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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博士女儿一浪把我拍在沙滩上

2016-03-18

北广人物 2016年10期
关键词:博士作家女儿

叶兆言是著名教育家、作家叶圣陶的孙子,著名作家叶至诚的儿子。他自己也是著名作家。日前,笔者在南京听他讲述了他和他博士女儿之间一些有趣的家事……

女儿的日记,父亲心底温暖的痛

2000年暑假,我与女儿叶子的关系格外紧张,几乎到了水火难容、势不两立的地步。这年8月,作为交流生,她要去美国读一年书。孩子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和她妈妈都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她却对我们的这种紧张和焦虑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似的。她每天晚上看电视、听歌到深夜;早晨不到九十点钟不起床;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叮嘱她下午要记得去买哪些东西,她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而是大谈一些无聊的肥皂剧和娱乐明星……

女儿的表现让我十分窝火,我们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护照放在哪儿了,发生争吵,我对她吼叫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她每次都被我教训得眼泪汪汪的,可事情一过她依然我行我素,这让我无比沮丧。

叶子是我的独生女,从小到大,我对她“溺爱而独裁”:她年幼时,早晨我帮她叠被子,给她冲牛奶,夏天半夜里起来帮她捉蚊子;上小学后,看别人家的孩子学钢琴、学画画,我也兴冲冲地给她买来回钢琴,逼她上这样那样的班,逼她考级。

女儿小升初的时候,竞争特别激烈,当时有两所学校可供我们选择,一个是省重点,一个是很差的学校。女儿的班主任特意把我们这些家长叫去,说:“如果孩子上了差的中学,你们就等着在孩子念到高中时,做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吧。”

老师的话把我吓坏了。我拉上爱人专门到那所学校门口蹲守了半天,里面的男生都染头发,女生穿着奇装异服,我们这才知道老师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我对女儿千交代万叮嘱,要求她努力考上省重点。我甚至都做好了如果女儿考不上重点中学,我就会到处找人、托关系,哪怕花钱也不在乎的准备。

女儿上高中后,功课压力很大,为此我总是一大早就跑进她的房间,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复习功课。爱人有些不忍,说:“就让孩子多睡一会儿吧,要不总是睡眠不足,身体怎么吃得消?”可在我看来,学生应付考试是最起码的事。

我如此要求女儿,与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我是高中毕业后当了几年工人才去上大学的,大学毕业时已经30岁了,所以现在我很害怕女儿浪费时间。一方面我希望女儿快乐、幸福,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珍惜时间,在学习上更加刻苦用功。做父亲的总是这样矛盾与纠结。

现在,因为叶子即将出国读书,我没想到自己会被折磨得如此焦躁不安,更没想到我竟然还会因情绪失控打了女儿。就在她出国的前一周,她出去买东西把帽子弄丢了,我很生气,让她去把帽子找回来。我并不是心疼帽子,而是觉得女儿做什么事都粗枝大叶马马虎虎,出国后怎么照顾好自己?对于我的唠叨,女儿表现得非常蛮横:“帽子肯定早被人捡走了,还怎么找得回来?”中午吃饭时,我和女儿都板着脸,谁也没有说话。饭后,心气难平的我命令她去洗碗,她直接顶撞:“我今天就是不洗!”简直反了!我气得浑身颤抖,抬手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打了两下子,留下几道通红的指印。

我与女儿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她出国。那天在上海过安检的时候,女儿突然将一个日记本塞进她妈妈的包里,说:“回家再看。”

我们在从上海回南京的火车上就迫不及待地看了,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亲爱的爸爸:

我每天都是凌晨1点多才睡,早晨一般从8点半开始,就要接受你杀猪般催我醒来的嚎叫,我的耳膜早已千锤百炼了。你是否知道一个人睡觉时的那种满足,那种舒适,那种安逸,那种甜甜的醉了一般的感觉,是一个中学生日夜渴求的……

对于那次挨打,女儿也有很多话要说:

亲爱的爸爸:

今天,你打了我,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我今年16岁了,16年来你没有打过我,却在我已经16岁时这么做了。我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挨了两巴掌。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把你恨得要死,可是今天,我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给你写信,因为我发现你要的是形式,而不是结果。

当你铁青着脸,指着我说:“告诉你,不要以为我从来没打过你,就不会打你……”我连感到心寒的时间也没有,因此我一直不想让自己哭得声音太大。我觉得自己没有犯大错,却换来挺重的惩罚,于是,我一直不讲话。知道吗?我觉得这样可以保存点面子。

晚上看电影《乱世佳人》,见白瑞德对女儿宠爱无比,我眼泪就流出来了。后来他女儿骑马摔死了,白瑞德悲痛欲绝。我觉得,其实你对我也很好,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吧……

不想女儿成为作家,她在写作上却成绩斐然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儿的日记是我心底最温暖的痛。一直以来,我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担心”,担心她上不了好学校,担心她变坏,现在和以后的事情证明,很多时候我都是在瞎操心。女儿从小到大,我没有为她交过一分钱的赞助费,没有为她托过一次人找过一次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在教育女儿方面,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女儿的日记还让我明白,曾经我总觉得女儿不懂事,现在看来,其实真正不懂事的,是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家长。女儿在渐渐长大,她不需要婆婆妈妈的唠叨和过度的关爱,需要的是尊重和理解。

明白了这些,我开始平视女儿。高二要分文理班了,女儿无比纠结,她虽然喜欢文科,但又觉得学文似乎低人一等。她征求我的意见,我给她分析了当前的就业形势,告诉她:人这一辈子,如果做的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会非常痛苦。未了,我这样对她说:“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爸爸都会尊重你、支持你。”

女儿最终选择了学文,并考进了我的母校——南京大学中文系。有朋友这样对我说:“你爷爷叶圣陶、父亲叶至诚都是名作家,好好培养你女儿,将来她肯定也会成为一名作家!”我对此不置可否。我爷爷叶圣陶首先是教育家,其次才是作家。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当作家,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我都告诫自己不要刻意去当作家。在我看来,真正的作家是培养不出来的。因此我从没有对她进行过相关的指导。女儿本科学的是中文,毕业后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攻读外国文学硕士、博士,她也曾多次和我探讨:“爸爸,当作家到底好不好?”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我告诉她:“真正的作家是阻拦不住的。人要在清水里洗三次,在血水里泡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听从了我的话,也没有刻意去当作家。可是她喜欢写作,她的作品得过“春天文学奖”,入选过中学教材;她还翻译出版了《蓝胡子的蛋》、《爱》、《在被晒焦的国度》等外国名著。

我心里暗暗为女儿骄傲。作为男人,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女儿用文字描述自己的父亲,女儿笔下的我是这样的:“42岁的时候,他买了房子,开始享受装修的乐趣。从此他不看书时就可以晒太阳,有了自己的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柜。他穿着发白的中式灰棉袄,每天中午吃3两一坨的面,雪菜肉丝的浇头,吃完了用筷子夹了抹布就着面汤洗碗。他坚持去游泳,午觉醒来,就拎着个小篮子,装了肥皂拖鞋毛巾,在马路上悠悠地走……”

呵呵,女儿笔下的我,有几分孔乙己的味道吧!写作,让我和女儿有了更多共同语言,每次她回来,我们总会谈论文学,展开争论。岁月仿佛回到从前,多年前,我与我父亲叶至诚也是这样的。

80后的女儿已经不可能从我这个50后的作家父亲身上学到什么写作技巧,反之,她在文学上表现出的张力与国际视野,有时会让我这个“著名作家”父亲感到汗颜。一次,一个相熟的记者问了我一个外国文学问题,我回答不上来。记者知道我女儿是学外国文学的,接着问:“你女儿会不会知道答案?”我想这么深奥的问题估计女儿也不知道,就说:“她可能也回答不上来。”回到家和女儿聊起这事,她无比愤怒:“爸,你怎么就确定我回答不了?我明明知道的,你这样说岂不是毁了我的名声?”然后,她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弄得我一愣一愣的!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博士女儿一浪把我这个老爹拍在沙滩上。

博士女儿的婚事,作家父亲最复杂的眼泪

尽管我心里十分清楚女儿的路应该由她自己去走,可要做到彻底不操心实在是太难了。这年头博士、博士后太多了,要想找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也并不容易。我在心里盘算过了,先让女儿自己去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我就去卖自己这张老脸去求人、托关系。

还好,女儿博士毕业后顺利进入了我的母校,也是她的母校南京大学任教。对于她的选择,无论是我和她妈妈,还是她自己都比较满意。

女儿的工作落实了,可还有一件事让人操心,那就是她的个人问题。平心而论我女儿形象不差,但或许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少有男孩子追她。她在本科时没人追我们还比较放心,可是到了研究生、博士还没有男孩子追,我们就着急了:这年头有人把女博士称为“第三种人类”,她也老大不小了,要是真的“剩”下了可怎么办?

我和她妈妈经常鼓励她从同学中物色、发展,她却总说:“没碰到有感觉的,而且这事是急不来的。”我们一家三口聊天时,她妈问她:“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儿做了个鬼脸:“就找我爸这样的。”这话在我听起来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嘲讽。

我们一直在为女儿的个人问题担心,终于有一天,女儿告诉我们,她恋爱了,对方是同济大学的金融学硕士,比我女儿小一岁,他们是在同学聚会上认识的。

有惊喜也有些紧张。内心里,我们希望女儿能找个年龄比她大一点、成熟稳重的男人,现在这个男孩比她还小一岁,将来懂得心疼、照顾她不?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不恋爱担心,恋爱了也担心!赶紧让女儿将男孩子带回来“面试”。小伙子长得高大魁梧,言谈举止很有分寸,表现得非常稳重,我们这才打消了心里的顾虑。

女儿出嫁,对父亲而言是心情最复杂的时候。王朔曾说,女儿出嫁的时候,他都没有勇气出席婚礼。当时我很不理解,现在我懂了。但我还是鼓足勇气参加了女儿的婚礼。在婚礼上我是这样说的:“希望你们成为好媳妇好女婿,相亲相爱,健康向上,事业有成,走好人生的每一步。其次,尊敬双方的父母,和孝敬相比,我更喜欢尊敬这两个字,孝敬更多的是种义务,尊敬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这要求听起来很低,但在我看来,却是非常高的标准。”我还告诉女儿女婿,他们的幸福就是父母最大的享受,只要他们幸福,我们别无所求。我的发言让女儿当场落了泪。后来她告诉我:“爸,你的讲话太棒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女儿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可我们的操心并没有结束。2015年她已经31岁了,到了要孩子的年龄。但她评副教授必须要做一年的访问学者,也就是说,她要孩子的事怎么也得延后一年半载。尽管知道自己又是在瞎操心,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操心。这就是我这个作家父亲的平凡的家事,以及对女儿最朴素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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