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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印

2016-05-04唐宁侠

躬耕 2016年4期
关键词:张静科长老李

唐宁侠

天越来越黑,胡同越走越暗,像条长长的隧道。两个人并肩走着,还提心吊胆的,总像有人跟着。等眼睛适应了,前边突然出现两个影子。黑糊糊地像一对皮影,在暗灰色的幕布上表演。双方都不说话,也分不清男女,只来来往往地拉扯。翟健本能地停下自行车,还拎起车把往地上蹾了一下,“谁?干什么的……”只觉得心跳,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徐慧死死地抓着丈夫的胳膊,整个人都筛糠了。影子突然一停,像定格在历史的瞬间。接着大喊,抢钱了!抓坏蛋呀!接着是混战,一个往胡同里拉扯,一个往胡同外拉扯,像势均力敌的拔河。

突然,仿佛绳子断了,一个倒在胡同里边,一个倒在胡同外边。倒在里边的像个急于谢幕的演员,一骨碌就在舞台上消失了。倒在外边的好像中了一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长时间,才慢慢地苏醒、蠕动,缓缓地爬起,还跑了几步,又慢慢地停下来。接着还是大喊,抢钱包了,抓坏蛋呀!声音凄厉而又绝望,很快演变成抽泣,一声接一声的。徐慧似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长出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丈夫的胳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咋样?没咋的吧?人没咋的比啥都强……”影子一把抓住徐慧,放肆地哭起来。翟健像个崛起的英雄,推着车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边。徐慧小心地掺扶着影子,慢腾腾地跟着。

出了胡同像换了人间。马路宽阔,灯火通明,车来人往,笑语欢声,到处是安静祥和的景象。女人擦了擦眼泪,像做了一场噩梦,看了看翟健和徐慧,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了!”徐慧看看女人还惊魂未定,身上和裤子沾了不少泥土,走路一瘸一拐的,就说翟健,你送送她吧,我先慢慢走。翟健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先慢慢走,到桥头等我,千万别往前走了。

晚上比白天热闹。因为不是主要街道,路边摆满了货摊,卖水果的,烤肉串的,摆书摊的、炸臭豆腐串的……一个挨着一个。夜出的人三三两两,走走停停,手上拿着,嘴里吃着,眼睛看着,脸上笑着……开心、惬意、悠闲、尽兴,仿佛人间天堂。女人开始不好意思,非要自己走。翟健看她一瘸一拐的样子,估计受了伤,就问她重不重,用不用上医院?女人说没事,主要是吓的。翟健问被抢的钱多不多,用不用先报个案?女人说没多少钱,一张银行卡抢走也取不出钱,报案也没啥意思,等明天再说吧。翟健很佩服女人的勇气,也嫌这样走太慢,主要担心徐慧到桥头等急了自己走,再像这女人似的出点啥事,就坚持用自行车带她。女人谦让几下,就坐上了车。

路上的人很多,大都是乘凉的、休闲的。因为不是主要马路,各类摊贩几乎把路中间都挤满了,骑车子也走不快。有的还好像认识,翟健怕遇到熟人还得说话甚至解释耽误时间,就低着头,只顾看路,左躲右闪地蹬着车子。

女人家不远也不算近,自行车走走停停地足足耗费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了女人居住的小区。女人很感激,非要翟健上楼坐一会儿。翟健说不用了,媳妇还等着呢,就骑着车子往回返。都走出挺远了,女人又一瘸一拐地撵上来,“大哥,你等一等!”翟健不知道她啥意思,却知道她不需要帮忙了,就没停车,只摆摆手,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早上,翟健刚到办公室,大张就影子似的跟进来。

“翟科长,昨晚上干啥去了?”

“废话,睡觉呗,晚上能干啥去?”

“睡觉,和谁睡觉了?”

“废话,和自己媳妇睡觉呗,和你媳妇睡觉你让啊?”

“我媳妇可没那么大的艳福,细高个,披肩发,长脸,大眼睛,使劲儿搂着你的腰——对不对?”对桌的张静正在拖地,见形势不妙,赶紧拎着拖把往出走。

翟健本不想说实话,大张这种人,啥事到他嘴里好话也变馊了,见瞒不过去,只得实话实说。“好事呀,还掖着瞒着,见不得人似的。”“没遇上好人,哪来的好事。”翟健红头涨脸,真像见不得人似的。张静拎着拖把走进来,一本正经地替翟健打圆场,我们翟科长做好事从来不愿张扬,像扶着老人过马路呀,下雨天把雨伞让给没带伞的妇女儿童呀,打的送病重的邻居去医院呀……大张斜了张静一眼,“你真会拍马屁,我手下要有你这么个科员,干脆打个板供起来。”张静给说得脸一赤一红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其实并没过去。在翟健的办公室结束了,在别的办公室又开始了。机关里的事情很少,一点事就能放大、发酵,反复地咀嚼。核心在于事件的性质,有的说是见义勇为,那女的要不是遇见翟健,当然也包括他媳妇,钱包被抢不说,很可能被人强暴。一个女人竟敢和抢劫犯撕扯,说明她很勇敢;抢劫犯如果强暴,她肯定反抗,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有的说算不上见义勇为,翟健等只不过瞎猫碰死耗子,赶上当当了。有的说赶在当当上也得分谁,如果胆小怕事,见着事情绕着走,后果就可能很严重……也有人提出质疑,翟健既然做了好人好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不愿说出真情?他到底带没带媳妇,或者本来就带着别的女人……这话当然不能端在桌面上,只不过私下猜测罢了。也有人像张静说的,翟健做了好事不愿张扬,等等。

众说纷纭,各抒己见。围绕翟健昨晚上的事情,很快裂变成不同的版本,其中老李的观点被多数人认可,即翟健救人的可能性很大,一方面他以前有过这方面的基础,做这种事可以想像为顺理成章;带别的女人也不能排除,一方面社会大气候使然,英雄也有七情六欲,况且有人证物证,属既成事实。但不管哪种可能,均属人之常情,无所谓的。“但是,可但是,”老李说到这里,故意清理一下嗓子,调门也提高了,态度尤显得庄重肃穆,“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诸位请看表,对,十点半了!十点半是什么概念?一方面说明我们工作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方面说明我们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需要补充能量了。昨天小徐子不承认有对象,结果被戳穿,请了客。今天翟科长……”

老李的办公室里很快聚集了四五个人,大家都赞成老李的观点,让翟健请客。翟健说请客可以,大家都是好同志、好哥们,吃顿饭算啥,很自然的,但得出师有名,这么不清不白地不能请。老李说咱们既不提见义勇为,也不提带别的女人,这本身就是澄清,值得一请。

翟健说澄清啥?有啥值得澄清的?老李说不对呀,啥事都得有个明白,你不还要个清白吗?我们如果只提见义勇为,就违背了你的初衷,因为你是不喜欢张扬的;相反,如果我们总提带不带别的女人,很可能并不真实,也是对你的委屈。现在我们什么都不提了,这本身就是对你的认可;你如果请我们吃饭,我们不仅认可,还要还你的清白……翟健说老李,你老转弯子,把我的脑子都绕糊涂了。众人说一点都不糊涂,你只要请客,啥都明白了。

有的还拿先进工作者说事,说翟健不够意思,连续两年先进工作者,连个客都不请。大张立刻眉飞色舞,“连续两年是个什么概念?今年如果再次先进,还奖励一级工资呢!”人们恍然大悟,是呀,按照机关党委规定,连续三年先进工作者,可奖励一级工资呀!翟健的脸一下红到脖子上,“这样更不能请了,起码动机就不纯了。”大家说没事,你只要请客,我们首先肯定你的动机。翟健苦笑着摇头。老李最后总结性发言,就翟健的为人,和大家对你的肯定,就应该、也必须请客,别的啥也不用说了,再说就是眼泪!

机关的午饭往往成为鸡肋,食堂每天中午供饭,一元钱随便吃,看着便宜,水平一般,不是素炒青椒,就是凉拌菠菜,有点能力的都不在食堂吃饭,人们往往把去不去食堂吃饭看成是有没有能力的标志。一些没有能力,又不想被人看成没有能力的同志,就常常找出一些名堂让张老三或李老四请客,于是今天你请明天我请,常了相当于AA制。翟健尽管不很情愿,也得随弯儿就弯儿,要么哪天也得表示。

大家吃得很开心。除了局领导没参加,局机关的六名科长、副科长,五名骨干科员和一般科员,含七名男同志和四名女同志共十一人都参加了宴请。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下边同志请客,一般不请领导,一是怕请人家也不一定来,二是想来可能还有应酬,三是领导参加大家都放不开,不尽兴,常了聚餐都不请领导,也可以理解为鱼找鱼虾找虾吧。期间自然要说到翟健的为人,虽然是吃喝,也不仅仅是吃喝,如果主人很不地道,或者怀有目的,你能去吗?所以大家尽管说了很多好话,的确发自内心。借着酒的助推,大张果断地发起挑战,“年底先进还评翟健,我看到时候谁不选翟健的!”眉梢子一斜,加上酒气和高大的身躯,连英雄气都出来了。众人齐声喝彩,那还说啥了,不选翟健,那还叫个人了!其氛围和声势,不仅发自内心,且不可抑制,简直是滚滚洪流,排山倒海!翟健弄得很不好意思,过奖了,过奖了!这样……大家却不让他讲下去,那意思,分明在说,这是民意,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年底是最忙碌的时候,也是容易产生浮躁的时候,加上天空中久聚不散的阴霾,把人的心态都给扭曲了。大张这几天就心情不好,且日趋严重,有时坐在办公室里莫名地发火,砰砰砰地敲桌子,一把把地拽头发,门后的一把撮子成了他出气的工具……好在没有旁观者,偌大个办公室就他一人,既是科长,又是科员,不然非传出新闻来。

隔壁的同事还是给惊动了,纷纷过来探视。大张说你们既然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知道了什么,大张又隐瞒了什么。“那次喝酒我实在糊涂,怎么能说那种话呢?”在场的人更糊涂了,“你说啥话了?啥时候说的?我们咋一点也记不住了?”有的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拍打着脑门,以唤醒一个久远的记忆。大张如释重负,“这几天我就在想,要说现在的评模,和对一些事情的预测及评估一样,往往只流于表面和印象观点,常常还没等开始就出现结果了,如张老三行,李老四不行,只看表面或随波逐流,不去追求或探讨更深层次的东西。”

人们越听越糊涂,仿佛一件毫无相关的事情,不听还明白点,听了一点也不明白了。“像这马上就要开始的评先进,张老三前年是先进,去年是先进,今年可能还是先进;李老四前年没评上先进,去年也没评上先进,今年很可能还评不上先进……仿佛命中注定,先不先进都是前世承包的……”办公室转眼间就聚集了五六个人,很快将聚集到第七个或第八个人,其中不乏聪明人,包括脑筋急转弯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似乎就听出了矛头,心情本来像天空中久久不散的阴霾,加上大张的渲染,转瞬间天和地都混沌成一片了。

大张如果就此止步,事件还属可控,偏偏剑走偏锋,乘势而上,“做好事宣扬都宣扬不过来,还遮遮掩掩,这正常吗?正大光明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请客设宴?这本身就值得怀疑……”人们一下就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和第二天上午诙谐的纷争,再到翟健的请客……突然拨云见日。在场的已经有八九个人了,只有张静替科长正名,“翟科长做好事从来不愿张扬,大家都知道呀,领导在会上也说过……那天晚上的事所以遮掩,也是不喜欢张扬呗。”大张冷笑道,翟健做好事不愿张扬?也许可能,问题是既然不愿张扬,为什么大家还知道了?这种事自己不说别人谁能知道?你天天跟着他的屁股看他做不做好事了?斜挑的眉眼本身就具有挑战性,还淫邪地一笑,让一个未婚的女孩子别说反驳,害羞还害羞不过来呢。其他的人都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和心在迅速地传递和交流。只有老李,端着那个一上班就不离左右的高脚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仰天长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呀!接着就说出一个埋藏心底的遗憾,那女的既然被救,为什么不到咱单位来感谢翟健?听翟健讲,那女人很勇敢的,在歹徒面前都敢拼死拼活,竟然没有来文化局表示答谢的勇气?人们大彻大悟,仿佛又掉进了一个局里。

中午大张做东,机关干部们又搓了一顿。除局领导,翟健和张静也没到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已经下班了,翟健还站在会议室的一角,呆呆地看着主席台前的黑板,和黑板上刚刚擦去的画票结果。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和第二天中午的请客……直到保洁员提醒他下班了,他才意识到失态了。

第二天下午,老李和翟健曾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大体意思是,你翟健作为连续两年的先进工作者,“三连先”不是不够,问题是你已经连续两年先进了,再连续三年,大家的心理无形中就出现了反差,反差会造成逆反,逆反易产生共鸣,共鸣往往走向反面,好事于是就变成了坏事。“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人想投你的票(老李一只手端着长满茶垢的水杯,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也不敢站在大家的对立面;众人的情绪是非常可怕的,哪怕你明明知道它是错误的——这回你理解我了吧?”老李用闲着的手拍了拍自己的心脏,杯子里的水就心脏似的跟着跳动,“至于出现今天这样的结果,你既不要怨天,也不要尤人,因为没投你票的人,他们不仅不是你的敌人,很可能还是你的朋友,甚至是你最好的朋友!”老李一激动,干脆用茶杯的把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评先进的第二天,张静干脆没有上班,给翟健打电话只说头疼。第三天以后虽然上班了,好几天不敢抬头看翟健。事后她带着哭腔给科长解释,周围的几位大姐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写票,像一个急于立功的民警看着嫌犯在写交待材料。她的每一次下笔,都好像不是自己在书写,而是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事先人家就几次议论,都一样的工作,都半斤八两,凭什么他就长一级工资,我们只能干靠?几十块钱不算个啥,有了也长不了一块肉,没了也掉不了一块肉,问题是让人心理不平衡!”

徐慧开始还劝翟健,没评上就没评上,一个单位二十来人,一共才一两个先进,哪能总让一个人当着;今年不行,明年争取;咱也不缺那几十块钱,大不了少吃两顿荤菜,还延年益寿呢。事后想想,也许并不那么简单,连续两年先进,第三年评不上也属正常,问题是一票没有,这正常吗?你自己都不投自己的票,不精神病吗?侧面一打听,才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再仔细想想,也很奇怪,三原县一共才多大个地方,步行也用不了四十分钟,骑自行车竟走了一个小时,上树了?前前后后的一些反常举动也浮现出来,那种事虽然没有规律,也有迹可循,本来到时间了,他又说不舒服了,有时候徐慧干脆反客为主(这种事有几个女的主动?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他又说没有心情了……你把心情都给别人了,和我还有什么心情?你和别人都舒服够了,和我还哪来的舒服?这样一想就觉得憋屈,就质问翟健。翟健开始还很吃惊,好像不懂,仿佛是个童子,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甚至说她神经病。等两口子叫起真来,翟健干脆发飙,就这玩意,愿咋地咋地!徐慧说好呀,我让你愿咋地咋地!

第二天一早,徐慧就来到了文化局,来到了汪局长办公室。徐慧对汪局长并不陌生,文化局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机关每年春游或年底聚餐都要带着家属,汪局长对局机关的家属就有印象,徐慧又长得出众,汪局长对徐慧就不是一般的印象。不但热情,还给她沏了一杯正宗的铁观音。汪局长不知道徐慧的心里是否滋润着清新的空气或灿烂的阳光,却知道她穿得很雅致,很得体,再加上年轻漂亮,让这个五十出头的老局长感到了压力,连吸烟都有所收敛。他平时吸烟从来不征求别人的意见,这会儿却破例地问徐慧吸烟不?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自己也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小熊猫。接着就循序渐进又试探性地问起徐慧的工作、学习、生活等等。如当老师累不累呀?和学生生不生气呀?来回上下班是坐班车还是步行还是骑自行车呀?最后才问到和翟科长生活得很幸福吧……

徐慧对前边的关怀毫无兴趣,几乎都无心应答了,唯独提到翟健,像点燃了导火索,一下就爆发了。汪局长惊愕之余,马上就笑了。他在这方面是富有经验的,一个领导者的老到和富有的经历在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于是他尽其所能地把翟健的为人和做派,有的和没有的,包括他本人做的或别人做的,都说了,也无非是作风正派,坐怀不乱等等。它体现一个领导者的素质,也是起码的常识,作为单位的一把手,你的下属不管有没有此类事件,都是没有,除非他(她)和领导者的意见相左或势不两立。徐慧当然不能同意。她知道汪局长的否认是善意的,她的反驳也没有多少恶意,从骨子里讲也是善意的。善意的结果往往是无力的,无力的结果往往意味着结局。

从本意上讲,汪局长并不希望结局来得这么草率,也知道仅凭一次造访并不会有更深刻的交流和了解,于是就不想遗憾又不得不遗憾地说那就这么地吧,以后小两口该亲热亲热,该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徐慧却觉得这样就轻率地该亲热亲热,该好好过日子就好好过日子,还不如不来了,于是就说了些男人在家里让妻子无奈又无助的事情,如不做饭不刷碗呀,不洗衣服不擦灰呀,甚至不洗脸就吃饭呀等等,当然不能把那种事搬到局长的桌面上来了,那可太没素质了。说到动情处眼泪都下来了,仿佛就在家里,面对着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汪局长看不得女人流泪,尤其漂亮女人,于是就一边叹息,一边拿着湿巾替下属的妻子仔细地擦眼泪。

时间很短,顶多十分二十分、最多半小时左右,徐慧就走了。却在机关里迅速发酵,发酵的当然不是徐慧的啼哭,也不是汪局长仔细地给下属的妻子擦眼泪,而是翟健的为人和徐慧的造访。翟健当然不能接受,正准备晚上回家跟媳妇开战,汪局长把他请进了办公室。汪局长每次请下属谈话都让你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也不问你抽不抽烟,自己先点上,再让你,再给你倒一杯五元钱一袋的花茶,放在沙发旁边的一把皮革椅子上,谈话就开始了。翟健开始还有些拘谨,毕竟一把手找谈话,汪局长每次谈话又把阳光的一面展现在下属面前,听着听着就有激动,“就送一个陌生女人,晚回来一会儿,能有啥事?”

“有没有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媳妇找到单位,哭哭啼啼的……”翟健一听哭哭啼啼的更火了,“哭不哭哭啼啼的该我啥事,死了才好!关键是啥事没有,怎么能有没有事并不重要?”汪局长不和他争论,也不接他的话茬,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男人嘛,潇洒一点,放肆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关键是后院不能起火,不常说‘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嘛。”此时的翟健,实在有些冲动,冲动得几乎忘记了眼前面对的是一个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汪局长,甚至一拳头砸在椅子上,“我根本没有那事,什么红旗倒不倒,彩旗飘不飘的!”就差没说,像你呢,在外边左一个小姘又一个情人的,回家却甜言蜜语把媳妇爱得要死要活的。拳头的力量似乎很大,皮革椅子的质量也似乎不是很好,茶杯一震就倒了,水也撒了,玻璃杯掉在地上也打了。

“翟健,你咋这样?”汪局长手一抖,烟灰就掉在了桌子上。在他十几年的领导生涯中,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下属。翟健也感到突然,在他接触过的领导,还没这么冲动过。

“对你也够意思了,参加工作才几年?科长科长当了,先进先进评了,连续两年,偶尔一次落选,看你这老虎神跳的……”

“我当科长当先进是靠自己干的,不是靠巴结谁恩赐的!”翟健的神经已经崩溃了,还没来得及修复,一刺激又崩溃了,“就说说心里话,发泄发泄,跳啥老虎神了?还让不让人说话了!?”又一拳砸了下去。

“行,翟科长,你可真行!”

到家两口子就干起来了。翟健和徐慧一个是机关干部,一个是学校老师,按理没啥干的,大不了挣挣讲讲,推推搡搡,你来我往地支支黄瓜架顶天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夫妻俩却十分认真,都把对方看成对头,仿佛势不两立的两大派别,谁输给谁不仅仅是个胜负问题,而是面子、品格问题,最终还牵扯到家庭地位和话语权了。于是两人针锋相对,寸利必争,又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先是翟健看看久攻不下,脖子上又由于一个不经意的疏忽,让媳妇给挠了一下,虽然谈不上伤筋动骨,也火噜噜的,估计没出血也起檩子了,如果马上停下来评估,他坐地就是输家,于是趁媳妇举手犹豫的一刹那,迎头给了一拳。徐慧当时就有感觉,不然不会收缩战区,还伸手去摸鼻子。翟健却看见对方的鼻子已经出血,马上开始后悔,甚至后悔不迭,翟健你真是狗屎,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家拿媳妇撒气,哪像个男人!正不知该怎么收场,徐慧顺手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照翟健的脑袋给了收官的一击。

翟健的额头立时流出血来。两口子很快一致对外,相互间掺扶着下楼,打车,去医院。恰逢外科主治大夫因媳妇外遇,前几天把嫖客打了,位子和伤势几乎和翟健重叠,心情立时恶劣,果断授命实习大夫全权代理。实习大夫受宠若惊,本想一鸣惊人,可惜力不从心,翟健伤口的原创酷似个“匚”字,缝合后“匚”字并没有缩小,期间在“匚”字的右边又划了一针,揭创后划痕非但没有消失,还变粗变大,使“匚”字右边的豁口愈合。如果不仔细辨认,咋看都像《水浒传》里宋江脸上的金印。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汪局长早已退休了,老李因为年龄也带上班不上班地只等着回家了,大张两年前当上了副局长,两个月前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又下来了,张静却出人意料地当上了局长。上任的第二天就来到翟健办公室,称翟健为老科长,并鼓励他要振作精神,发挥优长,取得新的业绩,还说她是了解他的,在她的职权范围之内,将尽力启用他。翟健只笑笑,“谢谢!”

星期天上午是个假阴天,阴得让人一起床就想起睡觉或喝酒。

徐慧在卧室里辅导完儿子的功课,又教育他怎样做人。

翟健躺在和媳妇合寝的双人床上,一手拿着《冰心文集》,一手习惯性地挠着额头上的金印。耳朵似听非听地听着媳妇对儿子的教育,小小年纪,不仅要好好学习,还要学会做人,千万别像你爸……下边的话也许很轻,或者翟健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听,当眼睛看到“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挠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脑袋已有些混沌了。随着手指一下下地挠摸着金印,书不知不觉地掉在床上,人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脸相安详、平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仿佛一只疲惫的小船,停泊在静静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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