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楚宏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否定句表达作用论析

朱楚宏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否定句具有与肯定句相对立的意义。否定句的表达作用是通过否定句与肯定句的相互作用来体现的。否定句具有句式预设、句义映衬、语义弱化、语用强化等作用。单用否定句，可以预设肯定句的意义。肯定句否定句合用，具有映衬辞格的强化功能。从语义层面看，否定句比肯定句弱；从语用层面看，否定句比肯定句强。句式预设与语义弱化侧重于语义理解，主要是语言法则；句子映衬与语用强化侧重于语用策略，主要是言语法则。

否定句；肯定句；预设；映衬；委婉

一句话不是肯定就是否定。汉语的肯定句无须有特别的肯定标志，否定句则通常用否定词语作标志(如“不、别、没”)，或者借助某些词语和语句格式(如“两碗老豆腐管什么用？”)来表示否定义。在实际运用中，肯定句多，否定句少。否定句除表示否定的语义外，还有丰富的表达作用与语用特色。双重否定句具有突出强化的作用。对此，学界比较关注，本文不讨论。否定句与肯定句具有一定的对称性。否定句的表达作用多是通过否定句与肯定句的相互作用来体现的。如一般修辞书认为，肯定句语气坚决，单重否定句语气比较委婉。[1](P147)本文主要从否定句与肯定句的对称性出发，更全面地考察否定句的表达作用。否定句与肯定句的对称方式可隐可显，隐是指只用否定句而肯定句处于潜隐状态(简称为否现肯隐)，显是指否定句与肯定句共现(简称为否肯共现)；否定句与肯定句的对称语气强弱有别，有时肯定句强否定句弱(简称为否弱肯强)，有时否定句强肯定句弱(简称为否强肯弱)。本文从隐含、共现、弱化、强化四个方面讨论否定句的表达作用。

一、否现肯隐：否定句的语义预设功能

否定句多以肯定句为表达背景。这就增添了语句表达的言外之意。否定句以句义对立为分类标准，具有与肯定句相对立的意义。[2]因此，否定句具有预设功能。句子的预设是句子的言外之意，显示的不是字面意义，而是与字面意义有关的背景信息。这种信息比较含蓄隐蔽，耐人寻味，能够收到曲径通幽的认知效果。否定句往往隐含着肯定性的预设意义。如劲酒的广告词“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啊”，字面上是劝人不要多喝，而语句预设的背景却是人们对劲酒品质的肯定：面对诱人的好酒，人们会禁不住贪杯。成语此地无银三百两所显示的，也是否定句的肯定性预设，表面上是掩盖事实(无银)，却在无意中暴露了事实真相(有银)。例如：

(1)素心做人，是人生历练。人世沧桑，只有经历坎坷，才能深谙其理，才能不被物欲裹挟；处于低谷不颓废，遇到困难不退缩，得到赞扬不骄矜，取得成绩不炫耀。(《素心做人》，《人民日报》2015年2月10日第7版)

“人世沧桑，只有经历坎坷……才能不被物欲裹挟”，这个条件句的后一分句是个否定句。它预设着肯定性的句义：一般来说，如果不经历坎坷，可能会被物欲裹挟。“处于低谷不颓废，遇到困难不退缩，得到赞扬不骄矜，取得成绩不炫耀”这一组否定句，同样有肯定性隐含：一般来说，处于低谷会颓废，遇到困难会退缩，得到赞扬会骄矜，取得成绩会炫耀。网上有一则凤姐语录很流行，其笑点就是否定句的背景暗示：

(2)主持人：你觉得爱因斯坦也不及你聪明么？

罗玉凤：不及我不及我，差远了，他是一名科学家。

主持人：对，他是一名科学家，但是你知道他所知道的东西么？

罗玉凤：我不知道他知道的东西，我不能发明电灯。

罗玉凤的“我不能发明电灯”一句回答，就将她并不知道爱因斯坦其人的真相暴露无遗。有时，否定句的背景预设明显是有意而为之的。例如：

(3)约翰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学习成绩不算很好，但老师认为他处理问题有独到之处。一次，教师约了一位心理学家来考考他。心理学家开门见山就问：“《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谁的作品？”约翰懒洋洋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是不会看莎士比亚的作品的!”(沈傲《幽默秘招全纪录》334-335页，中国友谊出版社，2001)

面对测试，聪明的约翰若无其事般地冷静沉着，佯退实攻，大智若愚。

在广告中，人们常常利用否定句的隐含作用吸引受众。如少儿读物《千万别当间谍》、网络小说《千万不要去故宫》，旅游广告 “没事不要去西北——我怕你去了就不想回来！”句中副词“千万”是强化否定，更是强化否定的隐含，用以强化心理暗示，激发人们的好奇心。

否定句(否定结构)隐含肯定语义，可以显示与之对应的事实预设。例如，在对食品包装上标注“不含防腐剂”字样的做法进行批评时，有专家指出：如果食品本身含有防腐剂，但在包装上标注“不含防腐剂”字样，则具有误导、暗示和贬低其他食品之嫌，违反了有关法律，对消费者来说，这也是一种欺骗，属于虚假宣传。[3]如果否定词的隐含影响句子正面意义的表达，那就是一种失误了。例如：

(4)这一两年来，大郎镇涌现出不少恩爱夫妻，几乎没有包二奶的。(《万紫千红珠三角》，《中国文化报》2001年2月22日)

二、否肯共现：肯定句否定句对应的映衬功能

肯定句与否定句前后连用，可使表达更为清晰。肯定句与否定句对称互补，可以加强语句表达的内涵与力度。成语如停滞不前、从容不迫、大惑不解等，松散点的组合如抓住不放、坐着不动、闭着嘴巴不说话等，都是肯否相叠的格式。词语之间可以构成映衬，句与句也可以构成映衬。[2]分句与分句之间的肯否映衬，更是一种常见的造句法。例如(例句采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5)不要开灯，关上灯吧！

(6)亨廷顿认为冷战之后，世界产生了一种不是政治，不是经济也不是意识形态的斗争，而是文明和文明之间的斗争。

(7)文字就其性质来说，和语言一样，是人类社会的交际工具，不是哪一个阶级、阶层的专利品。

(8)总之，真诚是内心自然的流露，不是为了真诚而真诚，不能单靠技巧来表达。

这几例都是肯定句与否定句前后相接，意义叠加，相得益彰。例(5)是强化了关灯的信息，例(6)更明确了斗争的独特性质，例(7)突出了语言文字的全民性，例(8)展示了真诚的具体内涵。周敦颐《爱莲说》中的“出淤泥而不染”(高洁)、“濯清涟而不妖”(质朴)、“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正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清峻)等句，都是肯定与否定对举互补。这些句子，对莲花挺拔秀丽的芳姿，清逸超群的美德，特别是可敬而不可侮慢的君子风范，作了淋漓尽致的渲染。再如：

(9)是的，但素园却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观赏者的眼中，只要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鲁迅《忆韦素园》)

此例先用两个否定句，接着引出两个否定性比喻，继而用两个肯定性比喻相照应，最后又将否定性喻体与肯定性喻体联成一体进行叙述，叙述平实又力透纸背。观赏者眼中只有高楼的尖顶与名园的美花，但建筑者更看重楼下的石材，栽植者更看重园中的泥土。此例巧妙运用欲扬先抑的手法，使赞辞富有贴切厚实的内涵与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

三、否弱肯强：否定句的语义弱化作用

一般来说，用否定句表达，语义比较宽泛笼统；用肯定句表达，则比较明确直接。[2]如“我是教师”有明确的判断内容，“我不是教师”则没有断定什么，因此，否定句表达较为委婉，没有肯定句表达的力度。例如，在帮助一个同志时，我们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就比“你这样做是错误的”要缓和一些，对方也比较容易接受。[4](P474-476)这种肯定句与否定句的变换，多是由正反对应的语词互换造成的，如“不错”即是“好”，但又不如“好”的肯定意味浓。肯定句与否定句语势的强弱对比，为语句的贴切表达提供了选择的可能。有时，同样的意思，既可以用肯定的句式，也可以用否定的句式，只是语气的强弱不同。这就要根据交际的需要，准确地选用否定句。[1](P147)例如：

(10)青岛是个好地方啊，山青水秀的。(尹利华《刻在课桌上的你》第120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

(11)青岛不是个坏地方，官员也真卖力气建设。……假如我发了财，我必定很喜欢这里。(老舍《有钱最好》)

同样是对青岛的判断说明，例(10)是正面肯定，例(11)是负面否定，意思虽基本相同，但在语气强度上，例(11)则明显不如例(10)。下例是作家的文本修改：

(12)原句：徽章这东西不很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

改句：徽章这东西太小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原句是“不很大”，改句为“太小巧”。作家将否定句改为肯定句，无疑使表达更鲜明更突出。[5](P41)

在面对一些尴尬话题时，也可利用否定句，用迂回的方式缓和表达语气，以提高交际效果。刘亚洲的《中国心》中有一个人物叫含笑，她对男友很有好感，但又不愿表白。有一次，当男友问她“你对我这个人印象怎样”时，她回答“还不错”，就是不肯正面说一个“好”字。简短一句话，就真切地表现了含笑初恋时的含蓄与腼腆。再如：

(13)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联合公报》)

应周总理之邀，1972年2月28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了我国。在美国长期敌视中国，两国尚未建交的情况下，两国首脑会晤，谋求改善两国关系，必然会涉及一些重大原则性问题，包括一些矛盾与分歧，其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唯一合法政府，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是中国不能动摇的立场。在这个问题上，中美之间的“异议”是客观存在的。对此，公报用词极其审慎，写法别具一格，用了“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这个否定句，就是一种缓和矛盾的策略表达。中国不可能放弃一个中国的立场，美国又不一定能完全赞同中国的立场。有异议，但不讨论异议，存异求同，是中美两国面向未来的最好选择。毫不夸张地说，“不提出异议”的否定措辞，表现了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理想结合，堪称外交史上一个创举。[6]

肯定句与否定句的语势强弱虽是客观存在的，但在更多的情况下，肯定句与否定句的选择仍取决于说话者的表达倾向。例如：

(14)有个自夸是棋坛高手的人，跟人较量，连输三盘，第二天，有人问他道：“昨天，你跟那人下了几盘棋?”“共三盘。”“胜负如何？”“第一盘，我没有赢了他，第二盘，他没有输给我，第三盘，我要跟他讲和，说什么他也不肯。”

(15)我问黎老走遍中华他都去过哪些地省份？他一一数下来。我说：“黎老，你只有五个省份没去过。”他说：“不对。”我又数了一下：“对呀，是五个省。”他说：“不对，应该说，还有五个省要去！”(黄宗英《固氮蓝藻》，《小木屋》第103页)

例(14)是明代作家冯梦龙《笑府》中一篇题为《下棋》的小品。在这个小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自夸的棋坛高手不认输的败将：用三个否定句分述三局结果，就是不愿正面承认自己的败绩。在他看来，“我没有赢”比“我输了”更能保住面子，“他赢了”比“他没有输”更显敌人威风。例(15)是作家黄宗英在采访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藻类专家黎尚豪教授时的一段对话。由于科学研究的需要，黎老需要到全国各地实地考察。采访者用的是否定句 “五个省没去”，受访者却要用肯定表达 “还有五个省要去”。“没去”不一定还去，“要去”则显示了还去的意愿，真可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四、否强肯弱：否定句的语用强化作用

除了肯强否弱，有时还会出现肯弱否强：肯定句比否定句表达更委婉，否定句比肯定句更直接。与肯强否弱不同的是，肯弱否强不是互换肯定句与否定句中的正反对应的词语，而是因转换表达角度而造成句式变换。这也为适切表达提供了选择的可能。批评负面现象时，要加强语势，就选择负面表达的否定句；要和缓语气，就选择正面表达的肯定句。由于正面表达总比负面表达更受欢迎，因而肯定句会比否定句更缓和更委婉，而否定句则比较强势。为了批评的降温，人们多是将否定性的负面表达转换成肯定性的正面表达。人们常常说，要注意说话方法，多表扬少批评，就是这个道理。《礼记·曲礼上》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这正是利奇礼貌原则中谦虚准则和赞誉准则的基本精神：最小限度地赞誉自己，最大限度地贬低自己；最小限度地贬低别人，最大限度地赞誉别人。[7](P132)

1957年3月，中央统战部在怀仁堂后厅召开民主党派领袖人物座谈会，祝贺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完成。会上有人发表了很好的意见，也有人讲了过头话。毛主席不仅认真听取，还中间插话，谈笑风生。会议开得很活跃，大家心情舒畅。会后，毛主席和大家一起参宴。宴会结束时，有位老先生带着几分酒意，把手搭在毛主席的肩上问：“您说我刚才的话对不对？””毛主席先用眼微笑了一下，然后机智而幽默地说：“除了不对的以外都是对的。”那位老先生便高高兴兴地走了。[8]再如：

(16)从梅巧玲到梅兰芳，梅家都是性格温和善良的人。比如有人想请爷爷给指教一下，他从来不会说你这么演不好，那么演不对，而是说我在台上是这么演，我觉得这么演更合理，从来都是建议的口气。爷爷碰到票友向他请教，他会说，你是业余的，唱到这样已经非常棒了，我演出的时候这个地方我是这么唱的，我觉得这样行腔更合理。如果是专业的演员向他请教，他会说，今天因为我在这儿，你有些紧张，以后多多实践就好了。总是鼓励人家，不会说扎人家耳朵的话。(《回忆我的外公梅兰芳》，《文摘报》2014年11月4日第8版)

例(16)中，回答票友的请教，梅兰芳先生不用否定句指出对方表演的不足，而用肯定句指出其努力的方向，体现了梅家人“性格温和善良”的特点。

否定句的表达作用，主要表现在句式预设、句义映衬、语义弱化、语用强化等几个方面。这四个方面性质有别，又相互关联。句式预设与语义弱化侧重于语义理解，主要是语言法则，但在具体运用中又不能不兼顾语境考察；句子映衬与语用强化侧重于语用策略，主要是言语法则，但句子权衡斟酌时又不能偏离肯定句否定句各自的语义构成与语义特征。正是其语义语用交错融合的特征，使否定句的表达作用变得异常丰富起来。

[1]李嘉耀，李熙宗.实用语法修辞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2]张晞奕.谈否定句[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3(1).

[3]王艳坤.“不含防腐剂”标注不科学[N].文摘报，2006-07-23(4).

[4]胡裕树.现代汉语(重订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

[5]朱泳燚.叶圣陶的语言修改艺术[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2.

[6]秦洁才，邵士聪.模糊语言在典范公文中的运用[J].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1996(2).

[7]Leech.G.N.Principles of pragmatics[M].London and New Yoak:Longman,1983.

[8]何载.实话实说丰泽园[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On the Expression of Negative Sentence

ZhuChuhong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YangtzeUniversity,Jingzhou434023)

The significance of negative sentence and assertive sentence are opposite.The expression of negative sentence is reflected by the antithesis with assertive sentence.The negative sentence has the following functions,such as syntactic presupposition,syntactic antithesis,semantic weakening and pragmatic reinforcement and so on.With a negative sentence,can be implied positive significance;combination of negative sentence and assertive sentence,express the contrast antithesis.In the aspect of semantic,negative sentence is weaker than assertive sentence;in the aspect of pragmatics,negative sentence is stronger than assertive sentence.Presupposition and semantic weakening focused on semantic understanding,are mainly language rules.Antithesis and pragmatic focus on strengthening pragmatic strategy,are mainly speech rules.

negative sentence;assertive sentence;presupposition;antithesis;euphemism

2016-06-0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13YJA740086)

朱楚宏(1953-)，男，湖北仙桃人，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语义与语用研究。

H43

A

1673-1395 (2016)11-00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