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星光耀世界
2016-05-12冷小虫
冷小虫
1
凌壮壮走进家门，满屋子的黑暗。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没人。
他蹬掉鞋子光着脚摸黑挪进客厅，把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里。电脑连接着电视，无线鼠标键盘操控着孤独的电视。
莫名其妙地点开视频网站，竟然想看看过季的综艺节目《我是歌手》。
或许，因为他的生活里，也有个歌手。
朱丽叶，凌壮壮常常直呼其名，并不怎么用其他的称谓，哪怕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最动情的呼唤。
他还记得两年前刚上高一，有天下午放学和几个同学路过市区小广场，花园后的空地上有人用室外充电扩音器演唱歌曲，简陋的设备时而发出“吱啦啦”的电流声，但这似乎并未影响歌手的发挥，一曲演罢周边观众里有人嚷嚷着“再来一首”。歌手倒也不腼腆，笑着应大家：“承蒙大家厚爱，我再来一首。”众人鼓掌喝彩，那“吱啦啦”声随着伴奏音乐再次挑战着大家的耳膜。
同学好奇想上前凑个热闹，凌壮壮却极力反对，硬生生地拖拽着朋友的书包疾步离开了那里。
凌壮壮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下午，朱丽叶在那花园空地上化着妖艳的妆容，穿着过时的碎花长裙站在中间放声歌唱的样子。那裙摆像是被施了法术的绸缎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让他不得不想快步逃离。
朱丽叶是凌壮壮的妈。亲妈。
他从不叫她妈妈，从很多年前开始到现在。朱丽叶，他带着厌恶和不得不与其生活的无奈，直呼其名。他讨厌她那副以“歌手”自居的样子。
他有时恶狠狠地瞪着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的朱丽叶，心底有句话憋在嗓子眼，忍了又忍：“又没有男人爱你，你画这么妖艳给谁看？”
凌壮壮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他的父亲在他还没出生时因病去世了。
父亲得的是急症，从病发到离开人世仅仅三个月。那时朱丽叶挺着个大肚子。最终，人没留住，厂子也辞退了她。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维权，就忍气吞声地回到了家。
再苦再累，只要摸着肚子朱丽叶就感到有无穷的力气。没钱买录音机，朱丽叶就自己哼唱着楼下音像店门口放过的流行歌曲来解闷。
朱丽叶希望孩子将来身体健康强壮不生病，给孩子取名凌壮壮。凌壮壮却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毫无文艺感的名字。
凌壮壮没事就给网上一个原创乐队填词，他很多作品的灵感都来自朱丽叶每天在家里的哼唱，但这依旧改变不了他和朱丽叶之间微妙的关系。甚至于当他写出一篇大家认为非常棒的词稿，却因为这灵感来自朱丽叶，他会不顾所有人的感受，撕毁作品。
看着电视上的歌手演出完毕，台下观众有很多人起立致以热烈的掌声，凌壮壮不自觉地想：朱丽叶，你知不知道这才叫歌手？
2
班主任和数学老师一起把凌壮壮叫到办公室，指着办公桌上那一沓各科的期中考试卷，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一句我一言地对着凌壮壮数落起来。
这都快高考模拟了，凌壮壮你的成绩怎么像遭遇滑铁卢似的……
凌壮壮一言不发。年轻的班主任哪里受得了如此的不敬，强压着怒火对着他说：“凌壮壮，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我希望你能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
凌壮壮依旧什么都不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数学老师看不过去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凌壮壮说：“叫你家长来趟学校。”
凌壮壮看了眼气得小脸绯红的班主任，心里有些隗疚，他并不想给两位老师太多难堪，伸手接过数学老师手中的手机，走出办公室站在喧闹的走廊拨通朱丽叶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声音。
“老师让你来趟学校。”
“哦。现在？”朱丽叶语气平和，没有不悦。
凌壮壮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他把手机对准嘴巴，提高嗓门大声地冲着那边喊：“老师让你现在就来学校！”
那边的人好久没有回应，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带着喘息声应道：“好，知道了，马上去。”
凌壮壮没有说再见就匆匆按下了挂机键，他站在学校走廊的窗边向外望去，他知道朱丽叶一定是睡下没多久。这么多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回来得很晚，有时凌壮壮该起床上学了，朱丽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一身烟味走进家门，下午出门时的妆容像被油浸过似的，不堪入目。
没多久朱丽叶就赶来了。她没有化妆，憔悴的面容无法掩饰，两眼布满了血丝。老师们见状，语气柔和了许多：“真不好意思让您跑一趟，凌壮壮最近成绩很不理想，希望做家长的能多关心孩子，下学期就该高考了……”朱丽叶站在老师面前连连点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让老师们费心了……”说着把身后的凌壮壮使劲往跟前拽。
搭在凌壮壮胳膊上的那双手满是皱纹，很瘦。手背因为用劲的缘故可以清楚地看得到暴起的青筋。凌壮壮看出了朱丽叶的用意。不情愿地向前挪了挪身子。朱丽叶回过头一改刚才那副认错似的表情，对着凌壮壮急声说：“快，还不给老师道歉？”
道歉？凌壮壮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但看到朱丽叶那满头的汗，还是听话地给老师鞠了个躬，并小声说道：“对不起，今后我会按时回家复习的。”
放学后他径直回了家，他知道朱丽叶不会在家，这么多年来，就连大年三十的晚上朱丽叶也很少在家过。
拿出钥匙，门竟然没反锁。
凌壮壮轻轻地把门打开，用书包撑开一道缝隙，蹑手蹑脚地走进屋。
沙发上躺着一个人，正是朱丽叶。
你怎么回来了？凌壮壮问。
朱丽叶噌的一声坐起来，头发依旧是上午在学校的样子，而且更乱，脸上依旧没有化妆。“你每天放学抱着电脑做什么？”朱丽叶的嗓子有些沙哑，凌壮壮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不仅有红血丝，眼泡都是肿的。她哭过。
凌壮壮有些慌了神，朱丽叶在家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而这嘶哑的声音和红肿的眼睛更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没做什么。”凌壮壮低声说，朱丽叶从沙发坐垫上拿起一个本子，举起来问他：“这是什么？”
凌壮壮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这几年给乐队写词的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有些破旧，封皮都有些卷边。
“写词的本子……”
凌壮壮上前想去拿回来，却没想朱丽叶从沙发上站起来拿着那个本在他眼前晃动着，那红肿的伤心的眼里瞬间满是愤怒，她扯着干涩的嗓子朝着凌壮壮大喊：“每天放学你就写这个？我每夜外出唱歌就是为了让你写这个？我一个人拉扯你上学就是为了你写这个吗？啊？”凌壮壮被吓到了，同时也深怕激动的朱丽叶做出什么来。
的确，不出他所料，凌壮壮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朱丽叶咆哮着把那本来就已经不怎么结实的本子用那双暴着青筋的手撕扯着，使劲地撕扯着。她甚至用牙去咬那本子的脊……
白色的碎纸片充斥着凌壮壮和朱丽叶面面相对的空间。
待纸屑落尽，一面是朱丽叶瘫倒在沙发上的身躯，一面是凌壮壮气愤无比的面容。
他这几年来的心血就这样被朱丽叶撕成了碎片，连同撕掉的还有他的心。
凌壮壮把手里的书包重重地摔在地上，像是这么多年来积蓄的不满在瞬间点燃了一般，冲着朱丽叶大吼：“你凭什么撕了我的本子？你可以每天化着难看的妆去外面卖唱，我就不能去给别人写词吗？你以为你是歌手吗？你以为那些人是真的爱听你唱歌吗……”
朱丽叶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她听到这些，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隔着一个茶几冲着自己喊叫的儿子，她旺住了。她使了一把劲站起来，抬起手。
凌壮壮已经做好了被打的准备，本能地低下头去承受，却迟迟没有感受到那一巴掌。
抬头，朱丽叶像彻底泄了气的皮球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一行泪滚落脸颊。
凌壮壮拽起地上的书包带子，一扭头冲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带上了门。
3
第二天凌壮壮起晚了，闹钟最后一次响时，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看表知道不妙。从床上跳起来，穿衣提裤，几分钟就打理好一切。
凌壮壮走出卧室，望了一眼客厅的地上，已经被打扫一干二净。他猜朱丽叶应该把他的那些作品碎片扔进了垃圾桶，连让他偷偷粘起来的机会都没给。
这个女人真是决绝到了一定境界。
凌壮壮心里带着怨恨走出家门，门啪的一声把他和卧室里的朱丽叶隔在了两边。
他开始按时回家，但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不出来。虽然朱丽叶不在家，但他觉得客厅里是他词本的葬身之地，他躺在沙发上就觉得气愤。
朱丽叶回家的时间倒是比以前早很多，有时凌壮壮刚躺下没多久，就可以听到朱丽叶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进门时用那细瘦的手捏着钥匙，轻轻地让钥匙一把一把地挨在鞋柜面上才作罢。继而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细细的水流慢慢地洗漱。
其实，这一切，凌壮壮都听得见。
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么，装给谁看啊。他心里嘀咕着，翻身闭上眼睡了。
4
凌壮壮和朱丽叶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基本上他睡着了她才回来，她出门时他还未归来。一个月能见面的次数可以用一只手的手指数过来。
朱丽叶会按时把每周的餐费和每月的补课费、资料费什么的都放在鞋柜上。凌壮壮也非常默契地看到就顺手装进书包里。
这样的日子让凌壮壮一下子觉得快乐许多，终于不用再看到那毁了他几年心血的朱丽叶，不用再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的样子，于他来说真是不错。
转眼就要高考了，朱丽叶留在门口鞋柜上的钱也渐渐多了起来。这分明是希望最后冲刺的阶段，凌壮壮能吃得好一些，强壮一点。
以为多给我点钱，我就会原谅你吗？不可能！
凌壮壮望着那一沓人民币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他拿起钱装进书包换上鞋出了门，他正了正书包，告诉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只要考到外市的大学，自己就可以远离这里，远离朱丽叶了。到那时可以自由地创作挣钱给自己花。
这天下午上课没多久，班主任就推门而入，和数学老师在教室门口耳语了几句，便把凌壮壮叫了出去。
“凌壮壮，你现在去趟医院，你妈妈刚才晕倒被送进医院了。”班主任刻意说得很平静，并将手里的50块钱和一张纸塞在了凌壮壮的手里，“打车去，纸上有地址。”
凌壮壮忽然觉得头有点晕，耳朵已经听不清楚面前的班主任和他说了什么，耳边“吱吱”地响，像是失聪了。他只知道捏着那50块钱和纸条往学校门口的马路边跑去。
5
医院里一个不相识的阿姨扶着姥姥坐在病床边。
朱丽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上挂着氧气罩，那瘦得让人害怕的手背上贴着胶布插着针管。满眼的白色让她那一脸的舞台妆分外显眼。可凌壮壮忽然多么希望他现在看到的是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打扮的朱丽叶。
那位阿姨看到凌壮壮来了，摇摇手示意他到病房外等着。凌壮壮站在那没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朱丽叶，满头的汗，满眼的泪花。
阿姨走过来轻轻拉着凌壮壮的胳膊往外走。凌壮壮的身体机械地跟着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朱丽叶的脸上。
到了病房外，阿姨让凌壮壮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小声告诉他：“你妈妈没事了，就是太累营养跟不上，已经打了营养针，很快就没事了。”
“营养跟不上？”凌壮壮没有想到快四十岁的朱丽叶会营养跟不上。
“哎……是你妈一直不让你知道……”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也坐下来，给凌壮壮慢慢道出这其中原委。
“你考上这所重点高中后，你妈就托我给她找个钱多的活干。后来有个新开的演艺公司为了提高知名度在全市小广场搞演出，唱一首歌50块。你妈以前就挺爱唱歌的，就去了。”
凌壮壮忽然明白了朱丽叶为什么会出现在高一那年放学回家路上的市区小广场，那浓艳的妆那碎花长裙，还有那一句“承蒙大家厚爱，我再来一首”的高兴，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凌壮壮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瞬间充斥了这个七尺男儿的眼眶。
“后来入冬了，广场的人少了，那活就没办法千了，你妈想给你多存些学费，我就给她找了一个中老年歌厅唱歌的活儿，但是每天要从下午唱到凌晨。”说到这那阿姨又叹了口气，“她又舍不得唱完吃夜宵，又舍不得打的回家，每次唱完都是走回家，我说那么黑不安全，她说，她每次都把头发弄起来戴个帽子，外面穿个男装大风衣，手上夹个烟头快快走。”
凌壮壮忽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根本没关心过朱丽叶每天那么晚是怎么回来的，更没有注意她每天回到家穿的是什么。
他伸手去抹自己的眼泪……
“她老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日子长了，快四十的人了，每天还要在台上唱那么久，怎么受得了啊……哎……”
凌壮壮眼里的泪，怎么抹也抹不掉。
他想起电话里她有气无力的声音，他想起办公室里她那满头汗珠的额头，他想起那双暴着青筋却没有力量的手，他想起那天他站在她面前对她的吼叫，他想起鞋柜上那一沓沓她省下自己的车费餐费给他留下的钱……
想到这，他起身走进病房，跪在朱丽叶的病床前，泪流满面，他紧紧地握着朱丽叶的另一只手哽咽地轻轻叫了一声：妈……
6
朱丽叶没多久就出院了。
凌壮壮执意让朱丽叶住在姥姥家，母女俩好有个照应。
从姥姥家回来，凌壮壮走进朱丽叶的卧室，想帮妈妈收拾收拾，却无意在枕头下发现了他的词本。
那些碎纸片并没有被扔进垃圾桶，而全在朱丽叶的卧室里。朱丽叶竟然一片一片地将它们都粘了起来，有些错位的地方，甚至还用钢笔重新描了描字迹。
本子里夹了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壮壮，对不起。——朱丽叶
本来署名是“妈妈”，却被涂掉了，在白色的痕迹上重新写了“朱丽叶”三个字。
凌壮壮的眼又一次红了，他轻轻地用指甲抠掉那层涂改液留下的痕迹，在纸上留下了“妈妈”两个字。
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词，这纸上写下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字。
他的确不再用课余时间写词了，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复习功课和陪姥姥、妈妈。高考结束填志愿，凌壮壮在所有的志愿栏里都选择了本省的大学。班主任拿着他的志愿问他：“凌壮壮，你估分那么高，怎么只填本省的学校？”
凌壮壮拿过志愿单，笑了笑，不语。
最后一天离校时，凌壮壮送给大家的是一张自制的演唱会门票。人民币大小的彩纸上印着…我心中最棒的歌手露天演唱会入场券”。
他一边给大家发，一边说：“大家到时候一定要捧场啊！”
7
六月初的一个午后。
凌壮壮在家催着朱丽叶赶快化妆，朱丽叶执意不肯，急得凌壮壮请来阿姨做说客。无奈之下，朱丽叶只好在凌壮壮的眼皮底下开始化妆。
洁面、扑水、擦油、抹粉、描眉、上妆……
每一步凌壮壮都看得仔细，这让朱丽叶坐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
“妈，你化妆的时候动作特优美，你化完妆真的年轻好多呢。”凌壮壮站在一边笑着说，朱丽叶听了也笑了，她扭过头悄悄拭掉了眼角的泪。
市区小广场上，乐队已经就位，不知凌壮壮什么时候连红色的横幅都派人挂好了。人群里，有曾经演艺公司的老板和同事，有中老年歌厅朱丽叶的粉丝，还有凌壮壮的老师和同学。
朱丽叶害羞地像个小孩似的被凌壮壮拉着穿过人群来到舞台。
凌壮壮上前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对着大家说“大家好，这里是‘我是歌手的舞台，下面我将隆重请出我心中最棒的歌手一我的妈妈，朱丽叶女士！！”
凌壮壮看到台下的妈妈泪眼婆娑，满脸幸福的笑。
编辑/姚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