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勋

最后的胆结石

◎文/韩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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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春节过后，西安接连下了五六场雪，很多市民奔走相庆，气象台却发表声明，说天气正常，无须大惊小怪。偏偏我心底浅，于第四场雪后给兴平市一战友打了电话，询问白雪盖麦苗的好风景。不料战友对老天一肚子怨气，说只下了一场，毛毛雪，地皮都没湿，麦子还活不活？又说，偏心眼么，雪都下到你们城里了，城里人要雪干啥呀？城里人光享福呢！

享啥福？第二天天阴，从微信中看到二姐儿媳发的消息：婆婆住院了，祝婆婆早日康复云云。一时摸不着头脑，大年初一全家聚餐不还好好的？赶紧给二姐儿子昌昌打电话，答说胆结石，住高新医院。

夫人催我打的电话，一听“胆结石”笑了，说，这下你们家全活儿了。我也笑了。我家六姊妹，除二姐外，先后挤进胆囊切除队列，都是无胆人。

我们曾多次探究家里胆结石多发的原因，不吃早饭啦、进食油腻东西过多啦，都一一被我们排除，唯在家庭遗传这个层面犹豫过几回，父母都是胆结石，儿女安能躲得过？问题又来了，二姐为啥没有结石？最后达成的一致是她是护士，讲究保养，所以能躲过一刀。我们5个人手术后恢复期长短不一，但一两年后全都忘记了那一刀，鸡蛋、猪肉都不在话下。所以我和夫人去高新医院探望二姐时，一路诙谐轻松，不就是做个切除手术么，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毛毛雨啦。

走到病床前，情况不好，二姐佝着腰，手扶病床，疼的话也不想说。二姐夫一脸的沉重，说从初二开始胆部就疼得厉害，半夜疼得睡不着，要在客厅里走一两个钟头。以胆结石名义住的院，打了四五天消炎针却无济于事，做不成手术，医生手忙脚乱。遥想23年前我动胆结石手术前，也有几次半夜疼得床上打滚儿，奇的是每次去医院的路上又都安好如初，医生给出的答案是胆里的石头给你提过醒之后，又回到老地方睡觉去了。

既然手忙脚乱，于是悄悄商定，在这儿继续消炎，等某个化验结果，晚上照样回家住，第二天由我和二姐夫去省医院找外甥看看。外甥供职消化科，资格老，算是一方诸侯了。我一直高看一眼，可夫人老说他还是个孩子，毛毛躁躁。

在省医院胃镜室外苦等半个多钟头，外甥匆匆出来，立马被几个病人家属围住问长问短。外甥敷衍一遭，过来，接过二姐的X光片，嘴里开始小声嘟囔，复又坐下，仔细再看，再看相关化验报告单，慢慢抬头，谁也不看，嘴里蹦出三个字——胰腺癌！

汉字几千几万，偏偏这丑恶的三个字与二姐的名字连到了一起。三个字不好写，笔画很多，拆开来用线缀在一起就是一张网，掳走了多少条生命！惊悚间我突然看见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这片雪花，那片雪花，左突右闪，极力躲避这张正在收口儿的网。我身上冷得发抖，我想到了父亲。20多年前，父亲染上这三个字而去世。

“两个办法，你们考虑。”外甥不紧不慢说道。“一是住我们科室，搭个桥，让胆汁绕过病灶。这样病人不受罪，生命可以维持三个月到半年。二是动手术，切除胰腺、胆囊、十二指肠，以及胃的一部分；可以维持半年到一年，但病人痛苦，生活没有质量。”外甥很忙，临了撂下两句话：如果住省医院，可随时与他联系；如果动手术，这个，省医院不擅长，可去交大一附院、西京医院。

下到一楼，二姐夫一路恍惚。我觉得有一件事必须马上做出决断，便拉他走到楼梯间一个垃圾桶旁，悄悄问：“给二姐怎么说？”答说这里大夫咋说就咋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二姐能扛得住不？父亲从确诊到去世一个多月时间，都是我们串通了医生，谎称“胆囊发炎”“一直消炎”。二姐夫如此直白，应该是他更了解二姐吧，我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事关重大，我一人担当不起。送走二姐夫后打了几个电话，约哥哥姐姐们到大姐家开会。二姐夫老家在无锡，太远够不着，我们二姐娘家人是时候出兵上阵了。

大姐、二哥、三哥甫一听说外甥的诊断，大惊失色，慌乱中拿出两套预案，派二哥和我去二姐家商量。大家知道，病总能查清的，好的治疗方案总会有的，最担心的是二姐得知病症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二姐的神经似乎不够强大，如果这一关顶不住，那……

二姐排行老四，属牛。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上第一保育院，一次演出，二姐一身红衣服，洋娃娃似的，朗诵了一首诗，全场惊艳。所以在家里，爸妈宠爱二姐，我一点儿不嫉妒，认为宠爱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一般孩子是不会有的。

转眼到了二姐生孩子的时候，一对儿双胞胎，在只生一个好的年代里，引来艳羡无数。那恐怕是二姐一生的高光时期，累着、忙着、幸福着。又忙又累，请来农村姑娘红霞当保姆，红霞妈妈那天来西安探望女儿，二姐像见了自己的远亲，眉飞色舞，把红霞夸得一朵花似的。她妈心落到实处，于是投桃报李，夸赞二姐，“一看你就是个喜性人。”二姐听岔了，自谦地说我的皮肤不算细，一般般。我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

后来我有了女儿，二姐这个姑妈当得好，老远见了，便连声喊女儿的名字，那声调之高、表情之丰，就像是女儿的同龄小朋友。每逢此景我心里都要替女儿高兴，谁能有这么爽朗的姑妈？同时心里也要咯噔一回：二姐40好几了，性情还这么率真，口无遮拦，多少有点儿让人觉得胸无城府，社会经验少。遥想当年，二姐从部队复员，先是被安排到某街道工厂，她拿到报到通知书大为不满，却不会虚与委蛇，转弯抹角，先稳住阵脚再从长计议。二姐一句话不说，直接把通知书甩到工作人员面前，转身走了。她知道过两天会有援兵去跟工作人员斡旋，知道最终会去一个差不多的单位上班，但也不至于如此简单稚嫩，小孩子脾气。

现在，二姐要单枪匹马翻越一个关口了，直面难以预料的后果。如此看来，2014年早春的几场雪是为预告一场险恶落下的。落雪是一个仪式，是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提醒关口后面一处严酷境地。

2月25日，交大一附院，二姐手术，历时8个小时。在医院当天安排的手术中，二姐用时最长，且是唯一一个被推出手术室时仍处昏迷状态的病人。想不到切除我家最后的胆结石，竟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老天于心何忍？

3月5日，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早上8点多，二姐大儿文文从病房打来电话，说刚才医生拔掉了二姐的胃管儿，说二姐要跟我讲话。能讲话？再怎么说身上还有4根管子，包括鼻管儿。

“……”手机里的声音沙哑、微弱。“今天中午你能送饭不？”我瞪大眼睛，“二姐你能吃饭了？”“不是……给我，给你姐夫。医院灶……菜太硬，他胃不好……”“好啦知道啦，你不说了，多睡一会儿。今天中午见。”

二姐能说话，说明到目前为止，手术效果还可以，顿觉心中一喜。实际上自打一附院最终判定为“三个字”后，全家人脸上就没晴过，都在祈祷奇迹的发生。当下，二姐自己尚踟蹰在生死线上，目光却已经转到别人身上。

又想起见过外甥那天晚上，我和二哥去二姐家商量病情对策。到达前，我设想的场景是：二姐一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卧不安，我们的说话声要很轻，隔一会儿二姐夫就要去二姐跟前安慰几句，急匆匆又出来与我们讨论。不料进了家门，却看见二姐夫妇、昌昌夫妇已在餐桌旁坐好，静候我俩沟通信息。

二哥坐下，开口说话，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插了一句：那，咱们就开始？同时偷看二姐夫一眼，意思是是时候让二姐回避了。二姐赶忙接过话口，说：已经开始了；二哥你接着说。

会议开得简洁透明，半个钟头，其中说到上哪个医院、挂哪个科室、如果确诊癌病怎么办、要不要再找中医看看，不动手术行不行。会议内容，每一句话，对于大事件当事人来说都是冰冷的，甚至是残酷的，然二姐却异常冷静，倒好像是为另外一个人出谋划策。

二姐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医护人员，曾为多名癌症患者做过理疗，理所当然的提出了许多可能发生的情况。当时我说了些什么现在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的眼睛余光一直没有离开二姐——手捂胸口，话音慢条斯理，眼睛盯着每一个说话的人……蘑菇云已经升起，火山即将爆发，二姐咋还不赶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3月10日，大哥夫妇从北京赶到西安，此前几乎每天都有电话联系。

3月20日出院。4月1日，住进一附院肿瘤病区，开始漫长揪心的化疗、放疗。

5月11日，母亲节，我们分别看望了二姐。从这一天起，我发现，二姐言语间已经有了笑声。满脸的爽朗中，奇迹似乎已经越来越近了。

7月23日，二哥在饭店举办全家历史影集发布会，顺便请大家吃饭。这一年是妈妈诞辰100周年，做影集是要留个念想。那天二姐着碎花深色连衣裙，人极瘦，笑声爽朗。动手术之后，二姐饭量逐渐增加，出现药物反应的时候吃了吐，吐了再吃，说：“能吃进多少是多少，吃了就是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段时间里，二姐已经多次住院复查，各项关键指标逐步好转。切除了胰腺等器官，胰岛素分泌艰难，血糖偏高，用上了治疗糖尿病的药。

12月30日，二姐65岁生日，在酒店请大家吃饭。接到电话一刻，又想到外甥的预测，心里仍在祈祷。席间二姐首先发言，大姐、二哥、大姐夫、二姐夫也发了言。

2015年2月25日，我给二姐发了一条短信，“今天是你手术一周年的日子，手术帮你去掉病根，你用乐观迎来了春天，还有很多春天在向我们招手。心里坦然，春光无限。”

二姐立马回了短信：“花甲之后你已过了四年，也要注意保重身体，健健康康拥抱春天。”

大病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全家聚餐。想起去年春节后的日日夜夜，苦雨艳阳，加上几杯酒下肚，大家免不了回忆起各自动胆结石手术前的心惊胆战茫然失措，每个人都把自己笑话了一番，都说在生命的关键点上，二姐要高过我们一头。最后，大姐给二姐的评语是“心态最好，抗病英雄”。二哥的是“笑声一如既往，我学习的榜样”。三哥的是“心大底气足，肚里能撑船”。二姐笑着回应：大家都为我的病揪心，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少让大家为我揪心。大家心动，鼓起掌来。

这场大病前，二姐一直叨叨要去40多年前下乡插队的汉中农村看看。去年，三哥开车，拉着二姐夫妇去了汉中，了了心愿。回来后，二姐两口儿回无锡探亲，顺游南京，半个月时间。再往后，二姐续上了因病耽误的一个合唱团的课程，每个星期去边家村学习一次。

两年半过去了，二姐的一切都回到了平平常常的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