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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南星,你能软弱点吗?

2016-05-12凌霜降

花火A 2016年5期

凌霜降

1.背井离乡

卫南星,仔细回想起来,我是从七岁那年才开始讨厌你的。

那年,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带着一帮人,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我的玩具娃娃全砸了。

她骂你贱得要死,又骂我是小三的女儿,同样贱。

在我似懂非懂的羞愤中,她还指着你的鼻子说,如果你不带着我滚得远远的,她就让我没学上。

最令我恼火的是,做了那么丢人的事情的你,没骨气得要死,只沉默了几分钟就开始收拾行李,打电话卖房子。

两天之后,你竟真的带着七岁的我离开了家乡。

山山水水一路颠簸,车窗外温润的青山绿水渐变成了北方干燥粗犷的麦田。

怀着惊惶、怨恨、不甘,还有对未知的将来的恐惧,到达了那个到处是人却乡音难觅的火车站后,我站在两个大行李箱中间,看着故作坚强却同样不安的你,终于明白,背井离乡这个词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连日的慌乱与将就过后,我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南方布置温馨的两室一厅变成了北方阴暗逼仄的出租屋,香喷喷的白米饭变成了难以下咽的烧饼与馒头,你则从体面的机关职员成了一个摆路边摊的女人,而我,必须面对于我而言高大而陌生的、整天嘲笑我普通话说得不好的北方大个儿孩子。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不明白,像你这样又瘦又小,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的女人,怎么会是小三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是背着小三的女儿的恶名背井离乡的。

2.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子的你

我愤世嫉俗,对你冷面以对、恶语相向。

有天吵架,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你的过错,不该出生的我出生了。

因为你的过错,我像一棵风雨飘摇的小树被连根拔起,被丢到了一个似可怕的巨人城一般的陌生城市里。

最初的那几年,我觉得自己过得十分艰难,艰难得不懂得去理解,其实你亦然。

虽然我也并说不上家乡有什么好,但那年冬天,第一次遭遇大雪纷飞、酷寒难耐的北方冬天的我,无比怀念四季如春、一雨成秋的南方小城。

那时候你收入微薄,甚至交不起暖气费。

大年三十晚上,屋子里阴得滴水成冰,我蹲在煤球炉旁,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号啕大哭。

你的双手已经被冻得长满了冻疮,为了让我觉得暧一些,你烧了热水倒在盆里,要给我泡脚。

我没领你的情,一脚踢翻了水盆。我说:“卫南星,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那是第一次,我叫了你的名字,也是唯一一次,我没有叫你妈妈。

你发火了。

在那之前,不管我甩多少脸子,不管我有多无理取闹,你都没有对我发过火。

你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一双眼睛似闪着无数火光一样看着我的眼睛;你的手冰冷彻骨,似乎能透过我的衣服渗进我的皮肤。你就那样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卫小篆,你给我听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允许你不叫我妈妈。今后,你若再敢不叫我妈妈,我绝不轻饶了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子的你。

3.我只觉得你变得更加的讨厌

即使在被那个凶猛的女人打了好几个耳光的时候,你也站直了身体,眼神平静地看那些人砸了你的家。

你没有崩溃,甚至没有生气。

但那一刻,我知道你生气了。

那天之后,我知道了你的底线——你绝不允许我不叫你妈妈。

我很想反抗你,最好一走了之。

但我既聪明又自私。我知道自己年纪太小,没有自立能力,没有你,我做什么都寸步难行。背井离乡已经很惨,我不想做又脏又饿的流浪儿童。于是我努力去适应学校里的生活,练习卷舌头的北方普通话,学会与那些难缠的大个儿孩子周旋。

那时候你很也忙,你自己一个人,支撑着一个麻辣烫摊子。

你每天早上把我送到学校后,就跑去买菜备货;中午接我回来吃饭,然后又开始忙着送我去学校;我上学后你仍然忙,傍晚,我放学后,你便开始出摊了。

不管天气多冷,你都坚持撑起塑料棚,在街口忙碌到深夜。夏天还好一些,天气好,夜短客人也多。但冬天就很难挨。

北方的冬天很长,路上人烟稀少,你却不肯放过寥寥可数的几个顾客。

做完作业后,我会被你叫到火炉边帮忙,串个丸子、递双筷子什么的。

你对顾客们总是笑容满面,对我就差很多。

你总是支使我干活,童年记忆里会出现的温声细语也再看不到了,焦躁与愤怒像最讨厌的印记,一点一点刻进了你的表情,变成了你的脸。

我只觉得你变得更加讨厌,只觉得你遭遇的一切都是命运对你的报复。而我只是无辜的牺牲品。

很多年之后,当我自己也被命运卷入了生活的河流,我才慢慢明白,当年那点糊口钱,你挣得多么不容易。

4.我对你怨恨更甚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长得与你很不像了。

你黑,我白;你眼睛小、鼻梁不高,而我是大眼睛、高鼻梁。我真的比你好看许多许多。

我想大概是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你一看到我,便看到了自己以前做过的错事,所以恼羞成怒,迁怒于我。

我对你怨恨更甚,如果不是你,我何须过今天这样的生活。

我对你冷脸依旧,是一个表面听话心中却极度不忿的孩子。

但我再没敢当面叫你的名字了,只是也不再想叫你妈妈。我能不与你交流就尽量不交流,有时候说“喂”或者“哎”,有时候连“喂”与“哎”都省了,直接说事儿,说完就沉默。

渐渐地,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的我们,明明是相依为命的最亲的人,却相处成了最疏离的模式。

我唯一让你觉得高兴的,大概就是读书用功了。

其实我并不是多么喜欢功课,但我知道,当我功课好的时候,其他同学就不会欺负我,老师就会不管我穿得是否漂亮、时尚而看重我。所以,为了我自己能好过一些,我必须功课好。

你第一次把路边摊开成了小吃店的时候,是我上中学的第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我在小吃店里帮你打杂。不管我的脸多冷,每天的顾客都很多,特别是年轻的男孩。

我偶尔看到你斥走那些搭讪的男孩时,你眼神中闪过担忧,对我更加严格。

那时我竟以为你是妒忌,想你十几岁的时候,大概比现在更其貌不扬吧。

5.我要耐心地等,等我有一天终于长大,有了本事后,再也不用受你摆布

开学的时候,我坚持要住校,你考虑了一天,答应了,但给我下了一个规定,不准早恋。如果我敢早恋,你就不许我再上学,而是要回家帮你在小吃店里干活。

我最讨厌的,除了你,便是在小吃店里干活。我搭理那些来搭讪的男生,不过是想看你郁闷生气。

我满口答应下来了。

一开始,我还算能坚持。对男生们的小礼物、情书,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我大概因为父爱的缺失,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无人关怀,我疯狂地喜欢上了一个对我示好的高中部学长。

那一年,我十五,他十七;我初二,他高二。

他成绩不错,我成绩也很好。

我梦想着有一天我能和他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然后通过努力买房买车,结婚成家,一起过上光鲜而又惹人艳羡的生活。

那时候我还得意,我是势利自私又现实的女孩子,我考虑未来考虑得很长的。

为了避免被你知道,我发誓我真的很低调。我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答应和那个男生约会,尽管我很想去。

但你还是知道了。

那个男生的父母对儿子寄予厚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儿子的举动。他在追求我的同时,写给另一个女生的情书被截获,为了保护那个女生,他只说出了我的名字,他的父母便直接去了你的店里。

也不知道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想应该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那天你来学校了,也没找我,而是去校长室,直接就给我办了退学手续。

我满心悲愤又惊慌失措地跑到你的面前,有许多辩解的话想说,却被你的气势压得大气不敢出。

我惊讶地发现,一百六十六厘米高的我,在一百五十六厘米高的你面前,仍是当年忍耐寒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与心境。

你并不愤怒,只是表情冷淡、眼神似冰。你就那样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既然你那么喜欢谈恋爱,就回家去继续谈吧,谈到十九岁就嫁人。你嫁了人,我也就清静了。”

我本想说“对不起,我错了”,但听了你的话,张开的便嘴硬生生地收住。

这哪里是一个母亲应该对女儿说的话?你既不配做我的母亲,我便也不必道歉。

我当时性格真是十分强硬,竟真的一个字也没有求你,甚至看起来都没有悔改之意,就那样沉默着跟着你回了家。

回到家放下书包,你便让我去整理打扫。桌子上有水渍没擦干净,你竟冷不丁地用筷子打在我的手指上,十指连心,那痛真是切骨入髓。

虽然我已经比你高许多,但你自有气势,我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忤逆。

第二天,你便把小吃店低价盘了出去,租的房子也退了。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心里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却硬着脾气不肯问你。

我暗暗下着决心,我要耐心地等,等我有一天终于长大,有了本事后,再也不用受你摆布。

6.我断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心狠

你带着我,从北边的沈阳搬到了中国中部的开封。

还是周围黑压压的火车站,还是那两个行李箱,只是站在那两个行李箱旁边的我,长大了,也觉得那两只行李箱变小了。

我们还是租房子住,你仍然每天出去摆路边摊卖麻辣烫,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刚从南方到沈阳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我上学,而现在我不上学了。

我断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心狠,真是说不让我上学就不让上学了。

我也不敢出门,每天不用帮你干活的时候,我就在家里背中学课本,就那么背了两个月之后,又开始背词典,英语词典、汉语词典之类。

有一天,我终于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和你商量,说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不会违背半分,问你可不可以让我去上学。

其实,当时我心里还准备了另一句话:我还未成年,你不让我去上学,我就去告你。

你似是看穿我的心事那般,竟然答应了,但是有三个条件:一,走读,每天回家;二,成绩必须是第一;三,不许早恋。

拜你所赐,我成了租住房子附近的那所三流初中里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凶美人”。

这是男生们私下给我起的外号,因为我对所有男生都冷冰冰的,拒绝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有一两个非要来纠缠我的,我甚至动手抡起书包就打了他们一顿。

至于考第一,虽然我缺了几个月的课,但好在我自己有背书,而且那所中学里的优秀学生实在凤毛麟角,于是,原本只能算比较优秀的我一下子就出类拔萃起来。

7.摆脱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于功课

每个周末我都会被你逼着一起去摆摊,你负责招呼客人,我负责在那里串丸子、青菜,烫粉丝、豆腐。

摊位就在学校附近的街上,很多同学都见过甚至吃过我做的麻辣烫。偶尔我从校园里走过,也会有几个男生吹着口哨说:“喂,看到没,那就是西街口那个麻辣烫西施。”

我觉得很丢人。

但摆脱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于功课。

努力考上一个很好的高中,再努力考上一个超级好也超级远的大学,我才可以再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十七岁,我考上了离家很远的高中,在河南的省城郑州,离开封七十公里。

你炒着麻辣烫的调料,哼了一声,然后对我说:“怎么,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远走高飞了?”

我没作声。我考上了,你就说你送不送我去吧。

让我恨得半夜都会惊醒的是,你竟不肯送我去那个好高中,而坚持让我在一所位于家附近的可以给中考高分的我免学费的普通高中入学。

我默默地收好省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才算没把怨恨你的眼泪流出来。

高中三年,我的生活与初二、初三时毫无区别——天不亮便早起去上学,午餐在学校匆忙对付,晚上晚自习下课后就回家。

拜我过分出色的外貌所赐,我招惹了不少麻烦。从学校里的混混学长,到来路边摊吃东西不付钱的小流氓,韭菜一样,一茬儿接一茬儿。我再冷漠,似乎都赶不跑他们。

8.故人风采依旧,你却风霜满面

我生怕你生气,会再度拒绝让我继续读书,所以我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把齐耳短发拔下来遮住半边脸。

幸好,你的生意有了点起色,你新开的小吃店就在学校与我们租的房子那段路的中间。每天你都会营业到很晚。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宁愿多付租金特意将店面开在那里的,就只是为了不让我独自走夜路回家。

我下了晚自习,走五分钟路便到了店里,陪你招待完最后一批客人,再关门一起走十分钟路回家。

每天晚上十点多,你骑着小电动三轮,我和调料、米面一起坐在后头,一棵一棵地把路灯下的法桐树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你有时候生意好,会想多与我说几句,但总被我的只言半语呛了回去。

那时候的我,既幼稚又自私,总是认为做你的女儿真倒霉,活成了这样没出息的样子。

更多的时候,我心里暗暗地一遍又一遍下着决心:我一定一定要远离你,一定一定要远离现在这样的生活!

高二下半学期,你终于在开封买了一个小房子,只有三十多平方米,小得可怜,屋里放了一张双层床后,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但你很高兴,用平时收集的碎花布,把屋里布置得很萝莉。

第一天晚上搬进去的时候,你还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啤酒,晚上竟然还兴奋得睡不着。夜很深了,我听到你在下铺喃喃地说了一句:“解决了你的户口问题是大事呀,这样你就不用回去参加高考了。”

你似乎,很害怕我回那个南方小城里去。

其实,在外奔波了十年,随着你搬过好几次家,我对那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南方小城的印象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我习惯了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也习惯了烧饼与馒头,偶尔吃一顿米饭,也是因为新鲜而不是因为执着了。

我察觉到了你对于让我回到那个小城的抗拒。起初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当初那个凶狠地砸了我们家的女人所致。

直到我亲生父亲出现,我才隐约觉察你一直未嫁,不但是因为我,还有可能是因为你还喜欢着他。

我的身高像他,眉眼像他,只是更为精致。

我的父亲高大而俊雅,如果不是一脸病容,当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帅大叔。这样的男人,年轻时一定令不少女孩着迷。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地嘲弄你:像你这样的普相女,十成是暗恋对方未遂的那一类。

到今天故人风采依旧,你却风霜满面,所以你才害怕我回去。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就连当初那个来打骂你的原配也比你更好看,更能与他相衬,他却与你有了我这个私生女,如果不是玩笑,他对你这个旧情人,对我这个女儿,多少也有点感情的吧?

他出现时,你那样子,啧啧,真是眼睛直了,整个人都呆了。

当时,你手里正提着半包面粉,一下就掉到了地上,白色的粉烟四起,衬得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然沦为中老年妇女的你尤其狼狈。

9.以前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公平,但其实世事都是公平的

“卫小篆!上学去!”大概是因为我在旁边,你很快收拾了心情,十分强硬地支开了我。

我很想逃学去偷听一下你们会说些什么,但是我不敢。我怕你一疯起来,连大学也不让我考。

我猜,你拒绝我的亲生父亲时应该非常坚决。

所以,他才会单独来见我。

他在校门口等我,说有些话要对我说。

他说他时日无多,膝下无儿无女,虽然这样做会觉得对不起你,但他希望我能回去认祖归宗。

我动心了。一来因为我迫切地想离开你,二来因为我看得出来,他的经济条件真的比你好太多了。十八岁的我虚荣至极,觉得与你在一起时的困窘是世上最难以忍耐的事情之一。

虽然我跟他走的话,对于养了我十八年的你很不公平,但这世界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你要跟他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你在剁肉馅,一刀一刀,手腕用劲密而狠。她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嗯。”我应得又快又急,怕自己改变主意,也怕你发脾气不肯让我走。

你剁着肉馅的刀落得更密更狠,那声音震得我的心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好一会儿,你终于出了声。

“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我拿着简单的行李出门的时候,听到你在后面说了一句:“都是死没良心的家伙!”

我几近崩溃,跑下楼的时候,像落荒而逃的逃兵。

我那时候是这样想的,我以后一定给你多寄点钱。我有你的地址、你的银行卡号,我一定一定会多给你寄点钱。

到楼下要钻进父亲的司机打开的车门的时候,我听到你在楼上喊了一声:“卫小篆,有事就回来,别死拧。”

你的声音怪怪的,似有哭腔,我从未听过。

我没敢应,也没回头,像你说的,真是像足了死没良心的白眼狼。

以前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公平,但其实世事都是公平的。

比如我背叛抛弃了你,便遭遇了我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艰难。

父亲家确是那个南方小城的望族富家,但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健在的祖母嫌弃我是外面的女人的私生女,说我长得一脸妖艳邪俗,对我十分不喜。

父亲的妻子,当年那个凶恶骄横的女人现在是掌家主母。她对我十分苛刻,而且在我回去两个月之后,她通过科技手段,在四十五岁高龄成功怀上了双胞胎。随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见大,父亲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少。

更令我沮丧的是,没有了你的鞭挞,我似乎连学功课都失去了动力。在父亲的龙凤胎儿女出生的那个夏天,我竟然高考落榜了。

父亲并没有赶我走。他的妻子也没有,她只是强行为我介绍了一个她的生意伙伴作为我的“男友”。对方中年丧妻,很快下了丰厚的“聘礼”,并且不顾我的反对定下了结婚的日期。

那个眼神猥琐的中年“男友”来接我去“约会”,我拒绝出门,祖母便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想过很多办法逃跑和反抗。

最初,父亲确实站在我身边,慢慢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有限的精力被可爱的婴儿吸引,我便落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10.你为我这样的白眼狼付出这样多,我却连声妈妈都不肯叫你,怎不叫你扼腕饮恨

我心里有一百万个念头说:快逃跑快逃跑!跑回去找卫南星吧!

我渐渐想起许许多多被我刻意地忽略的你护着我的好。

但总有一个念头蹦出来:别,别去!你就不怕她的冷脸与讥讽吗?

我这样的白眼狼怎么有脸回去见你?

我对父亲提出要去复读,他的妻子没有同意,反而让我到那个“男友”的公司里实习“见世面”。

我被严密地监视着,没有现金,只有一张不管买什么都会立即被知悉行踪的信用卡。

我逃跑过三次,都失败了。

我最后一次逃跑的时候,父亲的妻子冷笑着对我说:“你真是像你妈一样既自私又不要脸。你想回去找你养母吗?别天真了,你害了她的一生,她巴不得你走呢!”

我为她说的话瞠目结舌:你竟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父亲亲口向我证实了这一点,我妈妈仗着美貌,执意要嫁给父亲,但父亲的妻子不肯让位,她以自杀威胁,结果父亲没能及时赶到,她自食其果,竟真丢了性命。

而你,大学时寡母去世,而我的妈妈从小便失去了父母,所以你们成为同病相怜的好友。我妈妈去世后,你收养了我。你执意对所有人说我是你生的孩子,所以小城里的人都说你才是父亲的小三。

我忽然有些明白,我不叫你妈妈时你为何生气。

你为我这样的白眼狼付出这样多,我却连声妈妈都不肯叫你,怎不叫你扼腕饮恨?

父亲的弥留之际,我连进去话别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在他的葬礼上,他的妻子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既然想回来做王家的女儿,就好好准备着为家族利益嫁人吧。”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所以一直生活在小说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里。

我甚至催眠我自己,要有耐心,慢慢等,天亮了,这梦很快就会醒了。

婚礼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失望沮丧的我焦虑无比,甚至用了割脉自杀的办法想逃跑。

当然,我失败了。

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骂自己:让你忘恩负义!让你攀附权贵!让你见钱眼开!骂过之后便是无声地流眼泪。

卫南星,你是不好。长得不好看,脾气还糟糕。你是没什么本事。但我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好过呢?

你是在我的婚礼上突然出现的,还带着律师。

你好像特意打扮了一下,身着一件米色的上衣、一条灰色的半裙,你很瘦,一张脸上都带着劳动妇女的气色。

但我当时觉得你就像天使一样。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是,藏在内衣暗缝里的刀片可以不用了。

幸好,父亲接我回去后忙于迎接新生命,我认祖归宗的手续还未完全办妥,你请的律师也很厉害,算是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了。

11.七岁以前有限的那点记忆里,你虽然并不十分快乐,但也是会温柔地笑的

带着我当初从你身边离开时的那个小行李箱,我灰溜溜地跟着你回到开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都没脸说话。

我也不吭声。一路上你都该吃吃,该喝喝,甚至与同火车厢的人打招呼聊天,但就是对我不吭一声。

我也不敢出声。

在擅自离开你自食苦果还要你来搭救这件事情上,你不用说半个字都能碾压我的最后一线自以为是的高傲。

回到开封的小房子里时已是深夜,我们都沉默着洗漱之后上了床。

我久久不能成眠。

下铺也寂静无声。

快天亮的时候,我再次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你的身边,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哭什么哭!没良心的死丫头!明天给我上学去!快点赚钱把我请律师的钱还给我!”你竟也没睡,声音喑哑,语气如以往一样并不友好,却铿锵有力,字字都是支撑。

我决定参加那年的成人高考。

你又摆起了路边摊。

为了接我回来,你把好不容易开起来的店盘了出去,花光了所有积蓄,为我请了那位很有名的律师。

那一年,我二十一,你四十七。

那年成人高考里,我是唯一一个考上了985大学的。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你只看了一眼,语气很高兴,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屑:“二十二了才上大学,有什么好得意的!等你大学毕业的时候,别人都跑前头去了。”

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你从来就是这样黑口冷面,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

好像是从你被逼带着我搬离了南方的时候才开始的吧。七岁以前有限的那点记忆里,你虽然并不十分快乐,但也是会温柔地笑的。

开学前,我接过你递过来的银行卡的时候,对你夸下海口,我说我虽然上大学比别人迟,但我争取和别人一起毕业,会很努力地尽快把钱还给你。

除了每月打钱的时候,你很少给我打电话。我也很少联系你。我想跳级毕业又想硕博连读,心思不得不全放在功课上。

我对你的态度,倒是放开了许多。偶尔在通电话的最后,我会开玩笑说你当初是不是也在暗恋我父亲的皮囊,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应该再找个男人结婚,过自己的人生。

我开玩笑的时候,你通常都没好气,说我上大学好的没学到,瞎说倒是学了不少。

但我隔着电话,隔着上千公里,都能感觉到你眼角眉梢的笑意。

我大一就修完了大二的学科,并且考上了研究生。暑假回去前,我没提前告诉你,到楼下的时候听到你在与邻居聊天说起我:“我们小篆考上研究生了!她才上大学一年,厉害吧!”

邻居说真好呀,你没白辛苦呀。

你说:“不辛苦。是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辛苦的?”

你一直在说我,说我如何乖,如何懂事,如何孝顺。

我提着行李贴着墙角站了好久,眼眶了也热了好久。

三年后,我研究生毕业。

你的小吃店又重新开了起来。

你说想把小房子换成两室的,有了目标,你干起活来好像特别有劲儿。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做事的效率特别高,因为看到你在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根本不好意思偷懒。

12.卫南星,你能软弱点吗

卫南星,虽然你又瘦又小,但你是一个精神无比强大的好姑娘。

正因为你太强大了,所以我根本想不到你会生病。

我的专业是药剂研究,读博期间,也与几间医院有工作上的联系。医院每年都有体检卡,我临时起意,硬拉着你去做身体检查。

检查结果是乳癌,而且已经扩散了。

我不太敢相信,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确诊后医生问你:“你平时都不会感觉到痛吗?”

你沉默了一会儿,说:“没将这点小痛放在眼里。”

你的声音有些喑哑,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像一枚寒芒闪闪的钉子,没肉地钉入了我的心脏。

我见过你剁肉馅的时候伤了手,血流如注,你简单包扎一下后就继续干活,嘴里不是喊痛,而是抱怨血把肉馅弄脏了,又得重新剁一次。

我见过你忙了一天累得坐下之后,站起来时必须得扶着墙借力。

我见过你手臂被烫起了燎泡,却依然从早晨忙到深夜。

我从没见过你喊痛。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痛。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泪眼婆娑哭成了狗,你却似没事般说:“你要是不拉我来做这检查,我还觉得自己能活个七老八十,老到走不动,麻烦你照顾呢。咱现在就当没来做过这个检查算了。”

卫南星,你能软弱点吗?

13.往后的路,我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不顾你的反对,非要让你做手术、做化疗。

我为什么不能按照你想去做的那样,就当是没有做过那个检查一样活着呢?让你像以前一样既认真又努力地活着,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也好过,手术后病情转移,令你直到最后走都没有离开病床。

痛苦的化疗做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你却毫无起色。

但我愚蠢地要坚持,让你在艰难的肉体痛楚中度过了你五十二年人生中的最后时光。

你最后清醒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哭。你呢,像从来不痛一样,一直在说:

“卫小篆,你这丫头,长得太漂亮了,像你妈一样。”

“还好,你比你妈有良心一点。”

“我呀,我这一辈子,没恋爱,也没嫁人,没想到临死居然有女儿送终,上天也算待我不错了。”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咱俩母女一场,也算相伴走了一段。我知足了,你也别太遗憾。”

“以后恋爱结婚,男人要看人品。别像你妈那样,只看你爸的皮囊,为了生你把命都搭上了,他却连你都保护不了。”

“小篆呀,好好生活,知道吗?脸长得好是好事,但自己有本事更好。”

卫南星呀,我的眼泪大概是在你临走前的那些艰难的时光里,通通地流光了。

在你的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很平静地送走了你。

我知道,往后的路,我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我会好好走的。

你在我心里,无论我走向哪个方向,每条路的前方,都星光满途。

我只是遗憾,从此身边再也没有你。

编辑/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