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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4路也

西部 2016年9期
关键词:泉水

路也

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上有一个巨大的雕塑。雕塑是蓝色的,是一个汉字的篆书,这个汉字是“泉”。这个汉字原初的战国模样和秦朝表情,被现代的水泥、混凝土、不锈钢和油漆冲淡,赋予了理性筋骨。在没有出现这座雕塑之前,这个“泉”字是软软地写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的,有了这座雕塑之后,这个“泉”字在每一个人心里的笔画印痕反而轻描淡写起来,字被从心里移搬到了广场上,字有上百吨重,用起重机吊起来,坚硬地竖在了那里。作为这座城市的标志之物,它高频率地出现在各类宣传类图片和视频中,本地人却并不怎么在意它,很少谈论它,更谈不上喜欢它。估计它的质地过于铿锵,姿势过于励志,更接近雄性,并不符合泉水在人们心目中的阴柔特质。

广场不远处,有一座大泉池。池中排列着三眼大泉,它们毗邻紧挨,又各自独立。那是三堆浩荡的活水,每一眼泉都很肥硕,很有喜感,天生就携带着的马达非常稳定,它们搬运着自己的身体,自下而上、由内向外地做着结实而旋动的体操。它们的颜色由浅至深,由白而绿,终呈碧绿,如同三朵绿白相间的巨形菊花盛开,琉璃花瓣朝着四周荡漾开去。或者,也许,它们成千上万年就这样端坐水中央,一刻也不停息地涌动着,是为自己举行着加冕庆典,确立着自己的王位,它们是泉水中的王者,认为自己会永生。在这三眼硕大泉水的附近,方圆十几公里的老城区之内,有一个泉水的近亲家族,大大小小的泉散布,像一个又一个女祭司,举着自己的水晶高脚酒杯,赞颂之音涌上喉咙,它们发出的都是一些最简单的元音。而如果把半径扩至全城,扩至近郊、远郊,又有许许多多的泉,构成这三眼大泉的远亲族谱,它们大都分散在角落,隐匿山野,心怦怦乱跳。所有这些泉,形态各异,有的以花朵盛开之姿喷涌,有的以锅中沸腾之态翻滚,有的从崖洞旋转着跟头侧喷侧冒而出,有的静悄悄地往水平方向流溢荡漾,有的通过地面或峭壁的裂隙往外溅洒,复杂地形导致了泉的情感表达方式不尽相同,但都是来自幽暗地层的诺言。

先天的地形优势让泉群形成。某座著名山系向西北延伸着余脉,在这余脉的末梢上就端坐着这座老城。所以这城地势由南往北倾斜,海拔阶梯式递减,以南面群山为主体,南面东面西面都有山,几乎三面环山,接近盆地地形。最北面的城外是洼地和平原,使得这盆地有了一个豁开的缺口,而在缺口的尽头是一条著名的大河。那座著名山系的山之阴由石灰岩构成,石灰岩的透水性很好,于是在遍布植被的山地之中储存固定下来的水全都沿着松软多孔的地层渗下,又沿地势往南面汇集,渐渐到达了这座城的盆地中央。按照常理,水应该继续从盆地缺口流往北面地势更低洼的平原,注入那条大河,可是,偏偏这城北面的地质是火成岩构成,不能渗透水,水全部被挡住了,拦在了盆地里面也就是城中央。从根茂林深的大山里源源不断地渗进来这么多水,却排不出去,全都挤在城中央,那里的地下岩层空间如此有限,如何是好?水万般无奈,迫于压力,只好自寻出路,从地层的缝隙冒了出来,从岩层的断裂处涌了出来,于是满城喷水,水的万般无奈变成了水的万种风情。

无论从建筑、民风、饮食还是观念来说,这都是一个公认的老派城市,老派到骨子里。对于他者的评头品足,这座城从来都无动于衷,夸赞和贬损都不会让它激动,它那适当的羞赧只是由于谦和的天性,而不是出于任何荣誉感和歉意。任何时代,它似乎都是表情淡淡的,怀抱着群泉,素面朝天,过自己的日子。这座城从不穿晚礼服,也很少穿正装,更不会穿吊带装,它倾向朴素实用的衣着,总是准备着去操持家务,它时时刻刻都戴着套袖,套袖还是藏蓝色的,直边的:嗯,不要粉色的,也不要蕾丝花边。

因为泉水过多,从古至今绝大多数泉都是用于日常生活而不是当景点,所以这座城长期以来并不真的知晓自己的优长。当外地人提醒它时,它才恍然大悟,接下来依然把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看作稀松平常,骄傲不起来。听到过有人这样说这座城,“她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拥有什么样的好东西” 。然而,这样不是才可爱么?

这座城的确过于自足。除却历史和文化的原因,或许还存在着某种地理因素吧。一个城市可以有江,有河,有湖,有海,除却个别内湖,它们大都属于过客,带着远方的消息经过这里,驻足片刻,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他乡,四处奔走,去看世界,寻欢作乐,沿途一边寻找一边抛弃,一边依附一边背离。住在那样的城里的人想必也在这江河湖海的召唤下喜欢游走异乡。而唯有泉,属于一方土地本身的地质内部构造,属于绝对的私有,每一个泉的地点总是固定的,仅囿于此,永远不离开这块版图,它们是封闭型和相对静止型的,且善于在封闭和静止中忍耐,不动声色,仿佛带着禁欲的色彩。住在泉边的人,一旦安居下来,也像这泉一样,在乎内涵而并不怎么在乎外延,就不想再四处游走了,所以泉边更多的是土著而非移民。泉因不假于外而只靠自我定力终获宁静和自由,几乎可以看成是水系中的斯多噶主义者。于是,这座怀抱群泉的老城天然地携带了自给自足的安稳气质,当达到极致也堪称风度了。这风度接近于母性风范,具备先天的伦理优势,当然,这城温厚,只身教,不言传,更不说教。

泉来自幽闭的地下,来自岩石的内心。地表之下有数以千万计的脉管,如同人体中的动脉和静脉一样蜿蜒着伸展着,这些脉管在岩层围困着的极其狭小的空间里,静悄悄地存在着,造成了莫名的压抑、恐惧、烦闷和隐秘,当它们中的某一条——往往是在某一区域相对来说被围困得最严重的——偶然寻找到地表的突破口时,就在不可预计之中忽然形成了泉。似乎从地心而来的那股子劲,是一种催开花朵的力,使一股原本平平凡凡的水流在开阔的蓝天下绽开了旷百世而一遇的笑容。封闭与开放就是如此辩证地转换,一个名词至此变成了一个动词,这动词奔放、烂漫、轻松。最内敛本分者在摆脱理性束缚之后变成了不羁的天才,在抑郁和躁狂之后产生出了伟大的创造。弗洛伊德关于创造力的学说其实完全可以用来解释泉的形成。

索尔·贝娄认为,芝加哥附近那辽阔的玉米田是民主的象征。那么,这座城里的泉群似乎体现着封禁的意义,同时探讨着独处和孤独的可能性,并且诠释了什么叫冥想。被围困堵截的地下水流,它的焦虑、挫败感、不安全感,它的无助和弱小,恰恰充分调动起了本能机制,以自己料想不到的激情冲决而出。当泉形成以后,囿于地形,泉仍然无法像江河湖海那样把自己消融在外部世界,只能在有限的方寸之间独处。泉是孤独的,对外部世界的漠然,与地层之下那个过往世界的隔离,还有对将来何去何从的茫然,对眼下处境的无所适从,甚至对于自我也产生了的疏离感,都造就了泉的孤独。孤独是一种可以跟旧世界决裂并同时创造出新世界的力量,正是这种独立状态使泉找到了真我,即最纯粹的生态个性,诸如:线条图案的美感、洁净、透明、清凉、恒温、富含矿物质。无法四处游走,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永远只能待在原地,身体越受到限制,心灵越无拘无束。泉喷涌、荡漾、倾洒、流溢,天光云影共徘徊,水草在晶亮的水中飘摇,体态和神情都宛如在梦中;泉依然喷涌、荡漾、倾洒、流溢,它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从自身之中看到了七色彩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泉继续喷涌、荡漾、倾洒、流溢,就这样无休无止,渐渐地,在单调而重复的运动中,惯性控制了意识,一切心思欲念都远去了,泉忘记自己身在何方,进入了冥想状态。冥想需要闲暇、安静、独处,它比沉思默想更高远,比臆想更飞扬,比白日梦更深邃,既有具体可感的形象又有形而上的思辨,思绪超越眼前具体的环境,思维射线遥感着天地万物,以至神经末梢终与宇宙星辰相交、与造物主相会,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原初动力。从地下潜流变成泉,是一次物理意义上的解放,而进入冥想,才使身心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可以说,那些泉每时每刻都在冥想。可以说,泉边也是最适宜冥想的位置。坐在泉边的人很容易被一个漩涡式的中心吸引了去,凝视着泉水中央怔怔地发呆,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听到远方和茫茫天际的声音,泉边的人会成为一个冥想者而不是一个行动者。冥想的结果,是在无知无觉中实现了近乎灵魂出窍的灿烂,在形神合一中释放出了精神迷幻的礼花。

有一年初夏,我陪一位在美国教授中国哲学的朋友去了孔子的出生地尼山,观看那里的坤灵洞,也叫夫子洞的。我们的圣人一下生就被放置在了小小山丘之下的石头洞里,内有天然的石床石枕,但低矮昏暗,实在简陋,所幸这洞内有一股泉,自洞壁石缝喷溅,沿峭壁流淌下来,在石床石枕旁边汇成一个清明透亮的小潭,潭水清澈可以看到有着晶亮沙粒的潭底。我让自己仰躺在那石床上,枕着石枕,望着洞顶的峋石,想象了一下初生幼儿孔子当年躺在此处的感受。然后又俯下身去,双手掬了一捧泉水喝下了,那泉水是孔子母亲颜征在和初生幼儿孔子喝过的水呢,甘美清澄。嗯,不错,一出生就生在了泉边,离泉如此之近,泉水触手可及,不小心就会掉到泉水里去,难怪孔子有过“智者乐水”的比拟,并一生爱水。孔子这个由单身妈妈养育、身世不明、贫且贱的苦孩子,这个不依礼制结合生下的孩子,最终竟成了中国历史上以礼学救世的道德大家,是不是有点讽刺哦?其实也并不奇怪,一个人在乎的和向往的往往正是自己缺乏的。他儿时的玩耍方式,就是把祭祀器具拿出来练习行礼,也许那是一个孩童在以并不确定的方式对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进行怀念和遥想吧。这个生在山洞里的孩子从一出生就备受歧视和压抑,大半生挫折,累累若丧家之犬,而天赋智慧最终还是顽强地从命运那幽暗的地下岩层和逼仄的嶙峋峭壁里喷发了出来,泽九州,泽万世,就像这洞中至今还在喷冒的泉水一样。朋友用自带的设备给那洞的里里外外都录了视频,准备带回去,在课堂上播放给美国学生看。那音频里录进了明显的水声。大洋彼岸的人在观看时,当想到这是来自中国哲学源头的声音。

在汉语里,这个“泉”字只是一个象形字,模拟了水从山崖地穴中流出来的样子。也许这个词的英语更能反映出泉的本质,在英语里,“泉水”“春天”“弹簧”是同一个单词:“spring”。这三样事物,不管哪个是本义哪是引申义,它们共同隐含的意味是:当正在承受着的某种外来压力达到一定程度或者极限时,自身就会突然朝相反方向跳跃着飞升起来。泉水是承受地质压力而喷溅出地表,春天是承受冬天枯萎死寂的压力而抽芽绽放,弹簧是承受物理挤压而反向跳起。它们都是在对压抑的反抗之中获得了自由和解放,于是滞重变成活泼,苦闷变成清透,隐忍变成滔滔不绝,最终获得了发散式的枝枝蔓蔓的繁荣。

某些夜晚,我睡不着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我居住的城里那一个个永不止息地奔突涌溢着的泉,敞开在这个城市的夜空下,仿佛黑色绸缎上刺绣着银色花朵。我仰躺在床上,感到一种刻骨的宁静,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也是一眼泉,我自己滋养着自己,我不知道这泉来自我的肉体,还是来自我的灵魂,或者灵与肉之外的其他什么地方。

虽然我知道泉生来就千姿百态,但是依然坚持偏见,把那种在平池中自下而上绽放成花骨朵形状的泉,看成泉的典型、泉的标本。那既是一种生动的、具体的、写实画面和图像,同时又接近抽象画,甚至可以看成一种凝练化概括化之后的几何符号。它们的模样和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超越了语言,它们要么沉默,要么话语极简以致含义不明,人们只好猜测它们说的是汩汩语或者突突语。它们大同小异,在不一样的徐缓迅疾之中拥有着共同的构成方式和流转规律,所以更像是积淀了某种精神内容的图腾,它们究竟象征了什么?是清洁精神、万事皆有源和永不枯竭吧!是自由、青春和欢乐吧!当然还可以是悲怆和销魂!可以说,从这类泉的模样来看,它们正好印证了一个观点:“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用什么艺术手法来表现它们才是最好的?我想,木刻版画恐怕是最好的了,那种木质的厚重凝滞正好用以突出水质的轻灵跃动,这大约是最好的把“动”的内容用“静”的形式来固定住的范本,表达出的是“瞬间的永恒”。

泉的线条单纯、洗练而简化,其中没有任何雕琢的细节,只把一个富有神韵的大致轮廓放在那里。泉以无色胜斑斓,造就了各式各样的洁白、黝黑、微蓝和碧透,似乎占尽天下色泽。泉是那样满满当当丝毫不留余地地充溢了整个池湾,肥硕得那样心满意足,朴拙得那样天真烂漫,从来不去刻意地学中国山水画以写意手法依靠留白来显示想象空间,当然更并不在乎什么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正是这种懵懂甚至幼稚,使泉——这天下最冲动也是最偏僻的水流——具有了某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这就是泉的浪漫主义,完全无视这个世界日益复杂起来的心机和无比精细无比沧桑的异化。

泉的美是把拙重、飞扬、圆通和清远结合在一起的美。它包含大自然之始和人类之初的风貌神情和哲学元素,同时又“郁郁乎文哉”。泉的样子是斯文的,即使某些特殊地形构造偶尔使得它的动作幅度过大,略有咆哮,泉终究也还大致是斯文的。这个世界越来越粗暴,斯文差不多已经被挤兑得等同于软弱和冬烘,而泉初衷不改,它那富有律动的喷涌之状,它那从高处潺潺流下的样子,仿佛正对这个骚动不安的世界温和而善意地批评着:万世之斯文而今安在哉?

我的美术视野狭小,不包括摄影在内,在至今见过的画里,泉本身的具体形态往往都没有得到完美的体现。泉在画中,往往只是作为隐喻而存在。很少见到画家们将泉的全貌勾画出来,显示出泉的真正出处或发源地。中国画往往是把泉画在高山之中,让泉穿过山涧、峭壁和密林流出来,以地貌和植被作背景来表达泉的清冽,那样子接近小型瀑布,表达的都是志趣高雅不与现实同流合污什么的。倘若把泉画在充满人间烟火的市井之中,又往往把泉边人物作了主体。所有这些画中的泉基本上都是裂隙式的泉,对于那种自下而上喷涌着的丰满之泉,或许有人画过,却罕见全方位展现在画面上。

早年,我看到安格尔那幅著名的油画《泉》,唯美则唯美矣,颇有几分疑惑。这幅画,我看过无数次,不知为何一直以为背景是在室内,直到后来才弄明白背景其实是在野外。细看,那举着水罐站立着的裸体女孩背后是两块相对完整平滑的崖壁,她正站在两块崖壁相拼接的凹陷处,上方隐约有暗色的枝叶生长出来,崖壁根还有一株不起眼地开着小花的草本植物,很像水仙。泉在哪里呢?就在那两块崖壁相拼接的凹陷处的最底部,一簇浪花盘旋着从女孩脚后跟涌出来,宛如一抔雪、一堆白绸,那只是这泉的一部分、泉的一角,最终无法辨清泉的完整形态。女孩高举着一只沉重的水罐,她以左臂在低处撑着水罐的颈口,把右臂高举起来从头顶绕过,使右手够到另一边去扶着水罐罐底,水罐口朝下,汨汨泉水正从中流淌下。实在不明白倘若只是为了把水倒出来,她为何要做出这么个高难度动作。即使是在沐浴,似乎也没有这样玩杂耍的必要,让人担心不定哪会儿她就会把大水罐摔到地上了,即使打不碎,至少也会留下裂痕。我对着镜子练习过这个动作,太艰巨,右胳膊不够长,必须比现在再长出至少五分之一来,才能既从头顶上绕过稳妥地扶住水罐。在我的臆想中,这个画中微胖的女孩一定是处女,又无端地觉着万一水罐摔碎到地上,这个女孩也就不再是处女了。其实我既担心那水罐摔到地上,又盼着那水罐最好赶紧摔到地上——至少可以让她放弃这个高难度动作,别让人看着提心吊胆的。如果画家故意想让观者为画中事物提心吊胆,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那么我就不再疑惑。唉,遇到我这种不解风情的观者,真是画家的不幸。也有跟如此唯美主义对着干的,那位达达主义代表人物杜尚从商店里买了一个现成的男性小便池,命名为《泉》,直接送去参加艺术展了,命名在这里显得非常重要。在杜尚那里,所有关于泉的隐喻,本体和喻体被翻转颠倒了过来,同时还将泉的传统既定内涵恶作剧了一把。见到这幅装置艺术时,我会心一笑,产生了给自己家里所有器具都重新命名的冲动。在我还未来得及做点什么时,就在江南某名胜古迹旁看到了别具一格的公厕标志,沿着公园石径旁的路标走至公厕,发现上面既无关于性别的卡通头像也无关于性别的文字说明,一个门口标了两个汉字:“观瀑”,另一门口标了两个汉字:“听泉”,至于哪间是男厕哪间是女厕,自己去判断吧,弄错了,后果自负。

见过“文革”时期的有关泉的画。在那类画面上,有两三只空水桶放在泉边,正对着崖下的裂岩缝接那源源不断流淌下来的泉水。汲水人在等候过程中安坐泉边,如饥似渴地捧读一本《毛选》,表情欣欣然,浑然忘我,像是也忘记了那水桶的存在。泉在这里的隐喻一目了然,完全不必解释。如果是西洋画,泉边汲水者捧读的当是一本《圣经》无疑。如果拿着一本《高等代数》《行政管理学》或者《货币银行学》在读,那就全无坐在泉边的必要了,更不配入画。

在《圣经》主题的画作里,见过几幅关于摩西杖击磐石出水的画面。那从岩石中被击打出来的泉水,总是很有气势,呈扇形,掀起巨浪,石破天惊似的。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过红海,进入旷野之后,吃水成了问题。在玛拉这个地方,摩西听从耶和华的话,让苦水变甜。接下来路过一个叫以琳的地方,很幸运,那里有十二股甜水泉、七十棵棕树。后来这支队伍继续在无边的旷野沙漠里走,百姓再次大吵大闹地要水喝,摩西祷告之后听从耶和华的指示,以杖击打岩石,于是岩中涌出泉水。而他们将要进入应许之地的迦南,是一块流着奶与蜜之地,有不少宗教油画描摹过那里:人丁兴旺,有无花果、葡萄、石榴、大麦,当然,还有溪流和泉水,泉水静静地横在远处,闪着温润的光。《圣经》里还用男女之爱来类比人对神的一往情深:“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凡涉及到泉,无一不象征丰盛的生命。而到了新约时代,这丰盛的生命只能从耶稣基督而来,信他的人,会从腹中流出活水的江河来,只有他可以赐给人喝了永远不渴的水,这水能在人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他代表道路、真理、生命——这才是真正的永不枯竭的泉。

其实泉是很难画出来的。任何画家只能画出泉在人的臆想中的某一刹那,而且这一刹那还被当成了静止的时间,被处理成了定格,才得以进入画中。要画出泉的流转和循环来,多么难,要用阴影和光来表达泉水的特质以引发出观画者的渴望,多么难。无论画哪种形态的泉,都应该达到这样的目的,让观画的人,真切地感到:“我口渴。”

泉不仅表达着空间意义,还表达了时间意义,甚至心理意义。

在我的偏见里,仍愿意以那种在池中自下而上做喷涌状的泉为例。泉在对称、均衡、连续、反复、重叠、流连、间隔、起伏和交换之中,演示着亘古的大自然的舞蹈。当一个人在它旁边停驻下来,出神地凝视着它时,恍惚之中会感到这方寸之间就是整个世界了,水永远在汩汩地冒出,同时又自己咽下去,并再次重新冒出来,水像总是待在同一处,完全没有变化地如同已经静止下来一般,可是同时,泉又分明以流线型的韵律和速度感告诉我们:时间在流逝,心脏在跳动。泉就是这样,在方寸和世界间,在动与静的相克相生之中表达着“不朽”。

泉的轮廓或许类似表盘,上面似乎隐含着永不停歇的指针,那地层压力就是旋拧着上紧上满的弦,它在走动,你看到的是瞬间,许多的瞬间,它的秒针在飞快地动啊动,而它的分针和时针几乎是静止的,你不会明显地看出它们的位移,没错,可以说,泉里面有一个钟表。泉只会发出最简单的像“啊”“哦”“嗯”“哈”这样的音节,声调低低的,音响模糊,它说什么内容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不停地说啊说,没完没了,产生了催眠效果,所以,泉是自动写作者。泉更是一个祷告者,它在祈祷,它的祈祷文是用象声词写就的,同样将荣耀归给上帝,如此,我们可以说,泉里还有一个字母表。所以,尽管泉永远在重复、重叠、复制、往返,可是它并不显得机械和单调,因为它的内部有节奏、有韵律、有询问、有应答。

泉这个幽闭症患者,自身之中其实隐藏了一个坐标轴。那个从地下到地上、从中心往边缘扩散而去的空间范畴是泉的横坐标,泉以自身形象表达着流逝感同时又朝着时间的无限敞开来,这是泉的纵坐标。纵坐标横坐标相交于原点,这个原点应该就是核心部位的泉眼吧,它是重心,似有一块磁铁在那里。泉就这样在自己的坐标系里,用时间来表达空间,用空间来表达时间,时间和空间互相追赶并且交错,时间和空间在泉的生生不息中最终融为一体。

从绝对意义上看,那一眼泉所代表的时间在变,空间也在变,你不可能两次看见同一眼泉。可是从相对意义上看,泉在表达流逝感,一边产生一边丧失,却终归还是那同一眼泉,江河可以改道,可谁见过泉更改它的来历和出处呢,所以,你也不可能一次看见两眼不同的泉。在家门口,那泉还是那泉,泉边的石阶越来越旧了,已经磨得圆润发亮,那是岁月发出了光泽,那泉的形状跟过去相比毫厘不差,那泉来自的那一个漩涡式中心还是同一块地层裂孔,既没变大也没变小,它当然还是那同一眼古老的泉,忠诚的泉,让人怀旧的泉。

一位旧友调离本城去往海边已经多年,平均两三个月就回返一次,与我小聚。我们都是散淡之人,终生昏昏醉梦间,是共同状态,偷得浮生半日闲,是共同追求。某个冬日,我们静坐泉边,人迹稀少,一坐就是一个晌午和半个下午。当时身边环绕多眼泉水。其中一处大泉,从古至今绝大多数时候都被围困于衙门,近十年来才还于民间,紧邻大泉的是一处并不引人注目的小泉,很少有人知道它,却是被一位宋朝女诗人在少女时代写过的,古典诗词注解中必须要出现它的名字,而这位中国古代最著名女诗人的诗集名里则嵌入了距此处两公里的另一处泉水的名字。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泉、听泉,水声原本就是弱的,这样一直看下去听下去,渐渐地发现水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而耳朵忽然就辨别出了古筝的音符!这时候,抬起头来,瞥见近处亭子的灰色瓦檐翘起在斜阳里,瓦棱上卧着一点儿残雪,还有几株枯草摇曳,半块模糊的白月亮早已悬挂,周围是难得一遇的晴好的天气,是无尽的虚空,仿佛收纳万物灰烬的教堂——我看到的分明是时间,时间以它自己的语言在追赶着自己的思想,足痕正从头顶上悠悠踱过。我忽然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友情大为感动,这平装的友情,活泼、单纯、温润、恒久,许多年过去了,在这苍茫的人世上,只有它拒绝成为过去时态,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别人创造并使用过的一个词:温馨抱慰。

我也多次去岛城看望这位旧友,我俩在海边山坡上散步,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坐在临海的落地窗前一边喝咖啡一边看飞过的海鸥,那时候却从未涌动过像在当下泉边这样的情绪。也许在这个像罗马帝国一样实行扩张主义的时代,泉的内敛、保守比大海的外向、开放更接近并适宜于人类情感的依托吧。不随意接纳他者,固守方寸之间,泉水里的时光永在流逝,泉水里的水也时时变幻更新,但却永不改其外在形状和那个发生的轴心,水与岩层相濡以沫、沁人心脾,有着冬暖夏凉的体贴,这些都是泉的特征,也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爱的本质。

在那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里,并未明确提及泉,却一定有泉的存在。泉涌自深山,又顺着沟壑叮咚流淌,滋润着中国历史上最动人的友情。直到几千年后的今天,这故事依然那么清新,散发着泉水、岩石、松枝、蕨草和山岚的味道。据载,伯牙和子期曾同游过离本城不远那座著名山系的山之阴,那里恰好就是这里发达泉群形成的地质开端。

景点的泉被砌起来,圈起来,标识牌子上有一大堆解说文字,中英日韩文字对照,很珍贵的样子。一些新修的泉池过于平整,泉池在高处,一步一步地顺着齐整的台阶往下淌,把泉搞成了七步成诗的模样。

而这个城里最可爱的地方是那些普通的泉水人家。那些在市井之中依然被使用于日常生活的泉,是泉中的平民,它们真正发挥着沧浪之水的功用。

在老城区的正中央,有一条三千年的古街,曾几何时,商铺林立,是这个城里最繁华之地,属于这个城里清明上河图的核心部分。从这条街市遥望正东方向,可以隐约看见官府衙门的华丽楼台。而在这古街市与官方楼台之间的地带,则是一大片或富贵或小康的民居,不乏青砖瓦的和马头墙的,窄街窄巷纵横,一眼又一眼泉水汇成的小溪从它们的庭中房前曲折穿行绕过,任时光安然流逝。

在城市越来越现代化的进程中,这些古街巷的表情渐渐黯淡下来,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平民化和温柔敦厚起来了。居于闹市中心,它们竟能保持安静与和蔼,拒绝被喧闹的时代之声裹挟而去。我想这一定跟泉的存在有关,泉在挽留,泉在涤荡,泉在恳求,泉在游说,泉在静静等候。

所有人家都枕泉而居。近二十眼泉密布在这条古街区方圆两三公里,或藏在私家院落里,或隐于石板小巷深处。其中有两眼最大最著名的泉,一眼居于只有一墙之隔的官家大院里,如无数珍珠成串喷出,据说附近有古戏台,更有一株海棠树是文学家曾巩手植树的后裔;另一眼则在街巷中央的开阔之处,更有民间风貌,一年四季均有百姓随意跳入泉池中游泳,据说还是当年城中文人们曲水流觞的地方。如此众多泉水汩汩而出,在迷宫般的窄窄的巷子里,从我家到你家,一道又一道水沟相通,清清泉溪荡漾,户户都以泉水相连相挽,这泉溪穿街过户,一程又一程之后,从南到北,最终汇成了一条水草绿意盈盈的清清的泉河,街道水道相依相傍,继续前行,流进了一大片花草繁茂的小洲,接下来又流进一个更大的湖里。

清泉石上流,就在邻里之间,就在家门口,就在自家门中院里。更有甚者,在有的人家的堂屋里,在方桌底下,就有一口汩汩的泉。泉有大有小,可以有一个游泳池那么大,它平躺在那里,对自己正对着的那片天空产生了忠诚,也可以像洗脸盆那么小,犹如童话里永不枯竭的魔盘,不需要咒语就自动满溢。柳树荫里,海棠树下,豆棚瓜架旁,泉水静静流淌,这曲曲弯弯的水绕过寻常百姓家的房前屋后,穿过庭院,就这样长年活泼泼地奔流着,浸湿着灰白山墙,轻轻冲洗着山墙底部的青石墙根。紧挨泉水而居,推开屋前的小侧门,弯腰即可汲水,这天下最清最冽的水,来自多情的地下岩层。在这里,浣衣淘米洗菜,泡西瓜冰啤酒,过最日常最知足的小日子。

泉边小憩,坐在某户平常人家的近水楼台,眼瞅着主人俯下身去从近在咫尺的泉里舀了水,提到烧炭的黄泥炉子上去煮沸了,现场沏茶来。茶叶可能是最普通的茶,并不有名也不昂贵,茶具大概只是廉价的泥陶壶粗瓷杯,而今竟以刚刚煮沸的泉水沏之,这茶水对于那些天天用含漂白粉氯离子的自来水或者多层净化了的桶装水泡茶喝的人来说,实在是非同一般了。这样泡出来的茶才是天下最清醇的茶。妙玉请黛玉宝钗喝体己茶,泡茶的水来自从梅花上收集的雪,还是封存在瓷瓮里在地下埋了五年的,想必已经有股时间的霉味了吧。妙玉喝的是文化和风雅,难免带了一点儿矫情在里面,而在这样的泉边现场沏茶,喝的则是大自然和田园,喝的是春天,喝的是这世间正在减少甚至消失了的品质:纯真。

那些在清晨携带着各式器皿走到泉边去汲水的人,踏着潮润润的青石板,这时候最好的衣着当然是家居服,村妆野束也不错,只要适于肢体活动就好,在倾身、弯腰、弓背、挺胸、挥臂、晃肩、踉跄、深呼吸等一系列动作里,展现着身体的力与美。清晨汲水,不仅是一种通过劳作获取日常饮用需求的物质活动,更是在举行一场精神仪式。在一天开始的时候,到泉边去,到时时刻刻都在更新着的源头去,差不多相当于去上晨课或者做晨祷,接受来自大自然的教育。经过漫漫长夜又迎来了清晨的熹光,到泉边汲水去,通过接触泉水的清冽和澄澈,让智慧和心志恢复到出厂设置,一切都是原初的了,都是新的了,这样才有活力去迎接一整天的市井尘埃。濯吾缨,濯吾足,这样能够“上诗”的行为艺术或艺术行为,不可能只是实写到泉边洗我的帽穗子和到泉边洗我的脚丫子,当然一定是要与高洁的精神追求联系在一起的。

日光在青瓦屋顶上缓缓移动着,风吹拂着瓦棱间的草和藤蔓,上千年就这样过去了,时光随水一起流走了,而这里没有改变。这些街巷的心底依然记念着不远处鹊华桥另一边的湖上白妞黑妞说书的场景,默念着她们的戏词呢。往年曾有一位蒲留仙的知己在此居住过,在他的幻觉中,一定常有落魄书生和妙龄倩影徜徉于泉边吧。

这众多的目光清澈的泉眼和曲曲弯弯的泉溪存在于市井街巷之中,它们既是大自然的,又是人间的,它们是自然之美里又添加了人间情味。让短促的人生停留于永恒的绿水青山之间,把飘忽的命运安放在千秋的丘园泉石之间,谁能说这不算是一种慰藉呢。

正值春日晌午,谁家的桃树开花了,漫过墙头,有风吹过,花瓣儿就飘零于泉溪的水面上,如闲愁万种。这在北方都市之中还独自闲暇着的、这泡在泉水里泛着湿湿的柔光的小街小巷啊,它们慢悠悠懒洋洋,它们笨笨地可爱着,它们把骨子里的灵气藏匿成泉,又将一往情深汇流成溪。这样的街巷是幸福的,而它好像对自己的幸福浑然不觉呢。

我喜欢徒步行走,到郊外那些不知名的山里去。两个人结伴去或者干脆一个人去。往野山深处走,进入大山沟,那里无人称王,岁月悠远。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偶尔会遇到那种无名的野泉。其实无名野泉,也是早已被发现的事物,千百年来肯定早已被牧羊人和放牛娃知晓,只因地处偏僻,地图上未标识出来,外界大都不知。最重要的是:尚未被命名——而事物在有了名字之后,才能表明存在,才会有体温。于是所谓无名野泉,这些泉中的隐者,就被我当成了新发现,并为此惊喜。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和一个朋友去了远郊,远至与另一地级市的交界处,要是在春秋战国时代,翻过附近山脊上那截残留的古城垛,就到另一个国家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山坳,山是层层叠叠的页岩。我们去的目的原本是看红叶,但由于常识缺乏,竟来早了,黄栌满山,基本上都还绿着。那年气候干旱,很久没下过雨了,但进得山来,越往山坳凹陷处走去,越有潮润感。我以为产生了错觉,我的身体的很多部位都能听见水声,连黄栌都似乎在汩汩地对我说着什么。这样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山径旁的某处峭壁上正透过岩层往外渗着泉水,水流看上去很小,但在低处已汇成一道潺潺小溪,这个发现非同小可,继续往前行,竟发现了更多相似水流,一律是裂隙式的泉水。我们一路都用随身携带的瓶子靠近悬壁接泉水喝,那水多么清冽,带着北方秋天的味道。

还有一次是在冬末,我在一道山梁的背面走,积雪正在融化,山径泥泞。为了让鞋底少沾泥,我专挑有雪或者有冰碴的地方踩,即便如此,脚底还是越来越沉重了。当我快要走不动了,准备弯下腰清理鞋底的时候,看到前面紧依山根的路旁有一个覆盖着隔年枯叶的碎石堆,明显被谁从中间扒拉开来了,走近细瞧,那扒拉出来的坑里竟是一洼水,而且还在往外活生生地冒着,我的天,分明是一眼泉!那一刻,我鞋底厚厚的泥巴开始变得喜庆起来,似乎春天一下子跃上了枝头。风吹过,天空静止,而大地莫名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前不久,我越走越远,走进了一块完全陌生的山地,继续前行,三面都是大壑深沟,几乎没有路可走了。我想知道此时我的具体位置,于是就使用手机GPS定位,找到了那一刻正站立着的山头,一个红色水滴形状的箭头末端指示过来,上面标识着一个奇怪的山峰名,是以某种昆虫名字的方言叫法来命名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小心向下滑动了一下,电子地图上忽然出现了“北井村”三个字。北井村是我童年寄居的村庄!按照地图上比例尺估算,应该离我站立的山头不足十公里了。先前每次去那里都是乘车绕道公路,然后转入山径,未曾料想可以像现在这样从野山腹地直接斜插而至。

北井村这个名字,显然与水有关。它附近的村庄名,几乎都与泉或者水有关:泉泸、河圈、涝坡村、天井峪、大涧沟、稻池村、双井、斗母泉村、韩家泉、波罗峪、灰泉村、黄鹿泉峪村……这些名字充满了对水的渴望或者对水的炫耀。那里属于城市远郊,那里的泉也是这个城市泉群的一部分,可以看成是城中央那三只泉中王者的远亲吧。

北井村是我母系的村庄,我出生九个月就送到那里,长到五六岁。从整体来看,相对于周围广阔地带,这村子其实是在一个大的山冈陡坡之上,地势高爽,而如果仅从局部和近处来看呢,它又是群山环绕之中的一块洼地。这些山中最矮的那一座,在村西头,叫九泉山,顾名思议,那里有九眼泉。

小时候,我喜欢跟着大人去泉边湾里打水。大人挑着水,晃晃悠悠,通过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对称并押韵。我一路跟着空桶过去,再一路跟着满溢的桶回来。青石板路面铺得很不规则,苦荬菜从石缝里钻出来,举着一朵小黄花,花有细碎的牙齿,石板由于年代久远而光滑无比,光滑得似乎只剩下了回忆,水洒在上面,像一小块缄默。在泉边或湾前,浮动的水是幽暗的,不知从什么角度,蓝天的一角延伸了进去,让人既想靠近又有点忧虑。我两手扒着桶沿,凑近刚刚盛满的水桶,把水面当镜子,照出自己的脸。挑回来的水都倒进堂屋门后面的那个大水缸里,缸上面掩着一个很大的木头盖子,一只铝舀子放在那盖子上。家里洗菜淘米沐浴洗衣全都用这水,不用这水还能用什么水呢,这里只有这一种水。

妈妈调往另外一个城市工作之后,每次回乡,洗脸的时候,都要啧啧称赞:“相比较,还是这里的水软,水软啊,洗脸不用打肥皂,就能洗得很干净。”我不懂,泉水富含矿物质,应该硬才对啊,怎么就比他乡的水更软了呢,再说,水又没有筋骨,如何测定软和硬呢?当然,妈妈年轻时候曾经在化验室专门搞过水分析,她说得应该有道理。

我准备上小学时离开了那个村子,从那往后,只有放假时才会回去看望一下老人。自从家中最后一个祖辈谢世,我就也没有回去过。我不再去那里,已逾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的许多事物于我早已淡漠,我住过的那座有香椿和核桃树的石头院早就无人打理了,想必已经败落。

如今,在课堂上,偶尔会给学生讲起美国诗人沃伦的那首著名短诗,念到诗中我最喜欢的句子: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

天空一样静

这诗里出现的两次“天空”,对于我来说,就是小时候的天空,北井村的天空,无论夜晚还是清晨都与泉水相互映照着的天空,那是1970年代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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