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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毙、倾谈与提匣者(短篇小说)

2016-05-14唐棣

滇池 2016年9期
关键词:面馆胡子

唐棣

“没有无法接受的事实,活血除了生活本身,至少我们不能接受生活,才会天天重塑生活。”

——布莱斯·桑德拉尔《滑翔机》

一、枪毙

到了这个时候,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想想还是跟审讯员要一根烟吧!就这么交代,场面还是有点干。于是,余示款把手从腿边抬起来,先在头上摸了摸汗。然后,就伸了出去。

余示款说:

“求‘政府赏一根烟。”

事实上,他觉得送烟过来的女审讯员是带着

一股兴奋朝他过来的。刚凝在他们脸上的尴尬,随着打火机蓝色火苗的熄灭也消失了。余示款说:“谢谢‘政府!”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走了回去。在余示款面前,准确地说在两米以外的位置上,摆有一个条形桌。现在,场面才正好,三个人,两男一女坐在那儿,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漆字,从余示款这看去,在他们头顶特别红。平时,余示款很少吸烟。到了这个时候,他吸了一口,干咳声随后响了起来。

两个男审讯员中的一个,胖胖的那个叫一声:“马木!”对面没人回应。这个名字在余示款听来,像叫另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地等着胖胖的男审讯员再叫。慢慢地,他还瞪圆眼睛,竖起了耳朵,他现在面无表情地等着别的什么。

胖胖的男审讯员说:“请你回答!马木!”余示款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咽下唾沫:“哦,可我现在叫余示款。”“你——敢说你真名不叫马木?”说话的是送烟过来的女审讯员。她的兴奋之情还没完全退去,说话有点抖。

余示款说:“余示款也是真名。马木是以前的。对了,曾用名、曾用名。”

两个男审讯员中,瘦瘦的那个听到这里,抬起头,停下手中的笔。发问之前,他又低了一次头:

“据调查,原来你放羊?”

余示款说:

“我没放过几天羊,基本给别人放牛,我放

牛过活。”说着,吐了一口烟。又说:“放牛就放牛,放羊就放羊。真实最重要。我放的牛是给别人放,别人给我钱,我才好过活。”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说:“我们需要实话,你想过二十年后会被抓么?”余示款说:“以为,自己给忘啦!”说着,吐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那时,我十八,用现在的话说,大好青春期……”瘦瘦的男审讯员说:“你们马州十八结婚的不少吧?何必弄这一出。”余示款说:“我爹妈早早跑进城,后来断了联系。我进城,逃跑是其一。其二想找他们。不为旁的,为告诉他俩一个事。我学坏得让他俩也觉得有罪。”

胖胖的男审讯员问:

“找到么?”

余示款说:

“找到是找到了,话没说得出来。我爹掌着话头,不让我说。”说着,吐了一口烟。又说:“原来,我娘进城把我爹甩了。我爹找到她时,她跟一个卖鱼的早怀了孩子。这是我爹跟我说的。他说话时和在村里说话的时候不一样。他跟踪我娘发觉我娘也给卖鱼的戴绿帽子,他就平衡了,不觉着委屈了。还偷听到我娘做那事时的表现也和在村里和他,或者在城里卖鱼的不一样 ……”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说:“好了,受害者,也就是孙小妹,你们咋认识的?”余示款说:“处过一段。”胖胖的男审讯员问:“为啥不好好处?”余示款说:“现在想,就觉得没意思,还有……我们之前有过一次那事。”说着,吐了一口烟。又说:“当初从小屋里跑……甚至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第二次和第一次区别在哪里。第二次,我没成事,倒成了强奸犯!”胖胖的男审讯员,看了一眼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然后板了板脸说:“第一次是什么时候?”说完,又看了一眼,瘦瘦的男审讯员。余示款说:“她哥孙小军好像还没被枪毙掉。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跑来找我,让我照顾她妹,他说他好像得跑路,我问他咋,他说他好像杀了人。第二天,我就去找孙小妹,想跟她说她哥跑路了。到那时,孙小妹一个人发呆,她有点不对劲。我上前抱住她,后来我俩有了那事。哎,是她脱的我的裤子。”

瘦瘦的男审讯员说:

“你是说她主动?”

胖胖的男审讯员问:

“那你当时干么?”

余示款说:

“我在解她的小袄……我说的都是事实。”

说着,吐了一口烟。

事实是,现在飘荡着几缕烟气的场面起了点

尴尬。余示款吐完那一口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挂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情。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看了他一眼,手拍桌子:

“你老实点交代!”

胖胖的男审讯员和瘦瘦的男审讯员被吓了一跳,彼此看了看,接着板了板脸补充:

“马木,你放老实点!”

余示款说:

“我们村西有一个高高的土岗,就在石榴河边上。现在,也不知还有没有。当时,我跟孙小妹就趴在土岗上向下看,向下看就看了一圈人。再往一圈人里看,就看见了几个端着枪的军人 ……”

说着,吐出一口烟。

还说:

“他们好像不是找我的那几个军人,找我的那几个上来就问我知道‘国家政策么?我摇头,他们一手端着枪,一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余示款说到这里,还用眼瞟了瞟他们的头顶)就这几个字!然后,我就交代了哪天见过孙小军,孙小军说去了哪里,然后他们走了,他们背着枪走后,我就赶紧跑去换裤子,湿答答太难受!”

胖胖的男审讯员一笑:

“嗯嗯嗯。那受害者孙小妹知道这事么?”

余示款说: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天,我俩趴在土岗上就有点不对劲。我只是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儿,她就生气。她撅嘴,我以为在耍娇,就又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蛋儿,她就落眼泪了。我怕女人落眼泪就转头,视线越过土岗的草丛向下看,还往一圈人里看,就看见了几个端着枪的军人。他们整齐敬礼,脚下踢着正步,走向三个高高的木牌子。仨犯人里,头高出别人一头的那个是孙小军。孙小军脖子后的木牌上写着“杀人犯孙小军”。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端着枪的军人,单手端枪,另一只手取下木牌往旁边一扔。然后朝身边也单手端枪,另一只手扔牌子的军人使了个眼色。我们趴在土岗上都看在眼里,那个眼色直从孙小军身后传递到第三个犯人的身后才中断了。那一圈人慢慢扩大,端着枪的军人把枪口紧紧顶住犯人的后脑勺。孙小妹这时不哭了,她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她其实都看得到,我就看到孙小军在第一声枪响后倒了下去。远远地看去,他的头只剩下了一半,他的面前是一滩血,他的手指严严实实地抠进土里,歪歪扭扭的身体动了一会儿,就僵直了……”

胖胖的男审讯员有点不耐烦:

“再给他一根烟!”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就从他面前,准确地说是两米以外的位置上的一个条形桌后走了出来,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她走了过来。于是,余示款把手上的烟掐灭,又摸了摸汗。然后,伸出手接到了第二根烟。等余示款把烟续上,他的情绪有了好转,声音恢复了平静:

“重点是你跟孙小妹的事。”

他们说着,余示款吐了一口烟。

余示款说:

“她让我第二天下午去石榴河边,我俩办第一次那事时的小草屋里等她。我就去了,一进屋,她就脱我的裤子,就脱我的裤头,一边脱一边哭,我还没像第一次那么戳进洞洞,屋外就喊起来了,他们喊抓流氓啊抓流氓!我摸了摸头上的汗,下意识地撒腿就跑,可他们好像没追上来。”

二十年后,警察追上来了。还是在余示款拉客来清水洞嫖时追上来了。我摸了摸头上的汗,下意识地撒腿就跑,他们追上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场面有点措手不及,他扔下客人,跳下楼梯,跑进厕所,锁上了门。他早觉得不对劲。上午开车出门接过夜的小姐,在那个小区门口等人时,他就觉得了,一条流浪狗朝他多瞅好几眼。这是怎么啦?为这,他晌午没吃好饭,翻来覆去想……

警察在厕所门外喊:“你个老流氓,再不开,我踹啦!”

余示款想不过是偷了洗头小妹的奶罩,这群小野妹啊。平时给他们介绍多少客人不说居然报警。

警察在厕所门外喊:

“你个老流氓,还不开门!”

余示款想,还是开吧。他就走过去,门在这时被踢开了,余示款一头撞在门上,他眼前一下就黑了,就听见他们喊一个名字。不过,他脑子一片空白。这群小野妹还在周围猫哭耗子,大哥大哥的叫着。余示款低着头从厕所的门里被推出来时,双手交叉扣在背上,他努着嘴想说个话,一个圆脸警察架着他的手,给了他一巴掌,正好打在嘴上:

“留着跟他们说吧。”

这句话余示款最后也没有说出来。其实,圆脸警察理解得不对,他想说拇指被卡在手铐外。想说一声也许就不那么疼了。他没有说话了是因为不用了,因为听到背后“咔嚓”一响,他就完全不想说了。

几天后,余示款在派出所见到了警察说的“他们”。他必须得跟他们说说。他们坐在两米以外的一个条形桌后,三个人,两男一女,像电视里演的一样,他们头顶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漆字。从余示款这看去,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到了这个时候,电视里都这么演,他跟审讯员要了一根烟。这么交代,场面比较融洽。于是,余示款把手从腿边抬起来,先在头上摸了摸汗。然后,就伸了出去。

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给点上了第三根烟。

余示款说:

“谢谢‘政府,我是死罪么?”

胖胖的男审讯员又看了看瘦瘦的男审讯员,板了板脸说:

“这个,法官说了算!”

说完,又看了看不胖不瘦的女审讯员。

三个人站起身,脸色忽然变严肃。三个人严肃地从余示款面前走了过去,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漆字下走了过去。“严肃”一直到门外,门关上了,“严肃”不见了,余示款愣了一下,拿眼使劲看门外。几个人上来,拍了他一下,余示款又愣了一下,扭过头来,正看见他们上来拉他。他们把他带出了审讯室。这是一个小

小的派出所,他们把他带进了一个小屋,说:

“你老实点!”

从小屋的窗口可以看见派出所小小的院落,院墙上有铁丝网闪着银光。余示款从这个小窗口看了一个星期的银光。这一个星期,他的眼前像镀上了一层银。他想得最多是死,死在这里闪烁着——孙小妹她哥孙小军的死发生在余示款十八岁那一年。那一年的阳光闪亮,和后来这些年的夏天差不多。最大差别是他从那开始关注一些平日熟视无睹的东西。比如,死和死的区别。年轻人和老人的死的区别。至少,对它们的说法有不同——死了年轻人,村上人说,又造孽呀。死了老人,村上人说,享福去啦。奇怪的是,余示款并没从村里听到有人说孙小军的死是“又造孽呀”。更奇怪的是,也没从村里听到有人说他“享福去啦”。

一星期后在法庭上,余示款见到了法官。法官是一个脸部棱角分明的老男人。余示款要告诉他,自己想死了,想很久了,他想死了。可法官却一直跟努嘴的余示款比划,示意他别说话,等他站在了法官席对面的小站台里,法官还比划同一个动作。

他慈祥地说:

“先宣读一下案件过程,你听着。”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法官(有马州口音)就开始宣读了:

“嫌疑犯原名马木,现名余示款,马州人,放羊为生。受害者叫孙小妹,他们在二十年前处过对象,处着处着,分手了。嫌疑犯兽性大发强奸对方,然后跑进了城。”

脸部棱角分明的法官说:

“马木,对么?”

现在,余示款确定自己没有看到那个制止的动作。于是,开始说他想说的话了:

“可以同意。但法官大人,我会被判死刑么?”

法官说:

“不用害怕,政策你知道吧?”

本来,不害怕。没想到这句话引来了余示款很多的回忆。他陷入了沉思中。

法官看余示款傻在那,又说:

“有异议么?“

余示款愣了一下:

“嗯?有。”

坐在他旁边的女法官说:

“那说!”

余示款就说:

“是放牛不是放羊。”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法官说:

“除这个呢?”

余示款说:

“那没啦!”

法官说:

“还有什么想交代?”

本来,不害怕。本来,他不想说了。不曾想那些刚被引来的回忆逐渐锁定了他最不想记得的一个事情。

余示款说:

“二十年前吧,我出逃的下午,路过马州开宣判大会的那个主席台。正想快快从那走过,我爷爷叫住了我。我就说,爷爷我去办点事。我爷爷有些老糊涂,他跟着我说,他也是来办点事。那是个空场,主席台外还有个小卖部。我想我爷爷来办的事,肯定是来畲槽子糕。他爱吃槽子糕,虽然吃起槽子糕来,他没牙的嘴里总是噗噗的空响。我和爷爷一同走在了路上。他走几步就要喘一会儿,魂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了一样。他越来越虚弱了,我爹妈丢下我跑进城里时,他还很强壮,还可以自己挣钱买槽子糕。现在,他越来越虚弱了。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我那时只是觉得在爷爷“享福去”的路上推了一把而已。他越来越虚弱了,他颤颤巍巍地走在我前面,轻轻一推,就倒了下去,就像被风吹倒了。看着他干瘪的身体铺在了地上,薄的就像一张纸似的,我觉得他享福去了。我们俩相依为命,我一走,他活不了多久。即使不走,他越来越虚弱了,很快就死了。与其说,让他慢慢死,钝刀慢割,不如我轻轻地送他一程。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自从被你们抓来,我想了很多很多

……”法官诧异地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女法官。女法官就说:“很好,你的认罪态度很好。”余示款想死,很想死。“……他栽倒地上时,我凑过去跟他说,过几年去那边找你。你是我爷,我得管你,我现在真得走了,再让我活几年。”又说:“很多老人到了爷爷那个年纪,都想死。用他们的话说,死是享福去啦。死了为什么叫享福去啦?这些年,我活腻时总想。不是你们抓我,我真忘了自己,就觉得我是一个皮条客,一个见钱眼开的小人,虽然我不承认我是流氓,但这样的日子的确脏……”

脸部棱角分明的法官又跟努嘴的余示款比划,示意他别说话,等他闭上嘴,他才说:“再宣读一下案件过程,你听着。”坐在他旁边的女法官就开始宣读:“嫌疑犯原名马木,现名余示款,受害者叫孙小妹,他们在二十年前处过对象,处着处着,分手了。嫌疑犯兽性大发强奸对方,然后跑进城。你丧心病狂在逃跑的路上杀死了自己的爷爷。情况属实,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

他们在余示款的脖子后也插上了一个木牌。余示款使劲扭头看了看,好像比记忆中的木牌要高出很多很多。强奸杀人犯余示款在看热闹的人群簇拥中走出法院。那些小野妹好像都来了。她们有的还落眼泪了。她们还是知道好歹。他几乎是笑着回头的。

端着枪的军人看他老回头,就喊:“快走!”然后,端枪的军人和另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端着枪的军人,把他架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卡车。卡车上站了“破坏国家财产犯唐子成”、“抢劫犯马新子”两个人。车上就有了三个端着枪的军人。余示款走上前,站在他们身边,跟他们点头示意。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余示款也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天,天空的太阳好大。

余示款终年三十八岁,他如愿以偿地死了。唯一的不足是,死的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军绿色的卡车启动不久,余示款就觉得不对劲。石榴河在东面,而卡车往西驶去。他想说话来着,话到嘴边还是没说成。因为,他身边的“抢劫犯马新子”忽然哭了,就像个女人似的哭。

他身后端着枪的军人就用枪托顶了他一下,说: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就这么想。你试试!”

“抢劫犯马新子”就像个女人似的,还是哭。

他身后端着枪的军人就用枪托顶了他一下,又说:

“你使劲想,再试试!”

余示款怕人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哭。男人哭和女人哭是有区别的。男人哭是没了话还想说。余示款不想说,也不想哭。军绿色的卡车把他们带向一个破旧的工厂。哭声也跟着他们到了破旧的工厂。下车时,周围空空荡荡,没有一圈人。余示款抬头往远处看了看,远处是一片高耸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也就是说,他的死不会被人看见,他的死会比孙小军的死更不值一提。所以,在被端着枪的军人拿枪口顶住他后脑勺的那个瞬间,余示款甚至想过翻案。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想,还是不死了。

二、唯面馆适于倾谈

譬如说,生物钟紊乱时。这个钟的分针、秒针在身体的某条神经里,你推我攘,沿不可预知的方向簇拥。渐渐地,开始恐惧等待。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像黎明尚未降临。为了让自己好熬一些。仅是好一些而已。紧闭双眼,天亮得便会晚一些。上星期开始,你从床上爬起来,蓬头垢面,夺门而去。你去吃面。而此刻没到早饭时间。你说,要做拉面馆唯一的一个客人。这里是一家新开张的小店。装修简单,陈设略显简陋。在门口位置,不晓得谁拿了火炭灰胡乱地写着:“拉、面、馆”三个字。它开在那条马路对面,一条沟通两地的公路边。地方不大,人多了,会放满五张长桌。那时,便显得拥挤起来。由于地处城市边缘。在一个传说中,这里将建设起什么。此刻,无疑它正建设着什么未知的东西。而你却什么也无法看见。至少,在这个点钟。面馆的生意被大量民工支撑着,收入应该可以。尤其,每到饭口常会有许多口音在极短的时间内拧成一股绳往里面挤来。来时,你通常在窗前的一个座位坐下来。他们看到你,你也会跟他们微笑。然后,他们流着鼻涕呵呵地把笑递回给你。从离开单位,你就没有再这样笑过。你听过“和田”么?面馆老板说,是兰州的和田城。看他白白胖胖的,我觉得不像,两撇小胡子倒有点异乡人的模样。这人给你感觉很好,逢人便笑的态度吸引了很多备受白眼的民工。自然,也有你这本地人。当你在凌晨走进拉面馆,他会保持同样的笑容,坐在账台后,眯着眼睛,和你打招呼——来啦!老样子。完后,又笑。你点一碗面。微弱的阳光在面馆里,面粉一样铺满桌凳上,有几束会窜上一具疲惫的身体,你眼睛干涩地甚至要流下泪来。眼药水用完了。它还不能完全敞开。也许,你沉浸在被开除后的漫长无聊里。那是个不大的玻璃窗,饭点时,可以从这里,轻松地,看见里面的嘈杂。冬季来过了,夏季来迟了。

黎明没有来临。马路上滚动的噪音在面馆周围起伏着。牛肉拉面,没上来前,你想象着附近村庄里每个熟睡着的人。他们的睡姿,他们白天筋疲力尽的工作以及他们的枕边人,他们从凌晨进入了你的生活,又在白天逃出你的生活。面馆送走一个客人,迎来另一个。多少有些相似。面条端上来了。这位神态极像你老婆的女子推门而入。关于你老婆我们还得先说说她中等丰腴的身材,咖啡色头发,几乎每天都会穿起那件女儿满月时,你买给她的粉色上衣,和结婚后赶集你买来的喇叭牛仔裤。你老婆带着那个陌生的神态和你女儿走了。就此你的生活充满阴郁之感。你也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公司老板把钱吞了关你何事。这使得最好的解决方式成了离开那个职位,离开努力打拼十年的经理职位。眼前这个走进面馆的女子,你其实不认识她,却依然难以抑制内心冲动,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黎明没有来临。你刚起床没有完全清醒。女子点完一碗面。后来,她看着径直走过去的你。直到,他坐在你对面。她双手托腮,注视着。店里空桌如此很多,她没有离开你要去的那张桌子。你静止了。面馆的面条挺好吃。面条不如里面的辣椒好吃,面条会让你满头大汗,鼻涕倾涌,狼狈不堪。我够狼狈不堪啦。你说。你们在凌晨的面馆里相视而坐。阳光刚刚开始吞没暗淡的光线。又说:知道你会走过来。我见过你,你坐在这里,你坐在这张桌旁。面馆里正在或将要发生的一切,你都毫无兴趣。不过,你一眼就发现了她。你是我今天看见的第一个好看的男人。我肯定正值战时,你走出这间面馆,一定会被埋伏在暗处的嫉妒你的人们干掉。你对着窗玻璃看了看,勉强笑了笑。她的头发有时随风飘动。那样,便挡住了你的视线。你现在做什么?这样问时并没有换回你的回答,只发觉她居然长着女儿那样的单眼皮,这种单眼皮间荡漾出来的眼神没那么夺人,却多出了一份合情合理的忧郁。你说说话吧!我猜到你只是害怕黎明,来逃避的吧!你回头想看看躲在柜台后的老板,他人已不在那里,厨房传来笑声。欢乐不在这里。面条在你面前慢慢变凉,凝固在汤汁中,它们成为一团一团的凝固的生命,而胃却拒绝埋葬它们。啊,白净的脖上系上一条项链。这是你老婆没有的。它的掉坠是一种植物——属于你这个只知道赚钱却不会生活的人无法赋予名字的种类。今天,你生日,你永远不会知道。黎明没有来临。你不知道降临人世的那一秒你在时间紊乱的匆匆流逝中想着什么,继而一声啼哭把生日逐年逐月推演成了一个符号,暗示着方向不明的命运。吃面条吧,你饿坏了……再看她,除长相酷似你老婆以外,无法再激起你此刻的任何联想。近距离导致记忆迷离而遥远。生物钟紊乱的感觉让两个人在某条马路的边望向沿着不可预知的方向簇拥而去的陌生人群不禁晃了一下神。阳光尚未灼热起来。它在她背后散落着,手臂、肩膀上的汗毛在微微阳光下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颜色。你不知道下一秒该去何地,遇见什么人。所以,你常害怕有花不完的时间,可它们非得逼你把它们一次全部耗尽。工作时没有停顿。时间把你连拖带拽地从儿童变成少年,少年变成青年,今后这个定势会将你从青年推向老年……老了之后便消逝于时间。马良,你没有神笔。你不说我永远不知道?我特别想。嗯——告诉你,在这两个人的面馆里——告诉你——有关你的一切,一切——你知道么?这个时分,你是我关注的,你不知道你每天做什么,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听我的,你不知道。这些你都不在乎,你坐在对面才是最重要的。这才重要。重要到你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你无法插入语言,伴随她的话,一同说下去。黎明没有来临。你听她说,你痛恨牛肉面,所以每次一定会吃光牛肉拉面里的辣椒……她说我叫马良。除此之外,好像都是对的。反正,听不出什么破绽。我们认识?他们不认识。你走向她时,其实你知道。你不认识。对。你不认识她。只能说是一种叫做熟悉的感觉出现在了面馆里。最后,她指着面馆外面,语调缓慢地说,上星期,你和我说,如果我们还能再见。你就叫马良吧。可我上星期一直加班工作。我知道你一直工作。当然,在深夜的阳台徘徊。我累了,总要抽空望向楼层对面深褐色的旷野。当视线从那里拐回来时,难免要从路边的小店扫上一眼。这一眼如花朵盛开,她绽放了,凋谢只在瞬间。她们在绽放的花萼里隐藏着纠结的心绪,恐慌地,注视擦肩而过的人群。岁月点滴,花香逝去。明智之人别无选择。命运之下,一切选择都是多余的。为高贵者颂赞。然后,成为下一个高贵者。削去苹果皮,切成四瓣,他们坐在面馆与对方倾吐故事。黎明没有来临。你觉得你们似曾相识也是这时候开始的。你生长在这个北方城市,别人称这里为瓷都,你从未喜欢过这个漫天灰尘的城市。现在,又必须在这个乏味的城市里念完大学。然后,在这里,工作、结婚,生子。生活只有习惯。不是说自己活得多惨,你认为自己生活乏味,你多么希望能发生点奇迹,奇迹化地改变原先的轨迹。吃完面条,带你走。去一个地方。面馆又进来一个男的。贼头贼脑,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扫视两眼便慢慢走了出去。面馆只有两个人。一切似乎表明这家伙从未进来过。这只是一次晃神。嗯。随便说,没关系。你想知道她下面会说点什么。你肯定有过一场爱情吧?说不定,你现在仍活在这场爱情当中。为什么,一个人竟可以爱自己老婆之外的另一个。她比你老婆年轻。因为,在她脸上洋溢着一种独有的光芒,干干净净,看着她。你离职后压抑的心情多少变得安宁了。从你的角度可以看见她胸前一道深深的阴影明暗交映。你身上有一种绝望的气息。可你坐在这里吃面条。那证明你还有一部分活着。活着好,可以旅游,可以恋爱,可以打架,可以骂人。为自由而活。你是美丽的,大家这么认为。你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你朋友没有你这么英俊。你不喜欢社会上的事。从未喜欢过,甚至都不拿正眼看你的生意人。希望你不要认为你有某种心理缺陷。譬如,对我——你一点也不觉得讨厌,一个人吃面条,每天这样。你的家呢?你家此刻的灯依然亮着。黎明没有来临。微暗的夜色镶嵌在这片深褐色旷野的边缘。以前,对这里总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尤其,喝过几杯酒时,越看越想伸手去触摸。能不能告诉我爱是什么?她的青春让你倍感衰老,倍感时间的玩笑。你应该在睡梦中死去,无声无息,对她的生老病死,一言一行,你没有任何权利,这让你难过。真令人难过。你和情人接吻吗?轻吻,还是热吻?除了小时候不懂事外,你没有跟任何人接过吻,你不要误会——我以为你渴望接吻。可你认为接吻是无聊的:两片嘴唇,两个舌头搅来搅去,你觉得恶心,你看电影上那些接吻中的男女,他嘲笑他们表情可笑!滑稽的是这个过程中,还得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似乎在干某种神圣的勾当。几年前的自己也曾这样设想,不久后自己将大学毕业,五年后爱上一个她,之后结婚,很快,对,很快,快马加鞭。一个跟她差不多的单眼皮女儿出生了。女儿长大,伴随你的变老死去。同时同步。这次面馆里的见面将被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没有发生。时间、地点,人物,都是你。你所有的改变都为了更好地忠于开始时的节奏:沉静、忧伤,如同悲伤的故事结束时都有的余音袅袅的尾声。好好的,像相遇。她说。可我——偏偏——喜欢不上来。她说。

一切尚未经过彻底表露。你分不清到底今天发生了什么追忆。你所能做的是记忆现在。在此刻,看着她,不想别的,就当这是生物钟的恩赐,不想别的,看着她。透过她,看见自己的老婆和女儿。她的脸呈现出一种绝妙的均衡。黎明没有来临。开始,你不知为什么,接着发现耳坠。小耳朵的妩媚精巧隐隐的淡蓝色血管,在透明的肌肤下闪动。桌子在这时的光线中显得有点脏,油腻,墙上的挂历已起皱,边角开始脱落。这是一种生活环境,一个有风度的人会做到对此视而不见,就算面汤里有一只苍蝇,也应该认为是面汤的错,谁叫它把苍蝇给弄脏。我花了十年时间来见你,但你可能只需花十秒时间就可以离开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吃面,你也吃面。如果来一杯酒,你应该敬我一杯。刻意高傲自然无济于事。现在,你是面馆的一部分,就像你是生命的一部分,你不是聋子吧?哦,是你不愿回答,不愿泄露,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的秘密……她说着话,你害怕,因为说到死亡,爱情。这些东西让你心虚不已,你又是一个软弱的男人。牛肉拉面,你只吃里面的辣椒。不吃面条也付钱。她是你的客人。面馆第二个客人。拉面馆里你们的倾谈还在进行。你们的话被经过的人当成了一阵风。大家只顾吃饭,没人在乎两个也许不存在的人。在这样一个清晨,他们的相遇,宛如诀别。和田人睡了。梦里有他的故乡。他和你说过,他多么想回去。一年又一年,却没有回去。他妻子对他好。他也说,我女儿和你女儿差不多大了。你可以对妻子好,你也可以对情人好,你想为她付出,你不求任何回报。你是个父亲,你有女儿。你渴望把自己献给她,你拒绝抵抗,你所做的会是她想要的,我尊重你,你们同睡一床,你们紧紧拥抱,你看着窗外夜空、阴霾,星星、月亮,红色的被套、蓝色的台灯。

黎明没有来临。后来,你们开始亲热,你们多默契,你们如过去那样体贴,你们又像第一次那样富有激情。你汗水淋湿她的身躯,你们在封闭的房间,你们日渐消瘦,你们挥霍着快乐。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唇印上短暂的一生,你将为选择爱一个人而感谢自己。你拉住她们的手,柔软纤细,又有些潮湿。这双手多么熟悉多么陌生。你抚摸着她每根手指,你让她的长指甲划过掌心,甜蜜的痛蔓延到了全身。

黎明没有来临。你别再犹豫,你很清楚,你必须有一个交待。你轻轻地,你轻轻地,你拾起一粒露珠那样,你融入清晨,你张开双眼,你寻找对方。你对面的二十四楼点亮灯光。光线渐亮起来。面馆里宛如长满了雀斑一样,零星坐了几个民工。他们流出鼻涕,朝你微笑。她用长发把你席卷而去,用眼神把你燃烧。一秒一生,一生一秒。终于有了声响。拉面馆的客人们来了,你该走了。你深深吸了一口手上的烟,任她的眼神对你做最后的拥抱。驶过面馆门外的汽车喇叭声是一个结束。她走了,你该走了。

黎明没有来临。分别时,她投入你的怀抱。用她火热的唇,靠近你,呼唤你。她的唇微微发抖,她的身躯微微发抖。她的沉默,她凭借黑夜唱起的心碎的歌声。黎明没有来临。你从这条马路走过去,身影消失在楼群中。她坐上一辆出租车与你逆向,沿着淡淡的光向市区驶去。

当天亮起,面馆之外,仍有脚步声停留。最初的场景是一个人匆忙经过。然后,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最后,脚步声混为一谈。而他站在阳台,倚着窗口,他听着声音清晰如昨。慢慢地,身体滑倒在了地板上。你渴望睡眠。你最清楚失眠并不是最可怕的。你更怕等待天亮的感觉。是最深的恐惧,是生物钟的分针、秒针在你的某条神经里,你推我攘地簇拥而去。你等待黎明。你的黎明没有来临。那也闭上眼睛吧,再一次,天就会晚一点亮起。从这星期开始,你去那个拉面馆吃面条,而你也告诉自己说,你再不是面馆唯一的客人……

三、提匣者

天暗了,提匣者小鲁从黄昏里亮上来,他手上提着那灰银色的小木匣。提匣儿指的是小鲁。“提匣儿”是外号,他干的是提着个匣儿沿街走的行业。早晨出门,趁着天还麻亮,把昨没来得及走的街补上。天一露白,他就该站在街里头喊: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喽——”

脆生生的喊声。有要锔东西的,急急找来,在门口把头探出去瞭那个匣的黑影没有到了哪儿。近了,近了,往往是黑影上下一颤,就再没了。准是让人叫他进门干活去了。这人小脸一扭,看意思是来了气,“扑”放下了手。

清晨像一碗水搁在了淡淡的天色里晃着几分凉气。提匣儿锔东西过这里,晃手便可以。不消你喊,好像街里街外就他能喊似的,大家熟了这些小生意人的喊声。有时候,小生意人们会在口里的剃头铺外坐会儿。里面的小伙计还会沏壶茶出来,跟大家撂个眼神,茶壶就放上了一块大石头。石头边上,原来五个石凳,小鲁在那里坐过。他坐在最后一个石凳上喝起茶水。一次,他在那站着也没喝茶水,听大家说话,他点着头。剃头铺的学徒小镏子找提匣锔过缸,彼此相识。他拿茶出去,见他立着。那时候,提匣二十一,比小镏子大一岁。

“咋站着?”

“瞧嘛,座子谁给搬啦?”

小镏子看到提匣每天坐的那个石凳,从根上断了,许是昨儿的雨大,给冲跑了。他想,没及说。

提匣说:“哪位这号力气?”

一帮小生意人都笑他,笑着应:“保定不是赚小钱的。”

后来,大家散了,提匣没走,见小镏子在铺子里忙乎起来。他人又往远处瞭,刚走的几个人是拐弯的拐弯,远了的远了。就自己使劲搬了搬那几个石凳,他搬不动。歇了一会儿,把剩茶水喝了,又想使劲去搬。猛地,就刹住前倾的身子,“噗”一声放了个响屁。他自己笑,还不忘四下瞭,提上匣儿急急地走了。

小镏子问窗边瞭了半晌的师傅:“提匣儿咋的了?”

师傅说:“吓跑了。”边顺着窗,斜着看出来,是提匣小跑的影子在亮亮的青石板上蹦蹦跳跳的,几乎要滑倒似的,却一次也滑不倒,很奇怪。

“谁吓他?”小镏子问。

师傅说话的时候可没有笑,他说:“他自己。”

以后,石凳只有四个。小镏子再看到提匣儿和一帮做小生意的在马州的街里,他一直是站着。

他黄昏的时候回到家里喜欢照着烛光看图。一本带图的《水浒》烂了。提匣儿爹妈都瞎,他养家多年。冬天,提匣儿回来天就大黑了,他们有时摸索着生炉子。玉黍皮烧了,旧报纸烧了,剩在家的烂鞋子烧了、烧了烧了……他们愿意闻见火呼呼燃着的温暖。提匣儿的过去的很多东西,都让他们烧了,没救下来,剩的是一层一层的细灰。他把《水浒》藏在柜底下也是怕他们烧了,他们是摸到什么烧什么。提匣儿明白二老是好心,怕他回来,遇上个冷屋,心也凉。

他说过几次后,一闭眼,别把房子烧了就好,就好。他爹妈烧火当废纸烧过他的《水浒》一回。《水浒》命大,剩下半本,从此第一页变成了写鲁智深拳打镇关西。

“有用玩意儿?”

“也不是。”

提匣儿跟爹妈解释不了他也不懂的东西。比如,为个啥他打小喜欢看书里的人打架?自己想:自己或许是个热闹人。回头看看爹妈,又说,你长得可太不像个热闹人。

在提匣儿二十五岁那年,师傅——口里活最好的锔公胡子爷死了。提匣给师傅守三天灵。胡子爷无儿无女。葬事也是口里人操持的。提匣儿在丧事结束后,就一个人推上那架独轮车,没跟任何人说话出去了。他拉着脸,哭着推上车围整个烟袋口,沟沟坎坎,每条街每块地的,都走了个遍。有人看见他,跟他说话,他也没有理会,推着车还是走。大家觉得很奇怪。他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一个好脾气是最重要的。

有人说:“胡子爷死了。”

提匣儿把胡子爷的独轮车推回了家。静静的,在家一夜,月亮大大的,也像个盘子。第二天,照样见他提着他的木匣走出去。到天亮,他已经在几户里锔好几个小盆了。

在提匣心坎上,这事天大。如今这副样子让人不解。提匣喊着又把整个接走了一遍。这次天早些,便往远走了走。没事人一样。经过墙根,蹲墙根的就叫他:

“提匣儿上哪去?”

他和过去一样,在大家面前总是人温温的,没大言语。

他说:“上那儿!”

阳光在他背上,在他的木匣上,斑斑点点,没人觉得好看,但大家还是看——不是看木匣子,是看他一晃一晃的走了去。这才奇怪。刚提匣是一脸的笑,跟过去一副样子,东家进西家出,今天还要去那儿,镇上的生意会好些。

那儿有认识提匣儿的,也有认识他师傅胡子爷的。镇上很多上岁数的人锔东西都认胡子爷的活儿,后来胡子爷不出烟袋口了,他们也便找到胡子爷的徒弟。

锔是自民间来,俗名“骨漏锅的”,手艺不一样。很多民间的东西都很高深的。你锔——可能使了浑身的力气也锔不上。与力气大小无关,也是巧劲。力大力小都不行。我们现在几乎是看不见这种活儿了。搞收藏的高人或许有机会见到锔着“疤”的罐子、碟子。这些物件其实是很民间的。说着说着就悲伤起来,不说了。

认识胡子爷的,后来都认识提匣儿。他们看了这天的提匣儿也奇怪,佯装着不知道胡子爷的事儿,问:“没啥大事吧?”提匣儿跟每个人都说,一句话:“没有,没啥事。”

人们就不说了,拿出要锔的玩意儿给递了去。提匣儿干活的时候,一些老主顾就聚上来。他干活的时候,和胡子爷一样,都不抬头,好像不好意思的大姑娘。他们钻东西又都眯着一只眼儿,这个“大姑娘”就难看了不少。搁每回,大家会笑出声的。这次没有,周围的人就那么看着他一手用东西顶住钻身和钻头,一手推动锯弓子,钻头慢慢地旋转。这次锔的是个瓷盆,他要在上面打两个向内侧斜的洞,铆上锔子,一般的锔匠到这里,活儿就差不多了。

胡子爷给提匣说过,咱为啥吃得开这口里口外的?就是多一点,凡事多一点,就满一点儿。提匣儿后来很久才明白师傅说的“满一点儿”,就是满意点儿,指着顾客说的。

这是他们师徒的生意经。

提匣儿每次都会多干一点,他眯着眼,把锔子一点、一点地挪正了再铆。最后还用石灰泥,给人家腻上几遍缝隙。他验活时,都把东西举在阳光里,往仔细里瞧,瞧得眼里漫出锔子上一条一条的光亮似的。提匣的活儿,口里口外多少年来都没什么人验了,(除了他自己)都信得过。

“您瞧——”提匣把东西,从阳光里,抻出来。

提匣收钱的时候,头总低低的。是给顾客的一份尊敬,小生意人在过去可是不如人的,要带点谦卑的好。胡子爷带提匣儿做生意的那一年间,除了学活儿,他干的最熟就是按脖子。在路上,他常给师傅按,师傅的脖子总是弯弯的。

“疼。”师傅拍了提匣一下。

提匣儿就轻一点,按着按着师傅有好几次都不说话,抹眼睛。

他们师徒是马州人看着过日子的。镇上新顾客见得最多的还是提匣儿,一些老人都是街里搬出去的,他们更认胡子爷。胡子爷身体不好了,提匣就把胡子爷的老顾客和自己的顾客搅和到了一堆儿。每次十一样的锔锔补补。

有时候,老人们把一些老家伙拿出来,晾在提匣眼前,他还是发懵。

老人们都说:“还是不像他师傅!”

一些人问:“他师傅啥样?”

又说:“也就这样——”

他师傅有个独轮车,独轮车上有个小匣,小匣里是金钢石的钻头、小钳子、小锤子、小铜锔及石灰泥小包,好像就那钻头大一些。胡子爷是老了才开始推独轮车的,做生意就把车一放,小木匣一卸,在巷尾设个摊就做起来了。不仅锔锅锔盆的他管,找他修修农具,他也高兴着呢。锔匠有时是半个小铁匠。提匣儿就修不太好。有时候送来,他也修,修半天,自己也在地上试,他走了,满口:“修得好,修得好!”的人就又摇摇头。

从人家院里出来,提匣儿要瞭着天上,天还很亮,怎么就不黑了?他在街边的一角上又支起小炉子,几块炭给它燃上。他要歇会儿。他们使的铁锔子是自己打的,他们能一些铁匠的活倒不奇怪。粗点的废铁条打成片儿,就像小鱼的形状。没有生意的时候,提匣儿就这么休息,他打些锔子备下。他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那些年的下午里的宁静。看见的人也说,这和他师傅多像!

胡子爷就这样在下午敲敲打打的,一直把自己敲老了。很多老人在中午的梦中都能听得见年轻的清脆的声音,回响不去。镇上人又看着提匣儿提着木匣走进黄昏里。他们做生意是简单的,沿街串巷,有挑扁担的,推独轮车的。胡子爷年轻时也是提一个木匣跑生意,推独轮车是到后来上了岁数改的。老点的人瞭着提匣儿愈来愈小的身影,就像胡子爷又活了,眼睛里涩涩的黏了。

提匣儿十七那年蹲墙根听别人说别人的事。还上胡子爷那儿,听他说自己的事。胡子爷都是推着一架独轮车从口外回来。一般都是黄昏刚来,就能听见木轮子在石板上“嘎嘎嗒嗒”一通响。提匣儿这时候准追上去,胡子爷刚开始故意拿车撞他,他就边躲边喊:“锯——大缸喽!”

后来,胡子爷让他推,一进口,他准坐在那里等着,提匣喜欢推独轮车,上手就一次都没推翻过。第一次,胡子爷担惊受怕的一路追着他跑。小车上可都是他吃饭的家伙!提匣儿跑着把车推进了他的家门,往那一放。胡子爷就进了门,呼呼地喘气。胡子爷有点口吃,尤其是着急的时候。

他跟提匣儿,坐门口,给他说:

“锔大缸——这行也当算道家的一支派的。”

说完觉的不对劲,瞪了几下眼,“不是,不是。”

提匣儿在一旁也跟着说:“不是,不是一支派。”

“是。”胡子爷着急地,又晃着脑袋,嘴上说,“那不——是。”

提匣儿懵了,再不敢说话,在门槛上往远了瞭,等胡子爷把话捋清了的时候,远处的小生意人带着自己的家伙,一个个的都回来了。

“不是——锯大缸这行当。”他说,“是锔。”

“哦。”

十七岁的提匣儿,第一次从胡子爷那里听来了,锔这行业的祖师爷和道家的鼻祖一样,都是太上老君。

他就觉得神了!

提匣锔缸是口里口外都数得上的。他唯一一次被人说是那天夏天。提匣上镇里摆生意。镇上每个街,他都熟。夏天热的人蔫蔫,生意就差,他就走街串巷的找阴凉,嘴上的声音也放低了,他怕惹了人家的觉。那不好。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喊着喊着,身后的院里忽地热闹起来,叽叽喳喳一通的乱。提匣见很多人往那里跑,他就也往那里跑。院里堆了很多人,人堆深处荡漾出来的是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几个人猫腰往大缸里伸手去摸,一脑门儿亮晶晶的,是汗。水声还是哗啦啦的响,声儿倒是大了。一回头,大家见提匣在,就喊他上来。卖手艺的提匣儿,手上比一般人有劲。他蹲在缸沿上使劲拽住了一只手。手滑溜溜的。他头不一会儿也就粘上了毛毛的汗。最后,他啊的一吼,只听:“嘭——”

水泄了下来,人光溜溜地滑到了地上,是个美美的女子呢。阳光照在女子的身上水珠,水珠玉珠子一样滚落开去。大家是看着大缸瞪着眼,提匣儿在大缸旁边朝女子瞪着眼,他看得水声停了,满院都是静静的。大家把女子搭进屋,事情还真就过去了。有的,就笑了,说:“多大的人了,提水都能提到缸里去也真是造化。”

“可不。”“水缸要是不裂,命怕就没了。”“那道缝可救了命了。”说到那道缝儿,大家突然不再说话,四下里

找提匣儿。他早提着他的小木匣远了。那时,跑在亮亮的青石板上,他也蹦蹦跳跳的,比过去更险……

后来,镇上来人,摸着马州找,找到了提匣儿的瞎爹瞎妈那儿。那天,提匣儿回来的时候,黄昏已经很深。过墙根,就有人跟他说了。镇上来人找你哩。他就在街口,提着个木匣晃荡了好久,哪敢进门!他怕啊。你比他胆大吗?你赶紧进去找骂吗?他就是不敢,就在街口晃荡,晃荡到他们走了,才进家。进了家也不敢进门,他也怕爹妈。

“匣儿啊——来——”他妈说。提匣儿进门,他妈问:“镇上那家姑娘——你救的?”

他爹的笑声吓了他一跳。爹有多久没笑了?胡子爷收他当徒弟的那天夜里,提匣儿记得爹给他笑了一回。那天夜里,他混浊的眼睛就和这次一样,跳着小朵、小朵的亮光亮。

“你个没用的!”他妈说完,拍了拍他爹。“这小子造化……”那滑溜溜的女子,那个在他梦里滑溜溜过很

长时间的女子,在那年八月二十号的夜晚成了他提匣儿的女人。女人给提匣生了一个滑溜溜的娃之后,没几年就害病死了。提匣儿到死也不能忘,他粗糙的手指按在自己女人滑溜溜的皮肤上的感觉。那真像敲着最软的铁!

他女人就说了:“疼死了。”

他就搬过女人的头,拿眼睛往女人的眼仁里使劲地看,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你眼里有小火苗儿……”

女人掉过头,继续让他按。“烧到你了么?”提匣儿看看熟睡的儿子。他们俩的那几年也是“看”出来的。提匣儿

“看”出了胡子爷的手艺(那时候带徒弟不兴教的,就凭你看,站一边跟着,有的人走下七八年来也是不行的,提匣儿的爹妈都是瞎的,他却眼睛好使。都是把心放眼里再去瞧。用上心,很快就学出来了。)“看”来了女人,“看”的日子也好了,“看”的感情都是热的。

娃儿他妈死的时候,大家想起了胡子爷死的时候,提匣儿推车走路。自己女人死,他哇哇得哭啊,直往儿子脸上打巴掌,他是让儿子使大劲哭。他们鲁家哭了一整天。哭得提匣儿想打架,却只打了自己的儿子。

孩子很苦,那么小没了娘。提匣儿这回,每天到家就陪上他看《水浒》的图画。孩子和他当年一样的高兴。孩子跟提匣儿过这样的日子,瞎爷瞎奶总哭,哭得孩子渐渐发毛了,不愿在家呆着,非抱着他爹的大腿,要跟他出门走生意。他也想,早当点家也好,就把儿子给带上了。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喽。”

“锔盆——锔——碗儿——锔大缸——”

“锔大缸——”

他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看到提匣儿,笑了笑,又喊:

“锔大缸——”

……

这架独轮车是胡子爷的全部家什。到这时也成了提匣儿的家什。他按记忆中的模样,给独轮两侧,各装了一个多格的木匣。左侧的匣上贴一副老对联:“风吹炉中火,锤打金花开”。右侧的木匣贴上:“君子帮好话,小人莫开言”。独轮车的中间,竖一个木凳给儿子坐,后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太“秃”,就贴个“开市大吉”上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远点看,近点看,可是好看!这时候,他孩子一路跟着他走路。每来了活,孩子边上一站,看着。和他一样,也是“看”。提匣儿从不看他,不去告诉这个那个,他想让他从小学着用上心。看着看着,他们就到了很远的地方。回来时,蹲墙根的人看见孩子的腿在“吉”字上摆动着,独轮车走着。只要这对儿大小锔匠回了,黄昏也就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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