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情未了，不是琼瑶的哀婉缠绵，李碧华冷笑地写出了这个故事，然后关锦鹏把它搬上银幕。一枚胭脂扣，一个妓女与嫖客的荒诞爱情故事，一段跨越五十三年的追寻，所谓爱，是不是就像这银幕上的海誓山盟？关锦鹏在《胭脂扣》里对情爱的聚焦，勾起太多人心底平静的涌流。

“今日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

或许十二少与如花初见的唱词就已经暗示了两人相爱的结局。故事从如花来到1987年的香港遇到袁永定与阿楚开始，在如花与后两者的相处中回忆五十三年前的经历中推进，影片的双线叙事同时也意味着不同爱情观的呈现。

十二少的爱，不假，但敌不过生死轮回。张国荣的十二少有着一种没落贵族般颓丧的优雅，一低首一回眸，英俊难忘。十二少的眼神是清澈的，有情便全是情，有爱便全是爱，然而在这份感情中他终究是幼稚的那个。为如花送上烟花讨巧的那一幕，他坐在窗口摆着小腿，嘴角噙着一弯小儿等着奖励般得意的笑，如此看来，他对爱情的付出就似一个孩童般单纯真挚。但当生活的困顿袭来，他会动摇。后半段回忆中，他们迷上了吸食鸦片，住在套间里的生活在烟雾缭绕中安逸得临近深渊。有这样一串镜头令人印象深刻：

场景一：十二少每日着白衣清晨坐在窗台目送如花离开，她是回倚红楼卖笑。傍晚回到屋子的如花为躺在床上半迷醉于大烟的十二少换上新西装，两人相拥而卧。十二少用迷醉忽略了新西装是如花卖笑换来的，这样是否也可以麻痹内心的不安？

场景二：为生计，如花带十二少到戏班唱戏。十二少以龙套身份上台，中景的镜头一直以他为中心，此时他并非戏台主角，可见镜头的背后是戏台下观众的视角。戏台下有十二少的父母，有烟花柳巷的女子，他们只是看到十二少空洞无语的眼神，而观众也只能揣摩十二少彼时的心理。

场景三：陈父陈母到后台要求十二少随他们回去，十二少落荒而逃。戏院散场后他与如花在戏台上相见，以胭脂扣定情。随后压抑太久的心酸悲欢一举爆发在十二少紧紧抱住如花的一瞬，可惜，这就像燃烧至极的火焰，仿佛开始预示着即将陨落的悲哀。

之后的发展其实可以预见，十二少被如花哄着吞下了安眠药与鸦片，先前重重的叙事为他选择留恋人世埋下了很多顺理成章的借口，他的爱，敌不过生死。

如花的爱，是付出十分的。这样一个阅人无数风尘女子，与十二少倾心相见后只想随君离去，淡抹胭脂素手烹汤。前半部分影片中十二少追求如花的场景，显然是以如花为视觉焦点呈现，从“干煎石斑”的等待、“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对联映衬下的烟火绚烂到雕花洋床入屋，如花的情在一步步沦陷。到如花与陈母素衣相见的情节，陈宅的乳香龙井、蓝色的丝缎布料等陈母安排的物设在两人温柔的对话中一一陈上，如花明白了一个风尘女子与南北行骄子之间的距离，但沉默含泪却是她表明对感情执着的态度。走出大堂，看到十二少温情款款地说“我在摆花街找到一间房子，你明天就搬进去。”缓缓转身的那刻，如花的全身心正式地赌在了这一份爱上，从此这份感情好似鸦片，一点一点地摄取她的心魂，最后成痴。

然而另一个女子阿楚，于袁先生，他们的爱是给彼此距离与空间的。阿楚与如花，在相交中各自审视自己的爱情。她们不同的爱情观在阿楚得知如花哄骗十二少吞食鸦片后，冲突爆发。阿楚把如花赶出了房子，控诉她是凶手。而两段对话，或许可以窥见影片对爱情观的探讨：

1.楚：“你对于如花呢？”——袁：“她的感情太烈，我承受不起。”

2.袁&；楚：“你会为我自杀吗？”——“不会。”

在寻找如花的过程中，阿楚哭着说：“我羡慕如花。我没有她那样强烈的爱，这样的爱能有多少人有呢？”这是她的疑问，也是观者的疑问，我们为爱而同情如花，但是不敢随如花一样耗尽心力地扑在爱情上面付出。阿楚赞成了如花的爱，也就是导演借她的口表述了女人眼中一种极致的爱；而袁生则说这种浓烈的爱，男人承受不起。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一只扑爱火而去的飞蛾。安娜与如花，就如红玫瑰与白玫瑰，热情与温婉的行为下都是对爱情自由的坚持，对爱情占有的渴望。渥伦斯基害怕面对安娜的付出，因为不知如何对等的回馈而逃避；十二少也许败给了对生活的渴求，对家庭的眷恋，毕竟他的成长与依恋的环境与如花不同。如花还是赌输了，十二少活下来了，他原本就没有以死殉情的坚决，配合她演了一场戏，她假戏真做，他迷途知返。

如果她不回来寻找真相，输得不会如此惨，还可以抱着一个美好的幻想再世为人，只怪她总是不放心，惦记着要回来找他，终于让她看见了老态龙钟面目全非的他，这是上苍对痴情人的惩罚，爱足七分已经够了，十全十美的爱是一个幌子，真相总是骇人的。

想象不出还能有谁比梅艳芳更适合演如花，那种烟花女子的伶俐，蒲柳之姿的媚意，生得苗条纤瘦，造成红颜薄命的幻觉。她是很适合穿旗袍的女子，身段修长单薄，抹着大红的胭脂，靠在门上斜斜一个飞眼，就是一个好故事的开头，后来见她穿男式长大衣，为其玉树临风的样子心折。也没有人比张国荣更适合演十二少，一低头一皱眉的优雅忧伤，一转身一抬眼的万种风情。

他们的爱，只有开始那段最美好，无论多么浓烈的胭脂，总会褪色成斑驳的流年，谁都挡不住，唯有爱，是心中的谜团，一直一直怀疑着，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