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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位牌

2016-05-04王亚富

北京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永昌乡长席位

副乡长罗永昌走进政府大会议室,抬头看看主席台上摆放的席位牌,心不由得往下一沉。他眨眨眼睛再看:没错,台上规整地摆放了七个席位牌,中间位置“宋成民”——党委书记、一把手;宋书记左手位依次是:颜廷光——政府乡长、王柏峰——副乡长、郝中——武装部长;宋书记右手位依次是:杨明峰——党委副书记、罗永昌——自己的名字、刘宏伟——人大副主席。

罗永昌调黎明乡之前,是新源乡的组织委员,此次干部调整,新源乡党委书记毛在山极力推荐,罗永昌终于进了提拔副科干部的名单。按毛书记的意思,本想原地提拔罗永昌,让他在新源直接做副乡长。但新源乡原来有一个副乡长,如果原地提拔罗永昌,那他只能做第二副乡长。干部名次很重要,同样的乡镇副科级干部,排名前后大不一样。正常情况下,排名在后的,一定要沿着前面几位的步子,一步步走上来,才有希望提拔为正科。

黎明乡副乡长岗位空缺,需要补充两个。王柏峰是通过三荐双考,从教师岗位考上来的副乡长,原来连公务员都不是,这次三荐双考虽然考了全县第一,但资历不够,不能直接做第一副乡长。毛书记就向组织部门推荐,让罗永昌到黎明任职。罗永昌原来就是班子成员,所以排名时,名次自然靠前,这样,罗永昌就做了黎明乡的第一副乡长。

今天是罗永昌到黎明的第三天。第一天报到,组织部把他和王柏峰送到黎明,履行完正常程序后,就进食堂用餐。第二天开党委会,确定班子成员分工。罗永昌抓农业,王柏峰分管科教文卫。

今天召开的是乡村干部大会,除了当前几项紧要工作需要安排布置外,还是新来领导和乡村干部的见面会。

罗永昌对这个见面会非常重视,他觉得无论什么人,特别是领导干部,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如果第一印象不佳,往后再想改变过来,那是很费劲的事。所以他今天特意着了正装,浑身上下板板正正,头脸整洁,他首先要在外表上,给人以大方、利落、优雅、潇洒的感觉。他准备的见面讲话内容简短,风格洗练,谦虚中隐含着自信,柔和中渗透着刚劲。他还寄希望于主席台上的那块席位牌。罗永昌做组织工作多年,他深知席位牌的分量和妙用,席位牌是身份的象征,是地位的标签。台下众人从席位牌的摆放上,就能确认领导者的名次,并以此确定自己对该领导的敬重程度。罗永昌自信地想,凭自己讲究的仪表,不凡的表达,以及台上象征地位与威严的席位牌,乡村干部肯定会对自己这位四把手敬重有加。

然而现在,走进会场的罗永昌看见,属于他的那个位置,摆放的是“王柏峰”的席位牌,也就是说,排名第五的王柏峰,被安排到了四把手的座位上。

席位牌的摆放很有讲究——台上领导为单数时,一把手居中,一把手的左手位依次是二、四、六等排名为双数的领导;一把手的右手位依次是三、五、七等排名为单数的领导。罗永昌是第一副乡长,排名第四,应该坐在一把手左侧第二个席位,即乡长左手的位置。现在他看见,自己的席位牌放到了王柏峰的位置。一块席位牌,就把他和王柏峰的位置调换了。摆放席位牌这么简单的规则,一级政府的工作人员哪有不懂之理?那么,工作人员是因为一时的疏忽,还是接到了某位领导的某种暗示?这么重要、这么高规格的会议,这么敏感的事情,工作人员怎么敢疏忽大意呢?如果说有人暗示,那么除了一把手,哪位领导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胆量呢?

深谙官场规则的罗永昌,看见席位牌的一瞬间,这些想法在脑际迅速闪了几闪。罗永昌正在高昂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本来人高马大的他,也像刚刚褪了毛的肥猪,被人放出了皮里肉外的那团气,躯体一下就弱小了许多。

罗永昌在新源乡组织委员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时间,不仅让罗永昌从青春年少越过而立,并一步步迈向不惑,还把他本来就不十分尖锐的棱角,一点点磨钝了。看到组织部门提拔干部的年龄走向,和自己的生命脚步背道而驰,罗永昌渐渐不再豪情万丈,不再激情飞扬。他甚至开始琢磨,想找一个不错的单位避避风,歇歇脚,把长空展翅、中流击水的机会和重任,让给年轻人。

就在罗永昌行将灰心颓废之际,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降临了。

新源乡原党委书记魏成祥,因年龄偏高,被免去党委书记职务,退居二线,做乡政府的科级调研员。

新来的党委书记毛在山38岁,和罗永昌是党校同学。毛书记是个谦和大度的领导干部,出于对老领导的尊重,刚来时,每次开会,他都请魏书记坐台上;就餐时,请魏书记坐主位。从一把手宝座上走下来的魏书记,对毛书记这样的礼遇,也曾不自在一阵子,但渐渐地又自在起来。他坐在毛书记身旁,眉似彩凤,口若悬河,每每先于毛书记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工作思路,那气势,那神情,俨然他还是新源乡的头号当家人。

看见魏书记渐渐自在起来,毛书记开始不自在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哪位领导者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核心地位被别人摇撼而安之若素?毛书记决心打掉魏成祥日渐张扬的气焰。

决心好下,策略却难于形成。魏书记毕竟是正职的科级干部,有什么办法能让魏成祥名正言顺地走下主席台呢?

毛书记想到了老同学罗永昌。

罗永昌是个心思缜密又颇有政治敏锐性的干部。毛书记直言不讳地问计于他,等于在他滞慢的仕途行程中,铺放下一个登高的台阶。沿着这个台阶,罗永昌甚至遥遥望见了更高处那片旖旎美好的无限风光,他怎能不拾级而上,俯瞰美景?

又是一次干部大会。会前,几位主要领导照例到毛书记办公室碰碰头。

秘书给毛书记打电话,汇报人已到齐。几位领导慢慢腾腾往会议室走。

罗永昌从办公室出来,喊住魏成祥。在一沓文件里翻腾半天,找出一份写着“调研员”字样的文件交给魏成祥。

今天的会议室布置得很庄重,主席台上有会标,两侧有标语,台上还摆放着席位牌。不等魏成祥走到台前,主席台上就坐满了人。魏成祥一看,台上五个人,分别是党委书记、乡长、副书记、两位副乡长。每人面前的席位牌都写着该人的大名。他惊讶地用眼睛找一遍,没有找着自己的名字。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罗永昌拽他一把,两人在台下找个位置坐下来。

会议开始了,副书记主持会议。魏成祥细细品味,这次会议与历次会议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副书记在宣布某位领导讲话时,都把该领导的党内职务放在前头,比方,党委副书记、乡长×××;党委委员、政府副乡长×××……

魏成祥暗暗叹气,自己是下台的党委书记,那还算什么党委委员?哪还有资格坐在台上?

此后的每次会议,主席台上都齐刷刷地摆放着席位牌。硬塑制成的席位牌,漫洒出一片红莹莹的光圈,把会场分成两个世界,圈外的人,永远别想走进圈里。

一周后,魏成祥给毛书记打电话,说他最近身体状况不好,要出去走走,养一段时间。

毛书记把玩着席位牌,意味深长地对罗永昌说,这牌子真神了,这就是当年赤精子的阴阳镜,让妖魔鬼怪现了原形。

罗永昌说,这牌子也是太上老君的阴阳八卦图,让妖魔鬼怪灰飞烟灭。

见面会后,罗永昌的情绪一直低落着,他感到那块“席位牌”真的变成了“阴阳镜”,在自己的头顶高高地悬挂着,要照出自己的原形来。

自己虽然是组织部门按正常程序考核后,提拔重用起来的干部,是名正言顺的第一副乡长提名人选,但自己靠一点小聪明,一点小伎俩,把魏书记排挤出局,并以此博得了毛书记的青睐,换来了毛书记的推荐。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磊落、不十分光彩的事。

魏书记和宋书记是同期党委书记,两人未必没有感情,未必不经常沟通联系。如果魏书记把这事透露给宋书记,宋书记会怎样想、怎样看?

帮助现任领导排挤前任领导,这样的干部,形同于战争年代的叛徒,叛徒的下场注定是可耻可悲的。

你既然能帮助毛书记打掉魏书记,你就一定可以帮助未来的张书记、李书记们打掉毛书记。这样的干部就是领导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间就会被引爆。哪位领导愿意把一颗定时炸弹安放在自己身边?

那么宋书记的意思,无疑是想用这块“席位牌”,和他罗永昌打一下招呼,警示他注意。某些领导在作出重大举措前,往往经意或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丝哪怕是极细微、极细小的端倪来。小行为常常能体现大心思,预示大动作。谁知道“席位牌”后面相接着宋书记怎样的决策?

政府正副乡长的任用,从来都是组织部门提名,经乡人民代表大会选举通过后,由乡人大主席团任命的。也就是说,罗永昌、王柏峰们目前的副乡长,还不是法律承认的副乡长,还只是组织部门提名推荐的副乡长人选。如果乡人代会选举不能通过,那就只能做个副科级干部。副科级干部到副乡长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有的人一生都走不完这段路程。

罗永昌越想越怕。他知道,在乡镇来说,党委书记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党委书记的意愿,往往就是县委的意愿。如果党委书记对你不看好,你的前途就渺无希望,就暗淡无光。自己在黎明伊始,就被打入另册,就被党委书记用照妖镜罩在其中。今后的路还怎样走啊?

乡里开始筹备召开人代会。

按照以往的惯例,参选人在会前应该到下边走走,和有关人员打打招呼,做做工作,免得在选举时丢票。

但罗永昌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他摸不清宋书记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如果私下拉票,被领导掌握了,这种事情不管就是没事,要是组织认真起来,会说你贿选,可以取消你的参选资格。况且,如果领导对你心存芥蒂,以他一己之力,你无论怎么做工作,也难过关。领导的意图就是组织的意图,领导艺术就是把组织意图转化成选民意愿。在强大的组织面前,个人的力量,永远是微不足道的。服从领导,听从分配,永远都是身为干部者要切切铭记并坚决践行的信条。

罗永昌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甘坐以待毙。他走到今天这个位子不容易,哪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呢?官场中,某些时候,高尚的不争,就是懦弱的放弃。罗永昌现在还不想放弃,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懦弱到不争的程度。

权衡再三,他觉得目前情况下,应该找一个有点见解的人,帮自己分析谋划一下。可找之人也不多,因为这种事情你要找的人,一方面,是能够真心为你考虑为你设想的人;另一方面,这个人是有足够能量,可以为你考虑为你设想的人。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找毛书记。因为自己今后的升迁,对毛书记而言,非但没有些许威胁,反而,自己是毛书记一手提拔重用的,自己走得越高,回报毛书记的机会越多,毛书记肯定也愿意为自己的前途略尽绵薄。

罗永昌拿出手机看时间。

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分,这个时间比较适宜给领导打电话。打早了,领导可能在参加会议;打晚了,领导可能正在宴请客人或被别人宴请。这个时间段很好,就是没见面不知道领导现在心情如何。罗永昌很会掌握找领导汇报工作或谈事的火候,如果领导心情正舒畅,你去找他,一般的事都好办;如果在领导心情不佳的时候,你去找他办事,那么要办的事即使很正常,也增加了难度。罗永昌不会在这个时候找领导办事,他宁肯事情晚办。

但今天的事情很紧迫,不妨冒一下险,如果领导表现出来的情绪不佳,那就说几句问候的话,正事以后再说。

罗永昌打定主意后,就拨通了毛书记的电话。

谢天谢地!毛书记接通电话后,乐呵呵地问罗永昌,忙不忙?要是不忙,中午回来帮他陪陪客人。

罗永昌放下电话后,兴奋了好大一会儿,心跳才平缓下来。

毛书记说的客人,是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一位办公室主任。

乡食堂很清静。除了两位客人、毛书记和罗永昌外,还有政府常务参加。

酒席开始后,先是毛书记致欢迎词,然后是两位客人分别端酒,回敬乡领导。罗永昌是半宾半主的身份,他站起来敬大家一杯酒,然后是政府常务敬酒。

五杯酒下肚后,场面就活跃起来。

副部长问罗永昌,你对你们宋书记是什么印象?

罗永昌不知道相互的关系,怕说错话,就谦虚说,刚刚接触,了解不多,不敢对领导妄加谈论。

副部长说,宋书记原来是我们宣传部的第一副部长,列在我前,他是个大咧咧,马大哈,用老百姓话说,片儿懒散的。有一回上班,穿的两只袜子不是一双的,一只蓝色,一只黑色。办事秃噜反涨,净办反盆事。

罗永昌惊喜地问,这么有意思?

副部长说,他当领导就跟济公当和尚一样,和尚吃素,济公偏偏爱吃狗腿,济公是修心不修口;官场讲规则,讲细节。宋书记是随心所欲,不讲排场,不讲门面。但他人特好,谁有事他都尽力帮忙。他眼里只有朋友没有坏人。

副部长的话,就像一盆清洗剂,从头到脚浇下来,把罗永昌情绪里所有的疑惑、猜想、不安、惶恐诸多灰色成分统统冲洗干净,剩下的就是遍体通泰、清逸畅快!他向窗外望去,外边风清气净,一轮红日正灿烂着。

按照县里安排,各乡镇在同一时间召开了乡镇人民代表大会。在黎明乡人民代表大会上,罗永昌、王柏峰满票当选为副乡长。

乡党委书记、乡人大主席宋成民,为新当选的第一副乡长罗永昌和第二副乡长王柏峰颁发了委任证书。

罗永昌由于激动,接受证书时,把宋书记的“席位牌”碰歪了。会后,罗永昌走上主席台,小心细致地把它摆正了。

作者简介

王亚富,男,1963年8月出生,大专文化,黑龙江省肇源县民意乡政府干部。近年来,在省市县报刊发表篆刻作品多件,发表诗词、散文、小说多篇(首)。散文《诣出河店古战场》获《中国作家》第四届金秋笔会散文优秀奖;短篇小说《红蝴蝶》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短篇小说一等奖。

责任编辑 王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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