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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兵马小炮

2016-04-06苏康宝

辽河 2015年2期
关键词:军装当兵部长

苏康宝

马小炮怎么也没想到,在参军入伍的最后一道关卡上,他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七月小城,酷热难挡。阳光密不透风,空气密不透风,别说跑几步,哪怕小走几步,藏在空气里的热,似乎都能堵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来。马小炮却顾不了那么多,当他呼哧呼哧地跑进人武部大院时,没见着一个人影。白晃晃的阳光泼洒在水泥地上,蒸腾起的热浪也像是带着光芒,反射过来直刺人眼。远处行政大楼外墙上挂着两条红色横幅,热怕了似的贴在墙面上一动不动,黄色字体在阳光下,分外醒目,“接受祖国挑选,参军保家卫国”、“走进绿色军营,接受人生锤炼”。一切证明,之前这里的确进行过一次入伍前的体检活动。

仅仅瞟了一眼,马小炮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他开始泄气,内心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心里开始空虚起来,实在支撑不住,任由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面上。

为了体检的事,马小炮头天晚上特意找了一次街道人武部长。部长见他心里老是放不下,嘿嘿一笑,乐了,递过来一杯茶,拍拍他的肩膀,“凭你这素质,进不了部队,岂不成笑话?你验不上,谁验得上?”部长很自信,好像马小炮当兵,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有了部长的这番表态,马小炮也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出了人武部大门,回家的路上,两脚生风,原本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只花了五分钟。

回到家,爹早就睡了。马小炮连灯也不敢开,摸黑进了房间上了床,闭了眼,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惹得木板床咯吱作响,到底还是惊扰了爹。他隔着木板墙,轻声问:“小炮,哪里不舒服啊?”马小炮没应,硬憋着不吱声。许久,见爹那边没了动静,马小炮这才暗暗长吐一口气,紧绷的气息也逐渐松弛下来。可不曾想,如此一来,脑海里又跑进了许多杂思念想,全与当兵有关,硬是把所有的梦给挤走了。

此刻,站在人武部大院里,回过神来的马小炮深刻意识到,他错过了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征兵体检,无法进入梦想的军营。无法抑制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内心疯狂滋长,并且演变成一种说不上来的疼痛,搅得他心里郁闷。正在这时,他冷不丁瞧见,部长突然从对面大楼里出来,正朝自己走来。马小炮如同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跃而起,匆匆迎了上去,谁知部长却连正眼都没瞧他,直接跨上花坛边的摩托车,一溜烟扬长而去。

部长的态度让马小炮内心凉了半截,加上之前的失落感,此刻的他,心底早已是五味陈杂,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恰巧一名工作人员经过身边,他撵上去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今天征兵体检结束了么?”那人边走边回头瞅了马小炮一眼,朝他吼了一句:“你明知故问啊,都几点了,还等你一个?”马小炮这才想起手腕上的表,瞄瞄,已是正午12点,也就是说,距离体检早就过去了四个小时。

正午炽热的阳光下,马小炮孤零零地立在水泥地上,四周所有的热量开始一点一点朝他聚集而来,而他却无处躲藏,就连脚步都无力迈动。茫然间,脑海里清晰地掠过了爹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不守时,害人害己。

马小炮想参军的念头在这个夏天如同发酵的面团,一直在不断地膨大。高考分数张榜,他连二本都没上,当兵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马小炮也曾想过复读,可如此一来,爹又得继续操劳,马小炮于心不忍。马小炮是十三岁那年进城的。娘因病去世后,爹把马小炮从乡下带进城里,靠补鞋一边还债,一边供他读完了初中和高中。爹坚持要他复读,无论多累,他都可以承受。可是马小炮不这样想,复读一个学期,各种名目的费用就要一万多。万一考上大学,爹还得攒学费。让爹无休止地累下去,显然不是马小炮所乐意看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小炮都不停鼓励自己,当兵去吧,去当兵吧,一来减轻爹的负担,二来圆了从小的军营梦。马小炮想,只要当了兵,争取考上军校,其实照样还是可以继续读书的。

对于报名参军入伍的事,马小炮始终很乐观,可是当他第一次在饭桌上征求爹的意见时,父子俩却因此发生了严重分歧。爹拉长了脸,用他那双粗糙的双手将桌边拍得劈啪响:“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知道么,这是马家的祖训!”

马小炮想辩解,爹不给他机会,继续拍打着桌边,说:“你知道么?这世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祖训没法违背,违背了就是忤逆。”

马小炮第五次跟爹摊牌时,是在街边梧桐树下的补鞋摊前。一树绿叶遮蔽了夏日午后的阳光,摊位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鞋子,有些开了胶,有些磨了跟,补补都能当好鞋穿。爹补鞋的手艺不错,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在这条街道上站得住脚的原因之一,当然更重要的是,爹为人实诚,价格公道,从不和别人计较,深得周围邻居的赞许,就连街道书记都知道他的为人,连续好几个“五一”劳动节,还特意赶到鞋摊上,为他颁发“街道劳模”的牌匾。

爹在埋头补鞋,双腿夹着鞋子,左手摁住鞋帮,右手拿着锥子顺势朝鞋帮上扎眼,完了,再拿着针线在针眼里来回穿梭。马小炮坐在小马扎上,低头细心地用牙刷清理着鞋跟上的泥土,一口气弄了五六双,爹才注意到他,“咋了?找我有事啊。”

见爹开口,脸色还算温和。马小炮又提起了参军的事。话才挑个头,爹的脸色立马晴转多云,“说了多少次,你咋就这么不开窍?你才十八岁,不要整天惦记着当兵。”爹训斥马小炮的同时也没忘记继续手中的活,“我知道,你从小就喊着要学雷锋,要去当解放军。当兵是光荣,可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说,我能放你走么?啥都别想,乖乖给我去复读吧!”

马小炮还想辩解,爹已经不耐烦了,“我正忙着呢,别提当兵的事,大街上,我不和你争,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马小炮是垂头丧气地离开爹的摊子的,他知道在爹看来,读书才是他唯一的正确选择,可他不这样认为,他就是喜欢当兵,就是想进军营,圆了少年时代的军营梦想,他觉得一个人,如果连一个梦想都实现不了,那还叫人么?马小炮的想法得到几个铁杆同学的支持。眼瞅着报名日期即将截止,大家替马小炮拿了主意,最终以父亲的妥协解决了争端。

爹妥协的那晚上,马小炮回到家里。爹主动找马小炮谈话,内容只有三句。

爹说:“世上的事变化快,当兵是你自己找的,没人逼你,绝对不许反悔。”

马小炮说:“不会反悔!”

爹说:“进了部队,必须吃得了苦,决不能给家里丢脸。”

马小炮说:“爹你就放心吧,我决不会给马家丢脸!”

爹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进了部队,你非得学样手艺不成,以后回家才不怕没饭吃。”

马小炮笑了,“爹,你操啥心,我进部队,除了当个好兵,还想考军校呢,不当军官,不回来见你。”

爹摇摇头,没笑,眼眶里却早已泛起泪意。

马小炮第二天就去街道报了名。马小炮在学校里,体育属强项,再加上高中毕业,整体素质不错。部长和他交流了几句,就相中了他,喜欢上了这个优质的“兵苗”。末了不忘给马小炮打气,小伙子,一个人有了梦想,就该努力去实现,否则太窝囊……

其实,夸马小炮是块当兵的好料的不仅仅有部长,后来,就连参与街道目测的几个老医生也使劲地夸马小炮,“小伙子,你的体质各项指标没话说,只要你想当兵,就一定能过关,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啊。”

目测完毕,马小炮走出街道很远,其中一位老医生特意撵了过来,善意地交代马小炮:“小伙子,这段时间,别喝酒抽烟,别吃刺激的食物,过了目测,再过复检,才算迈进军营的大门。”最后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小伙子,当兵,亏不了,不当兵,你可得后悔一辈子呢。”

那些日子,尽管还剩一道体检,内心里,马小炮早把自个当成了一个准军人,有几次猫在屋里看电视,来了兴致,特意调到中央七频道,模仿里面的兵,练习正步和敬礼。

马小炮怎么也没想到,世间的事情都是瞬息万变的,而他的参军之路竟然也会突然发生变化,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有些始料不及。

那位老人闯进马小炮的视线里时,马小炮正在赶往县人武部的路上。

为了按时抵达人武部,参加参军入伍的最后一次体检,天刚放亮,马小炮就起床了,推着从同学手里借来的山地车出门了,爹在后面叫住了他,将一叠钱和一张纸条塞进他的衣兜里。爹叮嘱马小炮,去人武部前,路过银行,先把三千块钱汇到二叔卡上。娘生病的几年里,多亏了二叔垫的医疗费。娘去世后,爹靠补鞋攒钱还债已持续了五六年。

马小炮骑车顺着弄堂拐了几拐,就上了大马路。夏天的清晨,太阳露脸早,才爬上树梢,就已经开始泼撒热意。不过在马小炮来看,那份阳光却无比灿烂,映照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亢奋。然而,马小炮的兴奋并没维持多久,借来的山地车就开始闹起了脾气,一路上掉了三四次链子,越想快,偏偏就越慢。骑骑停停,好不容易到了解放大桥边,“喀喇”一声,链子又掉了。马小炮耐着性子折腾好链条,双手满是油污,扫视四周,想找个地方洗手,无意中瞅见,前方几米开外的马路中心,横卧着一位老人。虽说马路上车来车往,马路边人流熙攘,却没人停下脚步上前去看一看老人。怎么会有老人躺在路中心?莫不是被车撞了,生命有没有问题?这样想着,马小炮已经无暇顾及沾满油污的双手,赶紧朝老人快步走去。不料,路边伸过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马小炮回头,见是一位老太太,提只菜篮,里面是各类蔬菜,像是才从菜场回来。老太太已经猜测到马小炮可能想去搀扶老人,连连朝他摆手,并压低了声音:“哎,小伙子,老人躺地上已经有一会了,都没人去扶,你也可不能去扶,这一扶,你保准摊上大事,到时够你受的!”

马小炮并没有听从老太太善意的劝告,那一刻里他倒是扪心自问,如果连倒在地上的老人都不能扶,做人是不是太冷漠了。这样想着,他不再理睬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老人身边。

躺在地上的老人约摸八十岁,小腿肚被车撞了一个寸把长的口,血把帆布鞋面都染红了,在地面上渗了巴掌大的一片酱红色的血迹。老人意识还算清醒,借助马小炮的搀扶,慢慢挪到了马路边的石墩上。马小炮帮老人活动了几下手臂,见没什么大碍,就拨了120,叮嘱老人耐心等候,又准备上车继续赶路。

马小炮怎么也没料到,此时此刻,车子已经无法动弹。回过头,却见三四双手紧紧扯住了后座,几双陌生的眼睛牢牢盯着他,好似他们一松手,马小炮就会连人带车飞了。

“大家快来啊,撞人了,有人准备逃跑呢……”

“怎么,撞了人还想溜?年轻人,你也太缺德了,咋就不能学点好的呢?”

“有本事把老人撞了,就应该有本事负责到底……犯了事,就想跑,先问问我们答应不答应……”

杂乱的喊叫声招引了很多路人,他们像大鸟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拢过来,将惊慌失措的马小炮团团围住。“老人不是我撞的,我没撞老人,我只不过是去搀扶了一下老人……”面对众人的包围,马小炮惊慌失措,为自己辩解的同时,他紧紧拽着山地车不放。围观的人中间几个力气大点人,干脆顺势将车夺走,扔到了人群外围。

目睹眼前的一切,获得马小炮帮助的老人目瞪口呆。“撞我的不是这个小伙子,你们大家放了他,不要为难他啊。”老人支撑着站起来,急忙为马小炮开脱,“是小伙子把我扶到路边的,你们误解了,他没有撞我,撞我的是辆白色的小轿车啊,和小伙子无关啊……”任凭老人反复解释,可是围观的人们根本就不听老人的解释,反过来嘲笑老人,“大爷,你的脑袋被小伙子撞晕了吧,他没撞,干嘛扶你,这年头,遇到这种事,躲都躲不起呢,还会当雷锋?”

面对反驳,老人有口难辩,气得浑身发抖。原本是主角的他,此刻倒像是一个局外人,被孤单地甩在了一旁,看着马小炮任人推搡,纵使心急如焚,也帮不上什么忙。

上班高峰期很快来临,路上的车流人群明显密集。还有人不断地加入了围观的队伍里,现场交通开始混乱。马小炮的嗓门已经嘶哑,无人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汗水不停地从马小炮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马小炮抻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热切期盼能遇到一个熟人,或者是有一个人可以为他解围。但是他还是失望了。人们在那一刻根本就不想了解事情的原因,也不想听马小炮的解释。慌乱中,发现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体检的时间即将来临。马小炮想给部长打个电话,才摸出手机,一不留神,就被一只大手夺走。马小炮哀求那人:“今天征兵体检,我得赶去体检!快把手机还给我,我要给部长电话。”那人毫不客气地扔了话回来:“当兵?撞了老人还想跑,就这德性,还去当兵?混到革命的队伍里,岂不是坑害老百姓啊?”话音刚落,人群里一阵哄堂大笑,臊得马小炮满脸通红。解释已经毫无意义,马小炮越辩解,越被人们理解为在寻找脱身的借口。他绝望地仰起了头,看到头顶的太阳已经换成了另一个面孔,先前灿烂的阳光,此刻幻化成万根银针,刺进了他的皮肤,细微的疼痛由表及里,并开始逐渐加深。深入内心的痛,如同伤口里撒了盐,紧一下慢一下,勒着马小炮的心。

从县人武部里出来后,马小炮的情绪落到了冰点。走着走着,不经意间又到了爹摆摊的那条街上。远远望去,茂盛的梧桐树下,爹在专心补鞋。马小炮似乎看到了爹脸上的笑容,他突然感到愧疚,赶紧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不敢再看爹。

马小炮报名参军后,变化最大的就是爹。离别在即,爹万般不舍,即使爹不说,马小炮依然能深刻地感受到。以往爹摆摊从不提早收摊,可如今每天下午总会提前两个小时回家。无论多辛苦,爹每晚都要坚持炒上几样马小炮喜欢的菜。爹对别人说,儿子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啥时见面也不知道,能在家多呆一天,就得让他多吃点好的。爹还瞒着马小炮买了一只皮箱,想让他带着去部队装衣物。爹原本想给马小炮一个惊喜,谁料在巷道口里遇见了一位邻居,她见了爹手中的皮箱,弄清楚作用后,笑弯了腰,“我说马师傅啊,孩子当兵哪需要你买箱子,都是部队发的,你这么做,不是多余么?”邻居的话让爹尴尬,脸胀得通红。皮箱的价格是爹补六十双鞋的工钱,爹不放心上,马小炮却心疼。马小炮还想起当初,爹不让他报名参军时,他一怒之下摔散了爹补鞋坐的竹椅,昏暗的灯光下,爹忙活了半个晚上,才用铁丝修补好,爹始终没有一句怨言……

羞愧与伤心在这个午后,让马小炮内心饱受煎熬,默默远离爹的鞋摊,马小炮又去街头公园里独自默默地坐了一两个小时。

这个下午,马小炮实在想不通,只不过帮了下老人,就把当兵的事给弄糟了。站在公园里,马小炮想放开喉咙,大声吼上两句,开了口又出不了声。他很快又意识到,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都是他自愿的。比如说报名参军的事,比如说搀扶老人的事。既然没人逼,心里又不为此感到后悔,自然也就不好怪谁,这样想着,马小炮的心里又好过些了。

当然,马小炮还是无法逃避现实的,因为过程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能接受唯一的事实——参军的事是彻底泡汤了。

马小炮想去找部长交流,当面表示歉意。可节骨眼上,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护士口气很不友好,像跟仇人说话,她叫马小炮立刻回去,早上送进医院的老人,现在还要做一些检查,必须得有人签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把老人撞了,送到医院里一丢就走了,到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见,还讲不讲道德?”

护士不知内情,一味责怪马小炮在逃避责任,话语充满了冰冷,令马小炮不舒服。他也朝护士发了火,“你干嘛责怪我,我告诉你,老人不是我撞的,和我没半毛钱的关系,谁爱签,你就找谁签好了?”

“你说的是人话么?我问你,老人到底是不是你撞的?”

“不是我撞的!”

“不是你撞?你干嘛报警,干嘛打电话?干嘛要亲自送他到医院里?你当场干嘛不跑,没腿啊?你是想学雷峰啊?”

护士口气咄咄逼人,一连甩了五个问号。

听得马小炮哑口无言,护士继续穷追不放,“你爱来不来,等出了人命,你自己扛着!”

护士的言语充满了火药味,换了平时,马小炮绝对不会去理睬,可现在不成,听护士提到老人,马小炮还是想起了早上搀扶老人时,老人眼里深藏的感激之情。他还想起了被人围观拉扯时,老人为他焦急辩解的情景。想到这些,马小炮开始自责,干嘛跟护士较劲,搀扶老人毕竟是自愿的,既然做了,并且是一件正确的事,何必计较太多。于是马小炮不再迟疑,赶忙掉头赶往医院。

医院里的情况其实并没有护士说的那么糟。马小炮抵达病房时,老人正靠在病床上,精神比早上好多了,看到马小炮进门,一丝惊喜掠过老人的眼角,他朝马小炮笑笑,嘴角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瞄见马小炮的影子,护士也从护理台边撵了过来,一开口就像机关枪扫射式地训斥马小炮,你想饿死老人啊?中午不理不睬,晚上也漠不关心。撞了人,好像还很委屈。

马小炮憋了一肚子火,瞧见老人示意自己不要回应,就没再理睬护士,转身赶出去,买了稀饭和两碟小菜回来,想亲手喂老人,老人却坚持着自己吃了起来。

这个时候,马小炮才感到饥饿袭上心头。

马小炮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惆怅回到家里,门虚掩着,爹还没睡,正蹲在地上,拾捡撒落在地上的鞋钉。马小炮叫了声爹。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知在生谁的气。马小炮没敢多语,挪开桌上饭罩,下面空无一物。以前无论马小炮多晚回家,爹都会留着饭菜,可晚上爹却没那样做。想到这里,马小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从爹愤怒的表情里,马小炮意识到,早上的事情已经成为新闻,他扮演了一个撞了老人却想逃跑的不光彩角色。

马小炮说:“爹,你别信,我根本就没撞过老人。”

爹听了这话,气得一甩手,又把钉子扔到了地上,指着马小炮,问:“电视会乱说么,乱说的事能播的出来么?乱说是要负责任的!你没撞?干嘛去扶别人?”

“见人被撞,扶一把会有错么?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躺马路上,万一再被车撵了怎么办?爹,帮助别人是你从小教育我的,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做错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时代不同了,有时候,做好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扶那老人啊!”

“爹,假如有一天,你被撞了,要是没人理睬你,你会怎么想?你应该相信我,我没错,下次遇见这样的事,我还照样去帮忙。”

“你别狡辩了,电视都说责任在你。你明天必须得去社区,承认错误,交代清楚,求得领导的谅解,否则这个错误,会把你的前途给毁掉的。”

“我没错,没啥好承认的。我不后悔,没撞就是没撞,让我交代什么!”

马小炮丢下一句话,委屈地冲进了小房间,留在门外的话,呛得父亲心火更大。

没弄清事由,就开始批判,马小炮无法接受爹的指责。躺在床上,他用被子紧紧捂住了耳朵,爹的声音就渐渐小去了。过了许久,确信听不见父亲的声音,马小炮重新坐起,斜靠在床头上,回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心里越想越没滋味。马小炮想,要是扶了老人之后赶紧走,或许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心里满是余悸。当时,他简直是被众人绑架了,在他们的夹持下,一直等到救护车来,老人先被抬进车,而后几双大手三下两下就把马小炮塞进了救护车里,之前被人拿走的手机也扔进了车厢里。围观的人们振振有词,马小炮撞了老人,这个责任就该由他来承担。众人合力,劲头强势,马小炮没有丝毫辩解的机会。到了医院,马小炮只得掏出原本还给二叔的三千块钱,帮老人垫付了费用。

靠在床头上,想到早上发生的一幕,马小炮再一次失眠。马小炮在这个夜晚的失眠与以往不同,医院里躺着的那位老人总是不停地忽闪进他的脑海,老人还有其他的亲人吗?好像没有,否则,晚上应该可以看到他们的。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撞了老人……马小炮双眼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天快亮时,马小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穿着一套簇新的绿军装,在街道上转悠,他在梦里乐开了怀……

马小炮始终认为,有必要就那天早上迟到的事向部长做个解释,他不想让部长误解自己。

部长仰头背靠在椅子上,燃着一根烟,闭着眼睛,头略微地仰起,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眼瞅见马小炮进门,用嘴角示意马小炮坐,就再也没了声音。部长的态度让马小炮坐立不安。倒是窗外香樟树上,几只蝉躲在树荫下,不知好歹地扯开了嗓门,尽情地嘶鸣,根本就没考虑过,此刻屋子里两个人的心情。

部长的沉默让马小炮心里没了个底,他真想部长能痛快地打他几下,或狠狠批他一顿,也好出了心中的那口气。然而部长就是无动于衷,他用沉默将马小炮心里的话,全逼回了肚子。这些话,马小炮在出门之前想了又想,甚至反复演练了好几遍,一路上细心地揣着,生怕遗漏在路上,可是面对出奇冷静的部长,马小炮没了发言的勇气。

终于,部长开始有了动静,他一手夹烟,一手握笔,在桌前的纸上舞动着。办公室里静得的只听见沙沙的写字声。过了片刻,部长停下来点了支烟,深深地猛吸上几口烟,手中的笔又恢复了先前的动作。此时,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已经保持了十多分钟。马小炮最终小心翼翼地主动开了口,“部长,那天早上的事,实在对不起你。”

部长没搭理他。

马小炮又说:“部长,我,我让你错爱了。”

部长依然一言不发,手中的笔晃动的幅度就更大了。

马小炮接二连三的表态,不见部长丝毫反应,心里有些发虚,再也说不出话来,内心里满是一份歉疚。稍停片刻,部长突然抬头问马小炮:“没话说了?”

马小炮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有点发怔。部长说,“那好。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部长出门后,很快就不见了身影,马小炮才敢探身,他很想瞧瞧部长在写什么,可是只朝桌子瞄了一眼,脑子里就嗡了一下,桌上那叠纸根本就不是公文,部长之前在上面书写的只有三个字,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字重重叠叠,堆积在纸上,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压得马小炮喘不过气来。重新回到位置里时,马小炮的心情比来时显得沉重了许多。

部长一阵风似的很快又回转,手里多了个塑料袋,当着马小炮的面打开,袋里是一套崭新的军装,色彩如春天小草的颜色。马小炮瞅了一眼,垂下了头。部长从袋子里取出军装后,郑重地塞进了他的手里。

见马小炮低着个头,部长轻轻掸了掸军装,停顿了片刻,说:“马小炮,这套军装是我退伍那年,特意从部队上带回来的,一个人当了兵,总该为自己留个念想,藏了多年,谁要都没舍得。马小炮,你的事也不必解释了,社区已经通知我了,建议取消你参军的资格。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今天,我也不想说啥,只是想提醒你记住一点,一个人如果连品德这一关都过不了,绝对是不配穿军装的。”

正午的阳光下,马小炮捧着部长送的军装,呆呆地站在人武部大门外的过道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瞅瞅屋内,还能看见部长,他坐在桌前,手里的钢笔依旧在挥动着。

马小炮知道部长在写什么。马小炮想到那几个字,就流泪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捧在胸前的绿军装上,如同珍珠,闪闪发光。

马小炮知道,部长对他绝望了。

部长的绝望就是他的绝望。

电视台记者是在老人出院的那个下午请到医院里的。

马小炮从部长那里出来,接到电话后赶到医院里。老人已经整理好了所有物品,马小炮想搀扶他下楼,可他却摆手焦急地朝门外张望着,让马小炮再等等。护士领着电视台记者进了病房,指着马小炮喊道,就是这个人撞了老人,当时还想逃跑,你们电视都曝光了。马小炮还没反应过来,记者的话筒就伸到了他的面前。马小炮有些惊慌失措,想逃避,手却被老人紧紧拽住了。老人安慰马小炮:“孩子别怕,告诉他们,没有你我这条老命可能早就没了,你一定要在电视里证明自己的清白,你根本就没撞过我……你一定要为自己澄清。”

老人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那声音在病房里掷地有声,无比洪亮。护士懵了,她问:“大爷,你一大早赶到电视台,原来是想为他辩护的,不是为了曝光?”护士张大了嘴巴,表情有点夸张。

老人长叹一口气,说:“无论我怎样解释,你们就是不信我,明明是轿车撞了我,我也再三解释,可就是没人肯信,硬要抵赖小伙撞了我,做人得讲天理良心。那天早上,我去买早点,走过解放大桥边,一辆轿车撞倒了我,当时车上下来两个青年男女,看看我,又上车开走了,当时很多人亲眼看到了,硬是没人敢阻拦车,躺在地上半个多小时起不来,也没人来扶我一把。多亏了这小伙,啥都没想就上前了。说实话,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心里很失望,不过现在想通了,也不能全怪别人,社会上讹诈的事太多,别人不扶也有道理,可是这小伙子不同,他就是不怕,才帮了我的忙,最后却被人说成了肇事者。好歹我还活着,万一没了气,他可得为我受孽了。如今,连参军的机会失去了。我若不找电视台交涉,让他们澄清事实,还小伙子一个清白,他今后怎么做人?他好歹还是一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啊,人呐,为什么宁可信假的,也不信真的啊?”

马小炮拒绝了记者的采访。他想,既然连当兵的机会都失去了,再证明事实有什么必要呢,只要问心无愧,一切就由他去吧。他不后悔。

马小炮吃过晚饭后才想起部长送的那套军装,不知被自己落到了哪里。正在找的空隙里,爹问起了三千块钱。马小炮没敢跟爹说实话。原来,下午,爹和二叔通了电话,提到钱的事情,才知道还没进卡里。见马小炮支吾了半天,也回答不出个丁卯。爹不再逼迫,只扔下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吧,三千块钱,怎么还给你二叔。爹进门时,很是失望,甩给了马小炮一句话,“瞎折腾,总算安心了吧,早知如此,就不该寻死觅活要当兵。”

爹出去了,留下的话却让马小炮心里难受。难受归难受,大脑清静片刻后,马小炮还是决定先找回部长送的那套军装。军装是部长忍痛割爱送的,若是丢了,马小炮自认为辜负了部长的一份爱。部长用心良苦,马小炮不想第二次让他失望。

那个黄昏,推开老人虚掩的房门,马小炮看见部长送的绿军装平整地摊在床上。老人坐在边上,用毛巾正轻轻擦拭着一枚枚蒙尘的徽章,他的表情异常凝重。擦拭之后的徽章,在窗外夕阳的映衬下,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老人将一枚枚军功章举到了半空中,详端好久,好像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渐渐地浮出了笑容,而后才一一别在了军装上。十多枚金光闪烁的军功章,为绿军装增添了动人的色彩。马小炮看着看着,眼睛又莫名地湿润。

那个黄昏,在老人的反复劝说下,马小炮羞愧地将军装试着套在了身上。老人左右打量着他,连连称道,真像一个军人。老人越是这样说,马小炮的心里越是难受,他想起了部长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如果连品德这一关都过不了,绝对是不配穿军装的。他低垂着头,始终不想抬起来。老人端详着绿军装上那些闪着光芒的军功章,轻轻地拍拍马小炮的肩膀,悄声安慰他:“为了我,你没能当成兵,是我的不对,可我要告诉你,一个人要是心里把自己当成一个战士,穿不穿军装和在不在军营没什么区别。孩子,其实在我心里,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符合一名优秀士兵的标准了,你身上有着别人不曾拥有的优点,那些都是你为人处世的资本,你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梦想,只要努力,在很多事情上都一样能干的出色的。”

那个黄昏,马小炮才知道,孤单的老人曾参加过淮海战役,曾经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那天晚上,老人硬把自己精心收藏的十二枚军功章全部送给了马小炮。

马小炮回到家里后,从军装口袋里意外地摸到了三千块钱。

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日里,有了这样一次经历,对于十八岁的马小炮来说,内心可谓五味陈杂。

电视新闻让事情的真相得到还原,爹才明白误解了马小炮。看到马小炮与军营失之交臂,他知道儿子碍于先前立下的誓言,放不下面子,于是就主动联系了省城一家高考复读班,替马小炮报了名,劝他说:“孩子,换条路走吧。”

马小炮轻轻点了点头。

马小炮去省城高考复读班读书的那天早上,马小炮瞒着爹悄悄去了趟街道人武部。时间还早,大门紧闭。一墙翠绿的爬山虎装点着白色的粉墙,他在大门边转悠了许久,才悄然离开。他期待看到部长,又怕看到部长。

马小炮又特意去探望了一下那位老人,把十二枚军功章还给了老人。马小炮不想占有老人的荣誉,他知道那些闪闪发亮的徽章,是老人身为军人所获得的永远的荣耀。马小炮下了楼,走了很远,再回头,却发现老人笔直地挺立在阳台上,在用标准的军礼目送着他,宛如一尊雕像。

马小炮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流。

车站里人潮汹涌,密不透风。爹和马小炮提着行李,好不容易才挤进站台,上衣像被水泡过,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站台边的列车车厢门口更是堵成了一团,进不了的人们,只好爬窗户。爹说:“马小炮,你也爬吧,否则上不了车。”马小炮说什么也不愿意。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马小炮把东西交给爹,腾出一只手接电话。

电话是部长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焦急地询问:“马小炮,你这小子,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马小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啥好。

部长又问:“你在哪里?”

马小炮想告诉部长,他马上就要去省城读高考复读班了,可是想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部长在手机里叫:“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呀?”

马小炮憋屈着,半响才吐出两个字:“部长……”

部长在电话里开心地乐起来了:“哈哈,还好,我还以为你没当成兵,傻了呢。臭小子,现在,我命令你在半个小时之内,马上出现在我的眼前,你的事有戏了!”

马小炮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马小炮,心头涌上一阵惊喜,两行热眼就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猛地把行李往地上朝爹一扔,撒腿就跑。

爹急了,“马小炮,你这是咋了?你上哪?火车就要开了啊!”

马小炮跑出很远,才回过头,大声地朝爹丢过来一句,“爹,我的事有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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