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魅



愿你布衣浅笑，百载无忧

◎夜魅

编手札

在那个充斥着私欲权谋的夜晚，公子扶苏将热血抛洒，随着西风隐没在大漠黄沙的尽头，连同那个海市蜃楼般的大秦盛世一起永葬黄土。如果有来生，愿公子做山间的扶桑树，山有木兮，心悦君兮。如果有来生，愿公子做人间的阡陌客，布衣浅笑，百载无忧。

—沐九九

寒月寂寂，烈风恻恻。塞北的风裹挟着黄沙，模糊了天地，也模糊了白衣青年的目光，望故都，怎能不踌躇。

那男子兀自叹了口气，水汽朦胧消散，像抓不住的家国情思，他转身进了帐篷。久候于此的蒙恬向他躬身行礼，他是大秦帝国的大公子、始皇帝的嫡长子—扶苏。

扶苏淡淡回应，并无身份光华下的傲慢。他与蒙恬在这荒凉之地共事数年，亲如兄弟。

两人携手踱步至榻上，将棋盘摆开，饮酒对弈。挑灯落子，黑白分明。室内温暖的气息弥漫，内心趋渐平和，扶苏的心思却从这棋局看到棋外，来来回回，兜兜转转。他本是聪颖之人，怎会不明白蒙恬近日来的暗示。

蒙恬此生南征北战，攻城略地，棋风亦不遑多让，落子无悔，杀伐决断，恍如在乱世中披荆斩棘，破开一条血路来。如今天下虽然统一，然而民心未定余寇犹存，蒙恬棋路所行的便是乱世之道。

扶苏只暗自苦笑，因他习的是盛世之法。最后一子落定，他输了。

他早知蒙恬此时来访，定是为了宽慰他。一月前他与蒙恬带领将士，击退匈奴。很快父皇的诏书来了，奖赏也一一分发，却不曾召他回京。蒙恬沉静的眼神从棋局转回扶苏身上，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慰。

他是大秦皇子，众人皆道他聪颖，他却独独不懂如何讨好父皇。那时，儒生妄自议政已触了父皇的逆鳞，父皇一气之下下令焚书坑儒。他从小读儒家经典，受儒生教诲，深知儒家思想的博大，于是屡次进谏，进而惹怒了父皇。

帝王心思，他并非无法揣测。他只是不忍，不忍焚烬天下诗书，不忍天下苍生寒心，不忍孔孟之道葬于严刑峻法。况且天下初定，这样下去天下会大乱。

心乱了棋局也看不清了，送走蒙恬后他和衣躺下，眼前仿佛映着那轮如刀锋般冷冽的寒月，还有朔北无休止的风，吹得人心都凉了。

他突然想起快要忘却的少年时光，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心中流淌着一腔热血，胸怀整个天下。又忽然想起那已被尘封的幼时记忆，那里有父皇对他的殷殷希望和声声教导……

数十年前，华丽的宫殿里他随着一声啼哭落地。眉色清清仿佛镌刻了天地间所有灵气，父皇为他取名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他人如其名，若香草佳木。仿佛从那一刻起便寓意了他的人生，那是父皇寄予他的殷殷期盼，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年幼时，他常摇头晃脑地背经书，尚不明白其中含义，父皇弯下身来将他抱起，开怀大笑道：得吾儿，犹得千秋盛世。那是父皇给予他的唯一一次溢于言表的夸奖。

可是，随着他的成长，父皇越来越暴戾，对他也越来越严苛。

即便明白他是父皇心中的接班人，父皇给他足够的职位和信任教他处理各类事务，可当他看见幼弟胡亥在父皇怀里撒娇时，仍不免羡慕。他就那样看着胡亥一天天夺走了父皇所有的关注和爱护。

他不想和胡亥争什么，只是不想让父皇失望。他还记得年幼时父皇常教导他要做个得民心的君王。于是，他常常便衣私访民情，于乡野一隅，于闹市一角，看尽民生疾苦。

被父皇贬到边疆时，他也曾迷茫于边塞的风沙之中，也曾如此痛恨战争，但为了让父皇安心，他还是毅然与蒙恬一起出战，保卫大秦国土。只是他以仁治世的信念在这烽火狼烟的生死厮杀中渐渐模糊起来。他将自己的仁心隐藏，然而寂寂军营里，烈酒燃不起他的斗志，冷衾更凉了他的心。

他亦明白父皇锻炼自己的一番苦心，只是他初心难改，以仁为任。他常梦见自己死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中，野狼撕扯着他的血肉，最后只剩下森森白骨，只是他感觉不到恐怖，马革裹尸，为国殉葬，他不悔亦无愧。

他从那死亡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却依然有种不可名状的悲伤，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他一路向南，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野狼追着他，要把他撕裂……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帐篷被人粗暴地掀开，依旧是刺骨的风，冷得叫人心惊。他望着来人，突然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黄沙漫漫，不见归途，那日思夜想的诏书最终带来的是一纸噩耗—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在呼啸的风声里，审判来得这样急促而残忍，他流下泪来，不争辩也不叫喊，只是抬头望了一眼荒凉的天空。冰冷的剑刃刺破喉咙，原来比边塞的夜更冷的还有自己凝固在胸腔里的热血。

他三岁闻儒，七岁习武，深谙治国安民之道。若不是居心叵测的赵高，若不是私心者胡亥，若不是怯懦者李斯，扶苏公子是否能还大秦一个盛世？

他恨这些仅为一己私欲的阴谋诡计，也恨一腔抱负还未挥洒却死于小人的欺骗之下，更恨自己的仁义不争。他的结局在史书上只留下轻描淡写的一笔，却有无数的痛楚和心酸隐在青史纸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