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潇

距今约200年，1823年，这天云很闲风很轻，少年威廉·艾利斯（William Webb Ellis）满头大汗，在学校大草坪上和同学们踢足球。那时足球的规则跟现在差不多，手持球后得立即扔到地上踢球。球飞过来了！几十个男孩蜂拥而至，威廉急得一个虎跃冲过去，抢到球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球门，踢！犯规不算，比赛继续进行。

威廉抱球跑，倍儿爽！别的孩子也觉得爽，以后这个抱球跑动作在学校流行开来，形成了新的球规，到1845年，几个男孩郑重写下新规，形成文本。这所中学叫拉格比公学，发明的运动就叫拉格比足球（Rugby Football），后来叫拉格比（Rugby），中文翻译取其用球的形状叫橄榄球。这项运动朝着注重勇力尊重秩序的方向发展，橄榄球很快成为最受上流社会子弟欢迎的体育运动。

创新如泉涌，相辅相成。1828年，拉格比公学迎来了新校长托马斯·阿诺德博士（Thomas Arnold）。这位著名的教育改革家针对当时公学弊端进行改革，提出德行操守的培养是比知识技术更重要的教育理念，与此同时实行了一系列相应措施，重点提升学生的内在道德感和责任心：在高中生中选举学长，让他们以身作则照管同学;老师尊重高年级生，像成年人一样对待他们;扩宽教程，让体育运动进入教学课程，以此培养人品性格，整饬纪律;教师不仅教学，也要负责学生的德行培养和心理关怀。这些崭新的教育理念在当时产生了深远影响，伊顿、哈罗等老公学仿效转变学风，阿诺德校长培养的多位教师相继到其他新建公学担任校长，推行其教育思想。今天，注重德行个性、课外活动和课堂教学齐头并重的教育模式仍然是英国公学教育的主流，只是对德行的定义更加深入，课外活动也从体育拓展到音乐艺术等多种形式。

拉格比公学的建筑被公认为全英最漂亮的学校建筑之一，教堂钟塔楼和老院楼群前的绿茵地为著名的橄榄球场The Close

2016年春节前夕，我来到拉格比公学这个橄榄球和19世纪教改的发源地，坐在阿诺德博士曾经待过的同一间校长书房里，房里有他使用过的书架和他专为20个学长挂20把宿舍钥匙的挂架，我请现任校长彼得·格林（Peter Green）畅谈阿诺德的教改内容及其对于21世纪的现实意义，以及体育和教育的关系。

彼得·格林先生为苏格兰人，2014年起担任拉格比公学校长，之前是阿丁莱中学（Ardingly College）的校长。

问：阿诺德实行改革之前的学校是什么局面？

答：阿诺德19世纪30年代教改之前，正值英帝国扩张时期，拉格比公学处于上升发展初级阶段，学生主体来自富绅家庭。当时学校日常秩序不是太好，搞等级，老生欺负新生，这些问题也是其他公学面临的问题。拉格比的一个极端例子是18世纪90年代发生学生骚乱，一帮男生弄来炸药把校长办公室的门端掉了，这事儿出动当地军警才平息下去。学校里除了教学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这对正处于精力旺盛时期的少年们有点不公平，没有什么组织起来的体育文娱运动、宿舍比赛等等，更别说音乐、戏剧活动了。

问：阿诺德提出了什么教育改革方针？

答：阿诺德1828年任校长时33岁，还很年轻，13年校长任期内他做了一系列改革。他意识到精神指导对于青少年的重要性，提出培养学生三项原则：首要是建立宗教和道德水准，其次是具备绅士般的行为，第三是学业精进。他这个思想最早源自亚里士多德提出的教育概念，希腊语叫Eudaimonia，意思是人的兴旺（Human Flourish）。亚里士多德相信一个人只有生活得全面充实和不断思考，人生才能蓬勃兴旺。简单地说，就是人的一生中做过很多事情，不仅有职业专业式的思维训练，而主要是关于正直人格的思维训练，对教育而言，就是将一个男孩培养为一个绅士，一个内心正直、关心他人的人，一个希望对社会做出贡献的人。

阿诺德是现代自由主义教育方式的奠基者，这种哲学思想不是他提出的，但在学校层面的实施贯彻是他从拉格比公学开始的。从他那时到现在，拉格比教育的中心点就是个性，或者说人格品行的发展（Character Development），对一个人的精神和智力全方位的培养（Whole Person），所谓完整人格。今天你听到大家都在谈论这些概念。

问：怎样理解绅士般的行为？指培训优雅的外表和言谈吗？

答：绅士般的行为实际上指与人相处时有容忍、尊敬、正直、诚实这些行为，绅士是一个希望寻求真理、关心他人的人，有所作为而让这个世界有所不同;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有义务和责任，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某些优越条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那样优越。

随着男孩子们年龄的增长，阿诺德要他们承担更多的责任，所有高年级学生要遇事率先在低年级同学面前起榜样的作用。换言之，要表现得像一个大人，像一个绅士，有强烈的道德原则，同时学业努力，做好榜样。他还在高年级学生中选出各宿舍的学长共20名，让他们对本宿舍同学负责，掌管钥匙，建立学长负责制。学长制在伊顿和其他公学流行开来，各学校称呼不同。

问：阿诺德的教改如何流传开来？

答：他的改革受到老师们的拥护，他是个很有个性魅力的人，不少老师受到他的巨大感召。不幸的是，他40多岁就病逝了。1842到1899年期间至少有23位他的助手们到其他公学担任校长，将他的教育理念传播开来。除了男校还有女校。1902年他的女儿朱丽叶·阿诺德建立女子学校Priors Field School For Girls，也是按照他倡导的模式。

与此相应的，拉格比公学兴起的橄榄球成为英国公学喜爱的冬季体育运动，并由拉格比毕业生传播到当时很繁荣的大英帝国，带到全世界，在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南非和南美这些国家流行，另外美国式、加拿大式、澳大利亚式和盖尔式橄榄球也从拉格比橄榄球繁衍产生。例如拉格比学生理查德·赛克斯（Richard Sykes，1839～1923）移民美国，在哈佛等美国和加拿大的几所大学做队长培训橄榄球队员，创建了两所著名的橄榄球俱乐部。正是由于这些优秀教师和毕业生们的努力，阿诺德的教育理念才迅速在英国和其他国家传播开来，他们是阿诺德培养的绅士队伍。

阿诺德的思想对刚继位的维多利亚女王影响也很大，阿诺德著作是年轻女王案头必备读物。阿诺德去世后一年，1848年，维多利亚女王将一枚特制女王勋章，授予拉格比学校里论文写得最优秀的一个男孩，这个传统一直持续到当今的伊丽莎白女王二世。王室表彰也是阿诺德理念在上流社会得到承认的一个原因。此后拉格比蓬勃发展，吸引了相当一些非常富有的家庭，建立了阿诺德学习基金，给予40个学生全免奖学金。今天我们全校仍然有10%的孩子享有奖学金。

问：在拉格比，体育占课程很大的内容，是中学生个性培养的必要部分。学校是如何利用打球促进完整人格发展的？

答：阿诺德来拉格比之前几年，橄榄球已经在学生中出现，受到男孩子们的喜爱。阿诺德开始意识到体育运动具有的教育潜力，逐渐将打球向有益于品行发展的方向引导，这个传统保持至今。

以今天的英式联合橄榄球来说，打橄榄球是一项艰难的游戏，非常用力气。你必须在对方向你跑过来的时候从正面攻击，从腰部阻截对方，头顶向对方膝盖。这是对勇猛精神的训练，同时也带给你完成任务的快感，因为你把对方擒倒了。橄榄球的规则决定了这是一项极度团体合作的运动。持球后传队友，运阵，罚球射门补分，中途阻截，反阻击，都需要随时随地地移动和合作，你需要为了队友的利益自己奋勇冲前但自己并不进分，被擒倒后立即放球，擒方立即放手，等等;训练让男孩子们非常遵守行为规矩，通过这些运动培养勇猛而有教养的绅士。比如至今橄榄球员称呼裁判为sir，回答裁判要说yes，sir！表示尊敬，无条件遵守裁判判决，不可口出脏话，观众不可敲打座椅。这跟踢足球的气氛很不一样，踢足球时喧闹和叫嚣的情况在橄榄球场没有，因为橄榄球有严格的球场道德规章。阿诺德任校长时就很提倡球员要训练自己为绅士，还要帮助队友同为绅士。

体育也跟培养承担风险的精神有关。对中学孩子来说，承担风险是很重要的个性发展部分，如果没有经历过失败，如果总是成功，孩子如何真正学到东西呢？我们要在学校创造一个环境，让他们面对风险，经历失败，同时还要从失败中走出来勇往直前。橄榄球就是这样一个环境。

问：阿诺德理念实行至21世纪，如今拉格比有哪些教学特点？

答：阿诺德的三项原则一直是我们坚守的教学宗旨，结合新形势运用。现在英国政府过分强调考试成绩、排行榜，把人分级，好像学校就是出产清一色的企业家、实业家等等。在我看来，固然我们的社会有此重要的需要，但这样的培养目标太过狭窄，学校教育的中心是培养孩子们的个性，学校就是要发现孩子真正擅长什么并加以培育提高。

我们要孩子们自己开动脑筋思考，在拉格比，老师的作用是辅助性的，这和一般老师告诉学生应该做什么、答案是什么的教学方式很不一样。在拉格比我们以提问方式让学生自己找到答案。我们会问：你想做什么？感觉怎么样？下一步怎么打算？怎样做才能达到下一步目标？这些问题的疏通途径跟告知性教育很不同，是让孩子们决定自己的取向：我想为经济领域做贡献，还是做社会服务帮助他人？学校让孩子们成为反思性的思考者，成为自己教育的拥有者。当下欧洲正发生难民危机，我们的学生们对此有很多讨论，辩论各种措施的长短，我们老师并不给他们解决方式，只是询问他们有什么办法，照此办法可能会产生什么后果。

提问思考的方式贯穿体育训练。以女生曲棍球为例，今天这场比赛结束，打输了。老师问：为什么会输呢？学生马上说：裁判不好！等一等会说：我们使劲不够;再想一想说：上半场风向顺，我们进球多，下半场风停了，结果我们进球少。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但老师还会进一步问：你最欣赏对方哪位队员？为什么？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因为对方做这样做那样。老师问：我们怎样才能阻止对方做这样做那样？以此启发孩子们自己想办法，而且这些提问要半场休息或比赛刚结束后立即讨论。

我并非说知识不重要，知识肯定是必要的，有足够的知识才能思考。只是当代社会变化快，而且出现很多新的技术、新的职业种类和工作，比如我开始教书的时候学校没有计算机，现在则计算机不可或缺。学做一名思考者的意义在于，由于孩子们身边存在众多信息，孩子们必须学会思考，能够分辨好的坏的，从获取的资讯中发现真实，教育就是教孩子们寻求真理。

问：可否具体介绍一下课外活动对个性培养有什么意义？

答：在养蜂俱乐部，有人问：中国的蜜蜂和英国的蜜蜂是不是讲同一种语言呢？为了探知答案，孩子们从不同国家找到不同种类的蜜蜂养到一起，发现它们彻底糊涂了，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继续观察，发现蜜蜂们慢慢地从茫然开始适应，交流，交配，又开始产蜜。养蜂俱乐部的产生跟《圣经》有关，书上提到土地、牛奶和蜂蜜。孩子们对养蜂有兴趣，老师就要提一些问题让他们发掘，给学生们很多机会做深度发展。

我以前的学校阿丁莱有个老师对我说：“我想造一辆太阳能驱动的汽车，还要能够当作赛车从达尔文跑到澳大利亚。”“真的？好，我支持！得花多少费用？”“50万英镑。”“我手里没有那么多钱给你。”我说。“钱不够没关系，关键在于我们学校是唯一一所尝试造这种汽车的学校，我们的比赛对手是哈佛、斯坦福、牛津、剑桥，还有澳大利亚几所大学。”这是他在2011年说的。到了2015年10月，这辆车造出来了，他们开着它在英国太阳能赛车比赛中取得了第三名。在建造这辆车的过程中，老师带动一帮学生到捷豹、路虎这些公司获得很多工作经历，剑桥大学的毕业年级学生来学校指导学生们，特别是剑桥来的几个学工程的女大学生激起了我们女学生从事工程制造的热情。这种“我能做到！”的行事态度是英国独立学校（公学）里普遍存在的。

问：如何让孩子们意识到他们的优越而不觉得理所当然？

答：我们不当面告诫，而是把孩子们放到不同的环境中，到那些毫无优越处的环境里，让他们自己感受。比如，每个星期三我们有一部分学生去当地的青少年教管所义务辅导学习，他们看到与自己同龄的那些人走上歧路被关起来，从而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进而产生改良社会的愿望，具有社会责任感这样的美德。我从前有一个学生，他上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到金融城工作，干得很成功，现在他又到特蕾莎嬷嬷慈善医院去工作，照顾临终病人。我认为他的人生过得很有意义。学业成绩可以评估，而美德养成不可评估。

拉格比公学

拉格比公学（Rugby School）中文又称拉格比学校，始创于1567年，是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御供商劳伦斯·谢里夫（Lawrence Sheriff）捐赠遗产，为他家乡拉格比镇的子弟修建的一所免费文法学校，拥有450年历史，自19世纪30年代阿诺德校长改革后，成为英国著名的老牌上流子弟学校，尤其以橄榄球发源地著称。

学校位于英格兰中部古老的拉格比镇中心，地势平坦，校园非常开阔宽敞，几座大型绿茵球场环抱周边，中间花木绿地星罗棋布古老和新式的建筑，要挨个走完所有的教室得花7个小时，因此老师们多骑自行车代步。学校400年原初的建筑群Old Quad包括校长办公室，对面就是镇上最古老的大街，大街以学校创始人劳伦斯·谢里夫命名。我来的这天寒冷晴朗，随步到老街逛逛当地的工艺品店，观赏沿街百年的乡镇建筑，坐在19世纪考究的茶室吃风味地道的下午茶点，看窗外缓慢驶过的汽车和结队走过的青春少年，也是惬意时光。拉格比火车站有到伦敦尤斯顿（Euston）的直达车，一个小时车程。

一个男孩带我参观了建于19世纪早期的教堂，这座钟塔造型别致的教堂被《卫报》评为2015年度全英最美丽的学校建筑，穹顶下面埋葬着阿诺德博士的遗骨。男孩打开一道边门，我们立即置身于一条狭长黝黑的过道，男孩指着过道下方装置的一道尖拱顶小小木门，只及腿高，十分玲珑古雅，说：看！那就是《爱丽丝漫游记》里描写的小王国之门。是的，我想起来作者刘易斯正是阿诺德任校长时的学生，这座老教堂，Old Quad老院楼，楼里那座盘旋上升直通到校长室的石头阶梯，校长窗外那个名叫The Close的橄榄球大球场，这些场景都反复出现在拉格比新老作家笔下。

英国文学以拉格比为背景第一部描写学校生活的小说《汤姆·布朗的学生时代》，2005年改编为电影。有人将这部小说看作《哈利·波特》的前身，阿诺德如邓布利多，橄榄球如魁地奇球，恶棍flashman如伏地魔。

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奠基人皮埃尔·德·顾拜旦年少时读到《汤姆·布朗的学生时代》，深受书中描写的阿诺德思想影响。顾拜旦19世纪80年代多次从法国来拉格比公学参观，他总结道：有组织的体育运动会提高年轻人的志气，改善他们的举止行为。此后他发起1896年首届奥运会，代表奥运美德与诚挚精神的奥运杯，于1915年传送到拉格比公学，以示致敬。英国2012年举行奥运会的时候，奥运火炬特地传递到拉格比公学停留，表示对阿诺德校长倡导的体育精神的敬意。发起伦敦马拉松的长跑运动员和体育记者克里斯·布拉舍（Chris Brasher），也是拉格比学生。

2015年橄榄球世界杯开幕式上，全球4000万电视观众观看了新拍短片拉格比学校。英国哈里王子和著名橄榄球手强尼·威尔金森来校助演，客串校园花匠。

拉格比在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独立思考能力和表达能力方面富有传统，强调对人的精神和智力全方位的培养（Whole Person）;学校提供大量的课外活动，每周多达200多种，除各种各样的体育、艺术、音乐外，还有许多社会实践、慈善与社区服务、旅行和远足等，以此增强团体友爱精神，互助合作能力，使学生不断接受新事物、新挑战，树立信心。据我所知，拉格比A Level的两门课程“英语言文学”和“历史”在学生中评价甚高，而这两门课都是最考量分析判断能力和表达技能的核心课程。数学专业也很强，多次获奖。学校具有浓厚的基督教新教传统，重宽容和友爱，每周有四次教堂聚会，也是师生共同讨论和辩论时事的时间。拉格比校友会非常活跃，一年举行50多次活动，帮助学生们寻找社会实践和工作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