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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辩萌主

2016-04-23小禾苗

飞魔幻B 2016年4期
关键词:魔教盟主道长

小禾苗

都说百晓生通江湖大小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有句俗话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算起来,这是我一百零一次出逃。

我先是混在一群乌压压的蓬头污衣的乞丐中,埋着头混出了城门,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买马西行,我算过,这几天正好是沈大盟主这伪君子最忙的时候,各路门派年末来访,一定是他最忙最有机会可钻的时候!

夜幕降临,我在马背上颠啊颠的,屁股都快颠破了,要看道路越发泥泞,忽然发现前方一处破旧的小庙中烟火袅袅,我闻着肉香的气息即刻寻去,见有人半蹲在火堆前,我大喜,拱手相询。

“兄弟,路过此地,相遇即是缘,可否赏一口热汤?”

那人戳着火堆,笑意盈盈转过头,青年长着一副俊眉朗目,扎起的乌发随意散在肩头,不是沈漠又能是谁!

这真是见鬼了,沈漠不是该在千里之外的梅山陪客吗?他其实是鬼吧——

我魂不附体地退后数步,沈漠似体贴地端着热汤踱步而来,依旧带笑,但温言暖语中透着一股透骨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你也知道我是伪君子,伪君子对会出卖自己的人会做什么,你应该清楚吧?”

谁会想到在江湖中名声大噪的一代盟主,被称为百年难遇的天才君子沈漠会有这样的一面?

撞破沈大盟主的秘密,纯粹误打误撞。

我师从百晓生,专门打理师父门下一干书铺,每月将江湖最热辣新鲜八卦整集成书再高价出售,毕竟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谁都想知道江湖第一美女月蓉蓉用的是哪款胭脂、刀王是不是真的惧内,以及十大俊杰榜中,金龟婿们的择偶条件等等。

副盟主操心盟中大小事,特别是沈盟主婚姻大事,便自作主张广发邀请帖,明面上邀各门女弟子来庄小玩几日,实际上谁看不出,这是在给盟主选亲啊!

师父说:“为师退隐江湖多年,本不该过问这些事,但,为师闻到了钱的味道……”

我让他老人家放心,我们百晓一门错过什么,都不能错过消息与元宝,我顶了个三流门派的帖,混在各色侠女中进了盟主府,沈漠也果如传闻中那样温和有礼,对垂涎……不,仰慕着自己的姑娘们不偏不倚,看不出喜好,热情得中规中矩,距离感保持得恰到好处,我偷偷看了几天,得出了盟主估计是断袖的结论。

师父写信骂我,说挖掘事实是百晓一门天生职责,怎能轻易放弃。

是啊,他若是断袖,我们的书册可不销量大减?

——若是断袖,也要知道他好哪款!

师命如山,当晚我从联络点溜回府,月色洒下的清辉皎洁地铺在后门的那片野生湖泊上,我沿着湖边走着,忽见前方灯火一闪,我连忙躲起来,抬头再看时沈漠已经一手掌灯,来到湖边那处古亭中,转动了数下亭边的莲花图腾,亭中石板轰隆下降,待再升起时,沈漠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半夜跑来这种地方,不是干坏事就是偷情啊!

可我没料到下面的密室通道会那么深,几日后我沿着那深邃得不见光的暗道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我满脑子疑惑,为什么沈大盟主的密道,会通向……一座监牢?

密不透风的监牢里,居然还锁着一个人。

我捂着嘴,不敢相信关押着的居然是武当失踪多日的清弦道长!

“救我——”见有人来,道长欣喜若狂,“你是盟会派来救我的吗,我被魔教困在这儿,快救我——”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扭曲,静谧下来的通道外传来脚步在地上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廊壁外的火把瞬间猛涨,照亮了来者那身绣金逶迤重袍,与半遮脸颊的青铜厉鬼面具。

这不是江湖正道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魔教教主吗!

狭小的房间里似乎连空气都惧怕他而窒息,我见过他,更见过他一人杀百的手段,顿时脚都软了,他扫了眼已经哆嗦得几乎昏厥的道长,单手将我拎起扔到别室,我试图自救,颤声解释。

“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嘴巴很紧的!其实您不晓得我对魔教风采早就仰慕已久,啊啊啊求您了——”

教主喉间溢出一声笑,似乎想摘掉面具。

不能摘啊!要是看清他是谁我更不用活了!我赶紧闭起眼,缩成一团,但魔教的人就是特别狠毒,特别阴险。

我觉得自己笑穴被人狠狠一戳——

“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哈哈哈我什么都看不到,哈哈哈哈——”

号到后面,都带上了哭音,而面具下,沈漠慢条斯理地欣赏她的表情,显得十分满意,像是看一幅得意的杰作。

“喏,这下看到了吧,看清了吗?”

“嘿嘿哈哈哈——我、我眼有疾,看不清!”

他微笑,一只手拖着那张令人闻风丧胆的面具,蹲下身:“怎么会呢,前晚镜湖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百晓姑娘都看得清我,怎么现在反倒有疾了?”

原来,那晚他早已发现了我,却并不着急铲除。

那些夸沈盟主侠义重情,有大仁慈悲心的追随者们,不,整个江湖武林,都被骗了!

盟主沈漠,居然就是魔教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不过呢,也算你运气好,最近本尊实在被烦得厉害,有个挡箭牌也不错。”

我下意识地摇头:“哈哈哈哈,不——”

“你觉得你有说不的权利?”

同样的俊逸的脸庞,却因为不需遮掩而邪气恣意。

我终于知道,以往看到沈漠那副斯文客气的样子为何会心有违和。

一头狼,又怎会永远披着羊的外皮?

师父,我知道了武林最大的秘密。

可惜,我怕是难活到能将秘密公开的那天了。

沈漠其实早就烦透了副盟主的自作主张,但他不得罪任何人,在第一百零一次将我扔回府里后,他命我明日天未亮时,就去他房外吟诗,对,还是情诗。

晨露染湿了裙摆,我差点没把手里的纸条揉成咸菜,痛苦得要窒息。

沈漠站在窗棂边,朝我递来个你不做咱们今晚就乱葬岗见的眼神。

我咬牙,为了活下去,丢掉面子又如何!

“啊——沈盟主,你是天边最美的那朵云,是腾龙雪山上最白的白莲花!”

“啊——沈盟主,你的身影,每天烙在我眼里,心里,我吃饭想,睡觉想,连如厕都不敢有一刻忘记——”

沈漠眼角抽搐了下,果断关上窗。

不出意料地,我被沈盟主的爱慕者围攻了。

“以为这样就能引起盟主注意吗,不要脸!”

“就是,你是哪门弟子——”

如此几日,沈盟主才现身,对一干女眷们一脸抱歉,说他不胜其扰要去雪山避世数月。

我被几个侠女堵在门口,她们怪我吓跑了沈盟主,是块不要脸的狗皮膏药。

我内心泪如雨下啊,委屈得堪比窦娥。

但沈漠还是不放我,他约莫是尝到了身边有背锅侠的好处,他回魔教时对手下解释,说我是他新收的红颜知己。

我特别好奇,壮起胆子问他:“您在魔教可不用顾忌谁面子,用不着我啊!”

“自荐枕席的人太多,本尊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哟,敢情到哪儿都是个抢手货。

他见我若有所思,又补充:“再说,本尊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江湖中就传出魔教教主练魔功可能断子绝孙的流言。”

我总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

沈漠转过身,魔教尚享乐,他在这儿的穿着永远是繁复华丽的长袍,衣襟上细密的绣纹在午时的光下泛着柔软的色泽,因为隔着面具,声音像用砂纸磨过耳畔,低沉沙哑,不比平日端正清澈,别有一番触动人心的魅力。

“本尊记得《江湖录》第一百零八刊上的首卷,不就是百晓姑娘所写吗?”

……好吧,难怪那么熟悉。

要诱人买刊,总得每期来点劲爆夺人眼球的事,我唯唯诺诺道:“当时……当时只是盘点魔教情感史,其他人都有事写,就您……对,就您特别出淤泥而不染,这才一时瞎编了句……”

我又忍不住辩解了句:“谁想到您这种大人物,居然都会看呢。”

他见我实在紧张,肩膀抖个不停,哪有红颜知己跟个猎物似的呢。

沈漠却说:“本尊也是江湖人,自然要看《江湖录》,本尊接下来有些事,还得拜托百晓姑娘操心下了。”

他说是拜托,我又哪里有拒绝的权利。

“你一定很好奇,本尊为何会抓住清弦道长吧?”

我不好奇,好奇的人一般都会死得很早,我一点都不想好奇大魔头的事!

“今晚亥时,你去牢狱放了他,我们来玩一场游戏吧。”

夜幕深深,唯有稀疏的几点星光漏出。

清弦道长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在林中提气用武当轻功跃云梯玩命地逃,却不知沈漠一只手揽着我的腰,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被对方发现的距离,沈漠提着个大活人还显得很趣味盎然。

“是不是很有趣?狩猎的乐趣不在于杀戮,而在于追捕。”

寒风刮得我的脸生疼,我没忍住,为清弦道长辩驳了句。

“你对人要杀就杀,何必这样折腾人呢?”

他驻足在一片竹林上,我因为害怕紧紧揽住他,不自觉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高处不胜寒,寒月悬天边,他的心跳声像远古传来的旋律。

脸颊一凉,他将鬼面盖在我脸上,遮住了大半寒气。

“为什么呢,因为本尊本就是个锱铢必较,爱以牙还牙的人啊!”

很快,我便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清弦道长逃至武当山下,满以为平安大吉,在山下县城里看到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还好意施舍甚至将人带回武当。

我越发觉得道长和蔼可亲,身旁的男人才是青面獠牙的恶魔,夜晚时沈漠叫醒我,从屋顶看下去清弦道长正猴急地剥着小姑娘的衣衫,可怜不过豆蔻年华的女孩,被点了哑穴,吓得连哭都忘了。

再看那道长,满嘴荤语,哪有平素半点清高。

我恨不得冲下去,沈漠制止住,只捻起一块碎石射出,老畜生当即趴倒在地。

“看到了吗,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有次他看中了一位秀才家的闺女,派心腹扮作劫匪杀光一家,后面的事不说,你也懂了吧?”

我只觉得刺骨寒意冒起,摇摇晃晃,怎么被沈漠带走的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我看着他,“我从未听师父说过这事……”

“百晓生知天下事,这点龌龊事他会不晓得?他不过是选择了沉默。”

我下意识想反驳,可又心虚地垂下头。

我想起小时候,师父的确会叹息着,将已经撰写好的《江湖录》撕碎,再磨墨另写,我贪玩想拼起碎片看看究竟,被师父一番训斥。

“这里头的事,谁知道谁倒霉,你们都不准看!”

水至清则无鱼,江湖是处臭泥潭,容不得谁干干净净。

我出师后谨记师父训导,唯一的一次好奇,就是跟着沈漠去了密道。

这大概是百晓一门,难以割舍,融于血脉中的不甘吧。

武当的山风吹着他的衣袂,沈漠似乎在等我一个答案,他陪着我来到金顶,我抱膝看向远方,众峰争雄,群峰中起伏的云海在初升的曦光中瞬间奔涌,八百里山河秀丽,千里浩瀚激荡尽收眼底!

什么威胁,什么懦弱,一边去吧!

我站起身,回头看向陪我思考了一宿的沈漠。

“我要写。”我握紧拳头,“我要将这些龌龊的事告知天下,哪怕粉身碎骨。”

沈漠笑了,不是在扮演盟主时彬彬有礼虚伪的笑,也不是做魔头时邪气纵横的样儿,那抹笑好像是从他心底里生出,因为太过少见,他自己都察觉到了别扭,瞬间又掩盖下去。

“嗯,很有勇气。”他赞许地伸过手,将我已经乱如鸟窝的头揉得更凌乱。

“本尊罩着的人,只会前途光明。”

我打蛇随棍上:“嗯嗯嗯!跟着您,吃嘛嘛香!”

他偏头笑起来,五官夺目得让我移不开眼,我的心扑通乱跳,口干舌燥。

我自欺欺人地想,以后可不能离悬崖太近,这种近似爱慕的感觉真比万尺悬崖更让人心悸。

吹了一宿的风,我第二天就风寒了。

半醒半疼中,我听到沈漠对大夫在叮嘱着什么,他好像坐到床边,用手探了下温度。

“嗯?怎么越来越烫了?”

他“嗯”的那声特别好听,像在人耳边低语,我裹着被子做了个梦,那还是几年前我出师的时候,师父专门带我去盟会里开眼界。

尚带有几分青涩的沈盟主已经能周到地游离在各大门派中,对老派巨擘不卑不亢,对初出茅庐的后辈毫不轻慢,他太能获得旁人好感,师父遥遥看了一会儿,评论道:“此子不简单啊——”

我撇嘴:“假模假样的,一脸迂腐。”

师父批评我:“记住,永远别被第一印象影响,人不是用一面两面就能下判断的。”

姜还是老的辣。

沈漠才不是文质彬彬的迂腐老好人,我鼻涕还掉着呢,他就逼着我站在客栈外念情诗。

我不解,念了几段,几名盟会弟子打扮的年轻人从客栈外探出头。

“咦!那不是追求沈盟主的那个狗皮膏药……喀,那位姑娘?”

哦,看来我不要脸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了。

另外的弟子喜道:“那就证明盟主从雪山上下来了!一定是为了青玄道长的事吧——”

沈漠从二楼施施然走下来,一身盟主标配的白衣银剑,笑容款款,青年侠士们欣喜拥上去,沈漠一脸诧异,瞧不出半点自然。

“什么?青玄道长被害?可惜我这段日子都在雪山,竟半点消息都不知道。”

我真替他脸红!

侠士们愤愤不平:“据说,据说那贼子还……弟子们发现的时候,道长下体全身是血,恐怕以后……最新一期《江湖录》居然还污蔑道长!”

哦,当时我记得沈漠说,别杀,割掉这玩意儿让他专心当道士不好吗?

当时他笑得尤其斯文得体,下手慢悠悠的。

“啊,割错了。”

“手生刀钝,再试试。”

“嗯,这样总对了。”

我彻底被威慑住了,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老大,我这辈子都是您的最大狗腿,绝不背叛!

听完侠士们的打抱不平,沈漠沉思半晌,给出承诺。

“大伙儿放心,这事我一定彻查到底,真相如何,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凉凉地点头,你玩得开心就好,毕竟黑道白道都是你说的算嘛。

沈漠要与他们一同回盟主府,我在一旁颇为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就替我问了:“那盟主,这位……喀,姑娘应该要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吧?”

我想也是,我对沈漠的用处大概已耗得差不多了,能走还不好吗,现在走还性命无忧,谁知道这个城府极深的人心里头在想什么鬼主意。

对,我应该开心的,可偏偏胸腔里却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我有点紧张地看向他,沈漠对一众侠士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百晓姑娘自然是与我一同回去的。”他估计嫌不够吓人,又补充道,“其实这些天,我对百晓姑娘的才华很是仰慕。”

我:“……”等等,魔头你在开玩笑吗!

一干人:“……沈盟主,您说的笑话真有趣。”

沈漠:“沈某人从不拿这些事讲笑,再说,百晓姑娘对我如此一往情深,从京城追到雪山,如果我不负其责任,岂不伤了姑娘名誉?”

我也对沈漠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倾倒了,我也问过他为何要这般游走在黑白两道中,是图个开心还是为了一份野心,他淡淡一笑。

“不,我只想图个明白。”他脸上有我看不懂的悲伤,“当你发现从小到大的生活是场骗局,连自己的存在都是谎言的时候,黑与白对我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世人皆知,沈漠出身名门望族,父亲乃上代盟主,有剑侠之称的沈忘山,父慈子孝,两代天才,堪称江湖佳话。

自沈漠十八岁接任后,沈忘山便退隐江湖,哪儿来的骗局谎言呢?

我暗自写信向师父打听,可他的来信里却将我臭骂了一顿。

他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惹祸上身,可我目前以沈漠跟班自居,自认跟了个黑白两道横着走的老大,又连续揭露几桩豪门丑事,沈漠读得津津有味,笑声隔着面具传出,尾音带着摩挲般的余韵。

我趁他心情好,试图再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我问这大热天的戴着面具多难受啊,沈大魔头头头是道地解释:“你听过前朝人称鬼面将军的秦令因年少时太过美貌难以服众,沙场杀敌时戴一罗刹鬼面具,因此扬名天下的事?”

我觉得心中的几分暗恋实在抵不过他可怕的自恋,沈漠一边点评这期《江湖录》一边点拨我的思路,说点拨也是美化他了,这厮鬼点子坏水足以填满黄河,滔滔不绝源源不断,他翻到倒数第二页,顿了顿,语气不善。

“百晓声你过来。”他的手指点在一处,“以前公子榜第一名不是一直是我吗,怎么下滑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都对外宣传跟狗皮膏药好上了,其他姑娘再眼馋也懒得惦记别人碗里的肉啊,别看了,今年不掉出五名开外就不错了。”

“那这样说,本尊排位下降可都是因为你。”

他总是这样与我调笑打闹,眼角眉梢盛着旁人难以窥见的轻松惬意,让我有种自己在他心中与众不同,是独一无二的错觉。

直到那天深夜,一只追影蝶飘然从窗棂外飘进,颤颤地停在了我的鼻尖,扑扇着翅膀要引我出去,追影蝶其实是我百晓门一则秘法可借由蝴蝶感知周围情况,百晓一门八卦都靠它来着。

难道师父来了?我狐疑地一路跟上,这只追影蝶在后山东绕西飞,最后停在了半山腰一处断碑上,越过石碑,只见前方的山神庙中人影憧憧,与沈漠对峙而立的人,白须驼背,竟然是我师父!

只见师父枯瘦的手上紧握着一册密卷,叹声道:“您要的消息全在这里头,老夫如约而来,现在您也该将老夫的徒弟完璧归赵了吧?”

烛光在沈漠脸上可怖的面具交织成诡秘的弧度,他接过册子,一目十行地看完,颇为满意地夸道:“果然世上没有您找不到的人,没有您不知道的事,不愧是百晓生,本尊佩服。”

师父冷笑:“我金盆洗手已有二十载,你能逼我到这个境地,老夫也佩服。”

我知道有无数的人想用金银珠宝来换取消息,师父却从未松过口动过心。

他说有一便有二,他知道太多江湖事,一旦松口后患无穷,所以我们办起了《江湖录》,赚些辛苦钱,也不再做以前的买卖,可为何——

下一刻我就懂了,沈漠掏出了一块雕刻出砚台状的玉佩,恭敬地递过去。

“您放心,令徒无恙,自当平安送返。”

五天前,沈漠赖我害他降了排位让我对他负责,我称自己一穷二白,无钱可付时,他手指一挑,将我脖上的红绳牵起,笑意盈盈说:“喏,这不是吗?”

那砚台状的玉佩乃师父亲手雕琢,象征着百晓一门的身份,我捂着脖子不肯换,沈漠看我那吝啬的样子笑了半天,最后从自己脖子上掏出一枚翡翠玉环。

“不让你吃亏,那我们交换吧,交换信物,以诚相待。”

亏我还自作多情误以为他对我也有几分情意,毕竟交换贴身玉佩这种事搁哪儿都是私订终身的意思,冰冷的翠面早已染上我的体温,如今却像淬了毒药,一路疼上心头。

原来我不过是他威胁师父的一颗棋子,不愧是沈漠,连囚禁都能做得如此完美,甚至让我心生爱意,我魂不附体地退后一步,听到声响,沈漠猛地向这边看来。

他戴着面具,隔绝了一切情绪,连声音都冷得几乎陌生。

“你怎么来了?”

我哆嗦了半天,问出一句:“你留我在这儿,只是为了这个?”

他沉默了半晌,道:“不然呢?”

是啊,我怎么会觉得这个能欺骗全天下的人会独独对我真性情?哪儿来的自信,哪儿来的勇气,多么滑天下之大稽!

“晓声,你早该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是值得你托付的未来呢?”

“你要找谁,究竟谁对你那么重要……”

我搀扶着师父,并没有等到答案,我提着灯笼一步步往山下走去,暗淡的烛火似撕扯着夜幕,沈漠一动不动地站在高处,仿佛在凝视着我们逐渐被山风吞没的背影。

“无论碧落黄泉,我都必须找到……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憋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师父紧紧握着我的手,长叹一口气。

师父说受点情伤挺好,伤多,成熟得快。

那挺好,我的恋情还没开好就已经结果熟透烂成泥了。我在家里窝了数月,每日黯然憔悴不修边幅,提笔要写什么,忽然想起沈漠的样子,脑子一空,墨迹沾了满纸。

师兄瞧不下去我这德行,将我拖到书库一角,扔给我一本册子。

“自己看看吧,师兄我虽没师父知道得多,但总比你这个糊涂虫强,的确,沈漠阴晴不定不是你能对付的,但是爱是恨,也得自己拿主意,师父包办婚姻的习惯得改!”

我糊里糊涂捡起册子,那上头写着《魔教史》,翻开一看,里面详细写着魔教近二十年的大小事,越看越是心惊,一个人盘腿看得忘乎所以,直至最后一点油灯灭尽,书阁一片黑暗,外头黑云翻滚,一道惊雷劈下,炸得我脑子一片混沌!

世人都知,二十三年前,盟主沈忘山联合十二门派围攻魔教,教主夫妇自焚而亡——

却没人知道,当时的盟主夫人已身怀六甲,即将生产!

而这对夫妻的骸骨呢?没有人找到过。

耳畔响起沈漠曾经说过的话。

“我为什么戴这副面具?那当然是过去有人曾戴罗刹鬼面具扬名天下,我效仿罢了。”

……对,是效仿,只不过效仿的不是鬼面将军,而是上一任教主林知臻!

“出身名门有什么用,越是堂皇的地方,越能藏污纳垢呢。”

……册上所载,围攻大胜二月后,沈忘山喜获一子,据说夫人极其貌美,只是体弱多病,沈盟主爱妻心切将人金屋藏娇,难有人窥得真容。

那具鬼面一侧有烧焦的痕迹,我曾经无数次看到沈漠低头抚摸,像一个找不到家的游子——

雷声轰隆,我却全身遍体生寒,我不顾大雨滂沱冲出雨幕,我想马上见到沈漠,我要问他究竟真相是不是我猜测的那样——

我驾马奔驰在夜雨中,却不见一道黑影闪过,顿时便失去了神志。

我醒来后,火堆边上的男人正擦拭着手里的剑。

哪怕我不认得他的脸,也绝不会认不出这把通体玄黑的绝世宝剑。

“沈、沈忘山……”

我翻身爬起,在他眼里估计就是一只虚张声势的野猫,他不点穴,更不阻止我出去,因为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离开这儿——

悬崖之外,白雪皑皑,这儿是腾龙雪山的最顶端!

“我儿为了找我的下落,这些年如此辛苦,我怎么好意思让他空手而归呢?”

他含着笑看着远方那抹逐渐在风雪中逼近的人影,仿佛真是个为儿子感到欣慰的父亲,我呸了声,道:“沈漠才不是你儿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这个伪君子!”

沈漠像一支离弦的箭,破空而上,直奔山顶。

他早已学会将焦急暗藏心底,哪怕他知道沈忘山又再度夺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他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彷徨无助。

十五岁的沈漠父亲是一代大侠,常年在佛堂修佛的母亲温柔大方,虽不似其他人家那般亲热体贴,却也足够让旁人艳羡。

直到那天习武时,他开始无端心悸,总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永远离他而去,冬雨潇潇,他收剑入鞘正要回屋,一向沉稳的母亲却慌张地将他带到镜湖下的一处密室中。

“孩子,你不要怨我,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不是你的母亲,我只是盟主找来的替身。”

抵挡不住良心的煎熬,女人将沈漠带到密室,他的生母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常年的不见天日让她的皮肤变得极端惨白,唯留有一口活气,想见见自己的骨肉。

沈漠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像头濒死的小兽埋头在她身上低低哭吼,女人想抚摸他的脑袋,抬手时铁链哐当作响,竟是半点也使不上劲。

“漠儿,漠儿……你长大了,跟你爹年轻时好像,娘好开心……”

他浑浑噩噩,听着母亲讲述过去的真相,当年沈忘山围攻魔教,以她为诱饵生擒林知臻,再找两具尸体做替身,让世人以为林氏夫妇已亡。

他将刚出生的沈漠带进沈府,当作自己儿子抚养长大,教他琴棋书画惊世武学,而林夫人却被关押在离沈府咫尺之隔的镜湖下密室中,这十五年来母子分离,认贼作父,哪怕沈漠心智再坚韧刚强,也抵不住这天崩地裂般的事实。

“漠儿,你父亲还在,一定还在,找到他……”母亲咽气时,紧紧扣着他的手掌。

“只有沈忘山知道他在哪儿,找到他!”

呼啸风雪中,剑光寒星般刺出——

两人的剑气如天罗地网照下,内力互搏时卷起阵阵雪浪,惊鸿一瞥下,沈漠眼里全是担忧,他掌风如刀,沈万山虚虚避过,微笑道。

“漠儿,这个女孩与你爹,你选哪个呢?你找了那么多年也应该清楚,除了我这世上没人知道你爹的下落,如何,要用她来换吗?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一语正中沈漠心魔,沈漠手腕一沉,继续攻上。

“弱者才做选择,这是你教我的。”

我被沈忘山挟着后退,奇怪的是他嘴角始终噙着笑,眼里是某种带着激情的快乐。

“很好,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够狠,够绝,漠儿,你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沈漠顾及我的安危不再贸然出手,他勉强压下暴怒,道:“沈忘山,我问你最后一次,我父亲在哪儿?”

沈忘山抚着我的脖子,将我往前推了一下,刀刃比着我的背脊。

“漠儿,我与你爹曾在这儿结拜,约定好一起浪荡江湖,老后比邻而居,但他呢,半途说要娶妻生子,那他把对我的承诺置于何地?”

沈漠嗤笑一声:“所以,你就毁了我们一家?”

沈忘山越说越癫狂,眼里全是对往昔回忆的沉醉,这人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了,沈漠朝我使了个只有我懂的眼色,我心头一热,我相信他!

火光一瞬,我猛地低头,一簇十字刀贴着我的额头飞过,正中沈忘山咽喉!

沈忘山暂时失了控制,一阵痉挛着向后倒,沈漠立即将我护在怀中,沈忘山不顾喉头汩汩冒着的血,笑着喊:“好,好得很,你终究还是选了你喜欢的人,看,知臻,你的儿子没有选你——唯有我……待你唯一。”

坠入冰谷时,他的声音仍回荡在冰谷间。

沈漠在冰崖前站了很久,直到睫毛上覆起了薄薄的雪,我觉得有些愧疚,忍不住安慰他。

“你,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爹的!”

沈漠回头就走,顺便拖着我一块儿:“我已经……找到了。”

在雪山深处的小木屋里摆放着两人份的衣物茶具,然而却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刻着林知臻名字的墓碑摆在一侧,石墓似被打磨了很多年,斯人已逝早已化作一具白骨。

我好替沈漠心疼,只能紧紧抱住他,他比我高,比我强,然而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必须抱住他,做他唯一的支柱。

“沈漠,你听着……我知道那时你说的都是赶我走的气话,你可是沈漠啊,你真想骗我有一百种一万种方法让我毫无知觉,何必偏偏用最粗暴的手段呢?我有自信,你就是我可以托付的未来,那你可不可以,把自己也托付给我呢?”

沈漠湿润的眼瞳盯着我。

“哼,当时在山上是谁转头就走的,我记得你还发过誓要永远跟随本尊当本尊的小跑腿的吧,信口雌黄!”

此情此景,面对他突如其来地翻旧账,我也咕哝:“谁让你当时要用这种方式赶我走……”

“你以为我愿意吗?”他忽然有些暴躁,深吸一口气,“我完全没有把握可以赢他,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能把你拴在一起,给你留念想……哪怕我死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整颗心软成了一汪春水,尤其对上沈漠的眼睛,脸越发烧烫,我说:“那你,你也喜欢我,两情相悦其实说的就是咱们,对吧?”

沈漠不回,反而眯起眼睛问:“等下,以前我记得你老骂本尊是变态,对吧?”

“……”

“那么变态的人你都喜欢,百晓声,我也是服了你的口味了。”

一向眼拙的我,居然看出了他在害羞,为了配合此刻温馨的气氛,我笑着回应了他。

“所以没办法,我们是天生一对的破锅烂盖,对吧?”

沈府的清早,照例是在朗朗情诗中拉开序幕的。

隔着窗户,我将一丛盛开的海棠花放上窗台,清清嗓门,开读。

“啊——沈盟主,这花香芬芳就是我的芳心,今天全部摘给你!”

“啊——沈盟主,我愿意陪你上刀山下火海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今日可愿投桃报李,陪我去醉香阁吃麻油小馄饨、香酥鸡、大龙凤呢?”

“啊——沈盟主,我等你等到眼酸腿麻——”

一旁偷看的副盟主快疯了,他是很想盟主早日成家立业,可他梦想中的盟主夫人是温文娴雅的大家闺秀!

盟主,您快一脚踹开她啊!

在副盟主的殷殷期盼下,沈盟主终于迈步出屋,他无比惬意地偏头看我,眯起眼睛,亲昵得让厚脸皮的我都有些扛不住了。

“吃大龙凤可以,拿什么报答我?”

我害羞了一下:“拿自己抵,行吗?”

沈漠眼神顽劣又愉快:“行,抵给我一万遍也行。”

两人携手远去,副盟主捂住耳朵倒地不起。

盟主也开始伤风败俗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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