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橱窗外的白

2016-05-14梁慧贤

延河 2016年9期
关键词:眼儿橱窗男孩儿

梁慧贤

彩萤站在某沿街小店的玻璃橱窗里。冬天的阳光穿过外面的冷云寒气照进来,在橱窗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温室。彩萤赤脚踩一双大红高跟凉鞋,穿白纱裙,盘新娘发式,站在橱窗里昏昏欲睡,旁边仿欧式雕花的空椅上放一本书,书皮被太阳照得一片白,书脊有些破损,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童话”两个字。

小街东西方向,宽窄十二三米的样子,沿街开了很多小店,彩萤那副打扮站在橱窗里,人们不用看门匾也知道那是一家照相馆,然而想照相的人进去往往会被吓了一跳:里面清一色女工,脸都抹得很白,头发蓬蓬的,简直有些乱,大冬天穿吊带短裙趿拖鞋,冷呵呵披一件外套,无聊地坐在椅子上,或躺在沙发上;于是不等她们上来招呼就忙忙儿放下门帘走了,走出很远又回头看,看那橱窗和橱窗里的彩萤,不论男女,脸上都呆呆的。这时,彩萤便对他们笑,眨着又长又密的假睫毛,暧昧地戏弄地招招手。

昨天下午6点起店里开始有活。彩萤一早打发了最后一个客人,睡了一会儿回笼觉,上午10点开始站橱窗,一直到现在。

彩萤的头脑一片混沌,自打进了这家照相馆接过第一件活,她的头脑就一片混沌,再没清亮过。她站着打了个盹儿,梦见东山那边的家,梦见妈妈,妈妈在梦里睁开眼叫她到跟前来。

窑洞很深,太阳照不到后炕上。彩萤背光进去,脸色变得跟窑洞一样幽暗。她端着药,向后炕叫了声妈妈,席上的被子动了动,妈妈转过脸,轻轻笑了。

妈妈多久没有笑过了?从她卧床不起那天算,整8个月,从爸爸出车祸去世那天算,是三年一个月零两天。

“拿来。”妈妈暗黄的脸上泛起红潮。

彩萤把药递上去。妈妈偏过头,往窗台上看。那里放着一本童话书,是爸爸生前给彩萤买的。一只蛾子落在书皮上,彩萤一巴掌拍死它,把书放进妈妈手里。

书掉到了坑边。妈妈望着彩萤,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彩萤以为这是个好兆头,正要笑笑,却听到妈妈喉咙里“呼呼”响了几声,又像听到她说:“孩子,我将在天国保佑你。”

那是童话书里的一句话,遥远美好,缺乏真实感,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妈妈离开的瞬间没让彩萤觉得可怕和绝望。

妈妈死后,彩萤突然胆大起来,她日夜守在妈妈坟前不回家。妈妈的坟地在村里的一个高岗上,一转身就能看见她家的土坯房——它勉强撑在一片洼地里,似乎刮上一场大风就会轰然倒塌,彩萤希望这场大风早点儿来,房子倒塌后,野草很快就会长出,绿旺旺的,与红的黄的庄家地连成一片,沿着公路一直延伸到她爬到最高的树上也看不到的城市边缘。

彩萤想到城里去,跟二表姨一起去。

二表姨是本村人,在城里做生意,每年回村一到两次,再进城时,总有几个姑娘媳妇同她一道走,她们都叫她二表姨,都去她店里打工,逢年过节准定回来,衣着打扮都变成城里女人的样子,花钱也大手大脚起来,大包小包往家里带吃的用的,甚至带回大型的电器、家具,他们的丈夫或者兄弟常常开着小四轮提前去车站等她们。

二表姨回来参加妈妈的葬礼,彩萤求她过后带自己一块儿走。二表姨问了问彩萤的年龄,连连摆手说不行。

彩萤住在妈妈坟旁,二表姨一天三次过来叫她去村里的农家乐吃饭,彩萤一日三次地说:“你带我进城。”

“别胡想了,我不能带你去!”二表姨不敢松口。

“那我就不吃饭。”

第三天,天刚亮二表姨就来了。彩萤正在树上跟一只松鼠捉迷藏,二表姨满身香气走到树下,松鼠倏地跑了。

“彩萤,你赶紧回家,活人哪儿能天天睡在墓地里。”

“不关你的事。”彩萤躺在一根树杈上。

“今天我说什么都要回城,不能再跟你耗了。”

“跟我耗?”彩萤瞟了二表姨一眼,“我又没请你来。”

二表姨爬上树,坐在彩萤对面,问她可知道去她店里打哪种工?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上衣向上竖起,露出一根根细细的肋骨:“今年二月你领走的花眼儿跟我要好,什么都跟我说。”

“那你还去?”

“为什么不去?做一个活儿能挣好些钱,运气好了一天能做几个,等年龄大了,钱赚够了,找人成个家,往后就享福了。”又说:“早去早赚钱。现在无牵无挂,强过结了婚生下孩子一步一回头地去。”

这些话是二表姨对花眼儿说的,听到彩萤说出来,她好像有些惊慌,跳下树便往公路上走。

一辆长途客车等在路边的一排白杨树下。

“回去吧。”二表姨回过头说,“你年纪还小。”

“花眼才比我大两岁。”

“大两个月也是大。再说,花眼儿跟你不一样。”客车发动起来,二表姨叫司机稍等一下,继续对彩萤说,“花眼弟弟生下来就有病,拖垮了一家子。我不帮她,谁帮她。”

“二表姨!”彩萤拿出预备好的麻绳挂在树杈上,“你不带我进城,我就上吊。”

“来活了,上工。”

有人跟橱窗里的彩萤说话,还拍了拍她的后背。彩萤两眼勉强拉开一条缝儿,却连半个人影儿也没看到。

白天很少有活儿。姐妹们都在大厅里,坐在各自习惯的位子上,或玩儿手机,或用一副花色模糊的扑克给自己算命,或给丈夫孩子打毛衣做鞋垫儿。

从太阳照下来的角度看,下午两点快到了,花眼儿要来换班了。站了四小时的彩萤恨不得立刻脱下白纱裙扔在花眼儿怀里。

二表姨的店里就数彩萤和花眼儿年纪小,站橱窗的活便包在她俩身上。彩萤起床较早,每天从上午10点站到下午两点,花眼儿爱睡懒觉,下午两点到六点由她站。纱裙宽大,容易套上身,但是要将脚穿进那双红凉鞋却常常让花眼儿出一头汗。鞋是二表姨在网上淘的,花眼儿脚大,便按她的尺码买,收到鞋却发现比标准型号小了半码。花眼儿每穿一回都要在地板上狠跺一会子鞋根儿,抱怨她和彩萤天天站橱窗,再没人替一下,二表姨竟舍不得给她们每人发一双合脚的鞋,最后她便发狠将鞋后跟踏倒穿。为这件事,二表姨没少骂彩萤。

二表姨骂人能把人心刺穿。有一回彩萤偷了一个客人的现金,被她骂了一回。

“当婊子还嫌不够贱,又要做贼,变成一个贼婊子!无情又无义,活着就该挨千刀,死了还要劳烦阎王爷把十八层地狱再往下修一层,修一个永世不开的铁牢,把你这天生的恶魂贱鬼关成灰,哭着嚎着要转一个天天吃屎的狗都没门儿。”

二表姨骂得彩萤浑身瘫软半天下不了床。可为了鞋的事,不管她骂得多狠,彩萤都没感觉,因为二表姨口里骂的是彩萤,眼睛却盯着花眼儿。花眼儿倚在沙发上,或者靠在柜台上,嘴里哼着曲儿,一双大眼里却含着泪。

“弟弟的病一好,我就离开这个吃人窝。”花眼儿经常这么说。

去年秋天花眼儿久病的弟弟死了,她当即收拾好行礼跟姐妹们告别,还跟二表姨握了手。彩萤以为她走出这个门就再也不回来了,便难舍地跟她拥抱在一起,还流了泪,连她当初不讲半点儿情面又吵又闹跟她要介绍费的事也撇开了。十多天后,却见她拉着行李箱在暮色中回来。花眼儿不仅自己回来,还带来一个小表妹,年纪跟彩萤乍来时相仿,却比彩萤当年更瘦,说话声音小小的,还不停地喘,像气不够用似的。

她害怕了。彩萤望着小表妹细细的手腕儿想,她害怕即将在这里开始的生活。彩萤当初也害怕过,可她还是来了,最终留了下来,因为这是二表姨的店,因为花眼儿在这里,很多熟悉的人都在这里,看到她们安然平静的样子,彩萤便觉得害怕真是多余。

花眼儿从表妹的工钱里也抽了介绍费,物价涨了,介绍费也翻了翻。

花眼儿走路脚步极轻,像一只猫,彩萤有时一扭头便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往往吓得又叫又笑。也许现在花眼儿正在她后面,一只手扶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偷偷向她胳肢窝伸来。

彩萤盼花眼儿快来,她一来,她就能洗去浓妆跑出店门了。她要去银行存钱,再到公园坐坐,这是她最近的必修课。每天晚饭前后,她从公园回到店里便开始盼望第二天出门。

走出店门,彩萤喜欢站在马路中间向花眼儿道再见,在那里橱窗看起来就像一个砌在墙里的大鱼缸;鱼缸里的花眼儿坐在那把白色雕花儿的椅子上(她从来不像彩萤那么老实地站着),对彩萤扬一下手,教她快去,然后跷起二郎腿,将一只鞋挂在脚尖上来回晃。

丁字路口的小广场上,天应该又晴又高。彩萤望着橱窗的玻璃想,她现在如果走过去,鸭脖店的女老板一定会老远就认出她,脸上堆起笑,叫她美女,请她过来尝尝刚出锅的鸭脖儿,原味的麻辣的都有。

“各样要两斤。”为了让声音穿过熙攘的人群传到女老板的耳边,彩萤常常会放大嗓门儿。很多姐妹都爱吃这个,请她代买。

“婊子!”水果店的老板娘从来不闲着,没有顾客,她就拿一条毛巾擦拭水果,一看见彩萤便开口骂:“烂货卖了哇,给个鸡爪儿就卖。”

彩萤没听见似的往公交站点走,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上车前,她又往水果店那里瞟了一眼,老板娘还在摊前,正给客人称水果,或者推销什么,腰间的脂肪稀软地摇着。她丈夫不胖。彩萤想起他背上干硬的牛皮癣,又看自己的手,仿佛指甲缝儿里还残留着鳞状的皮屑。

那是为了一箱火晶柿子。柿子圆圆的,像某个细心的人用手一一团成,柿子皮极薄极透,黄里透红,猛一看,还以为有盏小灯点在里面。

那天,彩萤没带钱。

水果店前面,小贩儿们骑着三轮车前来进货。老板娘肩上扛着大秤杆,头顶冒着热汗,稳当地把货物抬起来。大秤一落地,她便拿起计算器算起账来,不时还跟几个烂熟的人开几句半荤不素的玩笑。

她丈夫靠在门上抽烟,烟雾慢悠悠地从鼻孔冒出来,显得他格外悠闲,就像他不是这家店里的老板,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

彩萤艳羡地望着散放在筐里的火晶柿子。

“刚到的柿子,很甜。”男人笑着过来招呼彩萤。

彩萤想要一箱,便用最古老的方法向他发出要约,男人眼里电光一闪,脖子上青筋暴突。

店铺后面的地下室是水果店的库房,里面满是杀虫剂老鼠药和霉毛子的味道。彩萤小心地跟着男人走下木梯,躺在一堆散放的核桃上。

核桃哗啦散开,一群蟑螂像水一样顺墙根儿漫开,灰尘扬起,落了彩萤一脸。

那件活儿做得十分潦草。男人垂头丧气的。彩萤麻利抱起一箱柿子,顺梯子爬上了地面。

阳光从头顶一泻而下,彩萤眯起眼,听到地下室传来一个女人的低哑的哭声,是那种伤透了心却还顾忌脸面的哭法。她下意识地往水果店前看,果然不见老板娘的身影。

她何时跟到地下室的?她都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没扑上来抓现行呢?彩萤不由得害怕起来,好像自己正被女老板连撕带打,骨髓都要被砸出来了。这种场面她已经见过何止一两回。

往前走了几步,彩萤马上又高兴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已经安全离开了水果店,火晶柿子正在她怀里发出甜蜜的味道。

那天,彩萤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无人售票车上的报站声似乎也比平时更加字正腔圆:“银行就要到了,需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准备下车,一个男人趁机从她身后紧贴上来。彩萤反手摸了一下他的皮包,感觉绵柔细滑,像摸到了丝织品上,她便站着没动。男人更加放肆起来。她熟练地打开他的皮包,掏走了里面的钱夹。

城里最大的公园,假山顶上残雪尚未消尽,腊梅最后的余香在所有小径上缕缕不绝。

橱窗里的彩萤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闻到了腊梅含着水气的香味,想起两天前,她坐在腊梅树下,拿出她的童话书,翻到一张由于装订错误而出现的空白页——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儿出现在河对岸,他背着一个蓝色的书包,身上的校服很旧很单薄,手里拿起一根棍子,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河上的冰层。

彩萤认识这个男孩儿,或者应该说见过他几回,都是在个公园里,约好了似的,她每次打开书,翻到书中的空白页,他就会出现。

男孩儿蹲在河那边,无休无止地敲打着冰面,彩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却浑然不觉。

“没良心的,我一年的工钱都送你这儿了,过年都回不了家。”客人说着把裤子口袋全都向外翻出。

“你也配提良心!”二表姨走过来望着客人身上的空口袋儿,把凡能想起的刻毒话都像石头瓦块似地扔到他身上。客人一味抠着耳朵,好像没听到二表姨骂他,又像巴不得二表姨骂他。

二表姨骂了半天,又气又累,一无所获,便叫花眼儿放他走。大家都明白二表姨不敢把事情弄大,因为她们跟别人不一样。

花眼儿不舍钱,二表姨便劝客人押下外套。外套就在花眼儿手里,已被她撕破。彩萤望着它袖口上没洗刷干净的水泥印迹,心想,这样的衣服白白送人也未必会有人要。

卖花人提着花筐走到大街上,彩萤抱起一束花,跟在卖花人身后。

“先生,给爱人买些花吧。”

路灯微黄的光从灯杆上高高投下,浸泡在灯光里的现实泛出传说的味道。路上的人不论买花还是不买花都对她露出友好的微笑,这使她十分快乐。

走到十字路口,卖花人抓住彩萤的胳膊,满脸焦虑,还有点悲伤,说他如何穷,又如何正派,让彩萤别再跟他,免得被人误会。寒风吹到脸上针刺一般,彩萤弯腰把玫瑰插进花筐,顺势抹干眼泪,半真半假地问卖花人能不能送她一朵。卖花人没说话,只用袖子牢牢护住花筐。

彩萤往回走了一段儿,听到卖花人开始在后面喊她,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朵玫瑰向她摇了摇,快步追来。

彩萤拿出几块零钱,心想,如果他执意相送,她就把钱偷偷塞进他的花筐。

卖花儿人站在路灯杆长长的暗影下,结结巴巴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彩萤接过花,在他脸上狠抽了一下,转身跑了。

情人节过后,卖花儿人再没到二表姨店里来过,一个戴眼镜儿的中年男人却天天来,有时店门还未开,彩萤刚站上橱窗,就看见他在路边尚未发芽的垂柳下抽烟,边上停着他的车,听说很高档,彩萤不懂这些,却能够从他不停晃动的背影里感觉到他心里藏着很难解决的问题。

店门一开,他便第一个进来,初春的晨光泛着轻烟的蓝,映得他两鬓的白发发出雪光,也使他一尘不染的衣服皮鞋更显洁净。店里的姐妹们争着上去跟他搭腔,他哪个都不理,直接去找二表姨,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二表姨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换:吃惊、怀疑、嘲讽、愤怒、无耐。

店里的姐妹们都叫他老怪物。

彩萤想,二表姨显然是因为吃不准老怪物的身份才忍着,若是能由着性子,她定会把他赶出去,用拖把、扫帚、马桶刷,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赶他,他胆敢再来,她就雇几个后生找茬儿打他一顿,不信他还敢来。对付那些有钱不付还三番五次来店里磨人的家伙,二表姨就用这些方法。

老怪物每次来了都要往彩萤身上看看,走时也一样。彩萤在店里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眼神,当它投向她的时候,她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破损的瓷瓶之类的东西。

第一次在店里见到老怪物,彩萤就觉得他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遇过,然而断定不是在老家和二表姨店里,又觉得他来店里与二表姨谈的事情可能与自己有关。一个星期后,或许没那么久,只是两三天后,她的猜测就被证实:二表姨把她叫房间,他也在,坐在二表姨旁边的椅子上,看上去这一回两人谈得很融洽。

二表姨当着彩萤的面接过他递来的两万元,在一份自拟的文书上签了字,叫彩萤收拾东西跟他一块走。

原来是个叫外卖的啊!彩萤心里笑他真是个怪物,叫外卖还搞这么复杂。

他付了两万元!彩萤想,这得让她离店多少天呢?如果走运的话,他说不定会带她去旅游,去年花眼儿就中过这样的彩头,数伏天去了太阳岛,还说一点儿都不热。彩萤希望能去苏杭一带,看看电视剧里白娘子住过的地方。想到这里,她甜甜地笑了,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这单活。接着又想,收工后二表姨会分她多少钱呢?真想当着他的面跟二表姨敲定分成,免得过后又说不清,然而当二表姨的一对眼睛冷冰冰地望过来时,她又怯怯地不敢开口了。

一座上下两层的大房子,只住老怪物一个人。彩萤进了家门便钻进浴室,把自己洗刷了一遍,走了出来却见他鞋未换,大衣也没脱,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尊菩萨。

“进去!”见她光身出来,他惊叫着从沙发上跳起来,把她推进浴室,从外边关上门,命令她穿好衣服,告诉她从今往后脱离了苦海,她可以继续上学,学费生活费由他提供,或者到某个工厂正经打个工,学门儿手艺……

彩萤脑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儿,方才反应过来:她真的中彩了——她到这里不用干活,还能大赚一把!她捂住脸尖叫了一声,挨个儿打开所有的热水管,开到最大,唰唰啦啦的水声令室内的空气变得格外温暖,也让门外的说话声变得含糊不清,她在镜面似的地板上跳来跳去。

“请节约用水。”他使劲儿敲门,明显是在警告。

两万块说扔就扔出去了,一点儿水算什么?彩萤擦干镜子上的雾水,望着自己的脸,觉得他脑子里像是少了点儿什么,又像是多了点了什么。

彩萤再度出去,却不见他。她拍打着腰上的水珠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她发现他的家装修简单,不像其他富人家的风格,还发现家里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没一件闲杂摆设,也没有照片奖状纪念品之类可以提示身份的东西。

她转了一圈儿,身体开始发凉,刚刚裹了一条浴巾,他便出现在她面前。

“上哪儿去了?”她轻浮地笑着,“你在偷看我吗?”

他定定望着她,表情苦巴巴的,把有关“拯救”的话又说了一遍。

彩萤问:“你会娶我吗?就在这所房子里,我给你做饭擦地生孩子,等你老了,我还年轻,我用轮椅推你……”

他摇了摇头。

彩萤又问:“你能养着我吗?就在这所房子里,或者比这所小点儿,我不用做饭擦地生孩子,等你烦我了,把小房子给我。”

他又摇了摇头。

彩萤扔掉浴巾,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用一种她完全陌生的目光,像从很高的地方垂下来,使她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穿上衣服。等他又提上学,她便学他刚才的样子摇头,摇得比他坚定得多,并且将中指横在脖子上,做了一个自杀的手势。

他从桌上抓起钥匙走了,留下彩萤一个人在他家里。彩萤乐得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睡了一大觉,赶在店里大开工之前离开,临走顺手拿走鞋柜上的一个牛角做的鞋拔子。

彩萤走到街上,看到他把车停在路边正在打电话。彩萤走过去,他拉下车窗点了一下头,表示再见。彩萤忽地想起情人节晚上他开车经过北大街,看见她,也把车停在路边,像现在这样拉下车窗点了一下头,还买了一束花。她打了卖花人往店里跑的时候,他的车还停在那里,车窗还开着,他靠在方向盘上吸烟,默默望着路上发生的一切,手中的烟头儿一闪一闪。

回到店里,还没进门彩萤就听到花眼儿领着几个姐妹跟二表姨吵闹。

“我没卖彩萤。”二表姨说,“我不做那下地狱的勾当,彩萤一定会回来,我了解她,她就是干这行的贱命。我跟那个老傻瓜打了赌,彩萤要是回来,两万归我,彩萤要是听了他的话,不回来,我赔他两万。”

彩萤走进去,姐妹们将她围起来,像看了一段喜剧小品那样大笑。

“你个贱人!”花眼儿带头骂她,眼里笑出了泪,“不吃好粮食的贱货。”

“两万块呢!”彩萤把鞋拔子扔到吧台上,一边跟着花眼儿她们一块儿笑,一边往二表姨脸上看。

“钱是我打赌赢的。”二表姨脸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扔给彩萤,“没你的事。”

彩萤突然笑不出来了,她咬紧嘴唇,把苹果扔在地上。

后悔吗?彩萤站在橱窗里想把这个问题想想明白,思绪却被一块扔到橱窗上的石块打断了。

彩萤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花钱也仔细,所以过生日那天,她选择自个儿在公园吃一块蛋糕。生日毕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孤独的感觉也比平日来的猛烈。彩萤想看看妈妈,妈妈却不肯见她,不肯出现在空白页上;她对蜡烛许愿,希望河对岸从书里出来的男孩儿跟她说说话,却来了一个气味很重的陌生男人,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身边。

陌生人一眼都不看彩萤,和那个男孩儿一样,就像没看见她,就像她不存在。彩萤本想端起蛋糕另找个地方坐,却看到两只麻雀从陌生人袖筒里飞出来,在她眼前绕了个弯儿,落在对面的腊梅树上。

陌生人有几分可笑地跟麻雀打了个招呼,在椅子上盘腿坐好,给它们讲起了故事,讲一个男孩儿,他家共有四个孩子,他是老三。

彩萤想,为什么许多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老三?

他按照故事通常的模式先讲老大怎样,老二怎样,又讲老四。彩萤听了几句便猜出这是一个发生在贫穷人家的故事。继续想,一般故事里的老三往往都英俊聪明,命运却大不相同:有的是幸运儿,捡根头发都能变成宝剑,有的是倒霉蛋,出门拿个金苹果,回家抱个烂土豆。这个老三会怎样呢?

这个老三也是他们兄弟中最好的,陌生人的故事落入俗套。他说,去年老三没考上大学,离家出走了。也可能是南下打工去了,也可能就在这个小城的某所中学里补习,准备明年再考。

“如果他真的在补习,一定需要钱,他知道家里没钱,所以才不跟家人联系,但是,他没有钱,怎么学习怎么生活呢?”陌生人说完就走了,两只麻雀重又钻进他袖筒。

彩萤细细回味陌生人说过的话,突然一阵冲动,认定他故事里的男孩儿就是童话书空白页里的那个,正在河对岸敲冰。

彩萤她决心帮他。

接下来的一个月,彩萤每天晚上都拼命地干活,白天站完橱窗就跑去公园。

男孩儿总在河那边,用棍子敲着冻结的河面,彩萤望着他,一句话不说,却像已经跟他说了很多话。她觉得自己非常了解他,他对她也一样。她傻傻地毫不厌倦地望着他,晚饭时分,又跑回到店里拼命干活儿。

一天,凌晨4点,她刚从后门送走一位客人便到吧台前问二表姨要活儿做。二表姨把新到的客人打发进了别人房间,问她要钱还是要命?彩萤把男孩儿的事讲给她。二表姨听罢,露出一个全知全能的微笑。

“你爱上他了?”

“怎么会!”彩萤苦笑着,拿起手中的童话书看了看,“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没看过我一眼。”

“所以,你爱上他了。”二表姨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儿,多数都会冒这种傻气。”

“我?”彩萤自嘲地笑了笑,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我劝你趁早收心,你这种人爱上穷学生,不会有好下场。”二表姨冷笑着,“爱上富家子弟也不会有好下场。”

“哼!”彩萤突然气呼呼的,“我们这种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不能这么说。”二表姨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说书似地念出一串古旧香艳的名字。

“你别把猪肉挂房梁上哄人往要命处爬了。”彩萤恨恨的,“我算看清了,进了你的门,就成了贱货。我们是一群没救的贱人,活着就在地狱十八层,也许像你说的,比十八层还低一层。不用等死,现在就不如一条狗。”

“你说这话给谁听?”二表姨不高兴地望着彩萤,“当初是你寻死觅活要来,介绍费也是花眼儿得了,与我什么相干!”

“你有多好?”彩萤痛快往下说,“别以为你有钱就会在谁头上,就比谁高,那些昧心钱沉着呢,你将来死了,还比不上我们呢!”

“我店里姐妹们都是自愿来的。我没亏待谁。”二表姨脸色铁青。

“你杀人不用刀。”

“你疯了?!”二表姨凌厉地站起来。彩萤往后退了一步。

姐妹们听到彩萤半夜里跟二表姨吵,先后出来问详情,得知她想给穷学生捐款,便数落她不早说,有人拿出100元,有人拿出80或50塞给她。花眼儿最后出来,撇给彩萤20元,然后双手叉胸前,跟姐妹们一起看二表姨如何行动。

二表姨从钱匣子里抽出10元,姐妹们还盯着她,没奈何又抽出10元,把两张钱的四个角儿都弄展对齐了递给彩萤。

彩萤在橱窗里站得腿麻脚木。窗外的太阳明显偏西,换班时间早就超过了,花眼儿还不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彩萤已经习惯了。在仿佛没有终点的等待中,她又迷糊起来,想起两天前,她在银行取完了存款,又一次走进那个公园。

她坐在一棵腊梅树下,把童话书摊在膝头,翻到空白页,那男又出现在河边,用一根棍子敲打结冰的河面。

“你!”彩萤冲着他喊了一声。

男孩儿抬起了头,他望着彩萤,慢慢站了起来,手里的棍子顺水飘去。

河边突然安静了,整个公园都安静了。

“他看见我了!”彩萤往前走了两步,竟发现自己已经过了河,男孩儿就站在她面前,他肤色很白,鼻梁处有几颗雀斑。

彩萤顾不上说话,掏出钱便往他书包里塞。可是,男孩儿的书包不见了,转眼间整个人都不见了,他曾经站过的地方只有一摊混浊的泥水,在冷空气里结起一层薄冰。远处一只长耳野兔蹲在一棵塔松下面专心清理着毛皮。

彩萤心里空空的。她把钱装进包里,正要离开,塔松后面走出一个男孩儿,年龄、个头儿都跟书里那个差不多,穿一件带毛领的皮外套,裤角讲究地统在黑色的短靴里。

男孩儿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彩萤,手里捧着一块板砖,很郑重的样子,似乎那不是板砖,而是鲜花。

彩萤不知他来自生活还是来自书里,也无心再管这些。她想离开这个地方,把姐妹们的钱还给她们,把自己的钱重新存进银行。

“同学,这是你丢的吗?”男孩儿挡住她的去路,把板砖举到她面前。

“……”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板砖不是我的,一定是你的。”

彩萤不由得笑起来。

“我以为你不会笑。”男孩儿扔掉板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掏出湿巾把手擦了几遍。

“我猜你不喜欢读书,跟我一样。”他指了指河那边的腊梅树,“你每次来都坐在那里,装出读书的样子,眼睛却往这边看。你在看我吗?”

“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是因为我会变。”男孩儿一本正经地说,“我比七十二变多三变,你刚才看见的那只野兔,就是我。有时我也变成麻雀、蜜蜂、云彩、花朵儿,我想到什么都要变着玩儿一回。”

“你有没有变过别的男孩儿,脸白白的,长几颗雀斑?”

“我不变人。”男孩儿摇着头,“我不想做人才学变化。”

彩萤又笑起来。

“第二次笑。”男孩儿伸出两根指头:“你坐在腊梅树下从没笑过。”

“你爸包二奶了?”男孩儿认真问她,“你妈打牌不管家?你想上网却必须上学,城里所有网吧老板都被你爸威胁过,所以你跑到公园逃课?”

彩萤觉得他在说他自己。

“知道什么叫有缘吗?”男孩儿问了又解释:“有缘就是自己生日那天,发现另一个人也在点蜡烛许愿。”

彩萤听到这里又看男孩儿,便觉得他十分亲切。

“你发呆的样子很特别。”男孩儿总能找到话题,“你笑起来更有意思。怎么说呢?你笑起来就像从来没发过呆,发起呆又像永远不会笑。”

男孩儿说完往彩萤手里的书上看,笑着问她是不是从书里来的。

“就算是吧。”彩萤说。

“书里的!”男孩儿开始这样称呼彩萤,陪她一起坐下,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到森林里做野人,每人骑一条野狗,他觉得骑野狗比较刺激,就像骑一辆廉价摩托,快报废那种,你把马力开到最大,让它玩命跑,它随时都有可能粉骨碎身把你带到地狱,但你有本事控制它,不让它到地狱去,除非你想去才让它去。骑着野狗手拿铁叉逐鹿,虽然钢叉效率高,但他要拿一根铁的,叉鱼也行,到了晚上,在月亮下面,点一堆篝火,吃烧烤,离开之前他先要在超市买好烧烤架什么的,还有盐辣椒孜然。彩萤觉得还应当上树摘些野果吃。男孩儿十分赞同,女孩儿都喜欢吃水果,男孩儿说,在森林里,彩萤想吃哪种水果就有哪种。说到高兴处他激动地站起来,像立刻就要带彩萤去。

彩萤也站起来,天色已暗,公园里静得连鸟叫都听不到了。

“我该回家了。”她说。

“陪我走走。”他一把将她的手抓在自己手心里,含笑望她,双目流光溢彩。

他们手拉着手走了很久,天上出了星星,星星又被云遮起来了,接着下起了雪,越下越大,脚踩下去咯吱响,像踩在一层粉笔上。彩萤看不清男孩儿的面容了,她想,自己的面容一定也变得模糊,男孩儿也看不清她了吧?

他们走进了公园东北角的松树林,四周的雪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男孩儿停了下来,彩萤和他面对面站着。她听到了松针落在雪上的声音。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抱在了一起。

彩萤看到男孩儿伸手之前闭上了眼睛。

“他多么单纯啊!”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得再没有未来,而他还是个孩子,人生随时都会发生美好的惊人的巨变,于是,她推开了男孩儿。

她真该走了。昨天回去晚了,二表姨认定她在外面做了私活,骂她还动手打她,警告如果再不守时就撵走她。

男孩儿再次抱住了她。她推过几次,都被他抱得更紧。

“不要走。”男孩儿的身体变得僵硬。

“不行。”彩萤用劲推了他一下。心想,如果他知道她住在那条秘密的小街上,住在那样的照相馆里,他该有多失望多难过!

“把钱放下!”他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钱?”她睁大了眼睛。

“钱!”男孩儿重复了一遍,“把钱放下。”

彩萤的心“唰”地凉到了脚底,接着头皮一阵发紧,连忙把包塞进男孩儿怀里。

包上很快又落了一层雪。

“全都在里面。”

想到这是自己几年来的全部积蓄,想到自己白白进城忙活了一场,彩萤掉下眼泪。

“后悔认识我了?”男孩儿一只手仍然牢牢抓着彩萤,用另一只手将包背在自己身上。

“就当不认识吧!”彩萤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摆脱男孩儿,“我能做到!我认识很多人,再见面都像不认识一样。”

“我知道!你的确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不相信你。”男孩儿残酷地笑了笑,从短靴里抽出一把尖刀,捅进了彩萤的胸口。

“我不相信任何人。”他说。

想到这里,站在橱窗里的彩萤下意识地捂住了心脏部位,还像很痛似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哪里的大钟敲响了下午3点。彩萤想起,新来的表妹上工以后,花眼儿就成老员工了,站橱窗就变成了彩萤和表妹的活儿,彩萤该盼着表妹来接班才对。

表妹是个守时的人,为什么还不见她?彩萤往走廊那边瞧了瞧,却看见花眼儿从门里出来,披一件桃红色睡衣,人还没到,话就朝橱窗撂来:“你自由了,快走吧。”

彩萤刚要挪脚,又见表妹跳下窗台,脱掉身上的白纱裙,扔进花眼儿怀里说:“累死我了!你又让我多站这么久。”

彩萤又糊涂起来,表妹为什么跟她一起站在橱窗里,正要问问清楚,花眼儿被裙子拉链夹住了头发,痛得咝咝叫,像一条蛇,表妹上去帮她,一时解不开,也咝咝叫,听上去她比花眼儿还痛。

痛感也会感染,彩萤也想咝咝叫,却听到表妹问花眼儿:“彩萤的案子破了没有?”表妹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昨天问二表姨,二表姨说她不认识彩萤,其他姐妹也说不认识,反问我彩萤是谁,姓什么,哪里人。”

“我也不认识什么彩萤。”花眼儿声音冰凉冰凉,“你也不认识她。”

拉链受惊地开了,花眼儿套上裙子站进了橱窗。

彩萤完全醒了过来,两天前的雪夜重现眼前:她倒在雪地里,抱着童话书,那张由于装订错误而夹在书中的空白页上浸满她的鲜血,渐渐地,血变成了水,水里印出她的失血的面孔。

“该死的妓女!我家就是被你这种人害惨的。”男孩儿说完从彩萤温热的尸体里拨出刀子,取出一叠湿巾,一层一层,仔细将刀包起来,插进他漂亮的短靴,然后背着彩萤的包,消失在雪夜里。大雪抹去了他的脚印,就像二表姨在工资表上抹去彩萤的名字。

彩萤最后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姐妹:她们依旧化浓妆,穿吊带儿短裙,披着外套坐在各自习惯的位子上,或玩儿手机,或用一副花色模糊的扑克给自己算命,或给丈夫孩子打毛衣做鞋垫儿。

彩萤穿过橱窗的玻璃跳到马路中央,在那里,橱窗看起来还像一个鱼缸。她向鱼缸里的花眼儿摆摆手,花眼儿往马路中间看。花眼儿看不见彩萤,彩萤却看见花眼儿当真变成一条鱼,大张着嘴,拼命吐着泡泡。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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