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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拂过寺前花

2016-03-15归墟

飞魔幻A 2016年3期

归墟

1.

景帝始终未能宣她入殿,姜妤跪得有些久了,眼前阵阵发黑,连意识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她又看见他撑伞走来的模样,他仍旧穿着那件鹤羽大氅,玉冠束发,眉目微蹙,像是在心疼她,可更多的是微微责备……

再靠近些,兴许她就能听见他那无可奈何的语气,他必定会说那番话:娘娘入宫前答应过臣,会好生保重自己,可为何又让自己变成这般模样?

一双黑色皂靴闯入视线中,姜妤慢慢抬起头,竟真的见到夏爻站在面前。

他屈膝跪下:“微臣见过娘娘。”她不知道应当要和他说些什么,只能轻轻点头,示意他平身。

承明殿的殿门启开一道缝,常在御前伺候的小黄门走出,语气犹豫:“皇贵妃,这几日天冷,陛下的哮喘之症反复发作,心情不豫,想来是不会见您了。”

姜妤道过谢,却问:“内务府供上的熏香,这几日陛下还在用吗?”

见小黄门点头,姜妤又道:“陛下病了有一段时日,日夜咳嗽,睡不安稳。那熏香中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你们切莫忘了给陛下点上。”

侍女绛珠上前搀扶,她膝盖处疼得厉害,针扎一般。夏爻出声唤住她:“娘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事求见陛下?”

“左不过是宫闱里的一点小事,陛下圣体抱恙,本宫本不该拿这些琐碎小事烦扰陛下的。”她登上步辇,嘴角漾开笑意,“陛下召夏大人入宫,想必是有急事,夏大人快些进去吧。”

回凤仪宫的路有些远,她下辇时,雪花簌簌落满了肩头。六岁的宁旭扑过来,小身子裹在厚厚的冬衣里,像一只圆滚滚的元宵:“等了好久,母妃可算回来了。”

姜妤抚了抚孩子细软的发,会心一笑,宁旭捧住她的手,呵出两口热气:“母妃身子不好,向来怕冷,旭儿以后一定好好照看您。”她微怔,不由得问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宁旭抬头,湿漉漉的眼神,跟小兽似的:“是夏大人说的,今日我从国子监回来,遇到夏大人的车辇,夏大人载了我一程,问了些凤仪宫的近况……”

“好孩子。”姜妤打断他的话,“母妃累了,想要早些歇息,你也去睡吧。”

绛珠领走宁旭时不忘替她阖上殿门,她捻灭灯芯,怔怔看着殿中大片的阴影,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放纵心底的那些念头,任由它们在沉沉夜色中蔓延开来。

此前,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夏爻了,一个月?两个月?抑或是更长时日?

可转念一想,今日见到了又能怎样,他是大俞国丞相,朝廷重臣,而她是景帝身旁的皇贵妃。即使见上一次,也不过是说上几句客气得体的话。她连多看上他一眼都不能,这样的一眼会让她沉沦,会让她万劫不复。

2.

次日清晨,宫人们扫开凤仪宫前的积雪,便有小黄门携带宁祁的口谕前来,言陛下召见皇贵妃。

姜妤领过旨意,仍由绛珠陪同前往承明殿。

绛珠将她扶上小轿,低声劝勉:“待会儿陛下若是斥责娘娘,还望娘娘莫要放在心上。”她理好云鬓,怔怔看着朱红碧瓦下蔓延开的皑皑白雪,低声喃喃:“左不过是一顿叱骂,这没什么可在意的。”

两三日前姜妤染了疾,宫中妃嫔依序前来探疾,她勉力撑着身子一一应付过去,才歇下不久,宫人禀报说冯昭仪求见。

冯昭仪姗姗来迟,问过她的病情,话锋一转:“前几日,嫔妾的姐姐进宫,同嫔妾提起一件事。她府上新招了一个奴仆,这个奴仆伺候过夏丞相,私底下跟下人们说起在从前的事,说夏丞相有一个玉镯子,十分宝贝,看样式像是漠北那里开采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冯昭仪笑了下,又道:“嫔妾曾听信谗言,使贵妃蒙冤,今日特意来贵妃宫中请教此事……”

“放肆。”她扬起一掌狠狠掴在冯昭仪的面颊,冷下神色,“丞相乃国之栋梁,岂容这等贱民污蔑。昭仪偏信小人谗言,去凤仪宫外跪着思过吧。”

许是极少见到她这样动怒的场景,冯昭仪怔忪了片刻,方退下。

绛珠伺候她多时,素来与她亲近些,于是劝道:“娘娘与丞相之间既无私情,且冯氏正得陛下宠爱,娘娘又何苦如此。”

她知道,绛珠是劝她继续隐忍下去,这么些年走过来,她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差池,可唯独这一次……

冯氏跪了小半日,走的时候脸颊上犹带着五道指痕。

小黄门抬着冯氏的步辇渐行渐远,姜妤收回心神,唤来绛珠:“让凤仪宫阖宫上下的宫人都注意些,莫让人寻到什么把柄。以她的性子,只怕今日就会去陛下病榻前告状了。”

果不其然,当夜宁祁传唤她,命她跪在承明殿前,却不召她入殿。

可若不是这一次受罚,兴许她还见不到夏爻。

姜妤走入殿中,馥郁的龙涎香的气息中夹杂了阵阵药味,她想起太医私底下说的话,陛下的病恐怕难以好起来。

宁祁病了好长一段时日,他坐在榻上,往日合身的明黄色的寝衣,如今穿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她温顺地跪下,静候他接下来的斥责,却没料到他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前两日群臣上谏,劝朕早立皇储。朕子嗣单薄,阖宫妃嫔里,只有贵妃宫里的皇长子和冯昭仪诞下的嘉柔公主。日后旭儿做了太子,贵妃可会高兴?”宁祁止住话,一双眼眸冷锐得跟鹰隼似的。

她柔声道:“陛下春秋鼎盛,必定还会有其他的皇子。旭儿资质驽钝,没有那样的福气,如若陛下真的怜惜他,还请日后赐给他一块好的封地,让他做个闲散王爷。”

宁祁冷笑,挥手命她出去:“贵妃这几日身子不适,莫要将病传染给皇长子,暂且去西园静养一段时日。”

她行过礼后起身离去,经过鎏金熏炉时,微微侧首看了眼,只见青烟袅袅升起后,须臾弥散。

当日下午姜妤乘软轿前往西园,宁旭哭得厉害,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袂,她狠下心,一根根掰开孩子幼嫩的手指:“母妃身体抱恙,怕把病传染给旭儿,等过一段时间,母妃就能回来了。”

她垂下眸,只一瞬便落下泪。

泪珠斜斜坠入雪地里,再无踪影,那被尘封已久的往事,随着泪意的肆意蔓延,渐渐浮上心头。

3.

承泰二十三年,先帝指婚,让尚是五皇子的宁祁迎娶了宣平侯的次女姜妤。

宁祁的生母位分低微,多年来再未有晋封,他原本也没有分得先帝的过多宠爱,先帝一病不起,才想到要为他定下皇子妃人选。

那时姜妤刚随父亲回到帝京,与宁祁不过在宫宴上匆匆见过一面。对于这位殿下,她并无过多印象,只依稀记得他穿着一件玄袍,朗眉星目,风姿俊朗。

婚礼举办得仓促,一切从简。

当夜宁祁用一杆小金秤挑开盖头,率先映入她眼中的是宁祁那双淡漠的眼,他递来合卺酒,居高临下打量她,深潭一般的眸中不起任何波澜。

“殿下。”礼毕之后,她起身上前为他宽衣,低头那瞬双颊如染绯色艳霞。那时她对宁祁虽无过多喜欢,可还是存了些念想——他是她的夫婿,是要与她共赴此生的良人,她希望她在宁祁心中能够占得些分量。

可宁祁不满意这桩婚事,他极少宿在她房里,也从不愿品尝她亲自下厨做的羹汤。

起初,姜妤茫然不解,有个心善的侍女悄悄告诉她,宁祁曾有过一位宠姬,为了迎娶她这位正妃,宁祁不得不听从先帝命令,遣送走宠姬。

他对她的厌弃,便是从此而来的吧,她终于明了,派人偷偷打听过那女子的下落,一无所获。

渐渐地,她便习惯了宁祁的疏冷淡漠。

承泰二十三年,先帝薨逝,留下遗令,分封几位皇子。新帝即位后,诸位王爷携家眷启程前往封地,唯独齐王妃姜氏被留在帝京,照料齐王的生母安太妃。

姜妤明白其中含义,新帝担忧宁祁有不臣之心,索性将她扣留在帝京为质,转念一想,她不禁自哂,宁祁对她素来不上心,怎么又可能因为她受到牵制?

先帝薨后,安太妃出宫修行,她便常去伽南寺探望。

一来二去,姜妤竟喜欢上了佛堂,安太妃问她缘由,她笑了笑,道:“臣媳的余生,恐怕就如香炉里未燃尽的灰,只剩下一点余温,再无光热。既然这样,总得有个依托,不如把一切交托给佛祖。”

那时她看得淡,笃定她往后的岁月寂然无波,再之后,她遇见了夏爻。

四月间,伽南寺桃花芳菲,姜妤乘车回府邸,因为骤然下雨的缘故,山路泥泞不堪,车轮意外卡进泥潭,她心急不已,但也只能尴尬站在一旁避雨。

许久后,一顶青篷马车路过,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竹帘后探出,夏爻掀开帘,问她:“夫人是否需要帮忙?”

他穿了一身绛红色官袍,而她端凝他冠玉一般的面容,那样一双眸子,仿佛在哪里见到过。片刻后,姜妤轻轻摇头:“多谢大人的好意,稍后自会有人过来接应。”她不认识他,也不想给自己无端招惹麻烦。

夏爻恍若未闻,带仆从下车帮忙推车,马车仍然纹丝未动。他素洁的衣袍上溅上点点泥水,见到此景,她更加羞赧难当。他转过身,略带歉意:“看来光凭我们几个没有办法拉出马车,如若夫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将夫人带下山。”

雨势越来越大,于是她折回车内,取出插了几枝桃花的净瓶:“承蒙大人施以援手,妾身无以为报,只能赠几枝花,还望大人勿要嫌弃。”

夏爻眉眼温润,和善一笑:“伽南寺的桃花开得正好,可遗憾下官走得匆忙,没能带上一枝。夫人手中的花,算是替我了结了这个遗憾。”

他将她送到了府邸,临下马车,他伸出手欲搀扶她,她犹豫了一瞬,终是没有把手递给他。

4.

姜妤从绛珠口中打听到夏爻的身份,他是三年前的状元郎,入仕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至大理寺卿。她低下头想了想,觉得以他那样温和的性子,刻意板着脸,严肃审案的时候或许是一副有趣的场景。

伽南寺的灼灼桃花与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雨,一并被她尘封进心底,却没想到后来还会与他有交集。

六月中旬,京中时疫盛行,安太妃居住在城外伽南寺,竟然也染上时疫,她向宫中请旨,请求指派太医出宫为太妃诊治,消息一层层传报上去,跟石沉大海似的,再无回音。

她请求入宫面见陛下,被守卫拦在宫门外,这一幕被夏爻撞见。

夏爻出言斥责那几名守卫,上前向她行过礼,低声问道:“王妃怎么了?”

她沉默不语,于是他看向她身后的绛珠,绛珠对这位善心的大人颇有好感,寥寥数语将安太妃的病情告知给他。

姜妤来不及出言斥责,便见夏爻微微拧着眉,道:“齐王爷可知晓此事?”她侧过头去,不愿意叫他看见她眼底的哀伤落寞。

宁祁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且不说他远离帝京,管不到这些,就算得知此事,多半也只会在信中斥责她这个做妻子的不尽责。

“王妃早些回府吧,下官会为您周全此事。”夏爻对她说道。

微风熏染拂过,她从他眼中看到浅浅的,安抚的笑意。

不久便有郎中上门拜访,说愿意替安太妃诊治,她半信半疑,大半个月后,安太妃渐渐好转。

姜妤托绛珠把礼品转交给夏爻,她不敢亲自去他的宅子登门道谢,如若不慎,他们之间会滋生出流言蜚语,这会为他带来无妄之灾。

从那以后,姜妤去伽南寺的次数更加频繁,她知道夏爻喜欢佛法,少则十来日,多则半个月,他便会上山听寺中住持讲解佛经。

每逢伽南寺住持开坛讲经,她日日都会到场。

她静跪在蒲团上,听到跫音响起,不经意间失了神,便想,此次过来的人会是他吗?他今日又是什么样的打扮?穿的是便服,还是官袍?

即使她只能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他的剪影,与他说上那么一两句话,她也就满足了。

匆匆嫁入皇家,被迫留京为质,这一切的境遇,仿佛只是为了促成她与夏爻的相识。

5.

次年新春过后,衡帝病危,膝下无子,京中一派祥和的表象下暗流涌动。那时起,她在京中的处境日渐艰难,衡帝加派了暗卫监视齐王府邸,她收不到外界传来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和夫君的行动进展到了哪一步。

三月底,齐王举兵攻下青、冀二州后,与宣平侯率领的漠北军会合,直指帝京。

战报传回帝京当日,姜妤被拘入大理寺候审。锦衣卫搜查府邸,一无所获,衡帝下令审问姜妤,想要从她口中拷问出宁祁的计划。

宁祁又怎么可能把这样重要的事情说与她听,她熬不住酷刑,呈上的口供翻来覆去皆是那几句不知情。

后来便没有人再来严刑拷问,她被关押狱中,夏爻过来探望了她。

她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遮不住身上伤痕,他解下披风盖住她的身子,轻轻抓过她的手臂。

姜妤惊慌地看着他,想要挣脱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向她解释:“事出突然,只好得罪王妃了。待他日王妃出狱后,任由王妃责罚。”

纵使夏爻处理伤口时十分轻缓,她还是觉察到疼痛,那样的疼痛剧烈而尖锐,像一把利剑劈开鸿蒙,让她感觉到她真真实实活在这个世上。

“夏大人。”她褪下手上的玉镯,郑重放到他手中,“如若可以的话,劳烦你将这个镯子交给宣平侯,请他设法将它葬回漠北,就当是送我魂归故里。”

他停下手中动作,抬袖为她拭去腮边泪珠,只说了一句话:“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她原本万念俱灰的心,因为他的怜惜,他的温柔举止,重新萌生勇气。

“好。”她仰起头,看到皎洁月光投在他脸上,他的轮廓在重重夜色里是这样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姜妤用碎瓷片在墙上刻下第三十五道划痕,终于等来夏爻。他穿了素日里不常穿的玄衫,身后跟着两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夏爻俯身将她抱在怀中,一路往外走去。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襟,轻声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齐王已率兵攻入帝京,稍后臣会护送王妃回宫。”夏爻神色凝重,向她解释。

她心中一惊,怔怔道:“你忠于齐王?”

“臣只忠于先帝当年属意的新帝人选。”他淡淡一席话,道出当年隐秘。当初先帝册立太子时,属意宁祁,碍于霍氏一族把持朝政已久,不得不敕封霍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为太子。先帝死前谋划好一切,先通过联姻拉拢了掌管漠北二十万兵马的宣平侯,随后又在新帝的朝堂上为他布下棋子,时机一到,宁祁自然能从霍氏手中重新夺回皇位。

夏爻刚把她送上马车,奉旨前来抓她的锦衣卫就赶到了大理寺门口。她扶着车厢,伸手想把他一并拉上来,他拔出佩剑,冷冷吩咐车夫:“送王妃离开。”

他的身影融入夜色,然后再也不见。

暗卫将她送去一处隐蔽的宅子,侍女伺候她梳洗打扮,她更换好衣裳,岿然坐在那里,像一个打扮好的精美的木傀儡。

她从子时等到天明,等到飘荡在帝京上空的厮杀声,哭喊声慢慢淡下去,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第一缕晨曦穿破云海,照向大俞国满目疮痍的帝都。

一顶青篷马车停在门口,夏爻急急走进来,她抬头看向他,看到他身上玄衫多处被刀剑划破的痕迹,看到他苍白如纸的面容,看到他右臂上用布条粗略包扎的伤,以及伤口处洇开的血迹。

夏爻柱剑跪在她面前:“一个时辰前,新帝夺下宫城,臣奉旨恭迎娘娘回宫。”

行到安阳门,需要下车换乘软轿,他依旧伸出手搀扶她,而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交给他。

她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前路如何,娘娘务必要保重自己。”他止步宫门前,行过礼后,见她点头才缓缓退去。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深谙他这番话中的道理,从先帝择定她为皇子妃那时起,她担负的就不仅是她一人的恩宠,还有姜家的荣辱兴衰。

宁祁不喜欢她,也不怜惜她,即使这样,她也只能听着身后传来的宫门阖上的声音,一步步走向巍峨的宫城。

寒更承永夜,与君别后,相逢未可期。

6.

姜妤再一次见到夏爻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已是承熙二年的事了。

那时大俞国与戎狄开战,宁祁下令节俭宫中用度,用以支援边关将士。

姜妤奉旨裁减各宫支出,唯独冯氏不愿配合,冯氏到宁祁跟前哭诉此事,宁祁正为战事忧心,斥责了冯氏。

十一月底,战事结束,宣平侯班师回京的路上,伤重不治而亡。

消息传回帝京,姜妤再也顾不得其他,当着宫人的面失声痛哭,未过两三日就有谣言兴起,说她当初留在京中府邸的时候,与民间男子有染。

宁祁下令拘拿谣言散播者,听完供状,他再没有给她辩解申诉的机会,直接将她禁足宫中。

紧接着又传出她的兄长姜舒因为贪污军饷,被削去官职,流放南疆,在她父亲尸骨未寒之际,一夕之间姜家获罪被查封。

宁祁接下来要剪除的就是她这个皇贵妃,于是她写好血书放在枕下,用凤尾簪划破手腕,一意求死。

绛珠发现后,冒死逃出凤仪宫求救,撞见入宫参奏政事的夏爻。

她醒来时见到夏爻站在床侧,手里捧着她塞于枕下的血书。他就着蜡炬的火焰点燃帛书,敛眉道:“娘娘曾允诺过臣,会好好保重自己,为何现在又让自己成了这般狼狈的模样?”

姜妤侧过头去,隐忍下眸中的泪:“丞相想必也能猜出其中缘由。”

“死的确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段白绫,一根簪子,甚至是一锭金块,这些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帮助您达成目的。”他抛开火焰舔舐着的帛书,语气一点点变得冷冽,“但娘娘死后,可有想过您会蒙受怎样的冤屈?您会被诬陷为畏罪自尽,这样一来,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污言秽语?”

她无言以答,双肩瑟瑟,唯有将身子蜷成一团,努力让自己从彻骨寒意中解脱出来。

宫城里的冬日是那样长,凤仪宫的寒夜是那样冷。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她喃喃道,“原本我已经笃定念头,以一死揭露他的寡恩多疑的行径。”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他缓了语气,又道,“娘娘有所不知,臣的祖籍在漠北,当年戎狄侵犯大俞边境,攻破蕲州城,家父家母不幸惨死乱军中,臣被掳掠到戎狄人帐中为奴,后来是宣平侯领兵平乱,将臣解救出来……宣平侯的恩情,臣没齿难忘。”

原来这两年间他的倾力相助,竟是因为这样一段过往。

姜妤想起来,这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场战役中,大俞将士深入戎狄人的领地,救出不少被掳掠为奴的百姓,她还曾跟随军医一起,为伤势严重的百姓包扎伤口。

“臣会请求陛下审查此案。”他离去时不忘交代她,“今日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同旁人提起。”

她不知道夏爻是怎样暗中抹去这些痕迹,又是怎样为她周全一切。

次日宁祁就撤去了禁足令,不久后冯氏过来探望她,说的无非也是后宫妃嫔间的客套话。话过三巡,冯氏问她:“嫔妾听闻贵妃独居京中的那段时间里,曾与一名郎中往来密切,不知是否有此事?”

她惊然抬头,看到那宫装丽人美目中流露出的略带得意的笑。

姜妤寥寥数语打发走冯氏,可冯氏那虚伪冰凉的笑意盘旋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举证她的男子当庭翻供,说是冯妃的娘家人花重金驱使他伪造证词,诬陷皇贵妃。

真相昭然若揭,加之太后出面,宁祁不得不降了冯氏的位分。

案件审判下来,她没有显露出过多喜意,低头看着右手腕上结痂的伤口,失神良久。

7.

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她多留了几分心思,平素有时间便去太后宫中走动。

姜妤一直未能有孕,承熙三年伊始,宫中传出一位身份低微的妃嫔有孕的消息。那妃嫔生产时受了惊,诞下皇子后大出血而去。太后便做主,把孩子送去她宫里抚养。

第二年开春,太后携她一同前往伽南寺上香祈福。她双手合掌,虔诚地跪在大雄宝殿,刹那间想起当年时光,想起曾数次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

她记得他喜欢坐在左后方的蒲团上;她记得住持讲经的时候,他若是听得入了神,会下意识屈起大拇指摩挲袖口的绲边;她还记得很多细微处,却不敢一一去想……

伽南寺的桃花还未绽开,她屏退宫人,孤身走在桃林中,忽然听到一个清灵的声音:“你说,夏大人今日会来伽南寺听住持讲经吗?”

姜妤回眸望去,一个年轻姑娘正携侍女向佛堂的方向走去,她梳着双髻,穿了件鹅黄色衣裳,背影娉婷袅袅,似一枝初发的豆蔻。

她收回视线,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待那人走近,她才看清他清俊的眉眼,正是许久未见的夏爻。

“太后的车驾正要启程回宫,宫人们四处找不到娘娘,正巧臣今日也在伽南寺,便帮他们一起寻找。”夏爻向她解释此番相遇的缘由。

在他引领之下,她小心往外走去。

夏爻挑了一条近道,有好几处路被交错的桃树枝挡住,他拨开横斜的枝丫,她侧身经过,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快要走出桃林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道:“夏大人早些过去吧,方才本宫见一个年轻姑娘行色匆匆地去了佛堂,她低声问身边的侍女,夏大人今日是否会去听住持讲经,若是耽误了人家姑娘,恐怕不好。”他思索片刻后,爽朗笑道,“那位姑娘是中书令的千金,与臣有过数面之缘。”

她看着他的笑容,须臾,心中有了盘算。

不久,京中流传开的一桩逸事,中书令的千金苏绾倾心于夏爻,奈何中书令与夏爻素来政见不合,死活不同意女儿下嫁。久而久之,苏绾相思成疾,身子一日日差下去。

带着孩子去太后宫中请安的时候,姜妤无意间提起这件事,掩嘴笑道:“说起来这位苏姑娘也算是一个痴心人了,臣妾头一次听说世间当真有害上相思病的女子。”

太后逗弄着襁褓里的宁旭,说了句:“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半个月后,宁祁赐婚,命夏爻迎娶苏绾。

中书令再有愤懑,煌煌圣旨在上,终是无法驳回。

夏爻成亲那日,她听着宫城外遥遥传来的爆竹声,好不容易哄睡摇篮里的孩子,一低头便见到手背上滴落的水珠,水意很快蒸发,了无痕迹,就好似她从未伤心过。

可她怎能不伤心……

当她孤身留在京中为质,当她名义上的丈夫冷落她,当她举步维艰无以为继,只有夏爻朝她伸出手。

他馈赠的那点微光,足以照亮她永无止境的寒夜。

只是从今往后,他所有的温柔耐心与包容将会交给另外一个女子,她再也无法期冀半分。

承熙四年,夏爻得了一个小女儿,她见过那个孩子,粉雕玉琢的,生得十分可爱……他位极人臣,又有心仪的女子相伴,一切再好不过。

她所能做的,唯有把这些隐秘的念想深埋心底,继续在九重宫阙里,在永无止境的寒夜中挣扎求生。

多年后,史书寥寥几笔记载她的一生,她有过什么样的过往,爱过什么样的人,这些终究会掩于岁月,止于红尘。

8.

西园消息闭塞,只有两个资历甚长的嬷嬷伺候,姜妤深居简出,每日静坐桌案前抄录佛经。

宁祁暴毙是在她迁往西园的第七日,那一夜承明殿的方向传出哀哀哭声,她惊醒,宫人跪在床榻前,说陛下驾崩,丞相与宁国公等几位辅政大臣,正往宫中赶来。

京中戒严,不鸣丧钟。

她怔怔坐在床头,视线投向窗外的沉沉夜色中,一切竟发生得那样快。

其中一位嬷嬷起身,取出藏在袖中的那卷明黄色锦缎:“娘娘接旨吧。”她茫然听完宁祁留给她的最后一道旨意。

宁祁敕封她为皇后,命她即刻自裁,随他葬入皇陵。

他不过是担心她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会重新扶持姜家的势力,如同当初的霍家一般,以外戚身份扰乱国政。

这个江山来之不易,他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多可笑,这个男人生前没有分给她一点儿怜爱疼惜,却要在死后把她留在身边,长伴左右。

旋即就有数位宫人闯入房中,他们制住她,往她口中灌下鸩酒。

鸩毒发作,似有锋利的匕首在她五脏六腑内搅动,令她痛不欲生。耳畔依稀传来孩子稚嫩的呼唤,她拼尽全身力气挣脱开桎梏,一寸寸往门外爬去。

呼唤声,斥骂声骤然停了,四周静谧如初,有人倾身将她抱在怀中,她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畔低声说:“阿妤,快些醒来,不要睡过去。”

痛楚游走在四肢百骸,她只能绝望地任由思绪陷入一片混沌……她仿佛又看到了伽南寺的桃花灼灼绽开,他撑一把纸伞走来,眉宇间带着温润的笑意。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即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心底的爱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那样绝望而又炽烈地期盼过今后的岁月,她还能站在远处,遥遥关注他的一切。

“夏丞相。”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他的衣袖,“我想回漠北……”

尾声

早朝散后,夏爻依旧留在宫中辅导小皇帝宁旭的课业。

这是新帝即位的第三年,九岁的小皇帝聪颖好学,再过数年,他就能慢慢归政于宁旭。

书桌一角摆有一只净瓶,瓶中插着两三枝新采撷的桃花,夏爻静默看着,深思渐渐飘向远处。

宁旭牵了牵他的衣角,问道:“丞相,这段话又是何意?”他收回视线,匆匆扫过书卷,耐心细致地为他讲解。

夏爻比往日提早了半个时辰出宫,罔顾仆从的诧异神色,吩咐去伽南寺。

马车驶过长街,他打起车帘,道旁是熙熙攘攘的摊贩,这令他想起多年的漠北城。

当初他被救回漠北城中,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给他包扎的伤口,她鬓边簪了一朵边塞之地特有的凝朱花。

大雨过后,空气清冽,凝朱的香味酽酽的,静静的,引人遐思。他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人来,她肌肤白皙细致,长长的睫毛遮掩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唇瓣如同凝朱花瓣一般娇艳。

见他盯着自己看,她扬起笑:“忍着些,待会儿接骨的时候可疼了。”

他被戎狄人打断了双腿,大夫给他接好腿骨,此后便一直是她在照料。他从旁人口中打听到她的名字,知道她是宣平侯的小女儿姜妤。

那段时日,他失去了双亲,病痛缠身,消沉颓圮,而她恰似一束暖阳,骤然照入他的生命。她对他说:“即使你日后无法再从军报国,你还可以去考取功名呀,鹰翱翔于天,这点风雨又怎能阻碍它们?”

他前往帝京投奔远房亲戚,曾用仅剩的一点银两给她买了一支簪子,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送出去。

于她而言,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在他心中却是举世无双。

三年后,夏爻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再之后,他便见到了姜妤。伽南寺外山雨匆匆,他载了她一程,她赠了他几枝桃花。

那时的姜妤已是齐王妃,孤身留在京中为质。他深知这一世,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他不敢对她有所期许,更不敢让她的清白名声受损,只能暗中关注她,为她打点一切,亲手将她送入宫中,看着她成为宁祁的皇贵妃。

宁祁的心不在她那处,她这个皇贵妃当得不快活,加之后来宣平侯战死,宁祁趁机削去姜家势力,她再无依靠。

绛珠向他求援那次,他急急赶去凤仪宫,将她救了回来,道出当年之事,却刻意隐瞒了与她的相识。

后来在她促成之下,他娶了苏绾,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儿,却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的人生终究是无法圆满的,他渴慕的姑娘成了别人的妻子,一座宫城,令他们今生今世永远分隔。

承熙八年,宁祁病重,决意立皇长子为太子。与此同时,他得知宁祁的另一个打算,年后开春一旦晋封太子,即刻赐死姜妤。

那时他一心只想保全她,于是在内务府供上的熏香里动了手脚,宁祁才会病逝得那样快。他亲自去西园接回姜妤,可他晚了一步,宁祁提早拟好旨意,派遣宫人给她灌下鸩酒……

多年之后他再回漠北,她不愿葬入皇陵,于是他将她的骨灰送回故里,这是他唯一能为她所做的。

天色向晚,暖暖余晖洒落,夏爻步入桃花林,他斟下一杯酒,洒于桃树下。等到来年春风起,他还会骑一匹白马走过中原,前往千里外的漠北城,前去看她。

数载岁月逝去,起起伏伏,不过是为了成全他们这场来不及相守的相逢。