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

我在故乡痴迷于玫瑰花时，根本不知道这炸开一蓬繁花的枝干，竟然会指令历史变更行进的方向。

那时候的我正读小学一年级。学校大门口是一条婉若绸带的母子河，河边上杨柳依依，莺鸣雀叫。春天总是从那儿到来，再往四处蔓延。每逢这季节，下课的钟声一响，我和同学们就飞快地跑到河边，都是去看那艳红得有些发紫的玫瑰花。

母子河边的玫瑰论株数不多，就一簇，却是不可小看的一簇。弄不清这簇花繁衍了多少年，枝枝叉叉，蓬蓬奓奓，拥塞了一个河湾。千万莫数那梢头的花朵，数过百，数过千，数过万，也未必數得清。我们围在花簇旁边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你说这朵大，他说这朵艳，甚至为之争争吵吵。不过，很少有人摘花，原因在于玫瑰枝干上有刺，稍不留神就会扎破手。同学里喜爱摘花的不少，尤其是粉嘟着脸蛋的女孩，时常会掐一朵小花插在黑亮的头发上，给自己添一点俏丽。但是，她们即使面对玫瑰花垂涎欲滴，也不敢轻易伸手。玫瑰花用满身的利刺捍卫着美丽开放的权力，从含苞待放，到恣意怒放，再到随着春风花瓣零落于母子河的清流里，没有人敢去遭扰那妖艳的花魂。

可是，有一个人竟然拽下了一杆玫瑰枝。不过，玫瑰枝没有扎伤她的手，却令历史一阵战栗偏移了魑魅的方向。这个人名叫郑毓秀，她与我的故乡无缘，她摘下的玫瑰枝是巴黎花园的。时在1919年6月27日夜晚，玫瑰枝将在这个夜晚绽放出祖祖辈辈都没有经历过的光彩。可世事的起点绝不在这个夜晚。起点是巴黎和会，说是和会，其实是在磨刀霍霍瓜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果实。参加大战并荣膺胜利阵营的中国，自然应该分得一杯奶酪。然而，非但没有，还要将德国侵占山东的各项权益转让给日本。中国代表面对列强言辞犀利，据理力争。但是，三寸之舌怎么也斗不过恶魔的利齿，条约将屈辱武断给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担任代表团联络和翻译的团员郑毓秀愤怒了，她将信息传递出去，鼓动留学生到中国代表团驻地游行请愿，试图制止认可条约的行为。然而，书生的呐喊即使气冲霄汉，面对强势的兽性也无力回天。中国代表团的团长陆征祥接到国内的授意，竟然要前往凡尔赛宫在那屈辱的条约上签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落笔将成千古恨。就在这危急时刻，玫瑰枝登场亮相了。

确切地说，是玫瑰枝只登场而没有亮相。玫瑰枝是随着郑毓秀登场的，此时陆征祥已穿戴完毕，正要跨出卧室。郑毓秀破门而入，用坚硬的衣袖顶住他，厉声喝道：

“你敢去签字，我这支枪决不会放过你！”

陆征祥的胸膛已被硬梆梆的利器戳到，倘要是再向前跨一步，说不定就会倒在血泊里。他愣怔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后退，叹息着坐在沙发上。郑毓秀退回门口守候，寸步不离。时间就在这守候里过去，那个夜晚陆征祥没敢出门，中方代表终归没有在那屈辱的条约上留下可耻的笔迹。

历史就这么改变了龌龊的脚步，陆征祥却不知道顶住他胸膛的不是枪支利器，而是一段带刺的玫瑰枝。

回望儿时，我幼稚而无知，以为玫瑰花的一身利刺只能护卫自己绽放美丽的权力，却不知道那花簇还有这么不平凡的壮举，会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捍卫我们国家的尊严。如今明晓了这段往事，我敬慕玫瑰枝，当然更敬慕将玫瑰枝作为武器的巾帼英杰——郑毓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