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忿恨

妹妹出生时是春天，下着雨。5岁的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发现大人们的端倪，也没有人提前告诉我，小人儿仿佛从天而降。

我在幼儿园里等到最后一个小伙伴离开，我妈都没有去接我，只好自己冲进雨里。回到家，头发湿嗒嗒滴水时，扭头看到被妈抱在怀里的陌生小人儿。

爸这才说：“看看，你有妹妹了啊。”

我一惊，凑了过去。爸妈猝不及防间，我一巴掌拍到她脑门子上。

“怪不得爸妈没能接我，就是你害我又湿又冷。”我恨恨地说，还不解气，想再补上一下，奈何爸已经把我拉到一边，又是哄又是骗：“别打别打，你放心，爸最疼的是你，将来嘛，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全给你……”

70年代的三大件儿，应该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产了。爸说这话的意图很明显，他是要平衡我的心态。可当时的我尚且年幼，根本不懂得话里的意思，我明白并且也唯一认准的是：有了这个小人儿，我便不再是光荣的独生子女，从此以后，爸与妈本该全部属于我的疼爱，就要分一份儿给这个小人儿了。

那时爸还在部队，想来当时是休假回家照顾妈的。他本来家务就不拿手，再加上照顾妈与妹妹，能顾得上我的时候着实不多，也就是从妹妹出生开始，我便“被迫”开始独立，洗自己的小衣服，偶尔还烧火蒸饭，也收拾家。那时候的农村，半大的女孩子都要学着干活，可是我当了那么多年独生女，这样的情形我不能很快适应，便把这状况归罪于妹妹。

若不是她，我自然是不必做这些活儿的。

疏离

爸在家没多久就回部队了。因为爸的缺席，妈顾不过来两个孩子，我自然而然地“流浪”到同在一个村子的外婆家。从那以后，妈妈的怀抱再也没有属于我，我也不再享有妈妈搂着睡的权利，偶尔妈带我们俩出门，都是她抱着妹妹，我跟在后面跑。

有些东西，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到现在我都不再习惯跟妈亲热，也不会像妹妹一样跟妈撒娇，就连睡觉，我都不习惯跟丈夫一个被窝，就因为小时候“独”惯了。我承认我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妹妹出生而受了莫大的影响。

记忆里，那会儿的妹妹就是个只会吃喝拉撒哭的小不点儿，我对她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两年后，舅家的小妹出生，外婆去不远的镇上帮舅妈带小妹，我就像外婆的小尾巴般跟去，并且在舅家上了一年级。与妹妹不同的是，同样是只会吃喝拉撒哭的小不点儿，我对小妹却特别亲，也或者，是因为小妹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吧。

我甚至不知道妹妹是怎样长大的。再对妹妹有记忆，她已经三四岁了。彼时，外婆把小妹带回了家，我也回了自己家。

记得那是一个清晨，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妈刚烙好的香气扑鼻的发面饼，妹妹尚未穿衣，她从被窝里向我伸出小手，要讨一口吃。我不想给的当口，妈喊妹妹：“囡囡不吃，囡囡吃了姐姐上学会挨饿的。”一听这话，我理直气壮地把手往回一缩，装上两个饼子，背起书包就跑，全然不管后面妹妹因为没有吃到而委屈的哭声。出门后，我并不直接上学，而是先到外婆家，任外婆怎样拒绝，我也要坚持着把饼留给小妹一个。

手足相亲并不是天生的。那时候的我不懂得跟妹妹分享。只是当时没有人理会我，更没有人责备我对她的疏远。大人们顺其自然地默认我们之间极其缓慢的磨合。他们认为手足之间，吵架是常态，打闹是情趣。从这个角度来想，我很多时候都会觉得，现代人对家里二宝间纷争的重视，其实可能是无形之中对这种现象的一种强化。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少，我俩的感情并不深厚，妹妹在我心中的地位，远没有小妹来得重。我总觉得妈的家是妹妹的家，外婆家才是我更亲近的地方。

相亲

读初中时，爸转业，我们家搬到了离老家百里的海滨小城。彼时妹妹上了小学，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俩同睡一张床，晚上做作业，写字台这头是我，那头儿是妹妹。也许是因为我离开了外婆，也许是人生地不熟的关系，总而言之，直到那时，我才算从心底里接受了妹妹。

妹妹是典型的假小子性格，比较顽劣，做了坏事常常赖到我身上，而我又总要拿出一幅大姐大的气势教训她，我们便常常怄气、打架，严重起来，甚至用指甲抓，用牙齿咬。当然也没少告状到爸妈眼前，让他们评判。可笑的是，这两个大人也没什么原则，妈妈护妹妹，爸爸宠我，每当有分歧，我们家便分成明显的两派，唇枪舌剑，各执其理。因为各有后台撑腰，所以打归打，打完就好，我与妹妹从不记仇。

在我们家，爸妈从来都没有制定姐姐要让着妹妹的规矩，不存在姐姐比妹妹省心的比较，更不会厚此薄彼。他们只是说，大的文静，小的野，大的爱画画，小的爱唱爱跳，大的话少，小的话唠……

也许是家教使然，爸妈不在场的时候，我就是妹妹的家长。周末她写不完作业，我绝对不允许她出门去玩，当然，我会以身作则，就是做完作业，我不点头，她也是不敢离家的。我检查她的作业，若有偷懒，我肯定惩罚她，这些时候爸妈都会支持我。但做完作业，我们也可能会合力跟爸妈撒谎，一起去海边撒丫子。

妹妹只在我高中住校时，才享受了几年独生女的日子。她故意气我，说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好舒服，再也没人跟管家婆一样管着她，家里所有好吃的，也全在她的肚子里。但那时候我也已经长大，我看得到，爸妈为我回家准备的所有好吃的，妹妹垂涎三尺也还是佯装不稀罕地让着我吃够，爸妈置办的新衣全在我身上，她穿的却是我退下的小旧款。有一次我回家，爸知道我喜欢吃海鲜，买了不少海胆，我明明白白听见妈在厨房里对妹妹说，这个很少买，端过去跟你姐一起吃。妹妹只吃两个就放下了，爸再递给她时，她顺手塞给我：“看我姐吃得那个香，看在她在学校挨饿的份上，我就不跟她争了。”

那时候，我才真真正正知道，手足亲情是多么美好。

后来，我攒下的零用钱都宠了妹妹。小玩艺儿，学习用品，自己不舍得吃的零食，甚至为她买卫生巾。她的初潮没有惊动妈妈，因为她是妹妹，她有姐姐。

情深

得到爸重病的噩耗时，我20岁，妹妹刚上高一。我跟妈说：“别跟我妹讲。”

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老大，妹妹这么小就要没了爸，我自然要保护她，要照顾她。

在妹妹还没有长到足够大的那些年，因为爸的去世，家里的事，单位里涉及到爸的事情，甚至家族中一些事情，全都是我去做。在前几年我们的一次聊天中，妹夫说：“姐，咱爸去世早，不过你妹说她没受多大影响，也没吃什么苦，因为姐把她护得紧紧的。”

一刻间我真是感念万千，从来都觉得那是些我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事，但妹妹竟然全都知道，并且还记着念着，直到中年。

当年我结婚时，妹妹说：“姐，我不做你的伴娘，你出嫁了，我陪妈。”有妹妹在，我安心出嫁，没有丝毫挂念；妹妹的孩子出生，妈伺候外婆走不开，我一张车票把自己快递过去，妹妹惊喜异常：“俺姐比俺妈有经验呢！”妈一天天变老，有些时候难免固执，都是妹妹耐心劝导。到现在，我仍然做不到与妈特别亲近，但妹妹还会变回三十多年前妈妈怀里那个小不点儿，用撒娇耍赖的手段，让妈的晚年更安逸一点，更幸福一点。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手足之情深。最好的朋友关系都无法同它比拟。我不知道我的爸妈有没有过“两个孩子真好”的感慨，但我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却庆幸，幸亏爸妈有两个孩。

可不是？将来，爸妈都离我远去的时候，这世上还有一个，与我骨血相连的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