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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

2016-05-12阿尔图拔·莫拉维亚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蜜月橘子火车

火车离开车站,开始加速;新娘子说,这场婚礼弄得她很疲,终于孤独下来,好不舒畅。乔万尼打趣说:“我想,摆脱耍新娘新郎的那一大帮人,是蜜月的主要情趣。”话才出口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管怎样,他才结婚几个小时。觉得应该亲热地向太太赔个不是。但来不及了,因为她微笑着说:“这是当然的,如果新婚夫妇真心相爱的话。不过,我相信,不少夫妇倒宁可尽力拖长婚礼,也免得一下子就要单独相处。”乔万尼一言不发;站起来开始整理钢架上的行李。举起双臂挪动最大的箱子时。新娘的话,早已抛到他脑后,又从沉默中反弹回来,就像皮球抛到墙壁的自然反弹。举着双臂,眼睛盯着科莫湖的观光海报。整个人不禁顿了一顿。“如果新婚夫妇真心相爱的话。”他太太为什么说这句话?是冲着谁说的呢?

整顿好箱子后,坐回新娘的对面;她的头朝着窗子,专心凝视清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的、光秃的、棕褐色风景。乔万尼打量了她好一阵,就像意乱情迷后真有发现那样,突然感悟到,他们之间其实没有真确的关系,就算有,也不外是一个漠不关心的旅客,刚巧和一个尚算迷人有趣的小姐,同坐在一个车厢里。他注意到,新娘细柔的金发朝上高梳,是个新发型。这个不熟悉的发型,使他更加感到,坐在对面的确实是个陌生人。而且,她的脸白皙冰冷,五官削瘦异常,在她眼中,没有一丁点情爱,仿佛是陨落的星辰,没有希望发出光和热。不过,他马上醒觉到,他只是将自己感情的冷漠,投射到太太身上。她只是一面镜子。忠实地反映他自己的冷漠。

他觉得该和她谈谈天。也许通过语言,这种无法沟通的感觉会消失掉。可是。要说什么呢?唯一可以说的,想来相当骇人,就是他没什么好说的。他浏览一下镶满闪亮木板、黄铜和天鹅绒的卧厢,努力找寻话题。看到阳光流泻入窗内时,他匆忙地说:“天气真好,是吗?”

头都没转,他太太回说:“是呀,真好。”

乔万尼在其他场合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感觉上很不一样;他随即想到,自他俩认识以后,也许这是第一趟由衷之言,不是什么废话;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别的场合,“天气真好”的话倒有温融作用,也确实是沟通的方式。他想再落实一下,说:“要不要看报?”

“不。谢谢。宁愿看看风景。”

“快要经过奇维塔韦基亚了。”

“距离罗马有多远?”

“大概三十五英里吧,我想。”

“奇维塔韦基亚有什么?海港?”

“是的。从这个港可以去萨丁尼亚。”

“我从来没去过萨丁尼亚。”

“我去过,在那儿住了个夏天。”

“什么时候?”

“四年前。”

她沉默起来,头转向窗口。乔万尼颇为沮丧,猜度她是否无意发觉到,他对她说话的机械方式,就像字典里一栏一栏的字,毫无意义的字。回想起来,他认为一定是看出什么来,因为她看风景的神情,有种下定决心的顽强意味。还有,她皱紧眉头,咬住下唇,摆明是要对抗。乔万尼叹口气,随手捡起本书报翻翻。翻到一个字谜,虽然很久没玩过,但这个玩意,倒和他眼下的心境极为投契。摸遍口袋都找不到笔,便向太太说:“可以借用你的笔吗?”

就在同一杀那,他太太转过头来说:“对不起,小刀借给我,行吗?”

两句话在空中相遇、交错;乔万尼以为,这个意外的巧合,大家都会随时爆笑起来。可是,这回两个人都没笑,好像都明白没什么好笑的。其实,乔万尼心想,他们几个小时前才结婚,在祭坛前,根据古老的仪式,说是自此永远互爱互赖。可是,他们的交谈已经沦落到好像在背教科书的语言练习:“太太有一根笔,但丈夫有一柄小刀。”他递出小刀,问道:“要来干吗?”

太太也递过笔来,答道:“削橘子。我口渴。”

跟着又是沉默。火车飞驰着,旁边是湛蓝得刺目的大海。乔万尼无望地猜度一个五个字母的字,是关于一项极有前途的科学发明。太太低着头削橘子,像一个神情拘谨的女性旅客,全然不想和别人谈心。乔万尼终于想到那个字——是“原子”;他觉得这个字比也是五个字母的“爱情”。对他更有意义,虽然理论上,“爱情”更为吻合他俩现在的关系。他试着在心中自语:“我爱我的太太。”但这句话自己听来也空洞专横,就像是无法证实的断言。他又想道:“橘子就在我太太手中。”马上就感到,这才是更为具体和真实的想法。他抬起头来,发现橘子真的是在太太的手中,而她正凝视着他,有点愕然。受窘中,他说:“明早九点就到达巴黎。”

“噢。是的。”太太声音极为微弱地回答。跟着她站起来,一言不发,匆忙走出厢房。

孤独下来后,乔万尼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感到轻松。真的,太太的离开,几乎令他幻觉她是不存在的,而这个幻觉使他几乎快乐起来。是一种反面的快乐,就像头痛或是牙痛发作时,突然觉察到痛苦的中断。但不能否认的是,这可是他踏进车厢后唯一的陕乐。结果,他马上想到,也马上惊恐起来:太太回来后他又会不快乐。而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因为他们已经结婚,是完全无法挽回的了。

他突然感觉到。太太刚才的匆匆离开相当重要。显然她已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和机械性的冷淡,离开是因为她已经忍受不住。这又有什么值得惊怪的呢?整个情况甚至瞎子都会注意到,更不要说是一个敏感聪慧的女子,且还是新婚第一天、蜜月的开端。

火车汽笛长鸣,开始慢下来;湛蓝的海消失在一排黄色公寓后,或者停在弓形的站顶下;一个洪亮的声音喊到:“奇维塔韦基亚”;车门在开关中嘭然作响。乔万尼站起来开窗,想在冷冽的空气中清醒一下。随着,在上下车的旅客人群后,在堆满书刊的手推车后,他看到新婚太太,一眼就认得出来,因为那头金发和灰蓝色的两件式套装;她正匆促地走向出口。他马上想到,太太就要逃走,一定是去车站广场,在那儿跳上计程车就可以驶回罗马。这样一来,她的沉默,她刚才匆匆离开厢房,也就不难解释了。想到这里,乔万尼突然心头一紧,异常焦躁;他冲进甬道,跑到车门跳下去。

但抬起头时,却看到太太迎面走来,脸上是欢愉的微笑。他们把臂并行,乔万尼无法自制,紧紧压着她的手臂。回到火车时,汽笛长鸣,火车正开始移动。踏入他们的厢房后,颇意外地,她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狂热地吻他。乔万尼听到她喃喃说:“你都不晓得人家多么害怕!我走到甬道尽头向窗外探望,以为看到你跳下火车,走向出口,好像就要抛下我自个儿跑掉。我就追赶过去。一手抓住你的手臂。但那不是你,只是看来像你的一个人,我喊着你的名字和他说话,搅得他不知所措。”

“但你怎么会怕我跑掉呢?”

“因为,刚才我有一种恐惧感,觉得我完全不关心你了,甚至不能和你交谈,而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宁愿跑掉,也不要和我在—起。”

鉴赏

阿尔图拔·莫拉维亚是著名的20世纪的意大利小说家,出身于罗马的中产阶级家庭,20岁出头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广受关注,之后开始为报纸、杂志写作短篇小说,80年代初,他的作品就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也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大银幕。莫拉维亚的后期作品大量使用内心独白,剖析中产阶级的婚姻现状,但从他的故事里读者或许能感受到,主角之间的种种暗潮涌动或许有更广的含义。

《蜜月》一文的主角是一对新婚夫妇,正踏上蜜月旅程,但与读者的期待不同,这两人之间气氛紧张、冷淡,完全不似普通夫妇般甜蜜。因为婚礼的琐事,妻子疲惫不堪,只顾盯着风景,一言不发。作者的笔墨集中在丈夫身上,妻子的冷漠让丈夫焦虑不堪,已经结婚的事实又让他有些恐慌——毕竟他们的人生从此连接在一起。他以为妻子要抛弃他,她以为丈夫要抛弃她,明明是刚刚缔结人生誓约的两个人,却无法摸透对方的心意。

莫拉维亚对丈夫乔万尼的心理描写细致坦诚,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读者通过丈夫的双眼观察妻子,正好感受到不同的视角如何影响眼前所见的真实。他分析妻子的每一个举动,他的不安为它们分别染上感情色彩,她看风景的神情是“倔强”,她的凝视令他“愕然”,不仅如此,就连他眼中的大海也变得“刺目”。莫拉维亚特意不转换视角,妻子淡然的存在成了最好的对比,衬托出丈夫的坐立不安。

结尾只有一句话,却完美总结全文,诚实指出两人关系中的问题,并为读者带来更深层的思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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