“我再试试,”我低声说,“这次一定行的。”

“试你妈个鬼,”独眼咆哮起来,“你身上没长骨头么,怎么连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又羞又恨。我从来没有想到,逃离我上学的县城,等同于开始了屈辱的生活。我绝望得想挖个坑给自己埋了。我躺在斜坡上,听着伐木工人们抬着木料喊着口号渐渐走远。

过了一会儿,又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懒得睁开眼睛。那脚步声,走到我身边就消失了。我能感觉到那人正看着我,但我仍然闭着眼睛。

“哎,”他说,“你怎么躺在这里?”

小卷毛。我自从上山后就没有再见他了。他穿着一件花衬衫,白色牛仔裤。他的卷毛,自然,干净,闪闪发亮。他掏了香烟出来,自己先点燃一根,又递了一支过来。我坐了起来,吸着烟,不说话。

“我来找你玩,”他说,“我看你像个刚毕业的学生。”

“没有毕业。”

“怎么不读了?”

“打架,”我吐出一个烟圈,补充道,“我拿刀捅了别人。”

“真的?”他惊叫起来,“我也是,我把我们街上的混混揍了个半死,听说他正带着兄弟四处找我,所以,我来我爸这里躲一阵子。”

小卷毛告诉我,他的父亲,在猴山上承包了一片木材的砍伐。这让我肃然起敬。对他来说,这里只是一个新奇的景点,一个临时避难所。

“改天我们去打猴子,”他说,“我想打一只小猴子养着,让它坐在肩上,扛着它走在大街上。”

我点了点头。但心里知道,猴山已不是久留之地。这个世界,对我关上了门。

我问他找我何事?他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然后学着我刚才的样子,躺在坡上,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

“这个山上,猴子多、狼多、土匪多。”他似在自言自语。

“土匪?”

“就是山后那些人,少数民族,凶得很。”小卷毛翻身坐起,扔了一支香烟过来。

“那些人经常会来搞破坏,”他捋了捋自己的卷毛,“有几堆木料被浇上汽油点燃了,工人们不干活,扑了整整一天的火。”

“还有一个工人,伐木的时候去撒尿,你猜怎么着了?”

“被狼叼走了?”

“被人用猎枪崩了头。”小卷毛见我目瞪口呆,更来劲了。

“这事发生以后,我爸的工人走了一大半,”他说,“很多人连工钱都不要了,命比钱重要。”

小卷毛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一旁去撒尿。他站在我的上方撒尿,我担心他的尿液会流到我的身下来,我换了一个位置。

“你真的把人捅伤了?”他又回到我身边来躺下,“你跟我说说具体细节嘛。”

我开始描述捅人事件,绘声绘色,像讲评书。我临时虚构了一些细节,比如将偷偷下手说成是以一敌五并且打败了他。一个喜欢武侠小说的人,编造一个打斗场景毫不费力。

“我飞起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朋友们朝我围过来,我一拳打中一个家伙的眼睛,一脚踢向另一个家伙的下身,三个人倒在地上,另外两个人转身跑了。

“我要他认输,他不干。他悄悄抽了刀出来,朝我刺来,我扼住他的手腕,夺过刀,给了他一刀。我的女朋友在一旁看着,浑身发抖。她从后面追来,认错,说她爱我,是那个家伙逼她的,我没有理睬。”

我其实挺适合去讲评书的。小卷毛已经完全进入了我的讲述,一支香烟在他手里燃完了。他又递了一支香烟过来,将空了的烟盒扔到了一旁。

“你看这玩意儿怎么样?”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弹簧刀,刀锋的另一面是锯齿。刀确实很锋利,我觉得它能够杀死一只羊。

“我用它杀过三个人,”他说,“打架的时候,只要我打开它,就一定要让它见血。刀也是有生命的,它吃的是血。”

他的语气冰冷,我知道这是武侠剧熏陶的结果。他把刀在手里转动着,像一把飞轮。他的手突然停下,“嗖”,一道光飞出去,刀已经钉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小李飞刀》,看过么?”

我点了点头。这确实挺有表演性的。相比之下,我并没有拿得出手的项目。我是一个比较懒惰的人,哪怕是在草坪上来一个“鲤鱼打挺”,也是需要长久练的。我只适合去幻想,除此之外,都是弱项。这一点我自己知道,并为此苦恼。我在手腕上用针尖蘸墨刺下“奋斗”二字,但还没等疼痛消失,我又开始虚度光阴了。这简直是浪费墨水。

小卷毛的手腕上纹的是蝎子,但我看着像只虾。我没有争辩,悄悄把自己手上刺的字藏了起来。他说他们有一个帮派,小刀会,他将刀从树上拔下来,继续在手里转动。

那个上午,我们像两个知己,话题一步步扩散,从学校生活聊到了外面的世界,从女人聊到了足球,从琼瑶聊到了古龙……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在这个地方很无聊,”他说,“但我必须得帮帮我爸。”

“我干不了这些该死的活,”我说,“不会用油锯,抬不动木头。”

他伸手去兜里找烟,没找到。我拿了自己的烟出来,发给他,他犹豫了一下,点燃了香烟。

“猴山上的老板们有一个计划,想跟山后面的那些人对抗,找一些有胆量的人来,组成猴山护卫队,直到把树砍光,”小卷毛说,“这事可比伐木赚钱,每天一百块钱,并且这里的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我等着他继续讲下去,可他突然闭嘴了。

不远处的山间,走来三个人。他们身上背着猎枪,个子高大、结实。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抬着一头野猪。后面的那个人手里,拎着两只兔子。他们皮肤黝黑,高鼻梁,穿着朴素,但透出一股凶悍劲儿。他们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目光交汇时恶狠狠的。

“这些人,他们祖祖辈辈都靠猴山生活,伐木,就是断了他们的生存之路,”小卷毛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密谋,“我的几个朋友,他们今晚就会到来,老板们凑了钱给他们。”

小卷毛说的此类事情,我比伐木要擅长一百倍。“保卫猴山”,“猴山阻击战”,我想到这些充满战斗性的词,热血沸腾。

“有没有胆量加入?”小卷毛说,“在猴山,干这事可比伐木的意义重大。”

“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是怕。”

小卷毛笑了起来,我们已经把身上的烟全部抽光了。太阳当顶,伐木工人们要开始吃饭了。油锯的声音停了,四处传来鸟叫声。

“你能请我吃饭吗?”我说,“我干不了活,已经不好意思回去吃饭了。”

小卷毛说别说一顿饭,就是十天,我也可以跟着他混。我回到李老板那里去拿了我的牛仔包,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和一本《笑傲江湖》。我远远地看到了十三叔。他和一个伐木工人已经混得很熟了,正勾肩搭背地朝我走来。他看到我,笑吟吟的脸色立马阴沉了。“你没去干活?”他问我。我说我干不了,根本抬不动木头。他站在原地,欲哭无泪。我没有理他,进工棚里去提着包走了出来。

“我不干了,”我昂着头高声说。

“你要去哪里?”十三叔追了过来,我没有说话,没有回头。

小卷毛还在原地等我。他爸承包的那片木并不远,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他爸是个大黑汉。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一棵树下乘凉,手边放着一杯茶水。他的大肚子,备受折磨地挤压着。

“爸,这是我朋友,”小卷毛说。

“哦。”

我朝他点头,他面露厌恶之色。这人世间,最难面对的不是高山大海,而是人的脸。但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我必须先把肚子填饱再做其他打算。

“放心吃,这是专门给我们开的小灶。等我城里的朋友们到了,我们去买只麂子来吃。”小卷毛说。

回锅肉、番茄炒蛋、红烧牛肉,我吃得满嘴流油,想流泪。人间或许本没有美味,而只有食客和食物的巧妙相遇。小卷毛却是没有胃口,他在看着我吃。“多吃点,”他说,“我们是兄弟,不用客气。”

下午的时候,小卷毛的朋友们到了。那三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家伙,一看就是街头混混。黄头发、耳环、文身,满嘴脏话。一个高个子的光头,穿着一件黑背心,瘦得皮包骨头。他叫大龙,他的身上果真纹了一条龙。小卷毛跟他说话时,总喜欢在最后加一句“日你姐姐的”。

“我一个人提刀去追他们三个人,日你姐姐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姐,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能够跟住在山后面那些人对抗的人。不光是大龙不像,我们那几个人都不像,从身板就看得出来。

有个家伙一直沉默着,不停地抽烟,黄头发中间夹杂着故意漂染出来的白毛。小卷毛说,牙哥很讲义气,某次斗殴后被抓走,打到小便失禁,也没有把兄弟们供出来。

牙哥抬起头来,瞪了小卷毛一眼,小卷毛便闭嘴了。小便失禁,这事并没那么光彩。牙哥长得很丑,奇相,你能感觉到上帝在造他时的那种敷衍。而那个长得帅的家伙,叫蟋蟀,白脸,白衣,梳着一个郭富城式的中分头。如果蟋蟀跟山后面那些人对抗,我估计别人能一只手就把他提起来,就像我们抓起一只鸡一样。

但不管怎样说,他们都是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凶器一件件亮了出来,西瓜刀、匕首、小火药枪、双截棍……蟋蟀甚至还带了止血纱布,他的妈妈是个医生。

小卷毛的爸爸让人来叫他,他出去后回来脸色便不大好看。“我爸不让我参加,”他说,“我只能暗中协助你们,但是,答应给你们的钱,一定兑现,每天一百元。”

孬种。

牙哥默默地瞪了小卷毛一眼,吐出这个词。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我爸太他妈烦了,”小卷毛幽幽地说,“以前在城里,我哪次怕过?这一次,实在是我爸盯得紧。”

“把我们当枪使?我们才没那么傻呢,”蟋蟀愤怒起身,将双截棍别回了腰间,“若不是为了兄弟情义,我们会为这点钱去拼命?”

小卷毛急得跺脚。他给大家发烟,没人领他的情。

“好吧,那就当你们来猴山上玩一趟了,”他无可奈何,“我不是怕,而是我爸管得太紧,但你们,在城里混得人五人六的,来到这里,居然害怕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山里的土包子。吃完饭后我找车送你们回去吧,我不勉强你们。”

“那我一个人去吧!”我激动地站起身,拍响了胸脯,“打架,拼的是命,不是人数。”

我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但我说出这话,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话让牙哥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小卷毛趁机又递了香烟上来,牙哥沉着脸接了烟。

“你说得对,这是拼命,”牙哥说,“人人都只有一条命,谁怕谁?”

大龙和蟋蟀相互看了一眼,又将刀具放回了原处。

“我们什么时候怕过?”大龙说,“凭我们兄弟几个,还愁保护不了猴山?”

在热血沸腾的相互鼓动下,我们又达成了一致:一定要将山后面那些人收拾乖,让伐木能够顺利进行。

为了庆祝这一时刻,小卷毛提议去买麂子肉来吃。麂子肉只有山后那些人家里才有。

“我们可以以买麂子肉为名,探探他们的情况,”我说。

小卷毛在前面带路,我们人手一根结实的木棒拿着朝山上走,到了山顶,便可以看见山后面的村庄。房屋低矮,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些房子散落在山里,户与户之间,并不算密集,但总体构成了一个村庄的样子。我们进村时,几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子围了过来。这些孩子,赤着脚,手里提着棍子,他们好像没有洗脸的习惯,脸上能明显地看到污垢。他们的头发枯黄,或打了结,或被剪成马桶盖。

“你们找哪个?”有一个高声问,言语间充满了敌意。我给他发了一支烟,告诉了他我们的目的。他将我们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告诉我们村里最好的猎户家住哪里。

我们朝着村里走。那几个赤脚的孩子一直跟着,像是在等待糖果。村道狭窄,鸡飞狗跳,猪在稀泥里滚澡,成了泥猪。一只狗叫了起来,两只狗叫了起来,全村的狗都在狂吠。那是我见过最凶狠的狗,它们绝不是用叫声在吓人,而是要吃人。那几个小孩站在我们不远的地方,看到我们被一群狗围攻,无动于衷。

狗从不同的方向扑来,我们开始背靠背地跟狗们战斗。有人走出来看了一眼,又关上了门。

“谁也不能跑! ”我高声指挥。

其实是谁也不敢跑,谁单独跑开定会被恶狗撕成八块。我们组成了一架战车,背靠在一起,防止前后左右的狗扑上来。那是我见过最凶恶的狗,它们不是跟你哼哼,而是真的想扑上来吃肉,像饿狼。我们边打边走,处于胶着状态,一直到了那最好的猎户家。我举手敲门时,狗依然不屈不挠地跟着,寻找下口的机会。

“啥子事?”猎户双手把在大门两边。

“我们想买点麂子肉,”我说。

猎户开了门,狗们被关在外面,但还没有离去。黑乎乎的屋里,烟熏火燎。一只麂子挂在火塘边,已经变成了干巴。干巴的旁边,是他的猎枪,枪托和枪管都泛着黑光。

“你们找对人了,”那猎户说,“我打了二十年猎,从来百发百中,不管是活靶还是死靶。”

“村里像你这样的人多吗?”我给他发了一支烟,开始套话。

“我们从小打猎,靠山吃山,枪法不好,那得饿死。”他说,“一斤麂子肉三十块钱,你们要多少?”

“我们这次只要二十斤肉,但今后还会来买,”我说,“你们村的狗太凶了,能把人撕吃了。”

猎户正拿刀砍肉,听到这话便笑起来,说,“这是撵山狗,听话得很,能将一头麂子活活捉住咬死。”

我和牙哥、小卷毛他们对视了一眼,沉默了。

那猎户送我们出村,一群狗在他身后跟着。仿佛他是一道屏障,没了他,我们便会被狗大卸八块。

“这人挺好的,不像坏人。”我们走在路上,双腿发软,我的声音在抖。

“你要是惹着他,你就知道了。”小卷毛说,“他们放火烧木料,殴打伐木工人,强迫工人替他们伐木。像抓壮丁一样,谁都有可能被抓到。他们很团结,不要命。”

小卷毛想激化矛盾,但起了反作用。这一路上,大家都不再说话。

我们将麂子肉带回工棚,交给厨子,并让他先炸一盘端来下酒。

这个午后,猴山上四处传来油锯声,每一分钟,都有树木在倒下。工棚里,只有厨子和我们。我们划拳,讲笑话,厨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大。大家争相讲以往的“战斗”经历,但是最后,话题回归到了如何对抗山后面的人。

牙哥说,“咱兄弟几个,每天在山上巡逻。见到他们上山来,就紧紧盯住。”

但这话马上引来了大龙的反驳,他的理由是,我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巡逻。而山后面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那你们说怎么办?”牙哥问。

“直接跟他们干一场,”蟋蟀亮出他的瘦胳膊,“我们半夜提着刀进村,啥也不说,直接开砍。”

我们全都摇头。

我们都明白,山后面那些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的祖先是游牧民族,擅骑射,尚武力。即使到了现在,他们也是以凶悍立世,以拳头维护着自己的利益。从小穿梭于深山密林,攀岩采草药,与飞禽走兽赛跑。我们只有一支小火药枪,他们家家有猎枪。他们还有恶狗。更何况,伐光了猴山,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哪有不拼命的道理?

我们争论不休。并且越来越长他人之志,灭自己威风。傍晚的时候,麂子肉香飘山野,鼻子尖的人嗅着过来,但看到几个混混在喝酒,便将头缩了回去。我们像是在吹气球,鼓气,泄气,如此反复。而天已经黑了下来。行动方案屡遭否定,仿佛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否定。

“跟他们谈谈吧,”我说,“找到他们的头儿,先礼后兵。如果谈不好,再打架也不迟。”

“好啊!”小卷毛和牙哥他们一致同意。

“还是石子想得周到,”牙哥竖起了大拇指,“有礼有节,有进有退,像个干大事的人。”

“你们记得单刀赴会的关云长么?”蟋蟀端着一杯啤酒来和我碰杯,“我觉得石子有勇有谋,伐木真的太可惜了。”

说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人夸我了。他们和酒精合力让我飘了起来,飘飘欲仙。

“日你姐姐的,你们这些胆小鬼,”我说,“给老子倒酒,点烟!”

喝着酒,抽着烟,他们开始朝我碗里夹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了猴山之王,树木、青草、花朵、飞禽走兽,甚至活动在山上的这些人,全在我的统领之下。

“我去当开路先锋,你们在这里吃肉喝酒,你们打算怎么报答我?日你姐姐的。”我高声问他们。

蟋蟀说,“如果你有胆去谈,我把我一天的钱给你。但是,被人打成肉酱,我可不付医药费。”

“我也凑一百块,”大龙说,“我还加一包烟。”

“那我给一百块钱,还把小火药枪也借给你。”牙哥说着,拿枪过来朝天空做出瞄准的动作。

三百元。我激动得发抖。但是,这些家伙很精明,他们只答应先付我一百块钱。我将钱折起来,藏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感觉像是揣了个石头。

他们向我敬酒。像是送别一位英雄或者即将赴刑场的人。牙哥喝了酒,拍着我的肩说,“石子,把山后那些人收拾乖了,我们就回木城,兄弟们一起打一片天地。”我无所谓地笑笑,将他的小火药枪拿过来插在腰间。

“我要出去清醒一下,”我说。

工棚外面的石头上还散发着热气。温暖让我想哭。如果时间不前进,人生真他妈完美。风吹来,头发往后颤动。我摸了一下兜里的钱,它散发着体温。世界被黑暗吞噬,夜晚是只大怪兽。幸好,这样的黑没有持续太久。

我看到月亮从山头升起。猴山被镀上了银光。伐木工人们,借酒驱散一天的疲惫。高声说话,劝酒,唱歌。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永远骂骂咧咧,我的母亲一直逆来顺受,我的兄妹们不谙世事,而我,正在逃离这一切。

有一阵子,我躺了下来,看月亮渐渐升起。它钻进了云层,扔给世界一个硕大的黑罩子。狼又开始叫了,声音中透着一股苍凉。它张着血盆大口,能吞下一个月亮。月亮在云层里慢慢移动。云在走,月在走。当月亮终于甩下了云层,将自己置于明净的夜空,世界又有了光亮。

他们在叫我。我该上路了。他们正在等着我。

“你还需要什么?”小卷毛问,“是带着凶器,还是带着礼物?”

我笑了笑。“我需要一把油锯。”我说,“这既可以做为礼物,又可以做为凶器。”

斯蒂尔油锯。在伐木场,它像一个石头一样容易得到。

他们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发动起来的油锯,可比一把西瓜刀要厉害得多。

“我们送你。”小卷毛说。

“不用,”我摆了摆手,“既然你们不敢去,不用婆婆妈妈的。”

他们坚持要送我。那就送吧。跟山背后的人相比,山里的野兽更令人害怕。

朝着山的背面走,那路,连羊肠小道都不算。月光从树枝的间隙里撒下来,光斑在我们身上跳跃。小卷毛在前面带路,我走在他后面。蟋蟀他们气喘吁吁地跟着。没有人说话。说什么呢?只是我心里翻江倒海。

狗。狗确实是需要解决的问题。白天的时候已经见识了。而夜晚的乡村,无疑是狗的天下。我只身进村,被狗围攻是肯定的了。腿有点软,风中飘荡着酒味。我打了个饱嗝,胃涌动了一下。我突然站住,其他人也站住了。小卷毛回过头来,我们四目相对。“你们确定要我去吗?”我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是我自己要去的。

如果我成功了,我一定能立足于猴山。扛着长刀,穿着干净衣服,叼着香烟,耀武扬威地生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守护者,可比伐木工人要强多了。我找到了这个答案,用来解释自己的主动请缨。这样想,心里好受一些了。恐惧并未消退。我的声音一定是颤抖的,所以我继续保持沉默。

狼在远方叫着,毛骨悚然。如果遇上一只狼,可能一切都会改变。还有一些野兽或者飞禽在叫,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

我们经过砍伐过树木的地方,光秃秃的,像草原;我们进入森林,树木又挡住了大部分月光。月亮一直跟着我们。这些伐木工人们,干的其实是给猴山剃头的活。我们和山背后的那些人,到底谁才是守护者?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到了山顶,小卷毛提议休息一下。大家长舒一口气。我们席地而坐,地上泛着凉意。蟋蟀掏了一瓶酒出来,递给我。这真是雪中送炭。他们看着我喝下了半瓶酒。我发动了油锯,它的声音在夜晚非常刺耳。我又关了它。我掏出了火药枪,它有点沉重。枪管里的火药和铁砂的力量,足以打死一只兔子。当然,还有我兜里的钱,我摸了一下,它还乖乖地在着呢。

“好了,不用送了。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我说,“如果我明天中午还不回来,那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他们的心尖上。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我笑了起来,提着油锯转身走了。

我一直朝前走,走在未经大面积砍伐的森林里。这一带,相比猴山的另一面,树木稀了一些,没有那么原始。那些土著世代就地取材,树木是他们的生活之源。月光的面积更大了一些,但心里却更加恐慌。我一个人走着,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吓出一身冷汗。一只鸟在夜晚被惊飞,我比它更受惊;猫头鹰在树上叫着,这不是好兆头。我不时朝身后看,仿佛会有一只野兽随时从后面把我扑倒。我进入了一种幻觉之中,越是回头,越是害怕。最后,我跑了起来。可是,我的脚步声,惊起更多飞鸟。我又停止了奔跑,蹑手蹑脚朝前走。额头上渗出汗水,我擦了一把,将它抹到了衣服上。

我该如何进村?那群狗可以将我撕成碎片。我又该如何跟他们说?警告他们?哀求他们?

身后的树林里,突然响起了声音。不是鸟翅声,不是松鼠窜过树枝的声音。我感觉那是庞然大物重重踩在树叶上的声音。沉重但不笨重。我下意识地回头,树林在动,月光像水一般在树枝上流动。它正在接近我,仿佛在提速,树林奔向两边。真的。我没有看错。我已经回了三次头了。

我撒腿就跑。狂奔起来。我像一个石头投入了湖面,让涟漪荡漾开去。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啪啪啪。我的脚掌向后翻,踢到了屁股。那个东西一直在追着我,我甚至听到它发出了叫声。

我要拼命跑。我要摆脱掉这个该死的东西,不能葬身丛林。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女朋友……他们一个个从我脑海里掠过。风声灌耳,双眼干涩,我的心脏已经成了一只发动机,轰鸣着,或者,我的胸腔里安了一只风箱。我大张着嘴呼吸,就快要将五脏六腑喷出去。

月光明晃晃,我看到了自己奔跑的影子。黑影划过月光。该死的,它跑得更快了。我从树枝的声音就能判断。我转了一个弯,跑上了另外一条路,但它依然追着我。目标明确。

我听到了狗叫声,在很远的地方。丛林没有尽头。丛林里仿佛都是一个样。只有一条小路伸向远方。我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提着油锯,但是,我连将它发动起来的机会都没有。枪。可即使它是双管的,我也不敢将它拔出来。它的威力不足射杀死后面追上来的不明物。

我的身体重于泰山,但我希望自己轻于鸿毛。如果我是一根鸿毛,我可以在风中飞翔,那些笨重的庞然大物,能奈我何?我的小腿已经酸疼,这种疼痛在逐渐放大。我知道,我快支撑不下去了。林海茫茫,风吹过来,群山回响。

我想,我不能跑到瘫在地上,让野兽给吃了。我必须跟它战斗。我奋力朝前跑了几步,这是我浑身最后的力量。汗水源源不断,迷蒙了我的眼睛。

路突然没有了。或许是我走错了路。我置身于密林里,月光稀疏,照不亮前路。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喘息声。没有了力气,没有了光。我发动了油锯。我想,如果它扑过来,油锯可以开肠剖肚。我紧握油锯,等待它扑上来。油锯的声音,塞满了耳朵。

但是,它并没有扑上来。我原地转了一圈,前后左右。没有动静。它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密林里,连风都没有,汗如雨下。

“出来!”我的声音尖厉,颤抖,带着歇斯底里,“你他妈的是人是鬼?给我滚出来!”

人?鬼?兽?

总之,不见了。这并不是好事。敌明我暗。黑黢黢的密林里,也许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我。在某一个合适的瞬间,突然扑出来,一招将我毙命。我由奔跑改成了原地打转。像一只探照灯。但是,你别以为提着一把油锯原地打转是件省力的事。奔跑是在逃命心理的驱使下,而打转是硬着头皮去面对。我想到了自己突然毙命的惨相。

“出来!”

“胆小鬼!”

“出来老子锯开你的肚子!”

没有任何东西出现。好吧,那我就去找。我开始砍树。恐惧让我制服了油锯,它在我的手里不再跳舞,而是一个乖乖的工具。它钻进树心,剧烈转动,木屑飞舞,它的嚎叫分明就是唱歌。

一棵大树倒下。声音震天响。这声音惊飞了一群沉睡的鸟。我又砍下了几棵小树,它们在油锯面前,就像韭菜面对镰刀。可我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砍伐树木了。我太累了,连油锯都提不起来。更何况,油锯已经没油了。

应该真的不见了。我心想。刚才的砍伐让我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心里稍有放松,疲惫便袭了上来。

我躺在了那棵倒下的大树上,头枕着一根碗口粗的枝丫,感觉像是儿时在父亲的怀里。我的手里抓着那把小火药枪,听见风一阵紧似一阵。松涛翻滚如怒海,群山再次回响。

眼睛闭上之前,意识是一团糨糊。睡去对我来说,其实是最后的放弃和无畏。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松鼠。但又有一种意识是自己是人。我对比了一下,其实做松鼠更好。

如果不是我砍下了那几棵树,太阳未必照得进密林。早晨的太阳多么柔和,像是穿上了金缕衣。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百倍。鸟儿们已经叫开了。两只松鼠在追逐。

昨夜原地打转,踩死了地上的一片草。我看了一眼天空,树林将我变成了井底之蛙。我头上的蓝天,小得可怜。我伸手摸到了香烟和火机。我不经意地动了一下腿,疼。我的小腿肿了。

枪还在。钱还在。油锯还在,斯蒂尔牌的。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肯定没有人会听到笑。谈判?警告?都见鬼去吧。哈哈哈。

昨夜究竟是被什么追?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心理作用,我跟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战斗。我将枪插在腰间,提上油锯,一瘸一拐地继续走。我能记得大体方向,应该可以找到出路。再见,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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