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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难掩

2016-04-29张大威

鸭绿江 2016年5期
关键词:怨气继母

张大威

怨 气

怨气,是迷漫在人性深处的一种雾沼之气。

希梅内斯的散文《继女宝妮》,用最明晰、简洁、蕴积的手法,写出了人在日常生活中,怨气是如何一点一滴在忍耐与暧昧的笑容下积聚而成的。

自从宝妮的父亲再娶,宝妮“就成为继母的女儿,继母成为她的母亲。她享有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家具,最好的衣服,餐桌旁最好的座位。热情的表情和宠爱对她是家常便饭:‘男孩啊,要尊重你的姐姐!‘女孩啊,跟你的姐姐一齐去!‘要深爱你的姐姐!”继母在不停地叮嘱。

事情的轨迹光滑得令人起疑。这种爱饱满得快要胀破了。可它还要继续饱满下去。宝妮结婚了,“有了孩子,她继母的家就成为她散步的目的地。她的孩子比其他人的孩子更受宠。”

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继母的爱在燃烧,谁也没料到是她的怨气在“爱”的幌子下燃烧。某种不能蛰伏的怨气,已经剑拔弩张,动荡不宁。渐渐胀满了气球,它非冲破气球,顶出来不可。

这一天终于到来,“当母亲(以及继母)要结束人生旅程时,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她那愁云密布的房间。整个下午,临死的女人沉默无言,自顾笑着。当宝妮走进房间时,继母张开眼睛,转向另一边,好像她忽然看着自己以前不曾看过的一个人。她以深沉的声音说:‘你这个婊子养的!……”

转折产生得太突兀、太峭立、太决绝,好像一个人在梦中平稳行走,突然被一双莫名的手推下万丈深渊,摔得碎片横飞。气球终于在最后一刻爆炸了,这种爆炸有着自我轰毁的味道,自我离弃的味道,继母的形象就此彻底颠覆。

宝妮——靶子——肯定也被崩伤了。继母的怨气消了吗?或许。反正她已经说完这句长久以来隐藏在心中,对宝妮不吐不快的最终裁定,就“神圣地、严肃地死去”。她的灵魂现在于黑暗的地底下,富足、骄傲而平静。可她泄出的怨气:“你这个婊子养的!”却像一柄尖利的小刀子,带着“黑暗的旋律”,直抵宝妮的心。这可能是一种恶性循环,一直在爱与幸福之中飘着的宝妮,猛地跌了下来,她大梦初醒,醒了以后,肚子里胀满了怨气,她无法破解,继母为什么对她积怨如此之深?如此因成果、果成因造成的伤痛,难解难分。

像宝妮的继母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见到,一个(或一群)平静的人,有着平静的情绪,在平静的轨道上,迈着平稳的步子,有板有眼地前行。他(他们)就像一条平静的河,太平静了,没有一点波痕,甚至比玻璃都平静。玻璃经过剐擦,还会留下道道划痕。可是这条“河”船行驶过去却没有痕迹,风刮过去也没有痕迹。一只手往这“河”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河”的皮肤一定是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河”会很痛很痛,“河”却一声不吭,貌似伤口很快愈合了——没有愈合,因为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彻底愈合的伤口。说是愈合了,其实只是一种掩盖,或者是一种休眠。伤痛如水,在结痂的皮下日夜流淌,千万不要揭开它,虽然休眠是遗忘的假象,可生活中需要太多的假象来进行柔软了。事事追求真相,许多东西的盖子将会被揭开,难道盖子里的东西都是你想看到的吗?

大家,你、我、他,与这个(这群)平静的人一起,每天走在相同的轨道上,生活在一个相同的话语系统中,彼此会有过碰撞,有意的,无意的,好意的,恶意的。发生了,解决了,烟消云散了。没有觉得留下什么污垢,没有觉得哪有梗塞的症状。有的同行者,甚至为他(他们)提供了极善意的呵护,极宝贵的提携,极诚挚的抬举。一切都显得心平气和,云淡风轻,静美的花儿朵朵开放。没有人发觉这个(这群)人的“静”是自我积压,自我胀满,是在像守财奴积攒金币一样,在一点一点积攒他(他们)的怨气。

所以“静”这种状态,内容太渊深,模样太混浊,一眼望不穿,两眼也望不穿。月球车可以去拍摄月球照片,人的灵魂深处所思所想,目前还没有一种精密仪器可以拍摄下来——当然最好永远也不要有这样的精密仪器。混沌确实是智慧的,也是美的。混沌七窍一开,混沌死了。

积攒怨气的人,日常呈现出的姿态,并不阴郁,并不灰色,甚至还有些明亮。但这种明亮会是一种幻相,当日后他们的怨气如暴风雨般狂泄出来,扫倒一片无辜者的时候,你再回味他们的那种“明亮”,是不是有点像名画《九级浪》的那种混浊明亮的颜色,它比真正的阴郁还要可怕呢!

平常的人,平常的日子,平常的工作,大家也就或平平淡淡或热热闹闹地相处,有时你还真就难以觉察,这怨气的种子是怎么种下的。可就是有怨气,在办公室的各个缝隙之间,在同事的电脑桌之间,在上下级之间,这股气流到处流转,时时涌动。有时,你往往栽下一丛花,却收获了一捧刺。你献出了一颗纯洁的心,人却往你的心上吐痰。你为人提供了善良的帮助,人却用污言滥语来作践你的善良。你力所能及地提携人,人却力所能及地报复你……

费解,真费解。当你还傻头傻脑地把人当作一个挚友,作静夜长思,牺牲睡眠时间,来抚摸往日的温暖时,人的口中喷出了一支支伤人的小箭,把你射得遍体鳞伤了。

不是农夫与蛇的故事,那样说伤口太过巨大。只是不够善良——善良其实是一种纯净。只是不够厚道——厚道其实是一种德性。只是以怨报德,只是太自我,太狭隘,太偏执,错误地理解了许多信息,自我重构了许多痛苦,于虚幻中承受了许多迫害,于猜忌中树立了许多假想敌。因而,便会常常凭着自己的臆想去怨恨别人,行动未免过火,言辞未免荒唐。被射的靶子往往一头雾水,惊讶而伤心地望着他(他们)泛着白沫的尖刻嘴巴,纳罕于昔日那张张平静的脸,原来是面具,在那面具的后面还藏着一座怒气腾腾的小火山。

办公室的怨气发泄需要这样的节点:比如“靶子”突然从某个位置上跌下来了,或者是由于调动,或者是由于年龄,他是要退出这个“场”了,他要远离了,他已经褪色了。反正是他对谁都无法造成压力了,他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甚至是一个虚无的人。这时,以往积攒的怨气,将向他的背影与脚印通通泄出。

有一个即将卸任的人,在离开单位前,不知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思维之花在他的脑袋中开放了,他想开一个座谈会。(难道是让人对他的过往歌功颂德吗?)不要开!不要开!当然,他不是一个坏人,他甚至是一个好人。可人们对好人和坏人同样都有怨气,对坏人,怨他太坏;对好人,又怨他太好(因为好人一般对谁都好,这怎么能行?有的人是不配别人对他好的)。一个人走时,最好是隐而不彰地走,在一个宁静的早晨,阳光斜斜地洒进办公室,办公桌上传说中能够清除乌烟瘴气的一盆绿萝在静静地绿着——绿萝吗?没有人能够测量出它是否在尽职尽责,因为没有人能够测量出它的呼吸。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变了,因为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子。大家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绿萝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程度不同地感到喜悦和轻松(未免喜悦和轻松得太早,另一个人另一个影子,正向这办公室走来)。endprint

窗外正在刮风,一株大树在风中摇摆,像一团云彩生了根,长了枝叶,蓊蓊郁郁的。一个酷似那个即将离任人的影子,站在他曾经的办公室窗前,望着那株大树下的真实自我,他看到自己原来是那么渺小,那么平实。渺小得像一根羽毛,平实得像一块土坷垃。风,仍在刮。那朵奇怪的思维之花瞬间在风中凋落了。没有什么座谈会,无声无息地退出办公室,如果有怨气,那就让它像钟表的时针那样,慢慢腾腾地走,慢慢腾腾地泄,好了。物体前行时,是加速度还是减速度,造成的结果相当悬殊。

没有怨气的世界大概在天堂里。人世中不行,人世中每天都会产生怨气。大怨气需要的是体制与机制的变革来改变。我这里只说小怨气,解决小怨气的最好的办法是彼此都给对方留出一些气孔,让人出气。当然,自己也要想方设法给自己开个气孔,无论在多么烦闷的环境中,都要学着徐徐出气。否则,你又能怎么样呢?

误 解

误解,是飘荡在人际交往中的一种灰色疑云。

这种疑云常常会掠过人的头顶。你误解他人,他人误解你,世界上从未误解他人,也从未被他人误解的人,概率为零或几乎为零。由误解造成的伤,在人际关系的链条中,渗出点点血珠。有时,你与一件事情根本不搭界,可能远隔十万八千里,你在梦中都不会想到世界上已经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可弹指之间,那件事像强力的灰色蜘蛛网一样,将你紧紧地缠住了。世界上的人都说这件事与你有关,误解的黑雨滴滴答答地在你的头上淋个不停。你成了那件事的“核”“初始”“发源地”。你根本无法知道到底是谁的手中,拿了一面哈哈镜,将你完全照变了形,将一个完全不是你的形象公示于大众面前。

本来是镜子在说话,不是真相在说话,可人们却往往愿意相信镜子,不愿意相信真相。镜子歪曲真相,镜子使真相变得卑微。人性的弱点乐见他人卑微,不乐见他人崇高。特别是不乐见自己身边的人崇高。距离越近,越容易产生嫉妒。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嫉妒》认为,“嫉妒”是可以用距离来度量的,这是对的。偶像一般不会产生在身边,他或远在天边,或深在历史。在身边的人,都是平庸的人,没有光彩的人,互不服气的人,互揭老底的人。一提起名字来,只会用鼻子哼一声,说一句“他呀!”的人。

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身上如何发出了被误解的信号?换言之,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身上发出的正常信息是如何被哈哈镜扭曲的呢?一是握哈哈镜的那只手别有用心,故意为之。为了抹黑某人,歪曲某人,或泄私愤,或谋私利,用语言编织假象,制造误解。语言的鬼魅之处,就在于它像一股具有魔力的电流,它发出的波长,瞬间就可以把人正常的目光变成误解的目光。本来你以为和你相知很深的朋友,友谊之链一辈子都不会断裂,一天,他受到了这种语言的魅惑,没有多少犹疑,他就相信了这种“语言”,语言之风把他吹晕了,他依照语言的指引,对你产生了厌恶,他看你的眼神变了,疏离如看不见的水,在你与他的脚下一点一点积聚起来,汪洋起来,他嘴唇上的笑,是按照某个规格做好挂上去的,不再是从心里开出的灿烂花朵了。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了,友谊之链就这样慢慢断裂。这让你不得不感叹,友谊就像出水的鲥鱼一样,难以保鲜。误解之水漫过之后,留下的滩涂已经荒凉,它渐渐地会变成一片永远不能耕种的不毛之地。

我的一位朋友,是个正直忠厚与人为善的人,一次她参加编撰一本书,编委们辛辛苦苦动员了不少作者,稿子一篇一篇地组来了,校样也一篇一篇地看完了。可突然书因故不能出了。空洞出现了,怎样走出这个空洞呢?就是说让谁来背这个黑锅呢?其实,完全不必拎出这么一口黑锅让人背,就实话实说告诉作者们,书为什么不能出。谅解与不谅解,埋怨与不埋怨,那都是真相,这不胜似让某人背黑锅,让作者对这个人产生误解好上百倍吗?

有的人天生就喜欢肢解真相,制造些小事端,把别人脚下的路弄得曲里拐弯崎岖不平。一个并没有参与编撰这本书,也算与这本书间接有点关系的人,踊跃地给几位作者打电话,说是我的朋友从中作梗,才使这本书胎死腹中。消息一传开,许多人都对朋友产生了误解。气话、狠话,像七月里垃圾场上的苍蝇,黑乎乎地飞向她,完全遮盖了她的清白无辜。她顿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误解歪曲了她原来的形象,在谎言中,人们已经记不起她原来是个正直忠厚与人为善的人了。

误解,是一种情绪化之物,而非理性。理性倾向于理解,倾向于辨明真相,而情绪化之物则逃离真相,逃离理解,最终是非不分。

当那个人正在享受自己搅起的灰色迷雾所带来的快乐时,朋友打电话找到了他,问他为什么要把黑锅扣到她的头上。那个人的回答荒诞得只能让人苦笑,他说,我掂量了一下你们编委那几个人,就属你一没官职,二没名气,所以只能把黑锅扣到你的头上了,这事总得有个人负责吧。

没有辩白,也无法辩白。因为没有澄清这种小事情的法庭。它只是给一个人的人格抹点脏,够不上多么严重的诽谤,就像有人在你饭碗里放了一只死苍蝇,构不成投毒罪一样。然而因为这件事,误解的迷雾一直缭绕在朋友的身边,她的形象始终有点歪。她在这个群体中的信任度与美誉度都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她已经无法完整回归了。

这种生活中的“伤”,都是不起眼的小伤,它不是仁人志士天地洪荒唱大风的寂寞,也不是前驱者含冤屈死于断头台上的悲哀。它只是从黑色的管道中涌出来的已经污染了的脏水,莫名其妙地流进了你平静清洁的生活河流中。可这种小伤擦过,却是玫瑰难掩。它对人的伤害很苦,很烦,很缭乱,很缠绕。

除了这种故意为之的误解,误解还可能产生于沟通的欠缺,信息的不透明,认识的盲点,心胸的狭隘,自以为是的愚顽,等等。只要生活还在继续,误解的疑云就会继续飘荡在人的头顶上。一个人的一生,不管你是多么大度,就是大度到海纳百川的那个境界了,早早晚晚也会被人误解几次(也包括你误解别人),这真使人迷惘,但又是人无法躲开的宿命。因为这是人性的局限,事物的概率。只要子弹一射出,哪怕是在荒野上,也会有人被击中。如何给思维去魅,让人性日益清明起来,这是一道待解的难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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