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飞

对于春草来说，回越南看一眼成了最大的心愿，因为那里不仅有她年迈的父母、渐行渐远的儿时记忆，更是了结她今后安心留在中国的记挂。

今年1月初，山东省德州市笼罩着重度雾霾，走进春草所在的村子，只见几条土狗在闲逛，偶尔一辆车开过，满是黄土的坑洼泥路便飘起一道长长的灰尘。

一年前，这里曾有大量的媒体蜂拥而至，争相报道“最美越南新娘”春草的故事。

 在中国呆了近30年，春草已和普通山东农妇没多大差别。

在村口等了许久，这位梳着齐腰长辫子，穿着碎花棉袄的越南新娘终于出现了。近30年的山东农村生活培养了她一口地道的山东话。在中国这么多年积累的辛酸与快乐仿佛历历在目，不过这一切的平静却因为一个回乡的梦想被打破了。

街头领了个外地女人

春草至今清楚地记得当年流浪在街头的那一幕。那年冬天，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棉袄走在济南街头，“不会说中国话，要饭都要不到。”

在来中国之前，18岁的春草正在上学，最喜欢唱歌跳舞。但某日，她在放学路上被三个陌生人绑架。陌生人绑着她在林子里走了三天，又辗转坐汽车，最后把她卖到了千里之外的中国山东省菏泽市农村。买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老男人。

为防止她逃跑，这家人轮流看着她，即使是白天也把她反锁在屋子里。春草不死心，尝试了好几次，因此还被吊在房梁上毒打过。暴力并没有让她认命，一次村里人办葬礼，她砸开了窗户玻璃，终究逃了出来。她在苇子地里待了七八个小时，躲过村民的追捕，一路流浪到济南。

在这里，她遇见了来济南打工的年轻小伙冯国庆。

不知不觉成了“中国人”

冯国庆带饥肠辘辘的春草吃了顿饱饭，给她买了件棉袄。然后她糊里糊涂就成了对方的媳妇。

“我们家穷，娶不上媳妇。”冯国庆的家在德州农村，二十几年前，春草第一次踏进冯家时，他和父母、弟弟挤在3间破旧得四处漏风的平房里。

不过总算有个家了，虽然连跟周围的人交流都是问题，但是春草觉得至少冯家人对她蛮好的。她开始帮忙一起干活，尤其是听到广播里播放的歌曲，她就能忘记一些过去，有时候也跟着哼上几句，“我从小到大就喜欢唱歌，它成为了我学中国话的其中一个途径。”

转眼进入1989年，第四次人口普查工作在全国开展，村民之间也用最直白的话相互转告：没有身份证的人快去镇上办身份证。

正在地里干活的冯国庆拉着春草来到镇上的派出所，警察也没多问。几天之后她就领到了身份证。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有总比没有好吧。”

拿着这张身份证，春草与冯国庆去办了结婚证。村里还按照本村人的标准给春草分了一亩八分地。就这样，春草有了自己的中国身份。一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冯健民。

他落难了，我不能走

春草和丈夫靠种家里的十来亩地过活，日子紧巴巴，但也能维持。除了那副好嗓子，她几乎就要忘记自己曾是一个越南姑娘——她和地道的山东农村妇女相比，如今没有任何区别。

可苦日子还没熬出头。正当儿子准备上学时，年轻气盛的冯国庆与朋友发生争斗，将对方打成重伤，被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而婆婆又在这时患上癌症卧床不起。丈夫入狱、老人生病、孩子要养，生活的重担都压到了春草一人头上。

为了养家糊口，她既要种着家里的10亩地，又要去饭店里打工。早上出门前，她还要准备好药，让年幼的儿子帮忙照顾奶奶。

每个月中的一天，春草还会风雨无阻地带上儿子坐汽车到几十千米开外的监狱探望冯国庆。他一开始还担心春草离开，后来慢慢地安心踏实，到最后成为了狱友羡慕的对象。他不知道，每次探视都会耗尽春草打工的所有收入。

“最困难的时候，在村子里连十块钱都借不到。”春草回忆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眼泪禁不住往下流。但她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在我最难时是他收留了我，他落难了，我不能自己走。”

母子间的纠结

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冯国庆被监狱提前两年释放。回到家，看到摇摇欲坠的房子，他的心如针扎一样不自在。

之后几年，冯国庆带着春草外出打工，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春草尘封于心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离开越南快30年了，我想回家看看，那里还有我的爸妈和弟弟妹妹。”尤其在过年时，她常常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泣，“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善言谈的冯国庆明白春草的心，可每年挣的钱都有更急迫的用处，修房子、买家具，他只能每年给春草空头支票般的安慰，“等明年有钱了一定让你回越南。”

2013年年末，春草终于等到了一个回家的机会。她通过唱歌选秀参加了当地一档访谈节目，与丈夫一起讲述了多年来的坎坷故事。春草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很多人，在媒体的帮助下，甚至有越南大使馆的参赞同意帮忙联系春草的亲人，可当一切准备就绪，只需要一家人去办理护照时，春草家里却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2014年3月底，冯国庆和儿子突然不想让春草回越南了。“如果越南那边不让我妈回来了，我们家就完了。”冯健民说出了内心的顾虑，“我已经失去父爱6年了，不想让妹妹遭受和我一样的痛苦。”

越南人办不了“中国护照”

思乡的渴望与丈夫儿子的担心成为了一组尖锐的矛盾。冯健民在网上看到很多越南新娘逃跑的新闻，他不同意母亲返乡。原定出发的那天早晨，冯国庆也早早出门，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春草知道，丈夫选择用躲避来表达自己最终的意见。

眼看回家的事就要化为幻影，转机出现了。越南大使馆的参赞提供了春草回越南家乡的具体路线，并表示会帮忙联系春草的家人，春草也一再表示：“我的家就在这里，我百分百会回来。”冯国庆父子终于答应去办理护照回越南，“但一定要能平安回来。”这是父子俩的底线。

2014年4月，冲破重重的顾虑之后，一家人走进了当地的办证大厅。春草在申请表上毫无迟疑地填写了“探亲”，这两个字却给她的回家之路划出一道真正的鸿沟。

经过几个月的社会关注，春草几乎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名人，身上被贴上了“最美越南新娘”的标签，而这让出入境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无法为她办理护照。因为从户籍制度来看，春草的身份证信息证明她是中国人，可事实上，她是一个越南人。

春草空手而归。

只想做普通中国人

妻子突然从中国人又变回了越南人，一年多来，冯国庆的心一直悬着。他怕妻子突然有一天被“控制”起来遣送回国。“我在客厅抽屉里准备了一瓶药，谁要把她抢走，我就死在他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村男人，想到了用死来保护自己的妻子。

春草越发对自己的言行小心翼翼，更不敢在公开场合说自己是越南人。

2015年，春草又参加了当地一档综艺节目的海选，唱完一曲《为了谁》，评委突然叫住了她：“你是哪里人？”春草迟疑了一下回答：“我是德州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

“我只想成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只要能办下护照，堂堂正正地回越南老家看一眼，将来死了也心甘。”对于春草来说，那里不仅有她年迈父母的等待、她渐行渐远的儿时记忆，更是了结她今后安心留在中国的记挂。

（应当事人要求，春草及其家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