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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不哭

2016-03-21■阎

长江丛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嫂嫂河口猪场

■阎 刚



嫂嫂不哭

■阎 刚

侄儿红儿的电话叫我一惊。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爹不见了,问是不是到了我这里。我说没有,我问是啥时候才发现他爹不见的,红儿哭着说,就是昨天下午,他从医院偷偷跑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我一算也该有30个小时了。我就对红儿说,不管情况如何你该到派出所去报案了。红儿说,我去报了。他们说时间还不到呢。至少也要48小时。我说你再给亲戚们打打电话,说不定他就到哪一家去了。侄儿说,能打的都打了。没有音讯我才给您电话的。我说,好了,我马上回来。

我哥的遭遇是由土地起的。实在说,我哥对河口这块土地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相反,他还十分讨厌。事实上,哥是把他所经历过的一些不顺全都归结到这一方土地上。先前的支书、队长对他的不公,是不能迁怒于这方水土的。说白了,人是人地是地。这是两码子事。但哥是不可能在脑子里去滤清这些的。

哥做梦也不曾想到,他曾不大待见的这方地儿如今会是这般让人垂青,以至于他自以为后半生可以富足生活的养猪场和橘园也保不住了。

那一次,我是在哥的一再要求下,才回河口老家的。我进哥的家门时,大厅里就已坐满了人。其中就有村镇里的头头们。我刚进门,就有人叫我了。我一看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刘明银副主任。他和我是大学同学。刘明银起身问我,这家人是你什么亲戚。我说是我哥。他说,闹了半天。怪不得那么有底气呢。原来有你这么个后台呀。他笑了笑。我没有笑。其实,我能猜到他是装的。他一定是知道我们这种关系的。他只是不先透底而已。刘明银对大伙说,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吧。刘明银这么一说,来这里做工作的人马上就散了。刘明银对我说,你从市里回来一次也不容易,我总得接你吃顿饭吧。说着,他就挽着我出了哥的大门。

阎刚, 1962年9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第6、8、9届签约作家。现任宜昌市作协副主席、宜昌市小说学会会长、西陵区文联主席。

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当代》《文艺报》《芙蓉》《清明》《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小说月刊》《芳草》《青海湖》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计120万言。出版有《圣手》《村上的将军》《清明上河图》《角色》等小说集。短篇小说《锻炼》获上海“梅园杯”全国小说大赛二等奖,中篇小说集《村上的将军》荣获湖北省第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和宜昌市第四届屈原文艺创作奖。中篇小说《村上的将军》获2013当代小说奖、第四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多部小说被文学选刊和出版社选用。

车行到镇上的凤凰餐馆。我们进去后,刘明银就说,实在说,我是碰到了难题。这次拆迁弄不下来我就得下课。看在我们兄弟的份上你得做做你哥的工作。你哥不动别人是不会动的。我坐下后就问,你要我咋做工作?我总不能叫我哥今后喝西北风吧。刘明银说,我可以给他几套房呀?你看呐,等到这里的项目上来了,那房不升几倍的值才怪呢。仅出租就能赚不少钱还不要说变卖了。划得来的。我说,你这不是在画饼充饥?要是这项目垮了没人来,不是叫我哥和这方百姓哭都哭不出声来。到时候,猪场、橘园都没有了。他们咋生活?刘明银说,你是太不相信人了。这个项目是经过几级严格论证了的,怎么会垮得没人来?按规划你哥的那块地就是居住小区。我说,既然这项目今后有好的效益和前景,你们为啥给的补偿这低呢。每平米350元,这可是成本价都达不到的呀。刘明银说,上面只出这么个价。我又有啥办法呢。我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多,总不能叫我掏腰包吧。上面的意思是要我们必须办成,他们只要结果。我说,这个单总不能让老百姓来买吧。他们失去了土地,可是受损的一方。这是他们活命的本钱呀。他们失去的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刘明银说,你们文化人就是不讲政治。当一项决定作出后,余下的就是要人去执行。你读过《致加西亚的一封信》吗?美、西战争暴发,当职总统才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加西亚将军呢。这就叫执行力你知道吗?我很无奈地对他说,当我们为了获得某种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择手段的时候,你的所有结果都将是无效的,甚至是非法的。刘明银却说,你太哲学家了。干基层工作不大需要这些东西。这都是你们这些臭文人们关起门来干的事。不过我得提醒你,在这个问题上,你最好是多栽花少种刺。我正要开口说什么,刘明银就说,扯远了。最近在写啥大作?我说没有啥大作,就是小作也没有。

吃了饭,还是刘明银用车送我回来的。哥大概是听到了停车声就开了大门。我下了车和刘明银道了别就进了屋。进门后,哥就问我,我知道他是你的同学,他是不是要你给我做工作,接受他们开的条件。我说,刘明银没有明说。你是怎么想的。哥点了支烟说,我不能接受。这太欺负人了。我这是实打实的橘园和猪场。不要说这点补偿不够,就是超出几倍的补偿又能怎样呢?这点钱够花一辈子吗?还有你那个残疾的侄儿。我说,听说他们还要补几套安置房。哥一听这话就更烦了,他说,这几套安置房是什么价你知道吗?2000块一平米。凭什么我们这些现成的房每平米就只补350元,他那还没有影的期房就该卖2000元。再说,我不能整天坐在房里喝西北风吧。哥摆了摆头又说,这地儿说没了就没了。要是地长得出来还好说,问题是再也长不出来了呀。

我们在说话之际,嫂嫂、侄儿也都来到了大厅。侄儿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我陪哥请医生都不知好多次。但左腿一直肌肉痿缩。侄儿给我泡了一杯茶递过来。嫂嫂和我见面后就哭着说,他叔,你说这果园没了,猪场也没了,我们靠什么去讨生活。我说,嫂嫂别哭,哭不能解决问题。嫂嫂说,刘主任天天派人来,把我们堵在屋里,什么事也干不成。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说我们这是过的啥日子吧。哥接着说,你跟刘主任是同学,看他买不买你一个面子。这些条件我也认了,但我只一个要求,他重新给我批一块地。我还是得养我的猪。不然我们这一家人咋过呀。我问,你们跟他谈过了吗?这也是一个处理办法呀。哥说,没有谈。我们人微言轻。这正是我要你回来的原因。我说,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他谈谈。看他怎么表态。

第二天,刘明银没来河口。我专程到了一趟县城。我走到县政府办公大楼前,门卫问我有啥事?我说,找政办的刘副主任。他大概看我不像是个坏人,就让我进去了。我推开刘明银办公室的门,刘明银并不感到吃惊。他边给我倒水就对我说,是不是想好了。我说是的。他说,老同学我就不瞒你了,我手头还是有些优惠政策的。我说,明银,你也得替我哥想一想。他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儿子又是个残疾人。他没有一个稳定的谋生法子怎行?刘明银说,我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了吗?到时靠出租房子就可以养活自己。而且还能增值。我说,这可不是我哥想要的。刘明银说,你哥到底想要啥?我只得照实说,他只想再要一块地,建一个养猪场。刘明银摆摆右手,干脆地说,这不可能。要是你们河口人都这么提要求,我们还组织专班搞拆迁干啥?那工作不就太容易做了?现而今,我们就是要把有限的土地集约化开发,让它发挥更大的效益。引进项目,走城镇化的道路。我说,问题是这块地本来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在上面讨生活是他们的应有的权利。总不能像《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一样把他们一风吹散了吧。刘明银说,我说你啥好呢?你们文人真是不可救药。这不是把他们一风吹散。是要让他们过上另一种生活,一种全新的生活。农民的思想转变难,就是得靠引导,有必要还得强制。你还是回去帮忙做做你哥的工作。他是头,他不动就会影响整个大局。这点你也是明白的。好了,中午我有个接待,就不留你吃中饭了。

我从城里回到河口,哥还在家等我的回信。他见我回来就问我,刘主任答应了?我说没有。他只答应给些优惠。哥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说,你回去吧。这里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就不信他们还把我吃了不成。我说,哥,你不要领头和他们作对,他们是想得出办法来的。你保全自已要紧。哥执拗地说,我就天天守在猪场里,看他们能把我怎样。我想,哥这样做也不失是一个好法子。他不动,河口其他人也不会动。因为在河口这方土地上只有哥的拆迁面积最大。哥在河口也有相当的影响力。

我回市里后,一切还算平静。有一天刘明银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这叫我有些警觉了。他还没坐下就对我说,你哥太死硬了。我说,你们在砸人家的锅灶他们还不护一下?刘明银说,我来是要给你说个事的。我把茶递过去,他接着说,我们再不出面了,河口那里就交给了一家拆迁公司去弄。我说,那又能怎样呢?刘明银说,他们动手可就不一样了。你也是知道些情况的。我只能给你说到这里。我说,我可不可以理解成这是最后的通牒呀?他说,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我说,既然是一回事,你们就要想想后果了。刘明银说,当一项任务不能正常推进时,寻找解决的方法就是必然的了。我说,代价是必须得经过评估的。刘明银说,好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刘明银说完给我撂下一条中华烟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就想起了他为那个拾荒老人抱打不平的事来。十多年前,一个拾荒老人从学校院墙的一个洞口进了我们的校园,让保卫科长抓住了。保卫科长折了老人的秤竿,又踏扁了他两只箩筐。刘明银恰好从那里路过,他上去就给了保卫科长两个嘴巴。这引起了一场大的械斗。为此,刘明银还背了一个记大个处分。

就在刘明银来我办公室的第三天,哥的猪场就出事了。

侄儿红儿进城来找我。一见面,他就哭兮着脸说,叔,您回去劝劝我爹吧,不然,他的命怕是保不住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吗?红儿说,昨夜猪场里的肉猪就死了一小半。我问,咋会这样呢?红儿说,前天都还是活蹦乱跳的。红儿肯定地说,一定是有人投毒了。我说,这不是犯法吗,咋不报案呢?红儿说,报了,也来人查了现场取了样的。他们说回去化验后才知道结果。我爹都把那些死猪都拖到镇政府大院去了。最后还是刘主任出面才解决的。刘主任表态说,这些猪是受惊后才得病死的,每头补偿1000元。我说就这么了结了?红儿说,这就很不错了。又没有证据找谁去?

红儿又说,叔,还有更奇怪的事了。您打小在我们河口看到过五步蛇没有。我说,没有呀?那种蛇是生长在大山里的,头像烙铁,身子是土黄色的。红儿说,是的。这就怪了。我们桔园里就有了这种蛇。别人家的桔园也有。而且不是一条,多得很。我们还抓了十几条卖给餐馆里了。有几个餐馆还不敢收,说那东西毒性太大怕出事。据说被它咬了走不出五步就要死人哩。我说,还有这等怪事。红儿说,我猜这就是有人故意放的。我问谁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红儿说,您知道来我们这里搞拆迁的是些什么人吗?都是些满脸横肉的人。据说有几个还是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他们已经上门逼迫好多家签字了。像我爹这种硬扛着的户已经不多了。我对红儿说,你今天回去对你爹说,要他赶紧搬出猪场来。我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明天就回去。红儿走了,我留他吃饭,他说他放不下他爹,要早点回去。

就在这天夜里,哥的右小腿肚被蛇咬了。侄儿在电话里说,他爹是夜里起来小解时,让埋伏在床下的一条五步蛇咬伤的。我一早就赶回了河口。哥那时已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我进病房去看,哥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急促。嫂嫂和侄儿都守在旁边,正在等待抗毒血清从外地送来。嫂嫂哭着说,早知是这样我们就不要那猪场和橘园了。我说嫂子你别哭,还是先救人要紧。我到其他病房一打听才知道,被毒蛇咬伤的还远不止哥一人,旁边的病房也有。他们也弄不明白,咋这几天河口会长出这多的五步蛇来。简直不敢下地干活了。其实,我早就预感是怎回事了。但我不能说出来,一旦让这些百姓知道了真相,那该是一场多大的乱局我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这时,我想起了刘明银。我觉得我有必要找他谈谈。

这时正是上班时间,我拨通了刘明银的电话,但马上又断了。我想,刘明银是不是不想见我。如果是那样我就该真的另看他了。一会儿后,他给我回了电话。他问我有啥事。我说,我哥一早被蛇咬了,而且是河口没有的五步蛇。他说,你是不是在陵城。我说,是。他说,你去望江楼吧。我在那里等你。望江楼离人民医院很近,走过去也就是十多分钟。我到望江楼茶楼前时,就看见刘明银在一个窗口向我招手。我上了二楼,进了那个临江的房间。里面是清一色的仿红木桌椅,情趣极为雅致。我坐下,刘明银就送来一小瓷杯茶,搁在我面前。我说,明银,这次回老家我心情很不好。他说,你们文人多愁善感惯了。我说,你不要跟我扯这些好吗?前几天我哥猪场的猪平白无故地死了一大堆,果园里又多了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的五步蛇。我哥就是被那五步蛇给咬了的,你说这是偶然的吗?刘明银也一下怔住了。他问我,真有这事。我说,如果是假的,我哥能躺在医院里享清福吗?河口那么多人会躺在医院里。刘明银有些坐不住了,他说,建民,你千万不能把这事传出去。不然河口就真的开锅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我说,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又何必当初呢?刘明银说,那个拆迁公司的进入不是我们的主意,而是项目开发商自主决定的。你也知道,没有来头的人是拿不到那块地的。那可是河口人祖祖辈辈的口粮地呀,那地不光养活了你们河口人,曾给这个县供应了多好的养人的高粱大米呀。我说,说这些都没用了。事已至此,你说咋了结?刘明银说,我来负责协调,把你哥的损失降到你们能接受的程度。我说,问题是这样还不能全部了结。我知道你可以解决我哥的损失。但那些人咋办?他们闹起事来你们顶不顶得住?刘明银说,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他们闹不到哪里去。没有一个人出头就抱不成一团。我一听这话,就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是我哥这下倒了,他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了。我说,明银,这事你还是慎重些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刘明银说,好吧,我去给他们说说。保证下不为例。

我们谈了大约半小时,就各自分手了。我回了中心医院,就到医生办公室问了血清的情况。一个叫陈霞的女医生告诉我,这种抗毒血清我们这里没有,必须到外省去调。她也弄不明白,为啥这几天河口就有这多的人被五步蛇咬了?她说,这种蛇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特有的。我问陈霞医生,血清没有到病人有没有啥危险。她说,这点时间应该是可以挺过去的。我们都加了替代药品。

我出了医生办公室正往哥的病房走,就听见有人叫我建民叔了。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小伙子。穿着十分时尚,一条牛仔裤破了好几个洞。我上下一打量才认出是吴红平。我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平儿,有两年没见到你了,还在南方发财呀?吴红平说,建民叔,您看我是个发财的相吗?我连裤子都破了几个窟洞。我说,你莫拿时尚来糊弄我。你这就叫酷,怕我不知道是吗?吴红平笑笑说,建民叔到底是文化人,见多识广,我哪敢糊弄您呢?我问,你这次回来干啥?他说,我妈被人打了。我是回来处理这事的。你妈也住在这医院里?我问。他说,是的。我这次不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他们是不知道咸淡的。我赶紧问,你妈是被谁打了?吴红平说,还有谁,那些来河口搞拆迁的王八蛋。我感到事态有些严峻,我说,平儿,你不要意气用事。他们可是有来头的。吴红平说,建民叔,您也知道我在河口也是出了名的浑。他们使啥招我就接啥招。文的对文的,武的对武的。我说,要是闹出乱子都不好收场。走,我去看看你妈。

我随吴红平去了住院部的外科楼五楼。进了四病室,我看见一个包着头的女人躺在那张靠窗的病床上。她看见我进去就要坐起身来。我连忙上前按住她说,秀丽你躺着。是咋回事?田秀丽就两眼抛出泪来,哽着声说,真是作孽呀。她摆了下头,没往下说。

田秀丽是我初中同学,但她比我大两岁,她在小学留过一次级。因而我们在初中就是一个年级了。在学校田秀丽就像我的姐,时时处处护着我。有一次,我和二班的吴国军为争乒乓球台打了一架,吴国军失手就打伤了我的脸,田秀丽知道后就把吴国军叫到校园外扇了他两记耳光。她质问吴国军,你打人总不该伤人脸呀。吴国军没敢还手,他只说了声,男不和女斗就怏怏走了,这却叫我十分解恨。

读到初三年级,田秀丽不想读书了,因为她家里没有劳动力,于是,她父亲就给她做工作,要她回去帮忙种种责任田。那时候,分田到户还不久。她爹觉得有了些奔头,田秀丽认为自己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就答应她爹回家务农了。初三的上学期,田秀丽不来报名我才知道个中缘由,我自然是有些失落。报完名回家,我要路过田秀丽家。她的家就在堤垸下,我下堤垸去找她。我在她家门前叫了几声田秀丽,但没有人应。这时我就想起了吴国军曾对我说起过的话来。吴国军说,田秀丽这样的女人不好缠。蛮骚。我好奇地问,你凭啥就说人家骚呢?吴国军就挤眉弄眼地说,你看她那奶子和屁股。我问,咋啦?吴国军说,都那么大。吓死人的。

我叫了没人应,就进了她家门,但刚进门,田秀丽却从房里出来了。她看了我好半天才说,你来找我干嘛?我说,你没有去报名呀?她认真地说,我不去上学了。我要在家里帮爹妈种地。你要是以后想见我就到地里去找我吧。我说,你真的不想上学了?她说,是真的。我不去学校你不高兴是吧?我点点头。她就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好好读书,记住我这个姐。我嗅着她特有的体香,就低下了头,但却窥见了她领口下的大白馍样的乳房。田秀丽寻着我的视线,就发现我在看啥?她赶紧掩着胸口,跺着脚说,你这是在看啥呀,这是你现在能看的吗?我不知所措,有种想哭的感觉。她见我这样就连忙捧着我的脸说,好好读书,到时候给你看。

初中毕业后,我考进了县一中。高中学习期间,田秀丽来城里卖棉花看过我好几次。她每次来总要像姐一样带我出去吃顿饭。在江边的一家餐馆吃上一锅酸菜黄牯头。临走还塞给我一块钱的零用钱。那时我的父母早就不当家了,哥和嫂也不可能给我太多的钱,这点她也是明白的。

高考结束后,到考场外来接我的却又是田秀丽。她推了一部崭新的自行车,等在校门口。老远我就看见她在向我招手,我拿了文具盒一路跑过去。走近后,她问我考得咋样,我说还行。她说,走,我们去庆贺一下。她用自行车依然把我驮到那家临江的餐馆,这一次是吃的一条大桂鱼。我眉飞色舞,讲的全是考试上的事。我最得意的要算是复习时抓到了两个原题。田秀丽也听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田秀丽又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随后,田秀丽就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我坐在车后座上,看着江面上的航标灯和破碎在江波上的月光,这让我想起了《忆江南》的美好愿景来。虽然这不是日出江花的早晨。

到了一个僻静处,田秀丽突然停下车来,我也不得不跟着下车。她支上车架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来吧。她靠近我,将我的双手拿到她敞开的胸口,我在一阵晕厥中感觉到了两个跳动的圆球在燃烧。我捧起她的双乳,将脸埋进了两个坚挺的乳房间。我能清楚地听到田秀丽节奏极强的心跳。我想,我要干一件大事了。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然而,当我去解她的裤带时,她却把我的手拿开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行。我气喘吁吁地问她,为啥?她盯着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月光下她的那双眸子好大好亮,并滴溜溜地盯着我。她从容整理好她的腰带和衬衫后说,好了。我答应过你的。我当然不干。她就捉住我的双手说,听话。男人不能这样下作。这句话像是一盆凉水把我的热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变得平静多了。这无疑是她影响的结果。她又整理了一下衣衫,语气平和地对我说,你要是回了河口我就给你,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女人,给你生儿养女。我说,要是我不回河口呢?她干脆地说,我们就各自东西。我又问她为什么?她开始不吱声,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她才叹了口气说,要是那样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了。迟早你会嫌弃我的。再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有男人在身边我受不了的。我沉默着,她继续说,到时候难说我不跟别的男人干。我全身一颤,这种情形我能接受吗?

从那以后,我就对田秀丽敬而远之。是她的直爽和率真让我成熟了,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好多东西。虽然我的心里还有那种要对她跃跃欲试的冲动,但总的来说,我是离她渐行渐远了。入学通知书来了,她干脆就没来向我祝贺过。直到我去上学,她也没有再露面。那年冬天,她才给我寄去了一条线裤。一封信也没有。

那年寒假,我回到河口,哥才对我说,田秀丽讲了对象。我问是谁,哥说,就是临村的吴国军,你们的同学。我说,就是那小子呀。我就在心里说,你这下咋不咒人家骚了?吴国军在田秀丽家当上门女婿是几年以后的事。据说他们不结婚不行了,田秀丽的肚子大了。这事在河口反响很大,田秀丽的人品也受到了怀疑。

我问田秀丽,谁把你打成了这样?田秀丽说,还有谁?那些在河口造孽的混混。我问,她们凭什么打你?田秀丽对吴红平说,平儿,你下去买点水果来。我知道这是她在有意支走吴红平。吴红平出了病房门,田秀丽就说,建民,这人心怎就变成这样了?你猜我看到啥了?我说,你说说看?她说,搞拆迁的那帮人把毒蛇都放到河口果园里去了。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两个混小子提着个口袋往你哥的桔园里跑,我就偷偷跟了过去。一看,他们从口袋里放出来的是一纽一纽肉麻麻的烙铁头蛇。我就喊,你们干什么?想害死人呀?他们就扑过来了,给我一阵辟头盖脸地打。还说我要是瞎说话就割下我的舌头。我对田秀丽说,那些蛇已经咬伤好几个人了。我哥也被咬了。田秀丽说,这真是作孽呀!我看他们就是冲你哥来的。我们这地咋就这值钱了?她摇了摇头说,这事还不能让平儿知道。他知道了不跟他们拚命才怪了。你也晓得,他打小就出奇地混。田秀丽说着就乜了我一眼。

吴红平上中学就参加了县上的散打训练班。他中学还没毕业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那年春天,他带上了同班一位女同学出走了。那女同学名叫周洁,长得漂亮白皙,有着河口人特有的面部特征。周洁的父母于是就蹲在了田秀丽家里要人。田秀丽和吴国军在河口算是丢尽了脸面。一年以后的一个深夜,田秀丽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从床上撑起身子就问,谁?门外的人答话说,妈,是我。田秀丽赶紧披衣下床,她拉开电灯去开门,一看是吴红平站在门洞的光影里。田秀丽上前就抱着吴红平哭诉着说,儿呐,你都死哪里去了?我和你爹找你找了半年呀。这时,吴国军也跟着起床了,他却操着一把木椅走过来就要砸吴红平,田秀丽赶紧转过身挡在了他们中间说,平儿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又想把他打出门呀。你要砸就先砸我吧。这时,吴红平扒开田秀丽说,你来砸吧。吴国军骂道,牛日的。你长能耐了是不是?你以为我不敢。说着,他就将木椅扔了过来。吴红平并没有避让,而是挺胸相迎。那把木椅在他胸前弹了一下就落了地,椅背折了个脆断。而吴红平却稳稳地立在原地。吴国军和田秀丽都惊呆了。吴红平说,爹、妈这一木椅就算把以前的事扯平了。我以后当怎样还得怎样。吴国军说,你说扯平就平了?吴红平说,你还要怎样我奉陪。吴国军只好摆摆头说,我他妈上辈子都做了些啥呀。田秀丽问吴红平,还有她呢?吴红平说,我早送回去了。田秀丽问,她一直就跟着你?吴红平说,是的。田秀丽又问,你们在外面吃啥喝啥?吴红平说,妈,你看我不是长得够壮的吗。不要这么像审犯人的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周洁的爸妈就带着一帮人来到了田秀丽的家。河口也一下子热闹了。周洁天生一副好嗓子。周洁的爸妈当着众人揭发吴红平拐骗他们的女儿南下卖唱。用女儿的肉体来养活他这个无耻之徒。吴红平说,你们不要吵吵嚷嚷的,先回去问问周洁,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子。周洁爸妈不依不挠,非要吴红平赔偿女儿的青春损失费不可。吴红平反问,凭什么?是她自愿跟我南下的。周洁爸妈坚持说是他拐骗走了。吴红平不予理睬,他要周洁过来自己说清楚。双方言语渐趋激烈,最后导致大打出手。吴红平只使了几套拳脚就将他们撂翻在地。吴红平问,还敢不敢上。他环顾左右说,你们回去问问周洁,看她在那边混得怎么样?他在那边都快成明星了你们知道吗?吴红平这套拳脚,打出了一些名声,他在河口成了一个话题。有的人议论说他长了本事,见了世面。而有的人又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河口已是没有任何人敢在田秀丽和吴国军那里去找事了。

田秀丽说,建民,你看这事怎么收场吧?你不来我也要给你打电话的。我说,也是呀,按他的脾气这回他一定是要闹出个响动来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田秀丽说,我也一直在纳闷呀。直到他一下子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他闯回来了。我看一定是有人通气了,不然他是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田秀丽又说,建民,你跟他谈谈吧,要他回去,这不关他的事。他还是很服你的。我依然能从田秀丽的眼里看到日渐远淡的记忆。除了脸上的瘢纹和头顶上缕缕白发,那种活络的情愫依然尚存。我说,我会尽力的。我们正说着,吴红平就提着一袋水果进来了。吴红平说,这是南方最好的龙眼和凤梨。口感好着呢?吴红平给我抓了几只龙眼,又给他妈剥了一颗喂到嘴里。田秀丽说,平儿,你把建民叔带到下面去吃点啥吧。顺便也给我带点吃的上来。我知道田秀丽是啥用意,就说,今天我请你。你也大老远才回来。吴红平说,建民叔,瞧不起人不是?这些年您都明里暗里关照我,我还不请您一餐饭?我笑笑说,也好,谁请谁不一样呀?我到哥的病房去了一下,血清还是没到,我就对嫂嫂和红儿说,吴红平的娘也来住院了。我要和平儿出去一下。说完就出了病房的门。

我和吴红平来到望江楼餐馆,这里的窗外能看到江面的帆影流连。这或许就是一种记忆了,日今又怎会有桨声和帆影呢?我和他娘在这里吃了好多回饭,那时我还是怀揣梦想而又单纯得可爱的模样,而田秀丽又何尚不是如此呢?我的梦想是远走高飞,而她却是要在那养人的黑土地上收获棉花和小麦。

平儿问我,建民叔,我们吃酸菜黄牯头吧?我说好的。过去你妈也在这里请我吃过。平儿笑笑说,是吗?那我就陪您怀怀旧吧。我在想,你小子真还会说话。你陪我在这里是怀旧吗?吴红平点了菜,趁这个时候我说,平儿,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想跟你说个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吴红平说,建民叔,我吴红平虽然浑,但我还是看得准事的。实话说吧,在河口这地上真正让我瞧得起的人还不多。您确实是让我打心里佩服的。我不单说您是从人堆里靠本事走出河口去的。就看您做事为人,我都佩服得不得了。当年有谁肯借钱给我?您不单给了我钱,还专程到一趟广州去看我。我知道这是我妈给您找的事。说不该说的话,我妈不应当这样做,您们年青时候的事不应该扯到我们这一辈来。我们的活法您们未必认同。我说,其实你妈也没错,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平儿说,这我明白。但好心未必办成好事。我说,你是说我听的吗?平儿说,不是的,建民叔,我妈安排我接您吃饭其实我早料到了。她是怕我闹出大事来。我说,这当然是她最担心的。这地她可以不要了,自己也甘愿受点皮肉之苦。但她怎么也见不得你受一丁点伤害。这种心情你懂吗?我在想,这又何尝不是我的愿心呢?吴红平说,人家都打到家里来了,您还不出手干吗?我说,他们的确有很大的问题,但你出来挑头摆平只会把你也卷进漩涡里去,说不定连影也看不到。这是我的经验。你不妨换一个方式。吴红平说,您也知道我是在外面混的人,我妈被人打了,地也让人强占了,我连屁都放不出来,那我干脆不回家好了。我问,你是下决心了?吴红平说,是的。要干就要干大点。

和吴红平分手后我就接到了刘明银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我说可以。我正想找他沟通一下。我打了个车,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见面就说,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叫吴红平的年青人。我说,是有这么个人。刘明银说,听说那小子很不好缠。我说,是的,他在外面混了好多年了。也很有血性。刘明银说,看来他是要吃点亏了。我问,为啥?刘明银也不讳言说,河口的工地上加了好多人了。那可个个是打斗的高手。我赶紧说,明银,你能不能出面说说,千万不要伤了那孩子。田秀丽就只有他这么个宝贝儿子。刘明银说,是呀,我都知道。我听说那女人年青时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命苦呀又没了男人。(吴国军是在几年前突然病故的。这事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知道。)刘明银好像什么都了如指掌,他接着说,我就托你传个话吧。叫那小子还是省心一点,要出手就干出个样来。我感到莫明其妙,你刘明银是在帮谁?我甚至怀疑吴红平是不是他给叫回来的。如果是这样他就太不靠谱了。我从刘明银办公室出来,一股无名怒火不知该发给谁。

事实上,我老婆孟玲也是极不情愿我回河口掺和这事的。这次河口拆迁,孟玲是知道全部情况的。我哥和侄儿每次来电话说起这事,她都带着情绪说,你少管他们的事,他们给了你啥?小气得要命。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承认孟玲的判断是正确的。哥虽然办的有养猪场,但他很少一次性给我提过三斤肉来。这在孟玲那里是过不去的。她经常拿这事奚落我。

抗毒血清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到。值班医生马上进行了处理,给这里的十多个人注上。正这时候,吴红平过来了。他是代表他娘来看看我哥的。寒喧过后,他就对我嫂嫂和侄儿红儿说,这都是那些王八羔子们干的好事。这事必须要有个交待。同病室的另几个就咐和说,是的,我们要绑在一起干,要他们给个说法。他们太无法无天了。嫂嫂说,平儿,这事就靠你了。你在外面都能摆得平事,这河口的事你就更不在话下了。你看我们都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你们有能力的不出头谁出头。吴红平说,婶子您就看我的。我就是为这事才回来的。嫂嫂也来劲了,她说,还是你平儿有本事。到时候我们都出点力。我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就大声说,够了。你们有完没完?吴红平见我发了火就溜出了病房。这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抗毒血清上了以后,我就对嫂嫂和侄儿说,这里就交给我吧。你们先回去,圈里还有几十头猪呢。红儿说,叔,我在这里陪您吧。我说,你也得回去。我说这话是有用意的。我是担心他们会趁我哥不在而对那猪场再做手脚。虽然红儿身有残疾,不能像吴红平那样牛气冲天,包打一方,但他在和不在是完全不一样的。

嫂嫂和红儿走后,我就在租来的一张行军床上躺了下来,看着哥还在昏睡中我就有种难耐的隐痛。实在说,我是可怜他了。换位想想,要是我处在这样的境地,我不愁死才怪了呢。河口其实并不是哥和哥他们一样的人如何至爱的地方。相反,他或者是有他那同样梦想的人,时时都想逃离。实在说,哥年轻时是有机会走出河口的。那年,县上的肥皂厂来河口招工他就在名单之列。但后来他还是没有去成。名额非常意外地让别人顶替了。那时候他在外人面前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的消极和抗议。但回到家里却砸起东西来。我记得家里的饭碗就让哥砸了一大半,我父母对外却是守口如瓶。并叮嘱我在外面也不能瞎说。我想,这也许就是哥至今还恨河口这地儿的原因。

从哥的这大半生,我认为世间的有些事大体还是公平的。在河口,第一个站出来将棉田改造成桔园的就是我哥。他把承包地一下子都种上了温州蜜桔,别人真还不敢干。那时河口大多数人还认为,这地儿种啥还得上面说了算。我放假回来,哥就拉着我帮他移栽苗木,他对我说,建民呀,好好干。等这树挂果了我就给你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我知道这是哥在哄着我帮他移栽苗木,至于他许诺给我的自行车就另当别论了,充其量是一个画饼充饥的念想而已,尽管这样我还是充满了期待。以后的情形是,家里的桔园真挂果了,不几年哥成了河口这地儿上的第一个万元户。但他许诺给我的自行车却始终没有兑现。

哥那时候就成了县上的典型,他真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他有一次喝了点酒居然就跑到大队部去,骂了正在组织开会的大队长。他翻起了他当年没去成县肥皂厂的那旧账。他一直认为就是他们从中作梗他才没当成工人的。他觉得这下让他长脸了,仿佛报了一桩世仇一般。他觉得他真的能在河口扬眉吐气了。我有时回家,看他那眼眶高悬的作态就很不是滋味。那一次,我就对他说,哥,你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到时候人家搞起来了同样可以成万元户。哥不但听不进去,他反倒恼羞成怒地对我说,在这地头就你还敢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就口袋有几个钱吗。你那样张狂到底为啥。哥就烦了,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呀。现日今讲的就是看谁口袋硬,我谁也不怕。哥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我哥虽然有那些叫人诟病、嫌恶的缺点,但我还真不得不从心底佩服他。他总是能在不同的时期找到某种发展的机遇。当他发现这河口大片的棉花地都步他后尘兴起了成片的桔园时,他闻到的就再不是春天里甜软的柑橘花的清香,而是带有腐臭的糜烂。当那些黄得锃亮的上等甜橘连小麦价钱都不如的时候,我哥却出人意料地开始毁林了。他把垸中的一片橘林砍了,盖上了两幢砖瓦房。全神贯注地干起了养猪这行当。这一干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他不仅成了个养猪的行家,还自学成了一名好兽医。他经营的猪场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的疫情。这在养殖界是有口皆碑的。

在河口是再没有人敢步哥的后尘了。这当然是叫我哥十分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这也正是他在河口有影响力的原因。

我在行军床上睡得还不错。中间起来看了哥几次,他仍然昏睡着。但天快亮时,我发现哥醒过来了,我就问他想不想吃点啥东西。哥答非所问,他欠着声说,建民,我做了个恶梦,我就是让这梦给惊醒的。我问是啥梦。哥说,昨夜他们把我那猪场给推平了,塌死了好多头猪呢。我说,哥,是你把这事老迷在心里了才做这梦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哥执拗地说,不是的建民,我做梦一向很灵的。我说,哥,你最近是不是读过一些拉美小说?那里面有一个流派就叫魔幻现实主义。梦和现实是连在一起的。哥说,我从没读过什么书。你说的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趁我住在医院里正好下手。我都怀疑那些蛇是不是他们有意放的。我说,你不这么胡思乱想了,安心养伤。你要相信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我和哥正说着,病房的门突然开了。我一看是侄儿红儿,他一脸惊恐。他把我叫出病房,在走道里他就对我说,叔,不好了。我们的猪场没了。他们连夜给推倒了。塌死了好多头猪呢。我说,红儿,你在这看着你爹。我先过去看看。这时哥就在里面叫红儿进去。我们进去后哥就问,是不是猪场真没了。红儿说是的。哥就要起来。我上前去摁着他说,你不能这样。事已至此你就交我去办吧。你这样子哪能下床。哥就哽着喉咙说,我跟他们没完。

我出了医院就打了一个车回到了河口。很远我就看见哥的猪场只剩下了几面残垣断壁,那里已围满了人。我下了车走过去,看见嫂嫂就坐在地上嚎哭。我去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嫂嫂哭着说,她和红儿在夜里听见有响动,就起来查看,她就看见有人开了挖机过来了。几个来回就将房子给推倒了。他们被人堵在了房里出不去。

这时天已大亮,我上前去看了看猪场坍塌后的废墟,房梁和天盖都砸在了猪圈里,大部分肉猪被砸死或砸伤。有几头被砖木压着的猪还在尖声叫喊。我请了也在现场的远房堂兄,去叫镇上的发子过来,发子在镇上开有肉铺。我叮嘱堂兄说,你就说是我叫他来的。

发子是我高中同学,他是河口第一个做猪肉生意的人。前些年,他还托我给他牵线,他要与我哥合作,但哥却不太热心。这叫我很有些难堪。

大约过了半小时,发子来了。他的装束让我很奇惊,他穿上一条橡皮裤子,随身带来了一把杀猪时放血的点刀。我们见面后他就皱着眉头说,太惨了。我说,这后面的事只能靠你了,能捡回多少就算多少。这事我作主了。发子说,老兄,你哥这人太精于算计,到时候该不会反悔找我麻烦吧。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精力说那些。发子说,兄弟,我听你的。他说完就钻进了废墟。发子见了那番情形就对我说,太惨了。它们也是一条命呀。这么要死不活的多受折磨。我知道发子要去干什么了。他是要让那些受难的牲灵早点结束痛苦。我从他这一行动看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暖。要说发子的职业就是靠血腥来获利的,但当他见到这些在百般受难的生命时,他给予的却是一种关怀。他的这把点刀带来的再不是血腥,而是一种痛苦的结束。

发子放了好多刀血后,就从荷包里拿出那只满是油污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他对着手机说,你们把车开过来。打完电话,他就出了废墟,坐在地上吸了支烟。身上让猪血溅了个透。发子吸口烟就对我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不能手软。但我们见不得折磨畜牲,那是要遭报应的。我这多年也没有失过一次手。在递刀的那一刻我总是胆颤兢兢,生怕畜牲遭难。它们很快安静下来,我心里才能安静。我说,发子,我真是小看你了。有你这份关怀太难得了。很安慰人的。我这时面对眼前的事都没有了慌乱。我甚至还认为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发子很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二十分钟后,同样是一辆满是油污的农用车开来了。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他们在发子的指挥下就进了那堆废墟,先是把那些放血后的肉猪运走,再把尚还活着的肉猪也运走了。发子说,你都看见了,就这些。那些死猪我就不好帮忙处理了。我说,谢你了伙计。发子说,我不会做亏心事的。五万块。我说就五万块。发子说,随时都可以到我那里去结账。

我这时就想到了刘明银。这个废墟余下的是不是该由他来处理了,我实在不知道。我仿佛看见了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我给刘明银打了个电话,通了,但刘明银没有接。这是在我预料之中的。我把嫂嫂扶回家去,我对她说,这事我作主帮忙处理了。能减少损失就尽量减少。我看养猪场你们是再办不成了。嫂嫂说,你哥犟了一辈子,这事他是不会低头认输的。他一定会带人去闹事的。我没有吱声。我不明白的是,河口这地儿怎就一下子这么让人垂青了。若干年前,这里可就是一片任人围垦的水渍地,每当雨季就是一片泽国。民国年间,一位从这里走出去的将军出资,号召百姓围堤造田。经过三年的努力,这条环绕河床的长堤已成雏形。建国后,政府又投巨资动用全县的劳力,重新加固了长堤。并建了先进的石闸和泵站。基本保证了河口旱涝保收。我对嫂嫂说,这事总要有个交待的。平白无故就把几栋房给推倒了,这就是犯法。

从哥家里出来,我就去了镇政府,但没有人。门卫说领导们都下乡去了。我就又去了镇派出所。值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户籍民警,我问他,你们所长在不在?他望我一眼说,不在。我说,他哪里去了?河口都出这么大的事了,你们就不闻不问?那户籍警说,你是说拆迁吧?我说对呀。他说,我们上面有要求,不出大的刑事案件派出所是不能过早介入的。我问,啥叫大的刑事案件?平白无故把人家房子推倒,造成那么重大的损失还不叫刑事案件?他问,有这样的事吗?如果这是在拆迁范围内处理就复杂了。我正要问他怎么个复杂了?你们不过问算不算失职?这时,刘明银就突然进门了。我还没有等他说话,就带气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安排的?刘明银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别处。我来这里找你不比接电话更直截了当吗?我说,你这是胡扯。我问你,这事你管还是不管。你不管我就交给这河口的农民去管。刘明银说,我就知道你头脑会发热我才赶紧过来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吧。我被他拉上了小车。

那辆奥迪车一溜烟地驶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一个水库边上,那里泊着一艘大趸船。刘明银的车刚一到就有一个漂亮女人下来迎接了。见面就说,刘主任好。给您安排在5号厅。刘明银只是点头示意没说话。我们进了船上的包房。刘明银就说,这里的环境不错吧?湖光山色。很能够激起你们文人诗情画意的。我直截了当地说,我可没有这种心情。我问你,这事的前后你是不是都知道?刘明银反问,有这么重要吗?我说,难道说就不重要吗?这都是些啥搞法,不是草菅人命吗?连这些下三烂都干得出来,还有啥做人的底线。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变得这么隋落。刘明银不吱声了,他坐在桌前只顾抽烟。过了一会儿他反问我,你说完了没有?哦,好像这天底下就只有你懂得做人,就只有你一个人把良心扛着?就只有你清醒得跟孔圣人一样?告诉你吧王建民,这世上高明的人多得去了。你懂得啥?这世间的事多复杂你知道吗?你以为就是你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么简单?我要是不为你我那份情谊。不为这方百姓着想,我用得着这样吗?我立即站起身来指着他鼻子说,照你说你还功德无量了,我还要买你个大人情是吗?刘明银说,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说,强盗逻辑。刘明银说,你莫说,有时候这招在我们基层还真管用。我问他,怎么个管用法?是不是还要我哥他们去闹事不成?刘明银说,对。不这样做还真没有一个理由来处理了。

我一时竟然懵了,我不知道刘明银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是真心话还是讽刺挖苦。想起我在大学时于他的接济和关爱,想起他看过刘震云小说《塔铺》后的那种可爱的激愤,我都有些拿他不准。这时,刘明银却换了口气诚恳地对我说,实话说吧建民,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无聊。我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你也知道,那时候我口袋里的几个铜板加起来也走不出两里地。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同情心?这对我太不公平了。但是,我作为当职的国家干部,这项工作落在我的头上,我能不想方设法去完成吗?换了谁都一样。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饭碗。至于对错与否至少我现在没有权力去评说。说具体点,你哥那猪场是怎么也保不住了。个中原因我不必多说了。抓项目、提升GDP就是基层领导上不上得去的硬指标。与其说不惜生命为代价去触动这条利益链,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多得点补偿。只要在拆迁上有过错,你哥就有绝对的理由来讲价钱、谈条件。按原先的方案和标准,他这个破猪场最多也就能补个50到60万。但从今天起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因为过错方在我们,而且也造成了极其不良的后果。要摆平这事不多拿钱是万万不可能的了。虽然手段是粗暴血腥了一点,也不如你所说的人道,但效果却是好的。这么一个事件,不伤皮伤肉就能多拿个两百多万又有啥不划算呢?你哥存栏的那些猪连屎尿一起卖又能值多少钱。多不过10万块吧。这账你也应该算得清楚。我们兄弟一场,我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想起当年我穿两条单裤过冬,你从身上脱下一条线裤给我,还带着你的体温我就感动至今。好了,不说了,你如果按我说的办,我就设法落实。280万。若不同意我们就只好公事公办了。

实在说,刘明银是把话说到底了。他也许是真的想不出啥好法子才使出这一损招的。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不失为是一个让哥多得实惠的办法。我认为就从静态补偿来说,哥也算是盆满钵满了。他应该是不会有啥意见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要感谢刘明银才对。刘明银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既照顾了我们同学的情面,也一下拔掉了我哥这颗难拔的大钉子。可算是一举两得。

吃完午饭,我随刘明银的车又回到了河口。我想把这个结果尽快告诉嫂嫂,让她得到安慰,心情也能平静下来。车到路口,刘明银就对我说,建民,我就不送你回河口了。你也知道,搞拆迁是个十分敏感的事,说不定又有啥突发事件要发生。我不在河口露面要好。我说,也好。这几步路我走过去也就十多分钟。刘明银说,好的,你也少在河口多待,因为有很多人知道我俩的关系。我会尽力的。说完他就开车走了。

我在河堤上一路向西走去,夏日的江滩一片葱绿,岸坡上的防波绿苇在风中飒飒作响。这条河堤我是那般的熟悉,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静静的月光下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给予我的慰藉。同时,我又是那么的焦喝和自负。我总是要把这种心境投射到一片静谧的银海里。那棉花炸开的银色旷野上一个丰腴的女人站在中间,随风飘荡的是她那缕缕的秀发。我的记忆清晰如初:绿柳掩映下的大片棉田,空旷而博大。那时候我刚分到市群艺馆,我也不知道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为何就一个人独自待在棉花地里。那是秋后的一片银白。她腰前悬着个装满棉花的大包袱,脸庞红润润的。她是那样的性感而妩媚。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我,那些雪白的籽棉花在田地里的厢垄上铺就了一张绒毯。我进入的是那么的畅快,安静下来后又是那般的甜蜜和满足。过后,她却流着泪说,你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我问,怎么啦?这样不好吗?她穿好衣裤,在急急忙忙往筐子里装棉花,泣声说,我不知道你原来也是个下流东西。她这一骂让我激凌起来。我自问,既然如此又何必纵容我呢。然而,就因为这样,我却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尊重。我说,既然你不高兴我就走了。她却气呼呼地说,滚开。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然而,这样的景象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因为,眼前这方平原上已不是作为背景的浩渺棉田,而是簇簇崛起的砖瓦房和轰鸣的打桩机。以后,就连这种景象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钢筋混凝土搭成的彩色森林。这清澈的溪流再没有小鱼的欢快和水草的拂摇。一股灰色的浊流将会把它们消融殆尽。

我走下河堤,向垸里走去。很远我就看见一台打桩机矗立在垸中。那里已经清理出一大方空旷的平地。我走近后才发现,围着那台打桩机已经站满好多人了。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应该早料到了,刘明银已经向我表达得够明白了。

这时,吴红平带了一班人控制了那台打桩机。另一班人就站在旁边观望对峙。我料定一场械斗是不可避免了。我本想过去拉吴红平离开。我不希望他有任形式的伤害。我正要扒开人群过去。就看见一辆面包车开过来了。车刚停下就从上面下来了一溜人,手持铁棍大棒。为头的一个大叫一声,上,往死里打。他们就扑了上来。我就看见吴红平率先迎了上去。他是练过拳击散打的。几个来回他就撂倒了五六个打手。最后,他一个扫堂腿就把为头的那个放倒在地。一只脚就踩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不得动弹。其余人也不敢再上了。吴红平问他,你还要不要重来。你以为我们河口无人是吗?为头的没敢吱声。这时候,马路上就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我就想,你们来的也真是时候,不早也不迟。正好大局已定。

吴红平闯了大祸。我想,也许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过节都要麻烦。我清楚,站在那帮人后面的,必定是一个根系庞大的利益集团。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这样,吴红平挑头对抗的后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我更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安全。他虽然有一副好身手,但我感到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就为吴红平,我不得不再去找刘明银。我们约好在悦来茶楼见面,那里巷子深无人打扰。见面后,刘明银问我,跟你哥说了没有?我说,还没来得急说。我这下不是找你说这事的。你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刘明银说,你的事也够多的。我这个办公室副主任可不是为你一个人当的。我说,这事一定得找你。刘明银叹息一下说,啥事你说吧?我说,吴红平带人到河口砸场子了。他撂倒了那帮人,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刘明银没吱声。我接着说,你帮忙出面调停调停,千万不要伤了那孩子。刘明银说,他到底是你什么人?我说,这不重要。他说,这不是不重要,而是非常重要。我说,他要是有啥闪失我就真跟你没完。刘明银沉静一会儿后说,我明白了。就算我欠你的。我说,行。我说完这话,仿佛一下子成了生意人,不觉有些好笑。

吴红平三天以后才被放出来。他出来是我去县看守所接的。见面后吴红平就说,建民叔,您是专门来接我的吗?我沉着脸说,你在号子里很享受是吗?吴红平却笑笑说,我的命大,那天他们个个抡着家伙上,不想要我的命才怪了呢?我说,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你气也出了,见好就收。你妈的医疗费用和损失我来找人办。吴红平说,建民叔,我知道您和我妈从小就好。但这事还是由我来解决吧。他们不开出个好价钱我照样还带人去砸场子。我说,你到底要个啥价钱?吴红平说,二十万。那帮小王八蛋还得给我统统滚出河口。我说,没有余地吗?他说,没有?

当天下午,吴红平就到力能开发公司去找人谈了。结果却让我大出意外。他提出的要求力能公司全都满足他了。他回头见到我说起这事时,是一脸的兴奋和得意。我问,他们就没有半点推托?吴红平说,没有。这就让我更加怀疑了。直觉告诉我,这背后一定还有我不可能知道的情节。我马上就想到了刘明银。如果没有他的背后协调,力能公司凭什么就买他这个毛头小子的账。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更不希望吴红平出啥事,我认真地对他说,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有些事你是扛不起的,听我的。你当干啥还是回去干啥,你妈的事交给我。吴红平说,建民叔,我倒是想回来干了。您看我们这里开发得热火朝天,有多少的商机在等着我呀。我警觉地问他,你在南方发展得好好的,回来凑啥热闹。这里的事你不是早看到了吗?吴红平说,建民叔,说不定我早回来了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这地头谁不知道我就是个混世魔王。再说,我妈光您照料也不行呀。我问他,是不是有人承诺你啥了?吴红平笑笑说,您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河口没有一个人能超过您的智商。他们确实是答应我了。要我组建一个公司,今后这拆迁的活就交给我了。我一时愣住了。

我在回市里去之前和哥非常慎重地谈了刘明银提出的赔偿方案。但哥却死活不同意。他的条件是,除了赔偿280万元的损失,还要另划一块地给他建养猪场。我多方说服,他怎么也不肯松口。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回市里了。

回到家里,我是一脸的疲惫。晚上孟玲下班回来,她问我怎么不在河口住上个十天半月。我没回她话。我想这也是我应该承受的。孟玲心存芥蒂我可以理解。尽管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那一年,我不顾一切去南方寻找吴红平之前,我就向孟玲讲明了事实。我万万没想到她却是那样的冷静和务实。我再三解释这一切我原先是不知情的。她却说,说这些都没有用。你只要在这上面签上字就行。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纸递给我。我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申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选择。你不想离开我和英儿,这个家就是你的。你要是想折腾,你就净身出门好了。这是我和英儿都商量好了的。我说,你把我们大人的事告诉孩子干啥?她才多大?孟玲说,她也不小了。到时候莫说她没参与表决。我说,你们是在要我表决吗?孟玲说,这比表决还要重要。我立即在申明上签了字。孟玲拿过去放在包里说,你也不要试图反悔。我不会放在家里的。我问,你还要怎么瞎折腾?孟玲说,瞎折腾的是你。我要把它放在公证处保存。我说,随你吧。我这时就想到了一个词汇:契约。但是,我得感谢孟玲的是,我们的生活没有出现任何的不正常。她依然秉承着做妻子的义务。从那以后,孟玲就爱在上位做爱。她显得特别投入。这是每个周三和周六必做的活动。我们有相当的默契。甚至在这之前我们不会说一句话。

孟玲问我,这次你哥是不是又要你去找刘明银了。我说,不是。倒是刘明银来找我的。孟玲说,这就奇怪了。我说,这是真的。不过,他们这回却出了狠手。把哥的猪场推平了,还塌死了二十多头猪。孟玲说,那你哥不跟死了一回样的。我说,你不这么刻薄好不好?其实我哥也是怪可怜的。孟玲说,他是可怜。他可怜得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我说,不管怎样他总归是我的亲哥吧。在河口那地头不精于算计能生存下来吗?再说,他还有一个忧心的残疾儿子。孟玲却反问,你是不是比他幸运。总不至于缺胳膊少腿吧。我说,你不要这么挖苦我好不好?我停了会儿说,平儿这下要回河口了。我正为这事担心呢?孟玲说,反正我们有言在先。这房是我和英儿的。我说,不关这房的事。他不会差这点钱的。就因为他的钱太多了我才担心的。孟玲冷笑说,我从来还没听说钱多得烦心的。真是。我叹口气说,这也许就是你不可能理解的。

刚回市里才三天,刘明银就又勿勿来到了我办公室,见面就发火说,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给他泡了一杯茶问,啥事?他说,你哥简直不是个人。你说他混不混,他竟然提着个吊水瓶一瘸一拐地来我们政府大院骂街了。他把个吊水瓶往树枝上一挂就坐在那里骂娘,话极其难听。谁也不敢动他。你哥做得最过分的是,他就在那棵橄榄树下大小便。他这种人真是把脸面都不当肉了。我说,你不是说要他去闹一闹的吗?刘明银说,我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样子。怪不得河口拆迁的那帮人拿他没办法的。我笑了笑说,对付一个流氓还是得用流氓的办法。刘明银说,你是在骂我是不是?我说,其实谁更流氓还说不清。他说,告诉你王建民,我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他好。我说,这我知道。关键是看效果。你们不是也堂而皇之地把他的那几栋屋推平了吗?刘明银说,你这话是啥意思?我倒是怀疑你哥是不是你在背后出了啥主意。我说,我出啥主意他不一定听。他倒是心疼那些被砸死的猪是事实。这可能正是他认为用钱买不来的。刘明银说,照你的意思我们还要给他下跪赔罪?我说,你不妨试试看。刘明银换了语气说,你说这事咋办吧?我已经给你交底了。问题是他还鼓动了那么多人来静坐。还扬言腿好了要去北京。我说,我哥这辈子没有找到多少自信。这块土地让他后半生有了依靠,有了在人前抬头说话的本钱。眼下这一切行将化为乌有,你说他能一下子接受吗?刘明银说,我是给你亮底线了的呀。换了别人根本是搞不成的。我说,这一切都没有土地给予他的踏实。刘明银不淡不咸地说道,吴红平的公司已经注册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断定刘明银这次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的。他无非是要我明白,我给他说的事他是不折不扣地照办了,我也应当有所作为了。我真的是担心哥的那条腿。他这么瞎折腾不把那条腿弄废才怪了。

这次回到河口是两天以后。我进县政府大院时,果然就看见哥在树枝上挂着个吊水瓶,坐在那水泥地上骂个不停。周围还跟着一帮河口的老乡。我走过去就对哥说,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哥一看是我,就停止了谩骂。说,这事不用你管。我要骂得他们没脸见人。等我腿好了,我还要上北京去。我说,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我正这么说着,背后就有人叫我了。建民叔,大伯他太不听劝了。您看看他的腿,又肿高了。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不坏死掉才怪呢。我看了看哥的小腿肿得黄亮亮的,于是转头对吴红平说,平儿,你不是成立公司了吗?去叫几个人来把你大伯抬回去。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吴红平说了声我听您的,就走到大门外打了个电话。不到十分钟就来了一辆小皮卡车,从车上下来了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我指着我哥说,把他搂上车送回医院去。一个小伙子就上前提了那吊水瓶,另几个小伙子就架着我哥上了车。我哥怒目圆睁着问他们,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要绑我的票是不是?但没有一个人理他。在弄上车去前,哥仰着脖子叫喊道,救命呀,有人在县政府绑票呀。我就在心里说,活该。哥就这样被搂走了,那参与静坐的人也都作鸟兽散。我正要出县政府的大门,刘明银就在三楼的窗口一下探出头来,翘起了一根大拇指。我就在心里骂道,老子算是也让你算计了。

回到了中心医院的病房,哥还在大吵大闹,满口谩骂。我就吼他道,你有完没完?哥就说,啥有完没完?这是你该做的事吗?你在河口问问,哪有像你这样胳膊肘儿往外拐的。你滚开,我没有你这么个弟兄。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没有理他,回头就对吴红平说,你派两个人盯着他。不行就把他捆在床上。我哥直着脖子说,你敢。回头我不去告你们。我说,就这么办,出了事找我。吴红平说,好的。我听您的。再说大伯为了这条腿也不会再折腾了是吧。他对着我哥说。我哥却说,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我出了病房门,在走道上嫂嫂就赶上来了。她追上了我就安慰我说,他叔你不听你哥的,他就是这么一个狗大爷,我也受够了他。其实他心里还是蛮心疼你的。我说,知道了嫂嫂。其实他也没有错到哪里去。只不过我们再怎么帮他他都感觉不到。嫂嫂不明就里地站在走道里。

我来到了田秀丽的病房,我这回见到她时她是气色良好,脸上也有了些红润。她已拆了绷带露出了一头短发,很端庄。田秀丽对我说,本来我是要出院了,但平儿还要我多观察几天。她的那种口吻让我听起来很不舒服。我怎么也能听出她的几分自鸣得意来。我说,你这么想急着出院何不当初就在家里养着。还省得在这里闻药味。田秀丽翘翘漂亮的下巴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被人打了你蛮高兴是不?我说,你只要记着是被人打了就行。田秀丽说,当然记着呀。还是我们平儿摆平的呢!她换了口气说,建民你知道不?平儿他说他还要帮河口的人把住院费和补助全要回来的呢。我说,我来这里不是庆贺他开公司和你要出院的。而是提醒你今后要好好盯着他。田秀丽反问说,什么要我好好盯着。你就不应该吗?我说,你有这个责任。田秀丽说,建民,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我不图别的。我只要他成个人。我说,他是成人了。就看他怎么做。田秀丽只是盯着我,没吱声。

我回市里后,哥在吴红平的看护下果然没有再去县政府骂街闹事了。从河口传来的消息说,哥的腿伤也在逐渐好转。为了看住我哥,吴红平把他安置在一个单人病房里,并派专人看守。我走了,哥以为他还可以到县政府大院去骂街。但他没有想到,吴红平却不让他离开房门半步。哥是绝对不会听他摆布的,多次要强行出门去。吴红平不让,他就与吴红平扭打了好几次,吴红平都将他制服了。最后,吴红平就派人将他绑在了病床上。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有时还不得不打上安定才能输上点滴。那一次,我去临县采录南曲原唱,顺便就去医院看了他。我一进病房门就看见哥的手脚被绑在病床上,脖子也被一根白色的棉纱条固定在床头。吴红平说,要不这样连点滴都打不上。此时,哥却一直在昏睡。我也没能与他说上一句话。我在想,当他那条腿好了,补偿也到位了,他是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吴红平的公司算是正式运转了。而且成效也很显著。没多少时日他就把一期拆迁给办完了。基本上没有遇到阻碍。哥在住院期间,猪场的废墟就让吴红平清理完成了。这也是他不得不解决的一个难题。一颗硬而又硬的大钉子。

哥的尸体是在几天以后才找到的。他顺着江水向下游漂了近20里地,最后才在一个河湾里停了下来。法医鉴定的结果是自杀或是失足落水而死。因为警方没有发现其他作案线索。警方调取了医院的监控视频,哥确实是瘸着腿独自从医院慌忙溜出去的,目击者也都证明了这一点。我对这一结果虽然不满意,但又能怎么样呢?哥要去哪里?或者说是在哪里出的事?是自己跳下水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无人能说清楚。因为自杀和他杀都有足够的理由。他的离去于某些人来说未必又不是一件好事。

在河口打理我哥丧事的这几天,我看见吴红平十分的卖力。采卖跑堂他都张罗,俨然是个大孝子。他对我也照顾得很好。我在哥的灵柩旁守夜,他也是不离不舍。时不时给我装支烟倒杯茶。歌师们的唱腔高亢熟稔,但并不悲催。当我看到披麻戴孝的侄儿红儿,不时跪在他爹的灵前,我就有一种愧疚和自责。哥的离去我有没有责任?吴红平有没有责任?尽管我和他做的一切也许都是为了他好。但结果是,为了他的那条腿却又失去了他的那条命。但无论怎么说,哥是回不来了。就像这河口的土地不可能再生一样。我倒是为侄儿红儿今后的生活担忧起来。我看到嫂嫂坐在灵堂不住地落泪就上前安慰她说,嫂嫂不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说啥?

办完哥的葬礼我就回到了市里。回来后,我在电话里找到刘明银落实哥家的有关补偿事宜。他表示一点问题都没有。死者为大。他说他负责尽快弄到位。他对我说,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我说,这一切都是命。

哥的“五七”刚过,那天夜里,侄儿红儿就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叔,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县上把钱都补到位了。还同意我们再建一个养猪场,地儿就在港子里。虽说是远了点但还是很方便。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不是哥生前就巴望得到的吗?

红儿在电话里迫不及待地问,叔,您在听我说话吗?

我说,在听。祝你好运!

责任编辑:郑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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