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忻杪

多伦多全明星周末期间，正赛当天，刚刚正式入选今年奈史密斯名人堂最终候选名单的姚明出现在加拿大航空中心球馆，现场举办纪念篮球运动创立125周年纪念活动，他和奥斯卡·罗伯特森、比尔·拉塞尔两位前辈一起，以“NBA传奇”的身份同现役代表勒布朗·詹姆斯握手拥抱。此外，在世界闻名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大姚还同两位老朋友展开了一场长达40分钟的对话。这两位老朋友不是别人——一个是他长期合作伙伴，也是球员时期的经纪人比尔·达菲；另一个则是雅虎著名体育记者阿德里安·沃伊纳洛夫斯基。在阔别赛场、淡出公众视野多年后，通过这次谈话会更加让人明白，为什么，也一直都，他是中国乃至亚洲篮球历史上的第一人。

1.恋旧是人老去的一种习惯

沃伊纳洛夫斯基（以下简称“沃”）：姚，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退役多年后，你终于入选了名人堂最终候选名单。当你站在那里看着身旁的沙克和AI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自己刚来NBA的岁月？那时你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对美国、对NBA、对这里的生活全都一无所知，当时你对于自己可能在比赛中出现的机会，同沙克进行对抗都感到无比新鲜，是这样么？

姚：（笑）可不只是今天。平常我看电视转播的时候，看到那些和我同时代的球员都已经退役或即将退役，总会情不自禁地开始怀念起旧时光来，怀念那个我还只有二十几岁的青葱岁月。

沃：开启NBA生涯后，我知道，比尔（达菲）在帮你建立人际关系方面居功至伟，许许多多的人都给你送上了好评。这其中，包括执教过你的范甘迪、阿德尔曼教练，还有诸如肖恩·巴蒂尔、T-mac这样的队友。范甘迪教练曾经说过：你是那种会为其他人成功真心感到高兴的人，这并不多见。这种特质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具备的？小男孩时期么？是受家庭影响么？

姚：或许……还是源自于我们的文化习惯，当然肯定也跟父母有关。在我看来，处于一支篮球队中意义是这样的——我不喜欢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更关注“我们自己”。这是一个团队概念，意味着有时不得不做一些牺牲和妥协，来弥补整体的弱点和缺陷，进而向着共同的大目标挺进。

沃：说得好！这让你一路走来，如今终于走到了名人堂门前，也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可比尔，你是怎么发现这块宝石的？当年有很多人都想签下姚，但只有你成功了。你们是怎么做到发展联系、建立信任的？毕竟，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壁垒都客观存在着。

比：是的，尤其中国还是一个热衷乒乓的国度，篮球并不那么发达。我认为成功主要得益于个人家庭背景，我的父亲早年作为军人曾在台湾工作多年，妹妹后来也曾在那里当医生，所以我对东方的文化是有一定了解的。我第一次见到姚是在一次耐克活动中，他被很多媒体包围着，如此出众的身高让你不得不留意他。后来有一个机会我能单独跟他聊两句，我说：“嘿，伙计，你将来一定能进入NBA，然后留下一段传奇的职业生涯。”我知道自己有多少能力，商业上的事情多么在行，这些信息同时也传递出去了。可能当时他没什么感觉，但我知道，他一定记住了，未来如果有需要一定会想到我（笑）。

沃：很美好的开端。后来姚真的来了，还经历了一段非常艰难的历程，你对此有心理准备么？

比：没有，完全没有。有那么两三年我都在为未来经营各种关系，向各支球队不断介绍姚，所以那次去芝加哥试训，大家一眼就认出来了：“哦！他就是比尔说的那个家伙！”可对姚来说，进军NBA的关键又不在芝加哥，而是在上海。姚之队的成员们为了能让他来，同各方人士进行了非常艰苦的谈判，直到上海方面问题全部解决后，我才终于放松下来和家人到迈阿密度了两天假。然而问题又来了，中国国家队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研讨，好在姚本人对这一切始终都保持乐观和接受的态度。他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能积极对待的人，从17岁那年认识到现在，这一点始终没变，你始终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些优秀品质，耐心、忠诚、尊重……他有着多数同龄人不具备的优点，所以我们能一直保持良好关系到现在。

2.距离NBA本来有一光年那么遥远的距离

沃：姚，当你在中国刚刚踏上职业篮球征程时，怎么知道哪些人值得信赖？对你来说各方面的影响因素太多了，国内的、海外的，你始终坚信自己能进入NBA么？你一直都很确定自己是有机会的？

姚：不，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们此前根本就不了解NBA，直到九十年代中期，一些比赛陆续有播出才开始慢慢了解。我记得自己看的第一场球，是火箭对阵尼克斯，1994年总决赛，认识了奥拉朱旺，认识了尤因。看这种级别的比赛让人非常激动，可自己去打又是一件不在视线范围内的事情，真的，NBA当时我觉得离我就有一光年那么遥远，简直遥不可及。我的梦想就是努力打球，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然后进入国家队，参加奥运会，仅此而已。

沃：可事实是，你2002年通过选秀进入联盟前，芝加哥那次集训，很多球队都慕名前来。更前一点，中国国家队比赛、耐克训练营等，关注你的人也不在少数……

比：还有还有，悉尼奥运会。我和比尔·沃尔顿一起，现场亲眼见证了姚的表演，比尔赞不绝口，说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来NBA打球。

沃：是的，还有悉尼，我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姚，后来你来美国备战选秀时，几乎所有球队都想跟你接触，你会感到紧张和害怕么？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你身上，要满足所有期待又是不可能的，还记得那种感觉么？

姚：当然。我无法识别所有总经理和老板的面孔，只认识个别几个，比如帕特·莱利。可我却清楚地知道现场有多少摄像机和记者，所以肯定会紧张。我那年21岁，虽然已经在中国打了几年联赛，可CBA和NBA是完全不同的，这又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3.面对沙克第二次比第一次更恐惧

沃：后来你去了休斯敦，刚才也提到哈基姆，火箭是一支拥有中锋传统的球队，他们习惯围绕大个子来进行建队、冲击总冠军，这应该是适合你的球队。可老实讲，初入联盟，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所有人的目标？对手们都在等着给你难堪的机会，你对这种“欢迎方式”是如何看待的？

姚：（笑）应该不只是我吧，所有状元乃至高顺位新秀，他们应该都会从老将那吃点苦头，这是正常的。我始终告诉自己，光靠想，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只有行动才能为自己赢得更多尊重，比尔也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我努力打球、努力训练，把注意力都放到篮球上。

沃：2002-03赛季，你和沙克的第一次对决可谓万众瞩目，相信你自己也一定非常期待吧？沙克当时如日中天，代表着联盟内线的最高水准。你们对抗了将近十年，然后一起退役，如今又一起进入名人堂，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碰他心情如何？

姚：没什么特别的，只稍稍有点紧张，就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那种紧张。那场比赛，我不是对自己多有信心，而是没真正对抗过，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有多强，过多的紧张也就无从谈起。赛前，比尔给了我一盘录像带，专门讲怎样防守沙克的，他想让我从中找到些窍门，少吃点亏。可我只看了大概五分钟吧，就扔一边了。

沃：哈哈，你可从来没提过这事。姚：是的。我知道那时很多人都在担心我，会不会被打爆？会不会受伤？进而一蹶不振。我知道自己不会，可第一次对抗完后，第二次再面对他真的有点战战兢兢了。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子的，你第一次同一名伟大球员真正对位前，不会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电视永远不如自己的身体直观。有过一次经历后，阴影才真正来袭，这就是我初次同沙克对位的感受，且这种感觉还不仅局限于打湖人时，而是贯穿我的整个新秀赛季，第二年才略有好转。

4.第一次重伤前真的有想过要成为MVP

沃：姚，我想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一件事，在你职业生涯前三年，

一共只缺席了两场比赛。你每晚都出场，保持高强度训练，却依旧健康，成长迅速。但后来你的脚趾开始受伤了，2006年圣诞节前又伤了膝盖。当赛季你数据是如此华丽（25分、10个篮板，受伤前26.8分、9.7个篮板），我去麦迪逊看你的比赛，还跟斯派克·李说过你就是那一年的MVP。最具统治力的年龄，重伤却无情来袭，这真的遗憾。假如没有那次伤病，你是否真的想过要成为联盟最佳球员？

姚：我不否认这点，确实想过。就你提到的那个赛季，受伤前我状态非常好，感谢范甘迪教练和整个火箭队，他们照顾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节，所以我确实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最好。但没办法，还没进入新年我的膝盖就伤了，我还记得那天对手是快艇，真是重重的一击啊！

沃：那一幕，是你躺在地板上，表情非常痛苦，第一时间你就知道自己怎么了吗？还是你也在不确定之中？

姚：不确定之中。其实，我最初两次受伤，和后来都没什么关系。第一次是趾甲盖在训练时脱落了，当时没太在意，只想着坚持打球，可没想引起了感染，依然没当回事，直到一直流血，坚持不住了才跟队医汇报，他让我做核磁共振，结果发现骨头也受到了感染，不得不休战三个星期。至于那次膝盖撞伤则纯属意外，它也有可能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我只是不走运而已。这两次受伤对我来说都不是致命的，致命的是2007-08赛季那次骨折，职业生涯也因此急转直下。听说马克·加索尔前些日子也遭受了同样的伤情？真心祝他好运，千万不要急着复出，这是我最最真切的忠告。

沃：（若有所思）嗯……那比尔，作为经纪人，要帮助球员决定何时复出是不是非常困难？这选择如此重要，条件又如此复杂。

比：当然了！尤其这情况发生在姚身上，情况就更复杂了。你知道的，在最初几年，他每个夏天还都要为国出战，大个子本来就容易受伤，他每年强度还如此之大。有时真的很无奈，并没有人催他，可他必须复出。

5.下一个进入NBA的中国球员肯定会更加幸运

姚：对不起，关于上一个话题请容许我再说两句。为国征战这件事，我认为在全世界范围内，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你看过去两届美国队的奥运阵容，有科比、勒布朗、保罗、安东尼，全都是最好的球员。人们所指出我们男篮的问题，真正存在的一点是训练周期过长，这点的确没错。但如果把这个问题放到一个更广阔的历史角度来看，你通过第一个登陆NBA的中国球员王治郅的经历，就知道改变不可能一夜间完成，一切都需要过程。你不能拿美国队的训练方式和我们类比，这方面我们可能落后了20年之久。

比：可美国队的训练根本就不能算是训练，你们那才是，真正需要对抗，消耗体能，关键是，你有没有始终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呃……我的意思是，一个漫长的赛季过去，终于有机会在夏天好好休息一下，这时国家队征召，会不会有“明知对身体不太好，但必须要这么做”的那种无力感？

姚：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所有改变的发生都需要时间。我们这一辈在国家队的训练方式，其实和过去60年并没有太大区别，当然，其他队友是比我少打很多比赛，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一切已经形成了传统，它顺理成章。我回到国家队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尊重传统，我之前更是有非常多的杰出运动员也经历了这些。我想扮演好一个领袖的角色，想要树立榜样，试想一下，如果我拒绝前去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球队又怎么能形成良好的化学反应呢？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状况已经比十年前好了很多，这不仅包括训练方式的改进，还有制度的改革，年轻人依旧要准时去国家队报到，老将就可以稍稍晚一点。还是那句话，改变需要时间，因为我，因为王治郅，经验和教训逐步积累，这才有进步。

我可以帮你们理一条时间线：

1999年，王治郅被NBA球队选中，但他直到2001年才去打上第一场比赛；

后来巴特尔加盟，是以自由球员身份签约的；

我2002年成为状元，错过了夏季训练营，也错过了球队季前训练营，甚至没能赶上大部分季前赛，常规赛开始前一共就只热身了两场；

下一个是2007年易建联，虽然他也没参加夏季训练营，可季前赛准时报到了。

所以我说，下一个登陆NBA的中国球员，肯定会更加幸运，他将很有机会能参加夏季训练营，做到我们没做到的事情。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境遇也就不同，因此不需要抱怨什么，也不需要庆幸什么。

6.虽已离开赛场只要不改初心依旧是大好时光

沃：2008年北京奥运会，你刚刚从一场严重的伤病中走出，对我来说，所经历过一次最为难忘的体育事件，就是亲眼目睹你带领中国队同科比、勒布朗、CP3、德怀特进行对抗。那时你拖着一条还没完全康复的腿上场比赛，开场即命中一记远投，整座球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我从未听到过那样响彻的呼喊（摇头），永生难忘。

姚：（笑）我先讲个小插曲吧，这件事连比尔也不知道。就在奥运会开幕前三天，我们和俄罗斯队打了场热身赛，烂透了，唐·尼尔森那时担当顾问，赛后他说：“你们干脆打包回家，解散算了，免得在家门口丢人。”然后是开幕式前一天，晚宴上大家简单交流了下，第二天又经历了开幕的震撼，整支球队不一样了。队友们都说身上仿佛“充满了魔力”，体内的能量像核能一样汹涌，迫不及待想要在球场上释放出去。小组赛前几场大家都很拼，球迷看到了我们的努力，他们越支持我们就越有动力。

沃：（竖起大拇指）打得确实不错！赛后，我曾采访科比，谈到你时，他说：“毫无疑问，姚在中美篮球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可也就是参加这届奥运会，你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没错吧？

姚：我只能说抱歉，尤其是对休斯敦的球迷。可对我来说，真的，再没有什么欲望是比参加北京奥运更强烈的了。我特别、特别、特别想参加一次在自己国家举办的奥运会，并带队打出好成绩，这就是我当时全部的想法。多年后再回想，如果不经历这些恐怕也不会成长，我只希望年轻人能从我的经历中汲取到经验和教训吧，以后可以更妥善地处理这件事。就我本人来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还是会那样选择。

沃：好吧。那之后，你又经历了两次重大手术，伤病本身及随后的康复疗程均给你带来了巨大痛苦，甚至等理论上康复后还是会有不适的感觉。那时你就考虑过要停下来，想想退役后的生活么？

姚：相比于身体，还是心理上的难过更多一些。频繁地受伤，我感觉到身体一次不如一次，再没法像以前一样打球，这个过程是最艰难的。它迫使你不得不想：离开赛场，自己还能以什么方式参与到篮球之中？我和比尔不止一次交流过这件事，他建议我当教练、经纪人、老板、总经理甚至记者等等。每个岗位都有它的重要性，并不只有上场打球一条路而已，这就是我退役五年总结出的经验。我一直都希望能在自己从事的领域里做到最好，如果因为某些原因做不到了，不妨就换个角度。只要初心不改，人生便时时俱是大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