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攀等

为了给丈夫留下血脉，隐瞒了家族精神遗传病史的妻子冒险生女，结果却导致精神病复发。悲愤的丈夫带着可能遗传病因的幼女决绝离开，一别18年。18年后，当年的幼女考上大学，一直默默照顾女儿的、年过七旬的老岳父突然替女儿起诉女婿，索要扶养费。

这是发生在湖北省的一起婚内扶养纠纷。老父亲的起诉有什么目的？他能如愿吗？

通知书与起诉书

“爸，武汉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2014年8月的一个傍晚，伴随着兴奋的叫嚷，18岁的武汉姑娘方静手拿通知书，喜滋滋地跑到父亲方世华的面前。方世华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惦记着一张被他锁在抽屉里的起诉书——不久前，他70岁的岳父刘军谊以方世华妻子刘雯的代理人身份，通过法院起诉，要求方世华赡养妻子刘雯。

方世华在武汉一家码头当工人。方世华经人介绍，认识了武汉女孩刘雯。刘雯比方世华小5岁，皮肤白皙，腼腆温柔，父亲刘军谊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在相恋一年后，方世华即与刘雯登记结婚。新婚后3个月，刘雯第一次怀孕，但在方世华出差时意外流产。第二年春天，刘雯怀孕成功，虽然怀孕期，她时常焦虑易怒，但还是于年底顺利生下女儿方静。但是，随着孩子的出生，刘雯的性情开始阴晴不定，有时抱着孩子满眼宠溺，有时又拒绝喂奶。方世华带着妻子去医院检查，结果诊断刘雯为精神分裂症患者。

医生询问刘雯：“家里有遗传史么？”看着站在一旁的丈夫方世华，刘雯低头含泪嗫嚅：“我妈和我外婆都有病史，我最近一次发病是高中。”然后，她紧张而忐忑地追问医生：“我生孩子前七年未发病，这病还会传给女儿吗？”“这种概率肯定存在。”

方世华觉得五雷轰顶。来到刘家，他大声斥责刘雯和刘军谊蓄意骗婚，并提出离婚。顿时，刘雯大哭着扯头发、咬手腕，刘军谊赶紧用一段绳索熟练地把她的手捆住。安顿好刘雯，刘军谊才向方世华解释：刘雯最后一次在高中发病后，一切正常。与方世华恋爱时，刘雯想过要告诉男友实情，但被他拦住，接受一个有精神隐疾的女友实在需要太大勇气，他不忍心让女儿因可能不再复发的精神病而终身不嫁！第一次怀孕，刘雯担心孩子的健康，悄悄流产。但方世华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咨询到精神病不是百分之百会遗传后，刘雯又开始调整情绪，冒着风险生下方静。但他们没想到，怀孕和生产的压力让刘雯情绪越来越失控……

刘军谊流泪恳求方世华留下来，一起照顾刘雯。可经过一夜无眠的思考后，方世华做出决定：他可以不离婚，但他必须带女儿离开。“就像你需要照顾雯雯一样，我只能对刚满月的女儿负责！”刘军谊没有强求，拿出多年积蓄在离方世华单位不远的宿舍区买了一套二室的二手房，让方世华带静静住进去。自此，刘军谊和方世华分别照顾着自己的女儿。

一个月后，刘军谊告诉方世华：刘雯的情况越来越糟，连班也没法上。他解释：刘雯从未犯病这么长时间，这肯定是因为她不舍方世华，也思念女儿的缘故，希望方世华能搬回来。方世华却以“我不能拿女儿做实验”为由拒绝。之后多年，刘军谊几乎没与方世华有过交集，直到2012年夏天，方静已经读高中，刘军谊这才又与方世华联系。此时，他已经退休10多年，一个人照顾女儿十几年。刘军谊流泪说道：“我只有一个心愿，等静静长大，让她认妈妈……”方世华肯定地回答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毁了，静静若知道身世、受了刺激，此前所有努力、维护都白费了……”方世华以为刘军谊会理解，没有想到，在彼此相安无事18年后，他居然一纸诉状把自己告上了法庭。

父爱与父爱的较量

这年8月，在江岸区法院，在双方律师在场的情况下，刘军谊与方世华进行了第一次交流——

刘军谊道出了起诉的原因：方世华离开之初，刘雯的精神比较正常，但担心自己会伤害女儿，她一直不让父亲去找方世华父女。但后来，她难以承受夫女离开的打击，病情加重，被评定为精神二级残疾。让作为父亲的他尤为痛心的是，刘雯可以忘记自己的名字，但“静静”这两个字却十几年如一日被她挂在嘴边，她每天抱着一件旧衣服，哄孩子一样地教它吃饭、说话。刘军谊能理解方世华不让静静见妈妈的原因；他也体谅甚至感动于方世华独自带女儿的艰辛，所以，这些年，他偷偷带刘雯远远看方静生活，一直没有打扰方世华父女，想等方静长大再让她认母。他自己设定的期限是外孙女高中毕业。他起诉方世华承担对刘雯的义务，就是想从法律层面让方静知道，她还有一个妈妈活在世上。

听着刘军谊的陈述，方世华愤怒了——因为知道女儿有可能有不好的遗传，方世华从女儿满月起，就从每月不到2000的工资里拿出500给方静存上，每年给她做体检。在方静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个叫陈思琪的未婚女人被方世华感动，主动向他示爱。方世华有些动容，还有意带着女儿与她接触，不想，方静对她全程无言，回到家好几天都沉默不言。方世华吓坏了：听说有后妈的孩子心理压力大，常压抑自闭，方静长此下去会犯病么？想到这些，方世华果断与陈思琪分手，并从此断绝了再娶的念头。这些年，他完全战战兢兢地守护女儿，不让她与刘雯接触，一是不想让女儿承受有个“疯妈妈”的压力；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想让身上有精神病遗传基因的残酷现实让方静知道，并变成她一生的十字架。他明白刘军谊的起诉要求，无疑就是让女儿方静知道：她有一个“疯妈妈”。他哽咽着告诉刘军谊：“对刘雯最决绝的狠，是对静静最深沉的爱。”

两位父亲各执一词，协商陷入了困境。因为此案系湖北省少见的婚内扶养案件，引来法律和人情方面的诸多争议：从法律角度，婚姻存续期内，一方有能力，另一方有需要，则必须提供扶养费；但是，有律师认为：刘雯隐瞒病情在先，两人无夫妻之实多年在后，两人婚姻应该被判为无效婚姻；还有人支持方世华向刘雯索要亏欠女儿18年的生活费。但最终，这年年底，法院依照《婚姻法》中对夫妻双方义务的相关规定，做出判决：方世华每月向刘雯支付800元扶养费用，并尊重刘雯与方静相见的权利。

方世华难以接受一审判决，提出了上诉。然而，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维持原判。事已至此，方世华无法再隐瞒下去，就只能选择亲口告诉女儿真相。一次晚饭后，方世华拿出了法院的判决书递给方静。方静看得云里雾里，方世华第一次向女儿讲述了她的身世。

十几年压抑在心的秘密汹涌而出，方世华眼泪涟涟。听完父亲的讲述，方静紧紧握住爸爸的手，眼含热泪问道：“我有可能也遗传了病因，是吗？”方世华点点头。“您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离婚？”方静又问。“因为有了你，我从没想过再婚，也就无所谓离婚……”方世华答道。因为一场判决，父女俩第一次敞开心扉，诉说着过往岁月中的疑问和答案，因与果。方静恭恭敬敬说道：“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辛苦您了！”女儿的一声“辛苦”，抚慰了方世华所有的辛酸和隐忍。

缺憾，在爱中修复

2015年2月19日，方静偷偷找出判决书，记下刘雯的地址，然后偷偷出门——知道真相的她想去妈妈家看看。

来到刘军谊的住所，方静轻轻敲开了门。开门的是刘军谊，一看见方静那酷似刘雯的脸，他就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颤抖地说：“是你爸让来的吗？”没等方静回答，他急忙拉着方静走进刘雯的房间。当时，刘雯正一个人坐在卧室床上哼着歌，看见方静还温和地问了句：“你来啦？”方静不知所措，刘军谊则温和地对刘雯说道：“这是你女儿静静！”刘雯看了一下方静，然后轻轻抓住她的手，絮叨道：“我家静静最淘气，总是动，我一个人看不住她……”说起静静时，她完全没有精神不正常的痕迹，反倒像个慈母。看着刘雯小心地给床上一件叫“静静”的破衣服盖上被子，轻声说“总算睡着了”，方静的眼眶湿润了：疯娘虽疯，母爱却是一点不少。或者说，正是这份母爱，压抑她，疯癫至今。再想起，爸爸为了照顾她未再娶。方静心里既感伤又温暖。

回家之后，方静就告诉爸爸自己见了妈妈的事情。沉默良久，方世华问女儿：“你妈妈，她的病怎么样了？”方静讲起在外公家的事情，然后建议父亲去一下刘家。在女儿的鼓动下，2015年3月中旬，方世华和方静一同去了刘雯家。他惊讶地发现：在房间里忙碌的岳父比法庭上越发显得老态龙钟；而刘雯因为无世事操劳，竟没有太大的变化，看到他还羞怯地想躲。但看到方静，刘雯就上前说个不停。

看着刘雯房间依旧摆放着两人恋爱和结婚时的照片，方世华想起被他尘封多年的两人在一起的日子，想到此，再看到母女俩在一起低声说话的样子，方世华的眼睛热热的：女儿记忆中从未有过妈妈的影子，却天然地与母亲亲近，刘军谊年过古稀自顾不暇，还坚持照顾女儿，自己隐瞒真相多年千辛万苦，他突然一阵恍惚，若当时没把母女分开，或许刘雯会恢复稳定，工作也比在家更有好处。可执著一念时，人生就失去了方向，这样想时，他的心头掠过丝丝悔意。

2015年10月，74岁的刘军谊因心脏病住院，方静急忙从学校赶回来照顾，看着女儿忙进忙出，方世华主动接过照顾老人的任务，这让刘军谊非常感动，放心不下女儿的他嘱托女婿：“雯雯一生可怜，我死后，她没有亲人，你就帮着静静多照顾一下她……再怎样，你们能成夫妻，能有静静，这就是割不断的缘分呀！”方世华点头答应，在刘军谊住院期间，他和方静一起照顾和安排刘雯的生活。

2015年11月，刘军谊出院回家，让老人高兴的是，这几个月里，有了方静的陪伴，刘雯的精神稳定了不少，没有出现情绪失控、抑郁失眠的症状。或许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吧。考虑到外公年迈，懂事的方静决定和母亲住在一起，照顾她，方世华也支持女儿的决定，想弥补她缺失多年的母爱。同时，为了减轻女儿负担，方世华亦同意每月支付刘雯生活费。

方世华问女儿有没有怨他隐瞒刘雯的存在，方静摇头：正是因为父亲严密的保护，她才能拥有一颗健康的心，并有能力承担现在的生活。当方世华向女儿问出他最担心的话题“有没有担心自己会遗传精神疾病的压力”时，方静回答他：“上天给了我你这样的好父亲，也给了我苦难的母亲，我就是我的人生，我愿意接受所有的好与坏。”这句话让方世华特别震撼，也特别欣慰和自豪——近二十年的隐忍、误解、执念因为彼此真挚的爱，修复了缺憾。

编辑/谈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